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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日记(长篇连载一)

2022-04-29焦述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1期
关键词:情人院长

楔子

在江北省20个地市的中级人民法院中,南至市中院的工作一直处于末位态势。法院的主要业务是审理案件。也就是说,无论从办案的效率,或是质量,南至市中院都比不上19个兄弟地市。南至市因此在江北省小有名气,不过这种知名度只是在公检法司系统之中,领域之外却鲜为人知。

如今,南至市中院院长已年届花甲,欲告老还乡,谁来接替他呢?谁又能扭转南至市中院常年甘居落后的状态呢?

当上级宣布新上任的南至市中院院长时,令诸多法官耳目一新。他不是许多人判断的南至市中院的常务副院长臻岩;也不是舆论呼声甚高的南至市政法委副书记郑珂;而是江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庭长治男轼。有人说,治男轼之所以被确定为南至市中院院长,是他有公平正义的办案政绩。他办过的案子基本可称为铁案,没有发现冤案错案;有人说,是他有过硬的学历,他毕业于首都政法大学,且是硕博连读;还有人说,是他的姓名起了作用。不是吗?南至市,谐音为难治市,即难以治理的地方,而治男轼,谐音是专治难弄的事。

也许是,也许都不是!不管咋的,他治男轼坐上了南至市中院院长的交椅,级别从之前的正处升为副厅,这是真的。

南至市,位于江北省西南方,与河西省和江南省交界,面积28800平方公里,人口1228万人,无论面积/人口,皆为江北省老大。也难怪这里冤案错案多,因为案件多呀。别说在江北省,就是在华夏神州,能与南至市的案子比肩的城市可谓微乎其微!能与南至市的面积人口比肩的更是微乎其微了。据有心人统计,整个神州,除京城与上海,南至名列第三。人多了,地广了,事能不多吗?麻烦能不多吗?案件能不多吗?啥都多啦,出错会少吗?

3月5日 星期四 晴

在我45岁的时候,运气还是来了。我走出供职18个春秋的江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由这里的刑事审判庭庭长晋升为南至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级别由正处改写为副厅。从表面层次看,由省高院下至中院,由省会下至江北省边陲城市南至,的确是走下坡路。其实不然,中国有句俗语是:“宁为鸡头,无为牛后。”到南至中院,我是一院之长,说话做事,更能彰显人生价值,凭我的能力及在高院18个春秋积累的经验教训,摆治好一个中院应该不是个难事。只要在中院出了政绩,下一步“衣锦还乡”,晋升省高院副院长当属情理之中。

今天是3月5日,农历二月初九,是二十四个节气的第三个节气惊蛰,巧的是我正是在45年前这一天出生的。这个日子刚刚拉开仲春的序幕,气温回升,雨水增多。“春雷响,万物长”,大好的九九艳阳天来啦。啊!这一天我坐上了南至市中院院长的交椅,这才是使我激动亢奋的真正缘由。

18个寒暑的法官生活,早已磨掉了那个充满幻想,好高骛远的年轻人的角角棱棱,锋芒针刺。现实的教训告诉我世上没有不交学费的学校!严酷的事实还证明世上的事不会只有一种结果,做事干活,只能以十二分的奋发进取力求最好,又要以平静包容的心态接受最坏的结局。所以,这么多年,我的心房深处一直埋藏着不为人知的座右铭: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我环视一下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偌大的空间,舒适的沙发、茶几、座椅、条幅、书架、办公桌,几盆绿意盎然的盆景,布局井然有条,对着我视线的另一侧是卧室和洗手间,十分方便得体。如今的办公环境,比以前好得太多啦!

此刻,电话铃声响了,是内线座机,政治部曹明主任告诉我,今日要对南至市一名原副市长执行死刑,临刑前允许他与家人会面。曹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去不去现场看看。因为我在上任前夕与南至市中院的班子有一次交流沟通,也是班子会议。我告诉在座的诸位,重要事件一定要告诉我。我还补充道,有些事你们也许以为不大重要,可能我却认为重要!因为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在省高院就有,如今到了市中院,旧习不改啊。哈哈……至于什么是重要事件,我无清晰概念,也许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说的一种感觉。我的要求是,凡适宜进入我的日记的故事,皆为重要。

我知道,我如此指示,他们当宁可多报一堆,绝不漏掉一件。为什么要写日记,记下每天发生的故事?因为今天的故事往往是昨天历史的重演,同理,今天的故事又是明天的历史。我知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雄辩真理!是的,只有铭记过去,才能珍爱今天,善作善成。但愿《法官日记》起到这样的功效。

被执行死刑的囚犯叫邢自行,原先是南至市分管科技的副市长,他的罪行是“雇凶杀妻”。一位副市长雇凶杀老婆,这件事听起来就是瞎编的玩意儿,谁信呀?而且邢自行又是个有学问的人物,早先在江北省农学院任副院长,是研究小麦的专家。江北省农学院坐落在南至市南郊,占地近3000亩的大学虽不是所谓的985和211名校,但在江北省,它颇有名气。学校有几个专业特有实力。邢自行从事的小麦学科的科研成果可为寺庙里敲钟——鸣(名)声在外了。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邢自行踌躇满志道,不久的将来,他要使中国的小麦达到袁隆平杂交稻米那般丰产;换言之,邢自行要与袁隆平齐名。这话也许不是吹牛吧,它的根据一是邢自行是留学西方一家名校的硕博连读高才生,在校时已凸显他的治学态度与才华,毕业时那家名校诚恳留他在校任职,他拒绝了,毅然决然地回到自己的故土故园故乡。为什么?这就是第二个根据,故乡江北省是全国的小麦生产大省,这里的水土氛围更适宜他的科研课题。

在南至市政府换届时,组织部门思来想去,搜肠刮肚终于觅寻到这位无党派人士的副院长。他的级别已是副厅了,到南至市人民政府任副市长只是平调,手续更是便捷。其实,这时的邢自行已被上级组织内定为下次换届时分管科技的副省长人选了,南至市将他作为无党派副市长人选,很快得到认可。也许上级领导考虑,待他在副市长岗位上锻炼成熟做出政绩,再上调省政府任职更为妥当。

我和曹明赶到现场,看到戴着脚镣手铐的邢自行在狱警的押送下,已缓缓地向他的胞妹走过来,胞妹是领着5岁的侄子来的,这是邢自行最后的请求,临终见见儿子小元元和妹妹邢至丽。邢自行没想到的是,小儿子一见爸爸这副模样,吓得大哭起来。这时,在法官指示下,法警将犯人的手铐和脚镣解脱。

“元元,元元,别哭,别哭,以后听姑姑的话,爸爸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呀,要很长很长时间见不到爸爸呀,咱是男子汉嘛,元元,爸爸过去跟你咋说的,男子汉,要坚强……”他边劝慰儿子,边与妹妹向一侧靠了靠,俩人距离拉得更近了些,“妹妹,元元就交给你啦,以后不能叫他知道,我是咋死的。我在学校的那套家属房,就给你啦,还有我在银行有一笔存款,这笔钱是靠我自己辛苦工作获得的,组织已审查过了,我嘱托他们将户主名字改写成邢至丽了。”

“哥啊,相信我,我会把元元带好,元元就如同我的亲生孩子呀,哥,我要叫他坚强,有出息。哥,甭急,再想一想,还有啥交代我的。”

“丽丽啊,我的好妹呀,哥知道你不容易,如今又带个孩子,这会影响你谈朋友的,哥对不起你呀,丽丽。”

“哥呀,你说哪去了呀!妹妹我就是终身独身,也心甘情愿啊!只要元元好,啥都好了!你再想想,还有啥要跟我嘱咐的。”

“对,有两个人,都欠我的,至于欠我多少,也记不准了,叫他们自己说吧。要是欠得少,我早忘啦。(他告诉了妹妹这俩人的姓名和单位地址)有空暇时可叫你xx表哥领你去找他们,你表哥跟他们都很熟悉。丽丽,好妹子……”

“噢,记住了,哥,长兄如父啊,哥,你对我这么好,哥,我表达不出心意呀,哥,我跟您磕个头。”只见邢至丽扑腾一下跪在硬硬的地面上,双手按地,用头部前额猛地砸向地面,连续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邢自行企图弯身扶起妹妹,没待他伸手,妹妹已敏捷地站立起来……

一个小时后,邢自行被执行了死刑,他是用注射手段实施的死刑犯,在南至市尚属首例。唉,人都死了,至于注射死,还是枪子崩又有啥呢!反正是死。

今天短暂的时光,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时是五味杂陈,一时又翻江倒海,一时是莫名的怨艾和叹息……归根结底,是以为这种事端不应该发生!可是,为啥不应该“发生”的事故要发生?!

据同人们说,邢自行之所以雇凶杀妻,是妻子太不近情理。其实也怨二人文化差别太大。一个留学博士,小麦专家,高级官员;一个却是小学文化,又心胸狭窄。原本邢自行在农学院供职,生活简单规律,又清静淡泊,除了教书,带学生,就是回家吃饭,睡觉。而妻子只是做做饭、料理家务,看护不懂事的儿子。俩人虽没有共同语言,但也没有什么牵挂和猜疑。因为生活简单透明,自然相安无事。可是,自邢自行当上副市长,生活就换了一个天地,接触的人多了,电话来访的多了,登门拜访的不速之客也接二连三。来者有送礼求办事帮忙的,也不缺亲戚乡里求解囊关照者,还有邀请参加各类私事家事的活动的。矛盾与分歧也许从这时出现了,如对家乡人来访如何接待,对接受的礼品如何处置,对应邀参加的红白喜事的送礼标准如何划分等等,就显示出不同的应对与处事态度。一次邢自行的胞兄偕嫂嫂一道,从远距省城的乡下登门探亲,不巧,邢自行那天正在异地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只能由妻子接待。妻子不仅不安排哥嫂在家吃饭住宿,连家门都不让进,只是领着他们到附近一家小旅舍。原本一团火热心情,企盼弟弟的温馨热情接待,互相回忆儿时的趣事逸闻,谁知道遭遇这番冰冷对待。事后,兄弟二人相见时,哥哥竟然抱头大哭。

据说,邢自行多次提出离异,女人死活不干。为这事,邢自行整天愁眉不展,苦闷忧烦。一天,他与市农业局局长小聚痛饮,二位知己推心置腹互倒苦水,局长得悉市长的苦衷,俩人就切磋起来,最后决定把女人做掉。至于这话是谁先说的,杀妻子到底是谁创意的损招儿,在对薄公堂时没人认这笔赖账。邢自行说,是局长报复他而用的手段。何以报复?局长曾先后多次委托邢自行办几件事,可是一件都没办成。局长说,我跟他邢市长的老婆平素无仇无怨,我去杀她干球!再说,无论凭职位,论学历,讲年龄,他老邢都比我高,他要不叫我雇人杀他老婆,我操那烂事弄啥呀!

可以断定,俩人是密谋策划过这损招儿,如今没有弄成,出了事啦,都要保命,就推卸责任啦,都不讲义气哥儿啦,早先的“诚”和“信”都没影儿啦。

好吧,这种只有你们俩知悉的内幕,只好将你俩都定为故意杀人的主犯了,判决结果是俩人同时执行死刑!

局长最终还是沾了副市长的光,实施了注射死刑,保存了完整尸体。

……

夜,已很晚,我不能入睡,白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邢至丽跪下为兄长磕的那三个响头砸痛了我的心房,我的心在滴血,今天两位高级知识分子被执行了死刑!副市长邢自行是博士啊!农业局长是中国名校毕业的研究生啊!还有他们雇用的俩毛头小子,才十八九岁,也执行死刑了!就为获得一万元的操刀费,如今连命都没了,还有钱吗?

3月8日 星期日 晴

今天是星期天,我却无暇休息,仅手头亟待处理的事就三四起。当下诸多单位早已不再占用休息日去加班了,法院却例外,特别是南至市,积案特多,作为院长的我,一坐上这把交椅,就尝到了压力沉沉的滋味。

这里的法官,趁星期休息加班办案早已是常态。今天又是三八妇女节,我更不能去放松休闲了。

在法院,女法官的分量可谓举足轻重,是名副其实的半边天。女性天生的细心、细腻,善于察言观色,对日常烦琐生活的关注,和工作之外的家庭生活、社会关系的兴趣,以及温柔体贴的天性,皆成为她们胜任法官职业的先天条件。也许,在公检法司的链条中,法院是最适宜女性施展才能的用武之地吧。

在这个一年仅有一次的妇女的节日,作为院长,又是刚刚到任的院长,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天性敏锐的女性的第一印象。所以我事先作了布置,让中院几位领导与女法官们团聚一下,庆贺这个节日,还特别让政治部主任曹明和宣传科长小雁现场点将有艺术专长者,献歌献艺活跃气氛。

3月17日 星期二 晴

转眼已坐在中院院长的交椅上十多天了,还没能与常务副院长臻岩认真沟通。今天终于有了适宜时间,他一小时后就要来了。

在我赴任南至市中院院长前夕,我的上级,高院院长杲遥对我嘱咐:

“男轼同志啊,你要做南至市的院长了,这种职务的变化,非同一般呀!”院长杲遥在我心目中,是个有本事的,善于处理“疑难杂症”且有智慧和手段的人。“这次你到南至做院长,担子不是一般的沉啊,多年以来,南至中院一直是咱省错案率最高的地方,其中不乏恶性刑事案冤案!酿成这种恶果的原因复杂啊,不是一般人能够认识和理解的。我们目前的大背景下,想做一名称职法官,绝非只谙熟法律,精通法学即可以的。中国的法官,必须是复合型人材。你不仅是一个专业的法学家,还应该是一个政治家,社会学家,预言家,心理学家。作为院长,名副其实的院长,你更要谙熟南至市情,社情,站在政治的高度,有法官独立的思想。”

杲遥院长特别向我介绍了南至中院常务副院长臻岩。他是一位有才华且正直坦白的法官,曾被遴选进省高级法院担当重任,却被婉言拒绝。这是很罕见的事。这次定夺南至市中院院长,他也是候选人之一。我清楚,论真才实学,臻岩一点也不比我差。特别是杲遥院长的几句话,给我印象极深:“男轼同志呀,明白吗,如今什么最缺,像臻岩这样的人最缺!虽然都是两个肩膀一个头,外表没啥不一样,可是,臻岩的正直坦白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啊!正直坦白是什么?上升到高度就是德啊!就是少了私心啊!我们时下缺的正是德啊!只有有德行者方能做到正直坦白,做到公平正义。”

其实杲遥的见解我非常赞同,而且,我将一个人的德视为另一种专长。是的,它是一种特殊的专长。

下午五点钟,臻岩应约走进我的办公室。

臻岩与我个头相差无几,都在一米八〇左右。不同的是,他皮肤黝黑,似涂上一层浅咖色的油彩,特别是脸庞与脖颈,许是色调浓重,就显示一种沉稳。最有特点的是他熠熠放光的一双眸子,镶嵌在深深的眼窝里,透过乌黑的眼珠,射出一种无形的光柱。只要你认真地对视它,就会发现这光亮的挚热与真诚!臻岩没等我寒暄让坐,就双手送上一本小册子,边说,这是我的业余爱好,弄到一起,出个小集,专送朋友亲人,自娱自乐哩。

我打开一看,出乎意料,里面全是书法、摄影和绘画。扉页是毛笔楷体:治男轼兄惠存。

倘若论年龄,我比他小一岁,当然他应是兄了。看来臻岩的为人处世也很传统,因为古人,特别是文人骚客之间,从来称对方为兄,并不以实际年龄论,这种兄的称呼,是师兄吧,将对方看作兄长。臻岩还有一点出名之处,他是个孝子。当年大学毕业,有多个热门岗位向他邀约,都被他拒绝了。他没有像一些同窗那样选择去繁华的大都市就职,而是执意回到故土南至市。为什么?因为母亲体弱多病,父母仅他一个儿子,所以回到父母身边是必须的。据说,他曾声泪俱下地解读李密的《陈情表》以回应劝他赴大都市的好心人:

李密为了照看风烛残年、生命垂危的奶奶,怀着乌鸦反哺的心情,祈求皇上陛下怜悯他的孝道诚心,将升官腾达仕途拒于一旁,在故里与祖母相依为命,养老送终……我何尝不该去孝顺生我养我的体弱多病的慈母呢!我在中学读书时,就精读了不少古文名篇,特别是我读懂了《陈情表》、《祭十二郎文》和《出师表》。我是用心、用情、用泪读的。所以我明白读《陈情表》而不哭者,其人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而不哭者,其人必不慈!读《出师表》而不哭者,其人必不忠!

许是因为此,臻岩的真诚孝心,使这位大学生落户南至了。也因此,臻岩为孝子的故事成为坊间流传的佳话。我顺手翻起他送来的小册子,无论是摄影、书法,还是水墨风景、钢笔人物画,都很有功夫。

“没想到,你可以称摄影家、书法家了。”

“哪里!哪里!只是业余随便玩玩,孤芳自赏吧。”

“好!挺好!也是一种放松的休闲,不然,成日除了办案还是办案,也太单调了,以后得向你学学,陶冶情操,哈哈……”

“不客套,不客套,有啥好茶呀?”

“怠慢,怠慢了。新的信阳毛尖与西湖龙井还没下来,估计这月底会有的,弄杯英国红茶咋样?”

“不用,不用,那玩意儿太香,有一股人工造作味,我喜欢金骏眉红茶,是那种优质的金骏眉,不是所有的金骏眉都好。”

“噢!我真有,你说的金骏眉。”

“好,好,”臻岩边沏茶边说,“想叫我说啥吧。”

“我咋敢跟你定题目呀!臻岩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认为应该提醒我的话题,这时候,我是运动员,你是教练!知道了吧,你要尽到教练的职责呀。”

“甭……甭来这一套,咱俩都一样,都是运动员,又都是教练,这样行了吧。”

“好……好,咱要的就是真心实话,我想这么多年,你做常务副院长,至少五个年头了吧,肯定有不少切身感受,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也倒出来叫贤弟听一听,分享分享呗!”

“痛快!痛快!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只讲真话,不玩虚的,就连做梦也不可能道出一句假话。因为这,也吃了不少亏,树了不少对立面啊!没办法,能改吗?!”

“是的,是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我与你有共同点,都是爱讲真话,都讨厌假话。”

“你在省高院这么多年,比我见多识广,老治啊,咱们应当有同感吧,如今的法院,难的不是一件又一件棘手的官司,难的是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啊!法院从来不缺办案的行家里手、法律专家。缺的是能斡旋关系,摆平轻重的社会活动家啊!治男轼啊,你要想在咱南至市把法院摆治好,首先是创造好的人文环境,改善司法氛围。”

“怎么改善?”

“别叫南至几个当家的耍滑。”

“耍滑?”

“是嘛,像医疗纠纷、交通肇事、移民安置问题、社保问题、用工纠纷,甚至企业开除个职工,辞退个人之类的正常事,都推至法院了,还说法律会给一个公正的说法。其实,这是最不负责任的法子,推到法院,不只是给当事人带来不必要的代价,要紧的是法院担当不起这个重担呀!”

“痛快!痛快!臻岩兄说得好,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虽然在省高院多年,但接触的多是二审案子,更多的上诉案子在省高院立案庭就被剔除了,只用写上“不予立案”四个字,这类案子我就不知根底了。所以我对咱江北省地方的市情以及县情、乡情了解得并不多,更不深,得靠师兄鼎力支持呀,哈……”

“又故作谦虚了吧,男轼兄,你是一院之长嘛!”

“职务高并非经验多,更非水平就高!时下诸多误区就在这里,有些身在高位的领导人物自以为身手不凡,高人一筹,往往不认真调查研究,不兼听各方真话实情,就主观定夺是非曲直,太危险了!”

“这话你说出来,真好,你是院长,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难得,难得啊!更严重的是,有那手握权力的人,总在伺机用权力强奸法律。”

“是啊!是啊!许多事情,公平不是输在情理之中,正义更不是败于法律法规,而是敌不过居心叵测的阴谋诡计!最难对付的是他们明明想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却说是在事实求是,拨乱反正;明明在贩卖狗肉,却公然挂着羊头。这方面,咱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是的,是的,这恐怕正是咱南至市多年戴着冤假错案大户帽子的缘由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法院,这道最后的防线一定得建设成铁壁钢墙,坚如磐石。”

3月20日 星期五 阴转多云

一上班,政治部曹主任就进了我的办公室,他送上一张印制得十分讲究的请柬,请我参加一个重要的座谈会,组织这个活动的单位是市委政法委。请柬附件上写着参会的人员,除了公检法司的负责人之外,还有社科工作者和大学的法学专业的教授。仅从与会人员看,座谈的话题是与法律或法制有关的吧。我问曹明:“知道座谈会的实质主题吗?”曹明说:“知道。”

我说:“之前我跟你讲过,这里一般的座谈会之类的活动我是不参加的嘛。”

“我知道。接到请柬我就跟政法委那边打电话了,告诉他们,治院长忙得很,没有时间参会呀。接电话的是办公室主任,他说我们知道院长特别忙,工作日根本抽不出空暇的,所以才把座谈会时间定在周六,这是我们政法委书记的意见,书记说,治院长是从省高院来的,水平高,有学问,是这次座谈会最重要的嘉宾。曹主任,您就别挡驾了,给我们政法委个面子吧。唉,他把话说道这份上,我只好接了这请柬。”

“噢。”我思索一下,看着手足有点儿无措的曹明,他是知道我的规矩的,他不应该接受这种请柬,也是迫于政法委那一方的一种压力吧。不好生硬地拒绝他们,这事真叫曹明为难了。我这会儿没有批评他的意思,但是得弄清这个会要座谈啥东西:“你说一说他们要座谈什么吧,邀请这么多人。”

“这也算个老问题了,在咱们南至市郊外,有一家大煤矿,煤矿老板有老婆有孩子,又养着16个情妇,有人说是小三,有人说是包养的小蜜。可是人家煤矿管事的人解释说,那些女人都是矿里做后勤和企业文化的工作人员,别听外边人胡诌。”

“是啊,他们企业内的职工,外人咋能知道底细?”

“也怨老板太粗鲁,酒喝多了啥胡话都敢说。有一次,他被邀参加一个年轻人的婚庆酒宴,喝高了,竟然当着那么多人大放厥词,说这改革开放真是好啊,原先连吃饱都吃不饱,如今是想吃啥吃啥,想日谁日谁——唉,这后一句话惹祸了,有人就关心起他了,一关心,就发现他养的16个年轻的女人,都住在一方专门修建的庄园,每人一处挺舒适豪华的住宅。这16个女人一起吃住,相互嬉戏聊天搓麻将,有时还结伴旅游,至于逛商场、进歌厅,那都是家常便饭。令人奇怪的是这16个女人竟然相处安然,心平气和,有的好得像姐妹一样,没有那类争风吃醋的故事。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人把煤老板这故事告到打黄扫飞办了。为啥不告呢,别人弄一个女人,就犯了嫖娼罪了,他却包了16个。唉,影响太坏了,弄得这世道很不公平似的。”

“怎么会有这事,这是南至的又一种奇闻吧。有多久了?”

“很久了,记不清了,至少也有四五年了。”

“为什么不治理?”

“没办法弄呀,曾有执法部门人员去调查此事,已达到清理污泥浊水扭转世风日下局面。可是,当执法人员步入这方天地,得悉的情况与听到的举报大相径庭。无论问哪一个女人,回答皆是我是矿山的职工,分工做后勤工作……”

可以说,随怎么盘问,都听不到一丝“杂音”。至于你再问,做的啥后勤工作,对方也都对答如流,没有一点儿破绽。是啊,偌大的矿山想虚构个差事名称太容易了。

这就难了,难以处理外界传闻的十六个情妇事端。关键是从法律上找不到惩处她们的根据,再说,这个老板确实有能耐,有很高的情商,每年除按规矩缴纳数千万元税金,还积极做慈善事业。小道消息还说,老板对执法干部十分厚道体贴,过年过节没有不关照的。这样的态势,任其怎么调查,结果只有一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这就奇了怪了,这个老板的‘后院,怎么能铁板一块呢?哪里有这种事,16个女人会和谐相处?”

“治院长,我们原先也是这样怀疑的,后来有人搞清楚了,老板对16个女人采用的手段是企业化管理,跟她们制定10条铁规,遵守铁规者,可正常享用年薪、月津贴、季度福利等等;不遵守者,视情况严重程度,予以扣除不同程度的薪金,情况特别恶劣者予以除名。至今,这么多年,听说这些女人没有一个被除名的。”

“噢。”听着曹明的解说,我想,这个老板恐怕早已是某些官员的朋友了吧。再说,从理论上,他没有违犯法律(因为你找不到证据),如果真要较真弄事,那得公检法联合“作战”,采用各种适用的手段,其过程之残酷血腥可想而知,这样动真格的不怕拿不到惩治老板的证据(包养女人、非法同居,婚外情等等)。可是,公检法能联合干这种事?政府的官员们能支持你干这种事?我不知道,但真的去弄,肯定有人会说这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是吃饱了撑的,是胡球整……当然!也有恐事弄不大的一群人拍掌叫好。

作为政府,当然期望南至市能风清气顺,阳光灿烂。蓦地,我想起上任南至市中院院长前夕,一位权威领导语重心长的话语:

“男轼同志啊,领导是十分信任你的,请你出任南至市中院院长,这是咱江北省中院中的重中之重啊。男轼同志啊,你有信仰,有魄力,有智慧把南至乱七八槽的东西治理好,治理的同时又不会损害经济发展……”

领导最后的一句话很耐人寻味,其实这是特别重要的交代。倘若不顾一切,特别是作为上层建筑的经济基础,一旦不能持续发展,它是要影响庶民百姓的生计呀。到那步田地,连安定都保证不了,行吗?至于采取啥手段,能治理好世风社风,又能保障经济发展的稳定态势,领导并无教我具体的方略,是啊,倘若领导已想好了办法,制定了方略。还要我干啥?我明白,我是到南至市治理难事的,不是平庸无奇的一个毫无创意只会因循守旧的无所作为者。

对眼前这个座谈会,我告诉曹明,将请柬转给分管刑事诉讼的副院长邵尤,让他参会。

正在这时间,又一则消息使我颇为震惊。说的是一名金融部门的贪官,受贿与贪污的数额特别巨大,同时他又包养上百名情人。而当他的贪腐故事东窗事发,百名情人成了揭发举报这名金融大贪的急先锋,一个个为立功赎罪去提供昔日情人的犯罪线索……

这是情人吗?且不说做情人本身的过错,仅以所谓情人的概念衡量,这百名情人无一真货,皆是假的。所谓情人,也许男女双方互为欣赏的是相貌,是风度,是气质,是个性,是学问,是一种人格魅力吧。可是,这帮女人爱的是金钱,是权力。一旦男人没了钱,丢了权,就去球啦,就人走情散啦,不——倘若对方将自己蒙上阴影,只要能捅那男人几刀可冲淡或减轻阴影,就毫不客气地持刀捅去啦……看看,看看这种情人关系,别说是相互喜爱的情人,连陌生的路人都不如呀!

唉,就连煤老板这16个所谓情人,谁敢保证是真的?倘若老板断了她们的年薪、季度福利、津贴,敢保证她们不杀回马枪吗?

唉,如今啥都有假吗?

3月21日 星期六 多云转阴

不知道啥缘故,我这个并不失眠的人,这个夜晚却迟迟不能入睡。也许是白天发生的故事太“奇葩”,是吗?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是日有奇闻,夜难入梦呀。

看看表,凌晨二时,我睡意尚无,精神依旧如白昼。脑海中思绪翻腾,疑惑重重。疑惑啥哩?是对“情人”二字的求证与追究吗?还是对时下情人概念的诠释呢?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有一种很不是滋味的感觉,搅和得我的神经难以平静,大脑思来想去。

这里且不说情人的对与错,正与反。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几千年了,“情人”一直存在着。本来,情人一说并无过错,规范的解读是相爱中的男女的一方;但对它的第二种解释是特指情夫与情妇。这里指的是婚外情了。正因此,这样的情人从来不被看好,无论是他,或是她,从来不敢登大雅之堂,或是在大庭广众亮相,只是隐蔽的生情爱恋,死去活来的相互拥有着。然而,这种事也有另类,或是说个例,少将张学良与赵四小姐,他俩就敢我行我素,将相互真爱公开于大庭广众。更为令人不解和感叹的是,少将的妻子于凤至与少将的情人赵一狄能和平相处,尽管时有情绪冲动,但转眼却风平浪静,不知啥魔力,使俩女人终生爱着一个男人。就是在张学良被弄下“神坛”,失去昔日风光,且坠入一种囚徒式的生涯,这两个女人对张学良的沉浮却不以为意,依然不遗不弃,且悉心共同照料一个失去自由一无所有的男人。多亏两个女人的真情痴爱,方使张学良正常健康地活着又不乏惬意时光。我自知才疏学浅,无能裁判他们之间的是非曲直,更无能决定是歌唱或是鞭挞这档风流韵事。但是我却能辨别真伪,是的,我的不能入睡,是时下情人的真伪使然。就如市场上的烟与酒,无论吸烟饮酒对人体有害几分,但企图饮上真酒,吸上真烟是人们的共识吧,尽管真酒真烟照样对人体有害。

唉,无论是南至那个煤老板的16名所谓的情人,还是那个金融“大亨”的百名情人,谁敢说她们是情人?就像爱饮酒人痴爱的“茅台”,前些年由政府来一次打假活动,由于事先行动极其秘密,行动又极其神速,这种出其不意的打假,仅省城打出假茅台酒的比率是百分之九十八,一百瓶的茅台,才有两瓶是真的呀;听说到了县城小市,假的茅台是百分之百。

唉,养情人的权贵也好,大款也罢,恐怕养的情人都是假的吧,可悲,可怜又可笑。

既然失眠了,我索性不睡了。萦绕脑际的“情人”思绪像野马奔腾,把我带进一篇以“情人”命题的随笔小文里,“情人”一文的作者叫务远。在本省矛盾市文联供职,矛盾市文联的机关刊物叫《矛盾文学》,务远的《情人》早先就刊登在《矛盾文学》月刊。不过,我翻看的不是这家期刊,是务远的散文随笔集,不久以前由一家出版社出版发行,他特地赠我阅读,并不止一次地要求我对他的这本集子提提意见,特别强调让我说说对《情人》这篇文章的看法。其实这篇《情人》,在他刚写成时就送我一份复印件,要我谈谈看法。我天天办案忙得要死,是无暇跟他扯这闲篇的。我往往忽略务远的要求和期盼,不能抽出成块时间与他聊作品是非得失,并非我对文学没有兴趣,更非是对务远的冷淡推辞。务远是我的好友,且不是一般的好友。我俩是小学同窗,都是矛盾市土生土长的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矛盾市最好的实验小学的一个班里就读,所以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特别是到了四年级以后,我俩都爱上了作文,也可能是语文老师教得特好,又是班主任,特别重视作文。老师发现我俩有这方面的专长,常指导着我们去写作文,有时还为我们俩设定题目,把我俩写的好的作文在班里当范文读,又寄给《中国少年报》,或是《少年文艺》月刊。幸运的是我和务远的文章都登上过这两家报刊。现在看来,那小文章幼稚得很,但是那个时间在小学校就轰动了,同学们竟然称我们俩是小作家了。不同的是务远一直爱好着文学,决心实现作家梦,我早改弦易张,学法律了。

夜深人静,我默然地读起《情人》,一边又对照着同窗务远。这么多年,务远何以不得志?本来,务远是位优秀的学子,上的大学是全国一流的,大学中文系毕业。那所特别著名的母校有意留他,校方权威人物认为务远是难得的人才。他写的文章有独到的见解,有深邃的思想,又有哲学头脑,是个能培养成人物的好苗子。可是务远一心要当作家,他以为大学培养不出作家,当大学老师更难成为作家,而且不适宜他的生活喜爱,他要到生活中去。他认为作家是生活孕育培养的。去哪里能当作家?当然是老家矛盾市。这里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历史文化,逸闻趣事等等,他皆熟悉。加上四个春秋大本的文学功底,啊,作家梦就要梦想成真了!他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地荣归故里,并获得矛盾市领导的认可,如愿以偿地进入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文联”殿堂。

许多年过去了,务远并没有像他先前向往的那般灿烂辉煌,他反而被诸多人物视为异类或不识时务的人。可能他发表的作品多是有悖于多数人的传统观念吧,甚至有偏执与极端之嫌,然而他的文章也被一些人(其中不乏有一定权威的人物)认为是独特的,闪烁光彩锋芒的、超前的、先锋的……要予以保护,在文艺百花园里应有一席之地。这样,务远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很有争异的人物了。对各种五花八门的抨击和评论,务远却不屑一顾,依旧我行我素。不过务远对于我这个文学圈子之外的人尤为重视,他常将自以为得意的尚未公开发表的作品让我先睹为快。原因是他将我视为代表主流社会的人,可以说我在他心中就是官方,所不同的是我这个官方代表是他的好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讲算是“发小”了。俩人可以无话不说,且说到哪里算哪里,即使有针锋相对的争论,会一时弄得面红耳赤,争论过后就一风吹啦,绝不向外透露争论的内容,尽管结果是谁也改变不了谁的观点,其实是谁也不可能改变谁,但我俩依然是好朋友,是知音知己,相互尊重理解。在我心中,始终认为务远是可爱的、单纯的、执着的“文学青年”(尽管如今不“青”了!),他往往将被鞭挞的东西拿来颂赞,就像他写的《情人》:

啊!情人!我爱你,我爱你“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专诚,我爱你“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痴情!

你穿越风雨,跳跨沟壑,踢倒篱笆,掀翻围墙,去拥抱真实的爱,去亲吻火辣的情,去沐浴荡气回肠的雨露阳光,去追踪遥遥无期的诗与远方,尽管远方的门票无比昂贵又路途漫漫,你却在所不辞,执意前行!

我挚爱情人的痴心,我佩服情人的诚实,我歌唱情人的果敢!

为了爱的船在情的海中抵达彼岸,青春的胴体融化作闪亮的光华,耸立起爱情的灯塔!

我挚爱情人的纯真,我感叹情人的胆略,我歌唱情人的浪漫!

为了爱情,你冲撞着世俗的冰雪寒霜;

为了爱情,你挑战着败身毁名的暗箭明枪;

为了爱情,你一片赤诚,义无反顾!犹如一道流星的七彩烈焰,以爱的魄燃烧着情的魂!

我歌唱情人,欣赏情人的爱情,那是爱的升华,情的归宿。爱的船与情的海融合亲吻,正如“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圣洁的爱情是多么光明洁白,爱的光同情的彩互相辉映,灿灿长空,不舍昼夜。

我向往情人,情人的爱是诗,是花,是音乐,是绘画,是醇厚芳香的美酒,是销魂夺魄的魔力。只有情人的爱,方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我要为情人树碑,我要为情人立传,是情人的呈露诠释出爱情的真谛,是真实的爱情平添了生活的浪漫,时光的绚丽,精神的饱满与亢奋,心灵得以充实并有了寄托,方使人生悟出“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读到这里,我已经看不下去以后的文字了。只是觉得务远对情人概念的把握,是有独特见地的。是的,情人就是在这种生态环境里生活着,他与她无比珍惜他们的二人王国,又互为忠贞守信之间的诤诤诺言,他们是在用全身心爱一个人,无任何功利可图。

该如何对待情人现象,目前尚无法律条文可以硬性治理。因为情人从来不会承认他与她是情人,所以只能从道德的高度予以引导。这并非一件简单容易的事,要不然,几千年了,情人何以不能绝迹。

有人讲,凡能理性批判或是抨击情人现象者,多是隔岸观火者,一旦观者坠入“水中”,就不敢打保票啦!

其实,情人之间的生活是十分苦楚的,在以往我办过的案子中不乏案例。只是觉得如今这世道啥都敢弄假的,难道假情人的概率跟茅台酒一般高吗?

3月26日 星期四 多云

时间飞快,转眼快周末了。这些天虽说忙得够呛,但使我拓宽了视野,增长了见识。下午三点南至市的常务副市长满仓来了。我知道,市长能光临法院,当有重要话题。果然,他是与我磋谈两起案子,说是磋谈,却是带有指导性倾向的,并阐明这种倾向是维护大局利益。做法官嘛,当然要依法办案,当然也得有大局意识。第一件事,南至市郊外一方采煤区因常年采掘,地下已挖空了,引起一个村落百余户房产坍塌陷落。出了这事,煤矿一方理应安抚受害村民,重要的是做好赔偿事宜。矛盾出现在咋赔偿,赔多少。老百姓总嫌赔得少,煤矿却以为够意思了,实在不能再多啦。双方讨价还价,弄不出个结果,上百户的受害村民就跑到南至市煤炭局告状。他们知道煤炭局是管理煤矿的地方,谁知煤炭局的说法跟煤矿一样,说赔的钱已可以了,不能再添了。老百姓说这局跟矿是一个鼻孔出气,穿一条裤子,根本不给咱受害人说话,告状的一伙人一商量,就奔南至市政府了,心想政府总能管住煤炭局。他们把受害情景诉说得十分生动形象,房子塌了、陷了、裂了,没法住了,矿上不仅不去安置我们,还不想赔偿经济损失……这些人大多都投亲靠友去了,暂时寄人篱下了,一心想要回建房的钱,赶快抢盖新房,当然还得叫政府划新宅基地,那是后话。老百姓把受损失的清单列了出来,叫肇事方如数给钱。

其实这事前好些天我就知道了。那天上百名的房屋坍塌的村民围在法院门口,要青天大老爷明断……唉,是谁把这个刁钻的球踢到法院了?有人跟我汇报,是老百姓上访政府,要求领导出面协调处理这事,政府秘书长出场了。这人在南至市年轻有为,办事颇有招数,绰号小诸葛。这绰号可能与他的姓有关,秘书长大名诸葛能行。诸葛能行面对火气十足、义愤填膺的群伙,吩咐手下请七个村民组组长过来,小诸葛知道这七个小组长是这伙上访团伙的核心。在政府的接待室,政府通信员为每个人送上热腾腾的茶水,小诸葛掏出一包软中华,先每人发一支点上吸着,然后以很亲切友好的姿态发话了:

“乡亲们,受苦啦,政府对不起你们啊,房子都塌了,也没能及时看看父老乡亲们,唉,政府的事多得要死,一天到晚穷忙呀!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吧?”

“各找各的亲戚啦,没办法,先去亲戚家挤挤吧。”

有人小声说,这么多天了,才问有地方住没,要没地方,俺去住那荒山野岭呀,净鸡巴马后炮,说白话。不过这人的声音小,小诸葛不一定听得见。

小诸葛扫视着在坐的一明一灭的烟火,端起茶杯轻轻抿上一口,就和蔼亲热地依照年龄呼叫到:大伯、大叔,大姐、大哥们,父老乡亲啊,咱们政府是人民政府,人民就是百姓,百姓就是政府的主人呀。只是父老乡亲在乡下,许多新情况不一定熟悉,如今与过去不同。如今是法治社会,法治是啥?就是依法治理社会,不是依人,依权去治。特别是遇上了争执,有了矛盾的事,像你们这事,房子都塌了,是谁弄塌的,当然由谁赔呗。赔多少合理,我相信咱们农民都是老实人,想要赔的数目都有根有据,现在是人家煤矿那方不认账,当然,人家不是说不赔,只是赔多赔少发生争议了,不一致啦,这事咋办哩?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得诉诸法律,到法院打官司,法律才能给你们一个公平公正的说法。只要你们有理,又有根据,相信这官司能打出个结果。政府对这事,真没办法,叫市长出面吗?说赔多少钱?人家煤矿同意不?人家一句话就顶得政府没脾气啦,说你政府还想搞人治那一套,拿权力压人咋的。但是,要是法院审理这案子,拿出判决了,谁敢不服?不服中吗?笑话,这年头,谁敢不听法律的?知道吧,在西方,连国家总统都得听大法官的。不说他们啦,扯远了,扯远了,回去咱父老乡亲合计合计,聘个好律师,写好状纸,该告谁就告谁,这是正路,大伯大叔大姐大哥们……

其实这事很清楚,小诸葛更清楚,他知道这事与法院根本没关系,他也知道法院驾驭不起这种沉沉的担子,他更知道,这时间政府应出面,成立一个专门的临时小组,来协调煤矿、老百姓,加上煤炭局及房屋受损评估专业人员等,真心斡旋、协商各方。不是在赔多少钱上有争议吗,那就请行家里手来评估房屋受损的价,无论是懂材质的工程师,还是懂价格的经济人物,这些人才资源,都在体制内,他们就是政府的职能部门,政府一声令下,就能弄成一个权威的协调小组,可是叫法院弄这事,这是难为人呀!

这几天,我正在愁,咋个运筹这起不该进法院却挤进来的棘手案子,谁知政府满市长来出高招了。

满仓副市长说话够直的,他开门见山一针见血:“你们审理村民与煤矿的赔偿纠纷时,千万注意,不能只听那些无知的老百姓说三道四,有些情况你治院长可能不大清楚,他们告的这家煤矿,是咱市的纳税大户,也是首屈一指的大矿,知道吧,煤炭是咱的经济支柱呀,人家对咱南至不薄,政府相信人家煤矿开出的赔偿款(对房屋受损的村民们)是合乎实际的,也是合理的、准确的,政府相信,咱法官能明察秋毫,办好这个案子的。”

我对视着面前的满副市长,他的言外之意很明白,我不好正面冲撞他公然偏袒。法律的倾向是以证据为基础,怎能在没拿到证据之前就断言孰是孰非?法院自有法院的规矩和程序,不能叫一个副市长牵着鼻子走,但我不想与他伤了和气,就跟他打起哈哈。

第二件事说的是南至市政府办公大楼及院落破旧失修,跟不上时代发展,与周边兄弟市相比太落后了,在市东郊一方田园拟建政府新址,原来划出的百余亩土地已三通一平,破土动工多时了。之后发现新政府的规划还不够现代,无论绿化面积,还是健身设施,还是政府的接待客房,都应该一步到位,再超前一些,所以需要再划出几十亩地,也就两万平方米。政府工程嘛,要有百年大计的意识,不能鼠目寸光嘛。问题是选择的地方,也就是要添加为建设用地的这两万平方米地盘,是一处景色宜人、绿荫葱茏的休闲好去处,这里有一个天然的湖泊像镜子一般,静静地安放在这方园林,湖泊周边有不同样式的石桌石凳。平日不少有空暇者在此散步休闲,观湖,对弈和聊天。可以说,这地方早已成为这方百姓的天然乐园了,连那些石凳石桌,都说不清是什么时间,哪位雷锋式人物做的公益事业。可是,当人们得悉这方共享乐园要被政府征用,作为健身与休憩的后花园时,一个个奔走相告,愤愤不平。一伙共鸣者联名将南至市政府告上了法院。要说这民告官,并不奇怪,从1987年起神州各级法院就设置了行政诉讼庭,这个庭是专门叫老百姓告政府的。在西方欧美诸国,100年前就兴老百姓告政府官员了,他们那里,早就有方便公民告官的“行政法院”了。可是,这个满市长,对老百姓告当官的事特别不理解,反感得要死,当然,这与满市长一直在相对后进的江北省执政有关。他少年得志,没见过大世面,官路一帆风顺,青云直上,才30岁的人,级别已至副厅,就有点儿张狂了。有小道消息说,他很快要被扶正,成为堂堂正正的南至市人民政府主管帅印的正职了。因为现任市长年纪已高,身患多种慢性病,虽也能坐在市长那把交椅,但大多时并不理事,嫌太累,重要的是仕途已到尽头,没了升官的诱导,身体又不争气,前两年已开始做着退休养老的准备了。

面对前程不可估量的年轻市长,我以专注的两道目光,对视着他,不想说话,平静又耐心地等他说道:

“新政府大院,还得再征一点地,作为配套设施。也怨他们(他的右臂向外画了个半圆,不知指的是谁),规划时考虑不周,先期工程三通一平了,才补报增添用地报告,国土资源局及省厅,都报批了。这南至的老百姓就是难缠,您想一想,治院长,是政府办公为人民服务重要,还是他们(又用右臂向外画个半圆)闲逛玩耍重要;再说,南至这么大地盘,到哪里不能闲逛,不能散步,不能胡喷海聊?唉,这帮人呀,难治呀!也不用我多说,明白人不用多讲嘛,他们不是把政府告到您这儿了,我不信胳膊能别过大腿。没啥了不起的,只管大胆治,政府为您撑腰!”

这件事我之前听过行政庭庭长的汇报,也过目了卷案,所以心中有数,就回应道:“满市长,你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若只站在改善政府干部工作环境的角度,与先进发达的省市比办公设施,是否有失衡之嫌,因为咱们是江北省,是南至市。咱们综合实力与南方发达地区,差老鼻子啦,特别是百姓人均收入,政府财政收入。在这种背景下,单单与人家比工作环境、硬件设施,那能对称吗?成比例吗?”

“哟哟哟……院长大人,别,别跟我上课嘛,我懂,这都懂!咱俩只玩实的,不扯虚的,说吧,你的意思……”

满市长说的这事,蓦然使我想起不久前在内部通讯上看到的一起德国案例,简直就是这个案子的姊妹篇。那是德国奔驰汽车实业集团要征用一块土地作为试车场,这方土地有小树林、小溪流、草坪、游乐场,还在不同地方摆放着休闲座椅等。也是当地百姓将政府告上了行政法院,理由是奔驰集团征地影响了附近数百人的休闲生活与幸福指数,倘若这方田园成为奔驰的试车场,从此附近居民清晨傍晚,星期假日,就失去一方生活的乐园。

德国这家行政法院经过再三考虑,权衡利弊,最终判决老百姓胜诉,奔驰败诉。尽管奔驰是德国的一张汽车名片,是纳税大户和经济支柱之一,但是他们还是败了。

我若将这件有名有姓的案例说给满市长,他不仅不会反思自我的过错,欣赏德国人的法治文明,反而敢悄然地给我扣上崇洋媚外的帽子。悲哀啊——我不能谈这件案例,只是说:“满市长,咱们是否换个角度考虑,这里的老百姓祖祖辈辈生活于此,对身边一草一木、土地小河,都深有感情,跟他们换个休闲地方,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自然环境,能如意吗?如果政府从设计上作些变更,向空间要地盘,加高楼层,建健身房、招待所,怎么样?”

“治院长,这我都懂,那能一样吗?现在讲究园林式办公场所,高楼怎么弄?再说,在南至中院,你一院之长是这种态度,我们政府能赢这场官司吗?”

“不对——满市长,法院是有纪律的,作为院长,不能有意导向办案人的意旨,法院与政府不同,更没有下级服从上级一说。”

“你这是官话,蒙别人行,对我不中,我就不相信一个院长决定不了一起案子的走向。”

“不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啥都懂,都明白,我就是叫政府不要败诉,不能叫他们胜诉。”说这话时,满仓的双颊已充满酱红的血色,一根一根青筋已显现面容了。他真的生气了,气得还不轻,其实我也生气,也气得不轻,且按捺不住事先为自己定好的基调,即无论争执到哪步田地,决不能伤了和气。他虽年轻我十多岁,但毕竟是南至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啊!这人能惹得起吗?可是,事到临头,就不中了,先前平静的情绪已被奔涌的怒潮冲击而去,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满市长,这案子只能照法院的规矩来办。”

“那——好,我以市人民政府常务副市长的名义,请你这么办,这不只是我的意图,也是市政府的意图,明白吗?!”

“满市长——你又错了,你无权指示我。法院不属于政府领导。一府两院,法院、检察院与政府平行,懂吧?”

“好呀——好呀——你是说院长与市长尿得一般高。不要忘记,你法院发的工资归市长管,你们有钱吗,还不是靠财政拨款,好呀!”

“我没说院长跟市长尿得一般高,我只是依法办案,请吧!”

我有意撵他快快离去,赶快结束这场无聊的博弈,实在不想争执下去,因为这种没有裁判的吵嚷永远没有结果。

这是今天最不愉快,也是最烦心的事。我的院长任期刚刚拉开序幕,这样的长篇连续剧还有多少离谱奇异的故事啊?我能不能顶得住?即使顶住一时,怎样能顶住长久!我在思索,噢,得以法律的盾抵挡满市长的矛!心中期盼的以法治国的强烈欲念,怎么能被陈腐的人治旧习击倒!即便以传统的思维,以朴素的感情处事,也要尊重“天理,国法,人情”呀!就是对不懂法的老百姓,总要凭良心办案吧,他个满仓,竟敢指示法院随心所欲办案,唉,这毛头孩子,是太稚嫩吗?不,他虽年纪轻轻,但并不幼稚,城府不浅,且怪招多呀!得提防……

3月27日 星期五 阴

行政诉讼庭邢庭长来了,邢庭长向我汇报了一起十分麻烦的案子。几年前,梦牛集团(出产梦牛牛奶的那家知名企业)的生意十分火爆,市场供不应求了。梦牛集团开始在全国各地建设连锁厂家,同样生产梦牛牌子的牛奶。这时段,南至市有人跃跃欲试了,时任市长与下辖的马头区区长就承办梦牛集团连锁企业的事一拍即合。以马头区名义向银行贷款1000万元,先后弄来800头梦牛奶牛。每头牛时价16000元,贷款不够买牛的钱,由一些梦想发财的公务员集资融进其中。当时外地办梦牛连锁企业的,都大把大把地赚钱了,不然,南至人会下血本吗!可是,南至马头区却赔啦,赔得还真狠。为啥赔呢?邢庭长欲要细说这个故事,我不让他汇报咋赔钱了。我知道,凡赚钱的企业理由是一样的,凡赔钱的企业各有各的赔法。这时间,没空暇听这故事,手头尚有多个要事亟待处理,只是叫他简明汇报下一步想咋弄。邢庭长没再说马头区是咋把这项目弄砸的原由,只是说总不能再养着800头奶牛继续赔钱吧,奶牛每天的管理与吃喝拉撒,成本高啊,再者,贷银行的款也到期了,那边催着还贷呢。马头区的人就找人家梦牛集团,想把牛退回去,价格嘛,咱南至人没敢大张口,只是按买来的价格一头牛16000元,这总中吧,眼下物价与几年前都涨得不少,这牛价格就不涨了。原来我们花多少钱,你还给我们多少钱……梦牛那方出面接待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粗壮男子,听过咱马头区的话后,说,你想得美,一万六千元买的不错,现在值吗?不错,不少东西都在涨价,可你没睁开眼去看一看,还有不少东西掉价哩,这就叫市场经济,懂不懂?连市场都不懂,还做个啥鸡巴生意!你们要真弄不下去,咱集团也不能看着你们作难!这样,一头牛六千,多一分都不可能,想成交,就这个价,不想成交也罢,咱正北省江北省——两省去鸡巴蛋啦!

“你这人咋这样?咋能一句话就说死?”

眼下奶牛贬值,俺并不是不知道。来时领导交代这位办事者,只要弄到一万元一头,就中,这是底线,不敢再低啦。

“咋啦!我这人就这,来退牛的不是光恁江北省的,多啦,都是这个价,做生意,能赢得起,也得输得起。那么多家赚了大钱的,见过谁来分点利润送给我。恐怕你们要是赚了,也不会来找吧……”

“不用再说他们咋谈判了,现在你们难在啥地方。”我想叫邢庭长赶紧把话说完走人。

“唉,眼下是银行告政府呀,催着马上还了贷款。要审理这起案子,一点也不难,事实都清清楚楚,证据也明明白白,法律条文白纸黑字,是非可辨。可是,难就难在人的事上,咱南至的郑珂书记已跟我打了三次电话,指示我,案子不能叫马头区败诉,要想法子把这笔贷款弄成不良资产,以企业破产之名赖账啊!可他马头区没破啊,他们不是常去介绍多种经营的经验嘛,马头区是个有钱的区嘛,谁都知道,他们那里有多种产业,他们的经验是东方不亮西方亮,灭了南方有北方!现在就灭了个梦牛,能还不起1000万元贷款!鬼才相信,想弄成破产,没破咋破呀,治院长!”

“邢庭长,这种事用请示院长吗!你又不是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你是一庭之长,严格依法办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还用我交代?至于地方上各个长子辈的人,他们交代的事,符和法律条文的就办,不符合法律条文的,只能是依法去办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这案子也不应推到法院,完全可以由政府出面解决的,政府推到法院其实是耍滑头或是想叫法官违法办案。

邢庭长刚刚离去,秘书带着满市长又来了。与昨天不同的是随他来的还有政法委副书记郑珂。这政法委与市政府颇有相似之处,市政府的一把手——市长已近退休边缘,政法委书记年纪也邻近花甲,再有几个月就到站了。据说郑珂是接一把手的人选,所以政法委的许多大事,多是郑珂出头。我到南至任职,虽时间不长,但与郑珂已有过几次短暂接触,都是在市委开常委扩大会议和全市政法会议的时间。

“治院长,昨天的事不要计较啊,是小弟脾气不好,你当老大哥嘛,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哈哈。”

“哪里,哪里——昨天的事我已忘啦,案子多呀,看看新案子,老的自然记不得了,唉——”

“是这样,治院长,”这时间郑珂插话了,“今晚有个饭局,咱江北省检察院的忽巡今天来视察,晚上由市长设宴为忽巡洗尘,让满市长和我一道请您光临啊,也是大家一块沟通交谈的机会吧,吃饭饮酒不重要,治院长请一定拨冗光临啊,也给俺俩个面子嘛,嘿嘿……”

“噢——我看一下大事记。”我一边翻动办公桌上的台历,一边斟酌应对的词语。稍停片刻,我很是虔诚地对视着郑珂,顺便扫描一下满仓,说:“实在抱歉,抱歉,今晚高院开个电话电视会议,要求各地市中院院长一定参加,是传达最高院的重要指示,不准缺席,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郑书记,满市长,一定带我向忽行巡视员问好啊,人不去,心去就好嘛。”遇到这场,怎能不逢场做戏呢,况且,我说的那个高院电视电话会议并非虚构,还真有。

“噢——噢,不巧。”郑书记道。

“让臻院长出席会议不可以吗?他可以代表院长嘛。”满仓像有了新发现,替我出了这个主意。

“那只能是我出差外地时,常务副院长可以代表我,现在大家都知道我身在南至嘛,哈哈……抱歉了,抱歉。”

“也罢,许多事总有天不随人愿的,治院长,今天郑书记来,还有一件事与你磋商磋商,就是那块地,那块已划作建设用地,作为新政府配套设施的地。”

“噢!这事——噢,想起来了,——案子太多啊,刚才你们进门时,行政庭庭长又汇报一起挺麻烦的案子,还有煤矿塌陷与葡萄园损失的经济案,还有一起民事经济纠纷牵涉几个领导的案子。你说这个案子,是当地居民告政府的,现在正在走程序,还没开始审理。”

“就是没审理,才与你沟通嘛。”

“昨天已沟通过了,我想起来了,虽然咱俩意见不合,那也无奈啊,屁股决定脑袋嘛,你是市长,坐的运动员交椅,我是院长,坐的裁判员椅子,各司其职嘛,谁也不干涉谁,说到底,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没有规矩,怎成方圆嘛,嘿嘿……”

“这我懂,治院长,一府两院嘛,你们法院与政府平起平坐,各司其职,这没错的,绝对没错!你不听政府的当然有理,你是否听党的指示,这样说吧,法院是否听党的话?”

“当然——我没说过不听党的话,况且,我是党员嘛。”

“这就好了,你说,郑书记是不是代表党,他说的话你听否?”

“什么意思?”

这时间,郑珂单刀直入了:“是这样,治院长,对政府征用这块建设用地,咱政法委也做了慎重研究和调查,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及老百姓告政府的事都弄清楚了。政法委是倾向政府的,老百姓告状,要求这方土地依然保持原状是不对的,经济要发展嘛,一切都要与时俱进嘛,政府的硬件设施直接关乎政府的脸面形象,甚至影响到招商引资,这不只是改变工作环境,建好建不好政府新形象的问题,它会直接影响着南至的经济发展,关乎到能否……”

我打断了郑珂的话,说:“你讲这些,都没错。我都明白。我们法院现在办案,必须照正规程序走,必须依法办案……”

这时,满仓又说话了:“那——郑书记的话是不是代表党,党的话是不是要听……”

满仓的问话一时让我语塞,使场面静默下来,我思考一下,大约停了三分多钟,才回话道:“我从来是听党的话呀,哪一位党员的话代表了党的利益,我就听,知道吧,就是党员领导,有时也有意见分歧嘛,这时间谁在真理一方,就听谁的。”

“那——你的意思……?”

“还用再说吗……”

一时间,场面气氛十分僵持,又十分严肃和尴尬。

相互对话沟通不欢而散。结果是使两位市委常委失望了,其实,失望的又何止他俩?

静下心来,我细细地想,这起案子应当发生吗?新政府的选址与规划已经十分美妙了,何以再去征用那方百姓休闲放松、会友聊天、垂钓对弈、散步健身的好去处呀。可以说,政府做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本身就是个谬误,这种谬误却能一路绿灯。

唉,时下的信任危机愈来愈加泛滥,就是满仓郑珂和诸葛能行一手酿弄的啊!

4月1日  星期三

这些天,不称心的事搅得我的情绪不乐观了。本来,一些案子只需要通过行政手段,就妥善完篇了,可是,有些干部不作为,将案子甩给法院,使信任政府的百姓晕头晕脑地奔波于漫漫的诉讼路上,最终不是徒劳无功也是事倍功半。

其实,这些指示当事人去诉诸法律的官员,他们清楚这件事本不该去找法院,把老百姓哄到法院,老百姓知道打官司的成本多高吗?知道打官司的路途漫漫吗?这些当官的知道,而且啥都知道。这种官司只要打下去,劳民伤财是一定的了,弄得当事人打不起啦,这事多了去了。或是打得精疲力竭了,或是气得死去活来了,或是有人伤残在打官司路上了,甚至死了……还打吗?打下去吗?法院的大门反正是敞开的,法官就是干这个的。唉,打官司这条路难走啊,早知道是这样咱们打啥官司呀,找政府当家的人就应该解决的呀……好些官司以不了了之告结。这是那些将当事人推到诉讼路上的官员的目的吗?即使达不到不了了之的结果,也能把尖锐的矛头移挪至法院,最终官司打不赢或没完全打赢的人怨恨和怒火都朝着法院发泄啦!

唉,满仓、郑珂,这俩人就是这样干的吧,还有那个所谓的小诸葛。看起来他们都精明要死,实际已是大谬不然了。这号人就没好好想一想,政府的人都敢不作为,哄老百姓,还讲诚信吗?政府没公信力了,满仓也好,郑珂也罢,小诸葛就甭提啦,你们谁还能坐稳位子呀。一个个鼠目寸光,净玩雕虫小技呀,耍小聪明呀,咋没个浩气凛然,体恤民心又有智慧的人物呢?难道南至的官们就这德行?我在问自己,不会吧,我自问自答。是啊,满仓只能代表满仓嘛,郑珂也只能代表郑珂呀。南至偌大的天地,人多了去啦,我才认识几?蓦然,我想起一位宋代官员范仲淹,当年就在南至下辖的一个县城任知州。他上任时头件事是建造书院,他在书院执经讲学,与百姓同乐,方使这里一直散发着书香气息,将育人育德置根于县城百姓心中。也因此举,小县城络绎不绝地走出一个又一个学者名流,专家伟人,由于人才济济,小县城风清气顺,民风淳朴,与它的上级南至可谓两番天地,这使我相信即使在最不良的环境地域,也有文明正气,就看你发现了没有。

想到这些,我做出一个决定,让政治部的同人陪我到县城走一遭。一是散散心里堆积的晦气、怨气、怒火及闷郁;二是将范仲淹这个人物宣传推介一下,恐怕不一定有人关注他。记得我上初中时,语文课中有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那两句名言已成为千古绝唱了,我以为它应该成为“南至”政府官员的行动指南。曹明听了我的意图,就吩咐宣传科长小雁一道前往,正好有华夏法院报的记者在南至市采访,这样一行四人乘中巴车出发了。

自书院建成以来,已近千年了。虽历经沧桑,累圮累修,却书香不断,传承至今,县城的最高学府就是在这家花洲书院成长发展起来的。

传说,范仲淹是应挚友滕子京之嘱,当年在这个书院的春风堂展纸走笔,一气呵成了气贯长虹的《岳阳楼记》。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读到这篇文章,记得班主任,是教语文课的老师,以抑扬顿挫的轻重与节奏,将全文读得活灵活现,激情昂扬,至今,还记得开头与结尾: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接下来是写巴陵郡壮丽的景象,全在洞庭湖上,可惜文中的词句已背不下来了,但文章结尾一段,仍历历在目: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这是多好的官员啊,在朝做官,就为平民百姓忧虑,退隐到民间又为国家忧虑。只有在天下人都无忧愁之时,自己才会没有忧愁,也就是说当天下百姓都快乐了之后,自己方能快乐!

北宋官员范仲淹尚有如此觉悟和境界,的确是民族的自豪,也是一方百姓的幸运。怎么到了这个时代,会出现故意欺瞒百姓愚弄庶民的官啦,唉!我的心情很是难受,我想找出证据,证明好官大有人在,以使得心灵不再疼痛,就自我安慰,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这种人,像满副市长,郑副书记,是少数吧,不能以偏概全嘛!蓦然,又使我联想到另一个小县城,也是南至市下辖的县,那里有一个保存完好的县衙,在方圆一带十分出名,他们的宣传词是“北有故宫,南有县衙”。企图让小县衙与故宫比肩,当然,这方县衙与故宫相比,无论硬件分量,还是名声名气,都相差甚远。但是,凡去过这方县衙的人,并不感到像时下诸多吹牛逼不报税那号野气粗俗之徒,敢把黑描成红,把无吹成有。小县城的县衙之所以敢与故宫相对,是有根据的。这座县衙是华夏大地保存完善的封建时代县级官署衙门,为官方批准的唯一的县衙博物馆。其实我对县衙的规划设计,建筑结构并没有多大兴趣,那些不是我关注的焦点,更非我的专业,我有兴趣的是县衙建筑物前的匾额,楹联,它以精练的语言和丰富的内涵,道出该咋做人,咋做官!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这是700多年前封建官吏朴素善良的爱民情感,他们知道自己也是百姓,当了官也是被百姓养活着的,自己有啥资格怠慢百姓,更不能欺侮百姓,做官为的啥?做官是为百姓办事呀,因为百姓全靠官人某事服务啊……

无论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还是小县衙的楹联,它们的亲民、爱民,多暖人心啊!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焦述,国家一级作家。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代表作有《市长日记》《房子房子》等。作品获“河南省优秀作品奖”“河南省优秀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北方八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全国优秀畅销书”等二十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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