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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横秦岭

2022-04-29秦川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2期
关键词:凤县土屋母亲

1

穿梭于起伏的群山,迎着西照的斜阳,我又一次来到了秦岭深处的凤县。

我真的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来,五十多年里我无数次来过这儿,小时候是父母带着,后来是独自一人。

亲历过凤县新旧火车站的变迁;见证过“十八道弯”的212省道通车;感慨过凤县早年的闭塞落后;也领略过凤县今天的开放繁荣;体验过高速路穿入秦岭的震撼;目睹过亚洲第一高喷泉的雄姿……

与大多数人只为一睹凤县的美景不同,我之所以这么执着一次次来,表面看和当年随父母一次次来一样,只为了在一座荒坟前烧香叩头,实际是想解开一个深藏在心底的谜,一个多年缠绕我的谜——我是谁?

户籍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我叫孙新川,出生地是新疆昭苏的76团,籍贯是位于秦巴腹地的广元县。深究看,除过父母当年逃难打凤县走过,这儿和我几乎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但直觉不断提示我一定有,虽然多年里我一直找没有找到。

早年我曾无数次问过健在的父母,为什么要大老远来这儿烧纸叩头,坟里埋的人到底是谁和我啥关系。父亲只说是亲人,母亲也点头说是,说得很真诚但眼神有些飘。

在我一再追问下,父亲早年曾吞吐说,上世纪三年困难时期,老家走马岭闹饥荒,一大家子上下七八口人,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时候人们真是饿疯了,草根树皮全都被啃光了。观音土吃得人面色土灰,肚子胀得像个大西瓜,拉不下撑死了不少人。眼看日子实在没法往前去过,听人说大西北地广人稀,只要肯出力就不愁吃穿。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为活命带着新婚的妻子扒火车,一路翻山越岭钻洞过桥往西跑。听说那时在内地这种情况不少。

当年穿越秦岭的宝成铁路刚通车,不知何故火车到凤县车站不走了。他和母亲已快两天米水未沾,爬下火车头重脚轻在山路上不知摇了多远,黄昏时母亲两眼一黑瘫坐在路边。

他看到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女人,脸色灰白半睁着眼,失神无光气若游丝,轻飘得就像一团棉花,一松手随时会被风刮走似的。惶恐的父亲扭过身撕破嗓子喊救命,然而顶上挂着一抹夕阳的层叠大山间,除过他自己余音不绝的回声,孤寂的四周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父亲绝望至极,搂着母亲放声大哭。

2

凤县古时候被称为“凤州”,位于秦岭腹地群山环抱,嘉陵江自东而西蜿蜒穿过,早年是长安通巴蜀的必经地,有“秦蜀咽喉、汉北锁钥”之险。据说羌族人最早曾居住于此,后来因躲避战乱南迁入川。近年为拉动经济造福一方,被誉为“羌族故里”的凤县,深挖地方资源进行旅游开发,不知从何时搞起羌族民俗文化,其中最受热捧的就是羌族歌舞,成为了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网红打卡地。虽说多年里我早已见多不怪,但每次来还是习惯在熙攘的人群里走走。

夕阳隐于西山,习习凉风拂面,随着水面一抹橘红摇闪变淡,天色由红变紫进而灰黑,巨大的夜天幕一般眼看着落下来。两岸多彩的灯火伴着星星次第点亮,凤县城像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女,褪去白日素雅清秀的绿衫红袄,换上一身珠光宝气的夜礼服,妩媚妖娆浓妆艳抹开始登场了。

在周围游客一阵阵躁动和惊呼中,和以往一样,随着人流寻着不断强劲的羌歌声,我来到最先热火起来的地方——羌族篝火舞蹈表演所在的大街上。

篝火熊熊,羌歌阵阵,人潮涌动,拍照的闪光和着跳跃的灯火,咔嚓声、鼓掌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受感染被带入的游客男女老少都有,推拉着不自觉加入到舞动的人群,也全然不顾以前跳没跳过会不会,也不在乎跳样如何别人笑话不笑话,反正除了当地表演的羌族男女,剩下的都是南来北往的游客。谁认识谁?人们像着了魔一样随着节奏舞动,尽情享受参与其中的忘我和陶醉。

类似这样的民族篝火舞蹈在全国各地很多,天南地北走我也亲历过不少。常言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份狂热我不反感但也不入流,多年来一直满足于置身其外,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脱,漠然侧行静观手舞足蹈的人群,心情好时权当欣赏一场欢快的表演,心情差时像冷眼一众群魔乱舞……

站在灯火阑珊的街角,任思绪天马行空,突然攒动的人头里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父亲描述过多次的、铭刻于心的放羊人的脸!

这张脸在篝火映照下那样清晰:眯眼圆脸酒糟大鼻子,方下巴一缕稀疏的毛茸胡,神态腼腆挂着浅笑,慈眉善目一副菩萨相……

虽说记忆中我从没亲眼见过,但父亲多次湿着眼给我讲述过,他的形象就像是我多年朝夕相处的一位亲人。

正发愣呆望,一眨眼那人却不见了踪影,像夏日划过苍穹的闪电。我不顾一片怼怒的白眼冲入人群,从头找到尾从尾找到头……

难道是我思虑太重、心太急产生了幻觉?还是你不能瞑目游魂飘荡显形?你是有冤屈要向我讨一个说法,还是不死心想告诉我……

3

母亲和父亲很幸运最后被人救了。救他们的是大山里一个放羊人。深山老林静寂回音传得远,他听到哭喊声翻沟跨河跑了过来。

“放羊人人好面慈心善,要不然我和你妈早都做鬼了!”很少见过流泪的父亲,看着窗外的“鬼拍手”白杨树湿着红眼说。

面冷寡言的父亲再一次给我说被放羊人救,是在多年后有一回喝醉酒。那时候母亲早已仙逝归天。母亲不在后父亲更加孤僻,常常一个人沉着脸,步履蹒跚不停地走出走进,或者一下午坐在院子望着天空发呆。看到老父亲这个样子我也很伤心,但就是苦于找不出相互沟通的办法。曾经多次我有意和他坐在一起试图和他搭讪,无不是不欢而散尴尬收场。有一个周末的晚上趁妻子带孩子去熬娘家,好久没下过厨房的我特意捯饬了两个凉菜——一个炝三丝、一个油炸花生米,开了一瓶放了多半年的白酒,我知道老父亲多年一直好这一口。本想消消停停陪他喝一回,借此也好缓和一下日渐疏远的父子感情。酒是新疆当地的伊力特,只是没想到一瓶酒没喝完,平常不胜酒力的我余兴未尽,自诩一瓶算漱口的父亲舌头却直了。

在烛光跳跃香烟萦绕的母亲遗像前,喝多了酒的父亲变了一个人一改往日的冷漠不语,话匣子打开絮叨个没完,磕绊中不知咋的又绕到那次被救。虽说舌头发直吐字含糊,但父亲思路很清话语满含真情,像是给我讲述又像是和母亲絮叨,身子摇晃,拧着眉,深陷的眼窝闪着光。

在放羊人的土屋,在如黄豆一样的煤油灯下,看着炕桌上冒气的馍头和热水,父母两眼发直不停地吞咽唾沫。

“尝尝这熏肉!自己熏的,俺山里人爱吃也都会做!”他一手递过盛着熏肉的木盘子,一手拿着刚切罢肉的短刀,讨好似的憨笑说。

看着那把油灯下闪着寒光的短刀,父亲愣了一下头皮紧绷,抖着筷子夹了一小块,没送入嘴却掉在了地上,盯着放羊人神色慌乱伸手下去。

“不好意思,肯定是这把刀吓着你了!刀很快,是祖上传下来的。听老父亲说是一位大户人送的,说是祖上在关外做生意救过他。平时就挂在进门顺手处,山里人少野兽多,得有个啥防身。”放羊人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绯红着脸笑了一下。宽大的鼻子上密麻的黑点,像撒了一把黑芝麻,一抖一抖随时都要掉下来。他麻利地收回刀插入桌上的刀鞘,一边给闪着亮光的黑碗盛红酒,一边一脸歉疚地解说:“尝尝自家酿的高粱酒,好喝不醉人还暖身子,山里晚上冷……”

秦岭深处的夜晚潮湿阴冷,昏黄闪动的火苗下,看着这一间挡雨遮风的土屋,尤其是案板底下隐约的粮食口袋,屋梁上挂着的一块块黑灰腊肉,以及半空晃着黑影的馍笼,打地铺蜷缩在外间的父亲和母亲,红着眼叹息中悄声商量着下一步,痛苦艰难的决定就这样开始了。

看到放羊人还有些家底,养活一半个人应该不成问题,俩人瑟缩在墙角叽咕了好一阵,父亲忐忑地走进放羊人睡着的里间。

“山里冷睡不着?”黑暗中火星一明一灭,闪现出放羊人模糊的轮廓。

“不、不冷!”父亲顿了一下说。

“是差铺?没吃饱心慌?还是……”

放羊人吧嗒咳嗽烟锅明灭,父亲粗气哎嘘开不了口,漆黑中俩人半天都没有说话。

“大兄弟有啥难处?你只管说,只要我能帮上,我……”

“老哥,我真不知道咋开口说……但在这深山里我只能求你……是这样,有个事兄弟想和你商量!”父亲欲言又止,叹着气默了半天,又欲止又言说,“白天你老哥也都看见了,我兄妹俩一路扒火车从四川过来,到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生地不熟吃的早没了,咋能走出这大山,你老哥行行好收留下我俩,苦活脏活我们都能替……”

“大兄弟,不要说了,这个真不成。”黑暗中没法看出放羊人的表情,只是凭响动感觉,他是往起抬了一下身,嘣嘣在炕角弹了几下闪落火星的烟锅,说,“不是我见死不救,这年月吃的都紧,你知道我就是个放羊的,像鸡一样满山寻着刨食吃,咋能养活起你们两大活人?是这样,今黑了先在我这儿将就一夜,明天一早得赶快想别的法子,走时我尽量多给你们带些吃的,不过听人说新疆远得很……”

一脸沮丧的父亲和母亲瑟缩在冰冷的地铺上,长久的沉默夹杂着零星的叹气后,父亲鼓着劲再一次踅摸着来找放羊人。

“兄弟,咋?还是睡不着?不要太熬煎,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睡不着,抽一锅烟解解乏,兴许明天起来火车又能……”黑暗中他像啥都能看见一样,把烟锅递向二门口的父亲。

“老哥,看得出你是一个大好人。”父亲划了几下才划着随身带的火柴,接过递到他跟前的烟锅,边点烟边说,“说实话我是去新疆投奔亲戚,没想到火车半道不走断了我俩的腿。看情形收留我姊妹俩你也真为难,我寻思这样老哥你看行不,我只把妹子一人暂时留你这儿,等一切安排好了我再回来接。女人筋骨软翻山越岭毕竟不方便。你尽管放心我妹子不白吃,她听话勤快能干啥都会,洗衣做饭缝补衣服……。”

“大兄弟,你这真叫我为难!”放羊人哀叹一声,摇晃了一下坐直,用手抹了一把脸,不知是烟熏揉眼还是难过擦泪,默了一阵说,“真不是我人冷心硬情意薄。吃的是实扎扎的硬东西,哄不了肚子,接济你们一两顿还没啥,但日子长了我都保不准有啥吃,这荒山野岭除了草和树啥都不长……”

“……”

“都——都——是因为没啥吃造的孽!”父亲长叹一声木然望着菜籽花翻滚的窗外,浊泪如断线的珠子散落,含糊磕绊说,“真——是一顿饭困死英雄汉!”

说罢像有东西卡住了喉咙,抹泪张口半天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的父亲突然抓起酒瓶,一扬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一个趔趄连人带凳子跌到桌底下,像一摊软泥。

4

羌族舞蹈在一片喧闹中走到了尾声,重头戏的音乐喷泉表演即将华丽绽放,七彩凤县每晚的巅峰时刻就要到了!多少人就是为了这一激动时刻而来,大山深处嘉陵江两岸顿时沸腾起来,一条条街上潮水一般的人流,像一道道河流开始向江边涌动。

“小偷!抓小偷!”突然身后传来几声起伏的喊叫。

猛一惊循声抬头向后看过去,一个黑影正穿梭着自上而下冲了下来,我一急正发紧不知怎样应对,那人像袋鼠在人群中正往下蹦跳,咋咕咚一声栽了个狗啃地,几乎同时一个东西砰跌在我脚下。低头看是一把手柄发光的短刀,淡淡月光下闪着寒光明晃晃的,我一惊哆嗦着向后退了好几步。随即一堆高低参差的黑影挤压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很快黑影人老鹰捉小鸡一样被人们提留起,喊骂中你推我打从我身边摇晃过去,影影绰绰摇摇晃晃虚幻得像做梦,只有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在眼前很真切。

就是这样一把短刀,父亲当年差点杀了人!

父亲去世前一个月左右,也许感知自己大限就要到了,冷漠寡言凡人不搭话的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我唤到跟前,支走了身边其他人。父亲从床上很吃力地下来,推开走上前去试图搀他的我,挪步到摆在柜台上的母亲遗像前,伸出瘦黑如柴满是老年斑的手,摇晃着打躬、作揖、燃蜡、点香,抖动的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这些平常原本都是我分内的事,看他动作呆板缓慢,瘦削的身子不住地摇摆,却郑重其事煞有介事做着这一切。我感到虚幻像梦游揉眼正发怵,吱一声,循声看过去,一件发黑的红绸包裹在眼前摇晃。我接过手急切地一层一层打开,一只皮鞘破旧、银柄锃亮的短刀闪现在眼前。

“一晃都几十年了,我就是走不出,也忘不了,今天我就给你讲讲这把刀!”他弓着腰面色土灰表情僵硬,深陷的眼呆望着窗外嫩黄的杨树叶。

再一次遭拒,能想到的出路全被堵死了,失望至极的父亲心灰意冷,一个人漫无目标地摇晃出土屋。

夜半的秦岭深处,刺骨的风鬼哭狼嚎一样呼啸着,不时有瘆人的鸣叫声,也不知是狼是虎还是熊是豹,盖过山间的风声和溪流声传过来。四周一座座黑魆魆的大山,像一群凶神恶煞向他猛地扑压过来。满天的星斗像万千投过来的飞镖,那一镰冷月更像一把弯心刀……

在那一瞬,他头发直立紧绷的头皮发麻,攥成一团的心都跳到喉咙眼……他害怕极了也绝望极了。他想到逃避但又分明知道无处可逃,就在这一刻他想到了死,也是在这一刻想到了那把银柄的短刀。

那晚,父亲在凄冷的寒风里站了很久,冰冷的月光投射在他煞白的脸上,映照着脸上那一串冰一样的泪珠。在那一刻,他的大脑里像有两个水火不容的自己,一个取义选择决然赴死,一个负义决定苟且求生,两者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纠缠争斗不休……

在这个漆黑寒冷的山中月夜,他一个人站立了很久也争斗了很久,自责过,恐惧过,彷徨过,苟且过……最终本能的求生欲望占了上风,他抖着牙缩着僵直的身子悄悄回到土屋,颤怯地摸到那把闪着寒光的冰冷短刀,握在手中蹑手蹑脚往里屋摸过去。黑暗中他看不见放羊人,只听到他顺畅如雷的鼾睡声,父亲想他睡得死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他心一横紧握着冰冷的短刀向前摸去。突然有一双眼在黑暗中闪,是山神?还是土地爷,还是玉皇大帝在看?耳畔也隐约传来一句句质问:“你就不怕天谴?怎么敢杀一个帮你的好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他的脚不知怎地像灌满铅抬不起,这短短几步好像是要跨越刀山火海,他浑身发抖两腿发软,一些场景有虚有实交替在眼前闪现:

绿草坡上他哼唱着《康定情歌》,欢快地赶着雪白的羊群;在他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呼救声中,放羊人匆忙赶来的那双急切的眼;土屋外花红草绿,妻子正在不远的河边淘米洗菜;放羊人递过热水和馍头粗大暴着青筋的手;蓝天白云下他俩在河边追逐嬉闹;正在给他们切肉的放羊人扭过身挣扎着哭喊,菩萨的圆脸都是鲜红的血,就像黑碗里盛的高粱酒……

父亲拿刀的手抖动得更厉害,身子像摇筛子一样剧烈摇晃,两条腿开始歪斜软瘫,突然身后伸过来一双手……

5

节奏明快的音乐划破漆黑的夜空,绚丽多姿,场面震撼的喷泉表演开始了。静寂的夜、沉默的山,高科技的声光在此交汇变换,在这幽静与喧闹、原始与现代的撞击中,闹与静、新与旧、享受与遭扰,达成了最美妙最适度的融合。宽阔的江面多彩的喷泉摇曳变幻,光影字幕卡通动漫在空中跳动,各种造型的花灯以及彩绘龙舟,拖着虚幻的倒影摇晃着……

观赏中多少次我一直在思索,这一切山神怎么想?感叹还是感慨?欣喜还是惊扰?当年来此的建设者又会怎么想?感叹还是感慨?是欣喜还是惊扰?还有杜鹏程笔下的宝情和情渝——这些建设者的后代们怎么想……

太美了!随着音乐跌宕起伏喷泉摇曳变幻,凤县的夜绚烂多彩美妙绝伦!

近一个小时的表演,人们踮脚翘首,咔嚓声惊呼声一波高过一波,像一起分享一场世纪狂欢,又像一同口福一场饕餮盛宴。

再丰盛的宴席总要散场,生活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水韵江南 七彩凤县”的喷泉表演,随着号称亚洲第一高喷泉,在人们一片惊叹高呼中,伴着音乐节节拔高直冲极顶,就要走向她最后的谢幕了!

音乐在欢呼的最高潮戛然而止,180米令人震撼的“擎天玉柱”突然消失,像一个幻影瞬间消散化为乌有。黑灰的群山、月明星稀的苍穹、拂面的徐徐山风、岸边点点灯火的人家、刚刚绚烂梦幻的江面,一下子全都复归平静,像一张平铺的巨幅水墨画。

常言道平平淡淡才是真。什么否极泰来?谁能说得清走过千山万水历经千难万险,等待你的一定就是掌声和鲜花?什么乐极生悲?谁又能道得明尽享荣华富贵后,留下来的必然会是落魄和悔恨?

躺在窗口向着嘉陵江的租房,看着挂在山半的一弯冷月,透着寒气的山风从窗口吹进来,我缩在被窝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朦胧中在睡去和清醒的边缘,刚刚发生的一些场景,像电影回放一样在脑海里一一重现:呼喊声中不断升高的水柱、火光中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砰一声跌落在脚下的那把短刀……

砰一声短刀滑落跌在地上,寂静的夜里更显得声大无比,尤其对发抖心虚浑身冷汗的父亲,平常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动手,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看到一只死猫死狗都会流泪,见到一滴血就会晕得跌倒,这砰的一声无异于一把尖刀刺向心窝……

父亲和母亲紧抱着瘫坐在地上,快速跳动的心都蹦到喉咙眼,浑身颤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细听,屋里除过放羊人匀畅的呼噜,剩下的只有他俩怦怦的心跳。

善与恶生与死有时就是一念。

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我一直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假设完推翻,推翻了再假设,直到今天仍没能说服了自己。如果放羊人那晚被屋里的动静惊醒发现了,那样结果将会是什么?父亲那天真要一刀杀了放羊人,他和母亲又会怎么样?他们还有没有后来?如果真是那样母亲能原谅父亲吗?退一万步就算母亲爱昏了头原谅了,他们或者说他一辈子真的能安生吗?如果真是那样还会不会有我?我又会是谁此时会在哪里?会是个什么样子……”

父亲蜡黄瘦削两眼深陷表情木然,盯着握在我手里的刀继续说。

山高风紧乌啼狼嚎。

浑身冷得发抖满头却滚着豆大的汗珠,俩人裹着冰冷的湿衣抹泪到天亮。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别过放羊人上了路。

放羊人心好给了他们不少干粮,还特意切了一块腊肉给他们,用的还是那把银柄的短刀,父亲说看着他笑着一直送到山口,他想到前天晚上那恐怖的一幕,脸热心跳总感觉他好像一切都知道,侧着脸一直不敢正眼看他。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走出大山,太阳要落了他俩再一次出现在土屋。

父亲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他说他真没胆也没脸再回来,但他实在不忍心新婚的妻子陪他死。

原来陡峭的山路没走多远,母亲脚底下一滑差一点滚下深沟,幸亏父亲眼尖手快一把拽住。母亲丢了魂似的软瘫在山崖前一块巨石旁,低头看是盘旋在脚底下的飞鸟,抬眼是层峦叠嶂的连绵群山,她抱着崴了的脚不敢再往前走。

看着望不到尽头的群山,再看看横在山间的白云和翻飞来去的山鹰,想到前一天母亲晕死过去的情景,父亲再一次抱着失魂落魄的母亲大哭。

老天啊!你为什么就不睁睁眼,非要把我俩困死在这秦岭山!父亲抬头面对云天放声哭喊。

被搭救刚有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了,父亲说绝望中他俩再一次想到死,一起跳下悬崖了结这苦难的一生一了百了。但真当他紧握着一脸土灰的母亲抖动的手,泪眼相对拉手站在让人眼晕的悬崖边,看着受惊的老鹰为了藏身崖下的雏鹰,不顾生死朝着他俩一次次盘旋俯冲,他俩一下子想到了远方的父母,他们一把屎一把尿养大我们容易吗?老话说养儿防老,我们就这样不管不顾,自私绝情地选择死对得起谁?他们不甘也更不舍最终动摇了。

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要活着至少得有一个人活下去。

6

刚爬出山头的太阳把第一道光,平静地投射在死水微澜的嘉陵江里,波光粼粼映在敞开的窗玻璃上,大山里静寂的一天又开始了。和以前每一次来一样披着朝霞,远离纷扰的县城徒步向大山深处进发。爬过一道道走过无数次、长满荆棘绿草淹没路径的山梁,正午走到一处草绿树茂的山沟,不远是那一条熟悉的、溪流淙淙的小河。这里就像是我朝拜的圣地,每次来我都会在此驻足长久地凝望。

不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早年有过一个低矮的土屋,柳树摇曳灌木环绕,歪门斜窗一副破败不堪的样,像一个经不起风雨的瘦羸老者,春夏秋冬暑往寒来年复一年,一点点倾斜倒塌,最后淹没于荒草……

我抹把汗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谁一样,双手按住心跳慢慢走入草丛,找寻着记忆深处那个低矮的土屋,仿佛里面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藏着我一直想解而解不开的谜……

这就是父亲多次讲过落难被放羊人救的、也是他最不能忘却又最不愿提说的那个土屋。

父亲在讲述这一段凄惨悲情的经历前,我绝不相信生活真有这样的事,总觉得只有无聊文人们猎奇博眼球,在小说或影视里有悖情理的杜撰。人有廉耻有情感更有尊严,把自己蒙羞的屈辱亲口讲给儿子,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要多大的勇气,更别说当年万箭穿心的抉择和面对。

一定是对父母的感恩、对彼此的真爱、对亲人的不舍以及对生命的尊重,在极度的痛苦煎熬中,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样,父母最终完成了灵魂和肉体的剥离。

父母一次次走回,一次次又中途折返,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次次靠坐在一起无语抹泪,看着太阳在云海里翻进翻出,从东山一直滑落向西天。天擦黑他背着母亲又回到了土屋,红肿着眼在闪着微光的土屋外徘徊了不知多少回,看着瘫倒在一旁满脸愁苦的母亲,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父亲硬着头皮再一次去找放羊人。

“老哥,兄弟此番落难在这秦岭山,遇到了你这位好心人搭救,真要说是老天爷开了大恩,这也是咱哥俩今辈子命里注定的缘分。”说着他低下头默了很长时间,其间哽咽了不知多少次,不知抹了多少次滑落的泪水,也不知张了多少次嘴,最后才磕绊说出口,“那、那天一见面我就看出你是条汉子,我、我现在也不拐弯抹角了,不瞒你说她不是我妹、妹子,是我、我媳妇。兄弟无能养、养不活自己的女人,不忍心看她死,只、只好求你让她活,你发个慈悲就、就当是积福行善!咱弟、弟兄俩当着老天爷、爷的面说好,从今、今天起她就是你老哥的人,白天烧、烧锅做饭,晚上给你暖、暖脚……”

“大兄弟……这可使不得,我虽说打光棍四十多年,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暖脚人,但我不能乘人之危伤天害理,更何况弟妹她……”

“老哥,你这是当、当活菩萨救人命,咋能够说成是乘、乘人之危伤天害理,再说这是我俩说好的,你情我愿……”

“大——哥——!”母亲跛着一条腿一瘸一拐进来,头低垂在胸前侧身抹了半天泪,脖子都红透了低声说,“我愿意和你真心过日子,只是有两个要求你一定得答应。一是他要死在外面咱啥都不说,若活着回来,到时候你一定得放我和他走;另外,必须给他带够路上吃的干粮,不论咋说他以前是我男人!”

“……”

“大兄弟,一个人在路上操不尽的心,带上这把短刀防个身!”临出门放羊人拿出那把刀,连同刀鞘塞到父亲手里一脸真诚说。

翻过山跨过河母亲和放羊人送走了父亲。

要离开自己日夜相守的妻子,而且是他亲手送给别人,不知父亲当时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看着心爱的丈夫扭身离去,故作坚强不回头看,然后自己跟一个陌生的老男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去过日子,不知母亲当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一年后父亲翻过山跨过河,突然再次出现在大山深处的土屋。

再一次翻过山跨过河,但这次送的人却和上次不一样,这一回送走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人,不知道放羊人又是怎么样的感受,是哀叹是不舍是无奈还是怨恨……

和一个女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样,风霜雨雪男耕女织,度过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再一次回到从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白天面对羊群绿草看蓝天白云,晚上盯着夜幕上的冷月和星星,听山中风倾雨诉泉泣水吟……

他是一个农民知道播种收获,他是山里人懂得开花结果,他是个放羊人晓得传种繁衍,难道他就不明白……

八个多月后我在昭苏76团低矮的平房出生,父亲逢人就笑说我早产了,而母亲总低头红脸像是害羞不言语。

7

跨过蜻飞蛙鸣水青草茂的小河,来到一处蝶飞蜂舞野花飘香的山坡。与以前无数次来这儿一样,长跪在爬满野花的坟头燃蜡焚香烧纸。在翻转的纸灰和袅袅的青烟中,如烟往事蒙太奇一样交替闪现:一闪而过菩萨一样仁慈的脸;父母给我说是亲人时飘忽的眼;闪着吓人寒光的银柄短刀;父亲抹泪给我讲说短刀时,枯瘦如柴弯成弓的腰身摇摆着,像风中跳跃的烛火……

我七岁那年,放羊人意外坠崖身亡,说是为了一只困在陡坡的羊羔。

那年暑假父母像往常一样带我来,当我们一路采花说笑跨过小河,走近淹没于草丛的土屋前,慌张地拨开半人多高的荒草,看到土屋门斜窗歪蜘蛛网缠绕。父亲接受不了眼前这一切,抱住软瘫在地的母亲哭成了泪人。父母一路打听走了好远,定做了上好的棺木高价雇人运来,并请来自乐班唱腔哀怨唢呐嘀嗒,把他安葬在不远处满是野花的山坡,隔河相望就是他住的那间土屋。据说整个葬礼办得风光体面。关于这段往事我印象很模糊,隐约只有身上的孝服和火苗中翻卷的纸钱。

“他人太好厚道善良心软,他是听不得羊母子悲凉的呼唤声!”母亲在世时,噙着泪望着东南常爱念叨这一句。

父亲临终前把那把短刀给了我。我记得很清那是一个冬天,川流不息的特克斯河已经结冰,窗外光秃的杨树枝头挂满白雪,炉火烧红了半面墙壁仍抵挡不住寒冷,父亲土灰僵硬的脸挂着泪痕,浑身哆嗦着眼神慌乱呆滞,无力的瘦手竭力抓住我的手,哽咽老半天才磕绊着说:“我这辈子死都原谅不了自个,到了阴间一定要找他忏悔求饶!”

他说这段话时痛苦的神态、扭曲的表情、变形的鼻子、深陷的眼以及慢慢松开的枯枝一样的手,多少年里仍在我脑海里时时浮现。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分明几番想开口说啥却一直没有说。看着他一直盯我的双眼,从不舍的深情,到飘忽失神,再到呆滞无光,我始终没有找出我要的谜底。

早年曾听父亲闪烁其词说过一回,小时候我来凤县见过放羊人,他很宠我把我架在脖子上,跑遍大山里的沟沟坎坎,采回各种野花野果只为讨我喜欢。然而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放羊人,除过父亲描述中铭刻在心的菩萨脸庞,一直就是土塄边这一座爬满野花的孤坟。

山空水清天高云淡,草茵树茂沟深坡长。

最后我打开随身带来的一瓶红高粱酒,双手捧起连敬三杯洒于坟前,然后点燃三支烟立于荒草爬满的坟头,长久站立一旁,穿过坟头摇曳的野花和袅袅的青烟,凝望着云横山半的秦岭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谁交谈讨教。

作者简介:

秦川,原名,姜永学,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高级教师,西安市临潼区人。作品刊于《西安日报》《西安晚报》《西部文学》和《西安民进》等报刊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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