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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成昆之变”

2022-04-29韩学树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1期
关键词:首长军区昆明

韩学树

中国人民解放军一路走来,从小到大、由弱至强,风雨兼程、波澜壮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它已经成长为举世瞩目的现代化军队。发生在1985年中至1987年底的百万大裁军,在人民解放军军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时,世界各国都在高喊裁军,兵员却越裁越多,军备竞赛愈演愈烈。1985年下半年开始,中国以实际行动,裁军一百万。中国人民解放军三总部机关的人员编制精简近一半;原有的大军区从11个合并成7个;全军减掉31个军级以上单位;撤销4000多个师、团级单位;从1985年起的三年内安排60万军队干部退出现役转业到地方……几乎每一个军人都思考着进、退、去、留,每一个军人家庭的实际利益受到牵动。当时,还有作战任务的昆明军区,在骤然间经历了由“留”到“撤”的急速转变,上演了百万大裁军特大剧目中“成昆之变”精彩的一幕。

百万大裁军中,昆明军区作出的贡献大,面临的局面复杂艰难。我时任昆明军区副政委刘炎田的秘书,既是一位见证者,又是自身利益的触动者,所目睹的百万大裁军,所经历的“成昆之变”,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解放军:新中国和平与安全的钢铁长城

在我们上学的课本中,有两道长城,一道是延伸于北国峻岭之中的万里长城,一道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铸就的钢铁长城。我非常向往用一砖一石筑垒的万里长城,她是中华民族屹立东方的象征;我也非常崇敬解放军在枪林弹雨中炼就的钢铁长城,她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坚强支撑。我仿佛看到,祖国万里长城上镶嵌着一道任何力量都摧不垮的钢铁长城。我一次次在家乡看到应征入伍的青年们穿着绿色军装,雄赳赳、气昂昂,走向解放军的行列中。说来也巧,他们大都是走进北国,在万里雪飘、白雪皑皑的疆土上戍边卫国。于是,我渴望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向往走进延绵万里长城的银装北国。

1974年冬季,我穿上了向往已久的绿色军装,却被军列拉着驶出中原西大门,穿越秦岭蜀道,走进乌蒙山脉,踏进山岳丛林,来到西南边疆,遥远无边的感觉油然而生。南疆与北国,地域风情有别。冬季的南疆,与北国差别更大。北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我们的军营坐落在层层叠叠梯田缠绕的山顶上,满眼苍松翠竹,绿色盎然。尽管如此,我还是特别留恋意想中的北国风光,向往北疆军营。《骏马奔驰保边疆》雄壮歌声在军营响起,“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战刀闪闪……”,我似乎骑着战马,奔驰在冰天雪地的北疆草原。

新兵分配,我们走进闭塞寂静的山沟,整天施工在坑道。走出坑道,放远眼望,也只是高矮山头连绵不断。营房是“干打垒”,生活单调枯燥。向往辽阔北疆的心情,一下子紧缩起来。唯一使我感到有点儿军营神秘气息的就是我们服务的两个师级情报单位,数十个通信塔隐身于茂密树林中,挺立在半山腰,塔与塔之间横竖交错牵拉着稠密的网线。艰苦的环境抹平了激情的棱角,我感觉一直在和石头、钢筋、水泥打交道,似乎远离对钢铁长城的忠诚坚守。当兵第二年,老班长带我去昆明,那里楼房林立、车水马龙。他告诉我,这就是我们军区首脑机关所在地。第四个年头,我随营长搞外调,又一次路经昆明,他带我顺便去看望他当警卫员时跟随的军区查玉升副司令员。走进军区大院,看到足球场般大的“工”字形连体指挥大楼,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军营的气派,部队的威严。

1979年2月,我所在的部队汇入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中,战车滚滚,坦克轰鸣,南疆边陲备战气氛浓烈紧张。2月17日,自卫还击作战的枪炮声响起,我第一次感受到作为南疆部队一员的骄傲。几百公里长的还击战线,部队势如破竹般向前推进,南疆军威势不可当。

四年之后,我有幸调进昆明军区机关,开始在军区后勤部政治部干部处工作,后在军区司令部办公室任军区首长秘书,对昆明军区的历史和现状有了更深的了解。

昆明军区,一支英雄的部队。她的前身是由陈赓和宋任穷指挥的解放军第四兵团,由杨勇和苏振华指挥的解放军第五兵团,在解放之初组建的云南军区(二级军区,兵团级),1955年扩编为昆明军区(一级军区,大军区级)。历任司令员分别是陈赓、谢富治、秦基伟、王必成、杨得志、张铚秀,他们在全军赫赫有名。昆明军区所属部队,一直驻守云贵高原,担负着保卫祖国南疆的重任。曾多次粉碎国民党军队残部从金三角地区的回窜,入缅甸参加勘界警卫作战,出国履行援越、援老抗美国际主义义务,平定少数民族地区武装叛乱,多次参加抢险救灾,长期支援云贵地方经济建设。特别是从1979年2月到1985年军区撤销的6年多时间里,一直单独或者指挥其他军区的部队,胜利完成了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和防御作战任务。1979年2月,昆明军区组织指挥第11军、第14军、云南省军区边防部队和成都军区第13军、第50军等部队,发起了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的西线攻击,圆满完成了预定战役目标任务。1981年5月,组织指挥收复扣林山战斗。1984年初,指挥以第14军40师为主力发起的老山战役,以第11军31师为主力发起的者阴山之战,一举全歼两山守敌。因此,两山前线著名全军、全国。从1984年上半年开始,昆明军区以“前指”名义分别指挥了以南京军区第1军、济南军区第67军为主力,其他特殊兵种部队配合的对越防御作战,都取得了党和人民满意的胜利。几年不断的战火,昆明军区广大指战员得到了血与火的磨炼,承受了巨大牺牲。要说我们的部队长期处于和平建设时期,能不能经受战争考验是一个大问号的话,那么昆明军区用辉煌的战绩告诉世人:我们的军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永远战无不胜!在我的心目中,昆明军区及其所属部队是一道设立在祖国南疆的坚固防线,她与北国疆土、西域雪原、东部海域防线相连,共同组成了祖国的钢铁长城,延绵于热带山岳丛林之中。昆明军区,为国家安全、人民利益所作出的贡献,付出的牺牲,得到了中央领导的充分认可和高度赞赏。

1985年春节期间,当我目睹时任党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亲临南疆前线,看望慰问昆明军区指战员和参战官兵,亲切接见师以上干部,大年三十与官兵团拜同乐,伸出大拇指并挥笔题词“国威军威看西南”情景时,更感到昆明军区在战略布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举足轻重的位置。

骤然间的“成昆之变”

1985年下半年开始的百万大裁军,从军委到各兵种、各军区,在多方的论证下,做了长期细致的思想和组织准备。11大军区撤谁留谁,是百万大裁军的关键点。各大军区也都使出了绝招,寻找充足的保留理由。你以边关重镇、濒临前线为依据,我以物资集散中心、便于屯兵为理由,他以布防了打大仗的预备队,可以兼顾多方作战方向为优势,来论证自己军区保留的客观必然性。

但有一点是军队上下都毋庸置疑的,昆明军区有充分的保留理由。她地处中越边境战事前线,所在的云南省数千公里边境线与多国接壤,对敌斗争和对外交流情况复杂。自1979年自卫还击作战以后,6年多,战斗一直没有间断,长时间锻炼了指挥机关和作战部队,涌现了一大批能打善战的指挥员,而且是当时全军唯一还有作战任务的大军区。昆明军区无须用更多的口头理由来论证,她所处的现实情况和实际作战效果便是最好的回答。在此之前,军委拿出征求意见的初步方案中,昆明军区上下也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要保留自己,即在原11大军区中,原封不动保留沈阳、北京、广州军区,南京军区合并福州军区,定点南京;济南军区合并武汉军区,定点济南;昆明军区合并成都军区,定点昆明;兰州军区合并乌鲁木齐军区,定点兰州,整编后全军共7大军区。

考虑到运筹作战,昆明军区比其他军区更有可能被保留。当时1军即将完成轮战任务准备撤出前线阵地,67军准备接防1军承担防御作战任务,前线不能出现空当。因此昆明军区从首长到机关都在全天候工作,忙得不亦乐乎,特别军区“前指”更为繁忙,承担着边防安全的重大责任。

1984年12月,军区刘炎田副政委刚从对越防御作战“前指”值班回到机关,便于1985年1月下基层调研自己分管的部队思想政治工作,培养军地“两用人才”、边防民兵和军队群众工作。我一同前往。调研行至德宏军分区,前线突发战事,他立即让我与军区作战部联系,了解战场具体伤亡情况和我方攻占阵地态势。调研还未结束,他便接到通知,让他返回机关,准备陪同即将视察前线的中央领导。当时军区副职有八九位,刘炎田副政委是最年轻的一位,资格却比较老,分别担任过北京军区第63军政委、北京军区后勤部政委、山西省军区政委、昆明军区第14军政委,任昆明军区副政委也有六七年了。我又联想起来选调我任首长秘书时,军区干部部一位副部长说给我的那句“你去给刘副政委当秘书吧,他是军区副职中最年轻的”话,觉得昆明军区得以保留,他极有可能被重用,至少继续留任现职。

1985年5月,刘炎田副政委让我陪他到贵阳。他去自己的联系点——贵州省军区,参加党委班子整党民主生活会。在会上服务首长的过程中,我真正领略到了什么是党内搭档之间的不讲情面。时任省军区党委副书记的司令员对任党委书记的政委的批评一针见血,发言达两三个小时,弄得书记满脸通红,难以抬头。可接下来,两人依旧全力配合工作。但高级干部面对同级和下级直截了当的批评,我是第一次所见。贵阳多雨,那十来天雨几乎没有停过,不是哗哗大雨,就是沥沥细雨。阴雨天气带动了人们心情的沉重。我当时不知道刘副政委的心情如何,一位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将军,思想再复杂也是不会轻易显露在外表。但我猜透他那几天的思维肯定是急行军,百万大裁军在即,军委马上要召开扩大会议,最后定调和作出具体部署。

一天刚吃过午饭,雨突然下得大了起来。我刚刚躺下午休,首长的警卫员就敲起门来,说刘副政委让我去他房间。首长告诉我,明天要赶回机关,让我安排交通工具,实在不行就调战备值班飞机来。我猜想,肯定有重要任务,而且时间紧迫。我马上与军区作战部联系,让他们与“昆明空指”协调,在未得到明确答复时,我又立即请军区司令部秘书一处程处长帮我协调,但由于天气原因,直到晚上十点还没有结果。在征得首长同意后,我安排省军区派汽车第二天赶早送我们,同时通知机关从昆明来汽车在云贵接壤地接应我们,这样既加快了速度,又能尽量保证安全。

第二天,仍是倾盆大雨,雾气蒙蒙,能见度极差。刘副政委和我们七八个工作人员乘坐的一辆小型面包车,行驶在黔西高原泥泞不堪、崎岖狭窄的道路上,时而在山顶上盘旋,时而顺溪流边沿滑行。刘副政委乘车还有坐前排的习惯,我一路都在担心他的安全,精神一直难以轻松。大约下午三四点钟,我们进入云南境内,换乘上接我们的汽车,天还下着大雨,夜间十点多钟我们才回到军区大院。

到了机关,我的判断马上得到印证,第二天刘副政委前往北京参加军委扩大会议,议题就是百万大裁军。

虽然这是昆明军区首长的一次重要“出征”,但军区机关没有安排特别的送行。当张铚秀司令员、谢振华政委、刘炎田副政委等军区及各军级单位首长们登上的军用客机飞上天空,消失在天际中,大家都还在翘首仰望。这目送似乎充满一种企盼,等待着一种不言而喻心境的尘埃落定。这企盼似乎只是中央军委高层的最终敲定,其中毫无一点悬念。

1985年5月20日至6月2日,是军委扩大会议的前期阶段,全军高层领导的讨论多么激烈,我们不得而知。但昆明军区机关的运转一切正常,忙碌中却有章有法,大家不是不关心大裁军,而是早已吃了“定心丸”。那几天,去北京开会的首长们的秘书都比较清闲,有时在一起闲聊也大都不提军区保留还是撤销这个敏感问题。可能是在首长身边待久了,已经没有了猎取和传播议论奇闻的兴趣。

然而,到了6月3日这一天,虽然还不可能从北京得到确切消息,但是大家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所有军区首长的秘书们不约而同地集中到秘书一处程占华处长的办公室,大家都显得有点不安,企盼中带有焦虑。

6月3日上午,军委常委会议就到会同志对精简整编方案提出的意见,再次进行研究,确定之后,便是最后定局了。

当天午饭后,军委副秘书长、总后勤部部长洪学智来到成都军区司令员王诚汉的住室,一边用手带门,一边压低嗓音说:“老王啊,定了,变了……”

“这天中午,成都军区的代表们一反常态,关起门来嘁嘁嚓嚓,没有人睡午觉。”

而昆明军区司令员、政委以下代表和工作人员都睡得很香。”(袁厚春报告文学《百万大裁军》描述)

按照袁厚春的描述,6月3日夜里,王诚汉司令员通知留成都的军区副司令员,暂停通信大楼基坑回埋,订购的电梯不要退货。在一再嘱咐严格保密的情况下,消息第二天仍口耳相传,成都军区机关从上到下得出共同结论:变了!

而昆明军区机关有人从6月3日到4日,都在不安中一直给在北京参加会议的工作人员打电话探听消息,得到的回音都是“不知道”。昆明方面一再打听消息不无道理。4日,在成都军区机关内部“变了”的传闻也同时迅速传到了昆明军区机关。大家还听到同样的传闻:成都军区机关都正在放鞭炮庆贺。后来看了袁厚春的报告文学《百万大裁军》,才知道那一天正好成都军区墙外有一家娶媳妇办喜事,震耳的鞭炮声就像为墙里的人们放的一样。但不管如何,我们随着从成都飘来的传闻中,似乎真的听到了他们庆祝“成昆之变”的鞭炮声。至此,在京的昆明军区参加会议的代表始终在电话中没有正面回答“家里”询问的话题,除了严格的保密观念,恐怕还有点不愿意亲口说出“昆明军区就要撤销”的骤变消息。

有时,传言就是事前的舆论准备,让人们提前适应结果的心理承受力。如果说,在京的昆明军区会议代表开始的守口如瓶只是一种不祥之兆的话,那么后来的不予回答,就算板上钉钉了。他们肯定想到,现在无须再作更多的说明,摆在面前的只有一个现实:成都军区合并昆明军区,定点成都;昆明军区即将结束她的历史使命。而且这还是百万大裁军预先方案中唯一的一个重大变化,是在军委高层作出最后抉择前几小时才发生的变化。昆明军区机关的所有人员不愿相信这个现实,但又不能不承认这个现实。大家相见,总是嘟哝着“变了,真的变了”,面面相觑,神色不安。

6月7日,昆明又是细雨绵绵。从北京飞来的专机,在蒙蒙雨丝中降落在昆明巫家坝机场。参加军委扩大会议的张铚秀、谢振华、刘炎田等人员在离别机关半月之后,终于回来了。与送他们到北京开会时的场面不同的是,这次迎接场面非常热闹,凡在家的副司令员、副政委,司、政、后部门领导,办公室及涉及的二级部领导,首长秘书、服务人员,甚至还有首长的家人,一百多人早就等候在机场。五六十辆大小汽车,成“一”字形整齐排列着。从未有过的迎接阵式,隐含着归来者和迎接者共同复杂的心情,人人不言而喻。

在场的迎接人员都看得出,张铚秀、谢振华两位首长走出飞机舱门,显得有些吃惊。谢振华政委边下阶梯边打量着人群和车队,还有一个台阶才能踏上地面,他却以为已经到底,一脚蹬空,险些摔倒在地。管秘书猛然上前搀扶住了他的胳膊。

只十多天时间的离别,却像久别重逢。迎接的人和被迎接的人,没有言语,只是紧紧地握手,表情都相当沉重。

长长的车队缓缓驶向军区机关。

刘副政委还是坐在前座。按照他以往的习惯,首先按下点火开关,引燃香烟,询问家里发生了哪些变化。然而他没有。我和首长夫人——苑绍卿阿姨在后排坐着。我看不清首长的面部表情,车子里沉默无语。车子进入军区大院,他才回头说:“变了,家里都知道了吧?”苑阿姨平静地说:“全知道了,老头子。”我不知道前后车子里的情况,只看到车队徐徐驶入机关大院,但我猜想每辆车内也是沉默无言。

沉默是一种服从,服从现实,服从大局,服从中央军委精简整编命令。但毕竟弯子转得太大了,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昆明军区在精简整编大战前夕的准备阶段表现一直相当出色。临近的半年时间里,他们为迎接成都军区的战友们来昆明工作,显示了很高的风格,做了充分细致的准备。为了给成都的同志留有位置,军区党委严格控制干部提升,司、政、后三大机关二级部正部长就有26个缺位,连需要正常签署法律文书的军事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职位都空着,正副处长的位置留得更多。还动员临近离、退休年龄的同志提前离岗。机关刚刚建好容纳50户的宿舍楼,也全部留着准备分给成都来的同志。但是,他们恰恰没有做一点儿被撤销的准备,使得在被撤销面前十分被动,打的是一场措手不及的应对战,这内部事务的运转远远没有在战场上指挥部队与敌方较量得心应手。

至此,昆明军区在百万大裁军中和武汉、福州、乌鲁木齐军区一样,作为被撤销的最高机关,番号将永远被取消。昆明军区首长回到机关,没有马上召开会议宣布这一消息。因为按照中央军委精简整编部署,机关还要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军区对前线作战指挥权行使到7月30日才终止,机关8月31日才停止办公。

但是,这终究是一个不争的现实。不管开不开会宣布,机关全体人员都必须极不情愿地承认和接受这个现实。

最后一页的昆明军区

昆明军区像书写30年光辉历史一样,庄重地书写着自己最后的一页。

合并后的成都军区新任班子里,没有留任一位原昆明军区的首长。原来的消息,张铚秀司令员要继续留任,但最后公布合并后新军区班子名单中,他不在其列了。他在北京会议期间仍谈笑如常,该工作就工作,会后该下棋就下棋,还抽时看看京戏,兴致很好。按原初方案,谢振华政委虽不再留任,但军委主要领导征求意见,问他愿不愿意到军事科学院过渡一段,他婉言谢绝了,决定昆明军区撤销时,为便于安排干部,他请求保留了个名不副实的新军区党委副书记。昆明军区机关很多干部德才兼备,经受了前线作战的锻炼,但由于服从整编裁军需要失去提升机会,而且以后还不知去向;许多干部家属还没有随军,子女就学、就业等难题,摆在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个人愿望只能成为泡影。但是,现实要求他们在思想转变过程中,工作不能停顿,态度不能懈怠,仍要坚守岗位,用良好的形象走完昆明军区的最后历程。

当时,昆明军区面临四大任务:一是继续指挥组织前线防御作战;二是与成都军区搞好工作对接、指挥衔接,选送到成都军区工作的同志;三是分流剩余干部,安排好他们的离、退、转、调;四是清理资产公物,做好封存移交准备工作。

为此,昆明军区党委作出严格规定:坚决执行中央军委精简整编命令,所有人员都必须坚守岗位,不得擅自离岗,严守工作纪律,不准借机突击提职,严禁突击花钱,严防侵占公物。

昆明军区广大机关干部较高的政治觉悟和思想素质,在军区即将撤销的日子里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大家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尽心尽力工作着,没有因为心里的“不舒服”而影响工作,耽误事情。

从北京回来,用三四天时间安排了机关正常工作,于6月11日,张铚秀、刘炎田等军区首长就带着秘书、作战部门人员飞往中越边境前线指挥部。因为“前指”的同志也面临着整编,前线战事不断,那里更需要稳定,不能出现任何疏漏。

尽管天气阴森沉闷,蒙蒙雾气,但飞机还是按原定时间起航。只能承载四五十人的苏制安-24型飞机,已被坐满。机舱内,首长们谈笑风生,我看到了他们的从容,领悟到了他们的安然。同飞天空中,我又感受到了首长们胸怀的宽广开放。

飞机降落平远街军用机场,我们改乘4架直升机飞往文山市。当直升机降落地面的时候,首长们都显得有点激动。几年间,他们来过文山无数次。1979年初28天的自卫还击作战,1981年的扣林山战斗,1984年的两山战斗,以及以后从未间断的大大小小战斗,文山都有过他们的身影。几年间,他们和前线将士息息相通,共同强忍着战争的惨痛,享受着胜利的欢乐。这一次的到来,可能是永远的告别,他们自然又生起一些伤感。

当时,正赶上1军从前线撤回,在文山军分区召开庆功表彰大会,首长们应邀参加。在会场门口,两位年轻女军官雀跃般来到1军军长傅全有面前,献上鲜艳的大红花,张铚秀司令员脸上又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肯定想到新军区的后继有人。因为在这次整编中,傅全有已经被破格提升为成都军区司令员,只是还未上任。在不久的将来,他要把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力移交给这位接班人了。

庆功宴会上,桌子上摆的都是1军战士们自己烹调的菜肴。那时部队提倡在搞生产经营中培养军地两用人才,1军这方面做得在全军是出了名的。“前指”的工作人员来到前线,1军的战士们总是做上几道不逊色于大饭店味道的菜肴。1军长驻中原河南开封,后调防江南,轮战来到前线,很快适应了云南边疆的风土人情,战士们能做出不少云南风味的菜肴,不得不佩服他们的适应能力。席间,傅全有军长专门端着酒杯走到秘书一桌,高高举杯向我们敬酒。不管我们喝下多少,他却一饮而尽,尽显大将风度。刹那间,由敬酒对他早有的传闻得到了印证,他真的不愧是一位驾驭多变战争风云、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

在“前指”两间简陋的会议室里,军区首长召见了正在前线作战的67军军长张志坚、政委姜福堂等军师级干部,详细询问战况,分析敌情,并代为宣布了他们俩分别被提升为济南军区副司令员、政治部主任的任命(因战事,他俩请假缺席军委扩大会议)。随即,首长们的脚步继续向前走去,在一个个指挥所里留下了他们最后的嘱托,还特意走上八里河东山边防哨所,与守关官兵合影留念。他们只要有一天的指挥权力,就要对前线的指战员负责。何况当时守关的是刚刚换防不久的部队,他们已经与敌人交过火,以一个班的兵力粉碎了敌人团规模的进攻。

在前线的日子里,张铚秀司令员专程走进麻栗坡烈士陵园。一个个年轻的生命,用青春和鲜血奠定了胜利的基础,铺就了昆明军区辉煌的历史路程。他在即将卸任的时候,更加怀念这些战士,绝然不能一走了之,要再亲眼看看他们。

“他在随行的边防团长和作战部副部长协助下,亲手将一个巨大的花圈敬献在烈士墓前。挽联上写着:

为国捐躯的烈士们永垂不朽

——你们的司令员、战友张铚秀

他默默地低下了头,站了很久、很久。”(袁厚春报告文学《百万大裁军》描述)

其实,当时我和司令员的秘书还同时看到了他两眼浸着泪花。司令员随后将携带的满满一军用水壶白酒全部洒在了烈士的墓前。那天晚餐,司令员一改往常习惯,没有饮酒。

首长们在“前指”完成了预定任务准备返回机关时,云南大部又下起了大雨。我们陪首长乘车回到平远街机场,整整等候了一天,飞机还是不能起飞。于是就连夜乘车赶往蒙自军用机场,等到第二天下午,雨稍微作停,飞机就在潮湿的雾气中起飞了。从“前指”到平远街,再到蒙自,司令员一直都让他的秘书通过作战值班室与“昆明空指”联系,反复催促返回的事。从他紧张的工作节奏中,很难想象他是一位即将卸任的司令员。在飞机上,我们看不到蓝天白云,只是灰沉沉的天色。我想一定是具备了飞行条件,飞机才起飞的,但仍有一种不安。飞机到了昆明上空,天气突变,又下起了大雨,能见度极差,无法降落,只好在滇池上空盘旋着。五六分钟后,在雨变小的短暂间,飞机才飞向机场上空开始下降,在还能听到雨点淋打机身的声音中降落在地面。工作人员都松了一口气,而首长们一直显得很平静,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

在机关停止办公之前的日子里,刘炎田副政委每天准时到办公室,批阅《内部电报》《部队反映》《敌情分析》等公文材料,与有关人员谈话。我在处理他批阅的公文材料时,比往常更加细心认真,唯恐出现丝毫差错。一次,面对一份情报部门送来的《敌情分析》,联想到其中的信息就可能来自我刚当兵时服务的情报单位。我想,始终如一坚守岗位的何止军区机关,所属部队也都面临精简整编,但他们同样选择了服从大局,站好最后一班岗。

按照上级通知,昆明军区的指挥权行使到7月30日24时止。另一个通知是,从8月1日0时起成都军区对原昆明军区部队行使指挥权。大家不解,7月31日昆明军区所属部队该归谁指挥。后来才知道,由于参谋人员的疏忽,忘记了7月还有31日,于是昆明军区部队的归属指挥权在这一天成了“空白日”。幸好这一天部队没有发生大事,前线也无战事。

军区在停止行使指挥权的前两天,机关接到报告,8月1日昆明陆军学院举行学员毕业典礼和阅兵仪式。按照惯例,他们不可能提前向成都军区报告,只有报告昆明军区。而昆明军区8月1日就不再行使指挥权,完全可以不予答复。但昆明军区首长没有不负责任地一推了之,而是让司令部办公室给予了认真答复:在家的首长全部参加活动。由此,没有再形成第二个“空白日”。8月1日,虽然又是细雨绵绵,首长们却兴致很高,在一个个方阵整齐铿锵地通过主席台时,“保卫南疆,无悔无怨”的口号声嘹亮响彻。完毕,首长们破例在学院机关食堂就餐,显示了对培养昆明军区基层指挥员“摇篮”的青睐,也有对他们指挥部队的恋恋不舍,对部队干部新生力量的厚望。

1985年8月14日上午,昆明军区在国防剧院召开师以上干部大会。他们要为自己的历史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在半月之前,昆明军区已经停止了行使指挥权。半个月来,军区机关只是还没有停止办公。再停半个月,机关办公也要停止了,“昆明军区”就要改为“原昆明军区”了。

张铚秀司令员代表军区党委作30年工作报告。30年弹指一挥间,昆明军区却是风风雨雨,岁月沧桑,历经坎坷,又尽显辉煌。进军大西南,剿匪平叛,勘界警卫,抗美援越、援老筑路,开发边疆,守卫边境,自卫还击……一桩桩,一件件,都值得回忆品读。

谢振华政委对大家仍然充满希望和寄托。他说:“我们对部队确实恋恋不舍……殷切希望广大指战员珍惜昆明军区的荣誉,把我区的好传统、好作风发扬光大,永远保持下去……以后同志们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能够无悔地说没有辜负军区党委最后的重托,那我们就感谢你们了!”

国防剧院大礼堂内鸦雀无声,司令员、政委的讲话打动了每位参会者。30年岁月眨眼而过,在对历史最后岁月的一眸间,到会的每一个人都感到肩上有一个新的使命,尽管大家会后要走向东南西北,走向不同的工作岗位和生活环境。

昆明军区就在如此的氛围中结束了她30年的历史使命。

昆明军区的善后问题处理

昆明军区撤销的同时,派生成立了“原昆明军区精简整编善后工作处理领导小组”(以下简称“善后领导小组”),原政委谢振华亲任组长。有这样一个临时组织机构十分必要。

在军区机关即将停止办公的时刻,有人给军委写信,反映借精简整编之机突击提升职务、突击发钱发物的问题。军委杨尚昆常务副主席作出了“严查”的批示。一天,我在处理刘炎田副政委批阅的文件中,看到了这份批件。面对杨尚昆用粗线红色铅笔批下的“严查”二字,我看到了其中的严厉,又体味到了当中的人性。“善后领导小组”已归成都军区领导,而且是一个无编制的临时机构。军委首长完全可以把反映的问题批给成都军区查处,但直接批转给了“善后领导小组”,这说明对原昆明军区的认可,既理解发生“两突”的复杂性,又相信“善后领导小组”有自查自纠的能力。

昆明军区在精简整编中坚持党性原则,广大干部显示了较高了政治觉悟和思想素质。但是毕竟“成昆之变”的弯子太大、太陡了,转弯的过程中一些干部难免有点儿心理不平衡。特别是一些德才优秀、政绩突出的干部,本应早早提拔重用,但为了给来昆明工作的成都同志让位,却长期被压没有提拔,就有了在突然的变化中得到补偿的念头。想趁机得到提拔的干部,既有满足个人利益的需求,也有在更高层次施展才华的想法。一些领导同时也有对优秀干部给予亏欠补偿的动意。

于是,在团职以下幅度内,军区司、政、后三大机关和所属部队在还有行使权力期间,提拔了一些干部。大概情况是,凡是机关内部提拔,都是在其职岗上代理主持工作多年但一直未行文的;提升到所属部队任职,都是还未明确要撤销而可能保留的岗位;个别个人表现优秀、岗位确属任职需要,也有破格提升的。我调军区后勤部政治部干部处工作前,已经是中队副政教(副营职),虽然任职已有两年多时间,但考虑还是提升比较快的,自己就没有主动要求再升职。刘副政委也没有与我谈过提拔的事,但他对我说:我也要马上休息了,你回后勤部所属单位工作吧。后来后勤部党委在研究干部时,认为我从事多年干部工作,业务比较熟悉,就决定我到远离昆明四五百公里,地处边境,还没有列入撤销的所属后勤24分部政治部任干部科长。

袁厚春在报告文学《百万大裁军》中描述,一些即将撤销的单位借机暗地里私分公款、公物,变卖汽车机械军用设备,呈现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的热闹景象。我所在的机关,也相应发了一些补助,如端午节、八一节补助,但看不出分钱分物的热闹场面。只是沿用了原来的惯例,凡过节都发,经费来源是部队生产经营的收入,只不过原来一次发一二十元,这几次每次四五十元。还有几十元的书报费补助、交通工具费补助。每人总共200来元。但当时已觉得是不小的数目,因为那时每月工资才八九十元。每人还发了一个折叠式钢丝床,我现在还用着。拿着这些钱物,当时大家心里都有点儿不踏实。

按照军委首长的批示,对上述情况进行了逐步的自查自纠。关于所谓提升职务问题,作了如下纠正,凡是提拔后到成都军区工作的,仍保留提升职务;提升一职后留在昆明只要到职的,也保留职务不变;破格提升两职的降一职使用。降职命令文不装入个人档案,责任由组织负。当时的处理对去成都工作的同志有点儿照顾,对留在昆明的同志有点儿严格,同一时段的同一问题采取了不同的纠正标准。但大家都服从了。一位军区首长的秘书,提两职后转业到了河南家乡,组织上硬是派人前往送去了纠正职务的文。我任干部科长的文下了十个多月后,也由副团职变成了正营职。关于所谓突击发钱发物的问题,根据具体情况纠正也不一样,我们机关每人退了五六十元的书报、交通工具补助费。

安排剩余干部是一件复杂而又具体的事情。有的本来很优秀,积累了丰富的部队工作经验,却要惜别军营转业地方,组织上还要与地方多方协商才可能各尽其才安排;有的长期在城市在机关工作,却要奔赴边防基层;有的却需要长时间编外留守处理善后工作,难以预料以后的发展方向;到了离退休年龄的,需要联系适当的干休所……仅从我熟悉的几位干部的安置情况,就可以看出昆明军区机关干部的大局意识。在我之前任刘副政委秘书的刘志和,稳重老练,政治工作经验丰富,被交流到边防团任职;我之后的刘副政委秘书张国强,一直坚守到“善后办”撤销才转业到郑州;军区史景班副政委的秘书曹脉来,在军区干部部分管任免工作多年,被平级职务交流到14集团军干部处。他们都愉快地服从安排,而且之后干得都不错。冯登坤最后任云南省地方税务局局长;刘志和最后任云南文山军分区政委,曾作客中央电视台谈军队文化创新;曹脉来最后任云南丽江军分区政委。

身经百战的刘炎田副政委,在昆明军区停止办公后才得以喘气歇息。1985年九十月份,我陪他到北京落实离养地点,然后南下天津、南京、上海、杭州等地疗养,已经提升为南京军区副政委的原1军政委史玉孝专程到上海解放饭店看望他。

进入1986年初,给刘副政委服务的事情明显减少,我也准备到后勤24分部政治部干部科报到。然而,根据善后工作的需要,“善后领导小组”改成了“原昆明军区精简整编善后工作处理办公室”(以下简称“善后办”),刘炎田副政委接替谢振华政委任“善后办”主任,我就暂时不能去新单位报到了。正因为没报到,就是在此时我的职务变为正营职。刘副政委又开始繁忙起来。虽然都是些琐碎事情,但很具体,如哪位干部的转业安置不如意、家属子女安排不了,谁的调整交流遇到麻烦啦,住军区家属楼的干部人走未搬家,等等,处理起来费时费心。有时他晚上还要加班工作。考虑我恢复副团职务的需要,在刘副政委的建议下,我于1986年底调到昆明陆军学院院长办公室工作,一年多之后,重新提升为副团职。

我离开刘副政委后,由原昆明军区政治部办公室秘书处张国强秘书服务他。“善后办”1988年撤销,刘副政委1989年到北京休息。

调昆明陆军学院工作后,我还住在军区大院内首长秘书住宅楼上。几个月后,进驻军区大院办公的14集团军后勤部门清理外调、转业干部的住房,想让这些人早点搬出去,好让14集团军进昆明城的干部住。当时的住房每户近百平方,面积大,条件好,已经用上了天然气。我当时已经办理了家属随军手续,如果家属工作安排在昆明市区,搬出去以后几乎不可能再在城内找到住房。为了给首长少找麻烦,我还是及时搬了出去。在此4年多前,我在工程兵建筑311团工作时,已经有了部队撤销,自己和战友们背着行装走出营门的经历,而这次当我拉着家当走出机关大门时,心头一阵特有的凄凉,既惋惜在昆明城内永远失去了住房,更惋惜永远走出了工作过的昆明军区大院。

百万大裁军这样重大的行动,哪个军区撤销,哪个军区保留,是很严肃的事,上层肯定是在反复论证的基础上,才作出了比较符合实际的决策。作为昆明军区的成员,为骤然间的撤销心痛,但在一时的不解中又自觉履行了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仅从地理位置看,整编后的军区机关设在成都更合理,既有利于指挥云南的部队,也有利于指挥西藏的部队。昆明军区撤销后的几年,那时云南边境地区还战事不断,边防斗争形势复杂,成都军区指挥云南部队顺利完成了各项任务,南疆长城依然牢不可破。昆明军区撤销已经30多年了,边境硝烟也早已散去,但那段战事将永远载入我军史册,铸造的精神将成为军队发展史上不可多得的借鉴。

离开部队,尽管部队的沿革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对军营的牵挂始终如一。我于2001年、2011年、2015年,三次回昆明,总是情不自禁地来到原昆明军区大门前站立一阵子。看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军人忙碌的身影,他们可能不知道我也曾是这里的一员。我尽情地向大院内张望,似乎没看到什么变化,又似乎看到了更多的变化……

百万大裁军,“成昆之变”,军队发展史上刻骨铭心的事件,永远难以忘怀。原昆明军区,英雄的军区,伟大的军区,永远屹立在我心目中的一座高大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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