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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日记(长篇连载二)

2022-04-29焦述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2期

4月8日  星期二  多云

一上班副院长邵尤应约走进我的办公室,他要向我汇报一起十分离谱的恶性杀人案。说案子离谱,是因为主犯杀人凶手是南至市中心区城建局局长霍明明,被害人是南至市城建局局长郑长河!堂堂的局长去杀害他的局长上司,够离谱吧;说案子恶性,则是小局长重金雇用武术高手行凶,用锋利的匕首直戳大局长的心脏三刀,使其当场毙命!

此外还有一种鄙薄之感,这类无一丝道德底线的人怎么能爬上局长座位?他不仅是缺德,也无一丝儿心机城府,凡雇凶杀人的案子,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是能破案的。凡没破者,那肯定是没动真格的。想一想,一个地市的局长被杀,能不动真格的吗?这个霍明明是明明找死呀!唉!如今咋这么多不照谱的事啊!听过邵尤对案子系统翔实的陈述,一种浓浓的忧虑加满满的愤慨情愫悄然上头,让人怒发冲冠啦!据邵副院长讲,这个霍明明的背景不大一般,在南至市他可称谓少霸。其父是区划之前的南至市市长(那时是县级市),区划之后其父任地级南至市市委常委、统战部长。有了这个好爹,霍明明的前程就顺风顺水了,在学校他属于不爱学习,考试成绩屡屡垫底,却又牛气得要死那类。一次,班主任在课堂上批评他,他竟公然叫嚣道,你还想不想干啦,敢说道我,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

高中毕业后他进入本地一所大专学校,走出校门,就堂而皇之地进入南至市中心区城建局,而且是有正式编制的人。奇迹还在他身上继续演绎,在局机关待了一年,不知咋弄的,他就带职去省外一所大学进修,两年之后,又跳跃至南方一所有名气的大学读硕士研究生了。之后,霍明明持有xx大学硕士研究生学历,锦衣还乡荣归故里。在南至市中心区城建局,凭学历,霍明明已鹤立鸡群了,单位能不重用吗?不用当市长的老爹出场,就有人来安排霍明明的锦绣前程了。老爹反而对热心人讲:

“谢谢这么关心明明啊,明明眼下还有点嫩,提拔的步子不能太快。老x,咱是老伙计了,当年我提拔你的时候,就有非议嘛,说你太年轻,毛孩子一个,得再练练,还不是叫我顶住啦!唉,这种事总会有人跳出来品头论足的,有的还公然挑事。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和应对策略,毕竟资历比明明老的人有几个,要是时机还不太成熟,就缓一缓嘛。嘿嘿……不过这事你做主啊,县官不如现管嘛,嘿嘿……”

俗话说,锣鼓听声,听话听音。霍市长看似一番温和低调的话语,实际是以守为攻呀,老霍是叫这个操办的人不仅有办好事的动机,还必须把事办好。不是吗,当年你小子被提拔时就有诸多非议,还不是在我霍市长一手斡旋谋划下玉成其美嘛……

听着老领导语重心长的话语,练达的热心人暗暗下了决心:明明的事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只能立马落实,不准拖拉延误,只能办得风平浪静,不能弄出杂音……

捣鼓人事问题方面,从来不缺人才。是的,无论呼风唤雨,还是点石成金,都能弄成的。霍明明就是这样坐上了区城建局副局长的交椅,而且兼任局规划科科长。规划科虽然权力大责任大业务繁重,却只有副科长,正科长一直空着。也是因为规划科是个肥差,几个领导都想安排自己信任的人,却因争论不休而一直定夺不了这个宝座归谁。这下可好了,由新任的副局长霍明明兼任,分量够吧。自从坐上这把交椅,霍明明可谓实权在握,春风得意,下压得两名副科长无一点权力,上架得局长两手空空,再也抓挠不住实权了。在这个愚蠢又贪婪的霍明明得志的王国,几年下去,好人被打压排挤,大多调离出去了。

然,天有不测风云。霍明明大权独揽,得意忘形时,上级一纸红头文件批准南至地区撤地设市。地级南至市正式挂牌。同时新的市政府宣布:城建规划项目审批及监察执法权限一律上划,归南至市城建局行使。这种机构模式,使中心区城建局大权旁落,霍明明已两手空空矣。就在此刻,霍明明竟然突击签发了几项重大工程的文件,他将日期提前到权限上划之前,企图达到谋利的目的。

上级城建局的工作是规范的,认真的,很快下达了文件,不仅公示中心区出台的文件无效,又对以往的谬误提出疑问,拟进行审查……

霍明明慌了,知道自己干的那些坏事,哪里经得起审查?他将一切怨恨记在城建局局长郑长河身上,一个好人就这样被杀啦!

一番感慨之后,我回过神来,与邵尤合计下步工作。

霍明明雇凶杀人发生在我赴任南至市中院院长前夕,案子已在刑事庭审理了。眼下要上审委会作最终判决。法院有这样的规则,凡死刑案,必须经审委会最终定夺,之后报至省高院复核,最终经国家最高法院核准。

奇异的是,这起凶杀案在刑事庭第一合议庭审理时,合议庭三人意见并不统一,虽然结论是判处死刑,但其中一票判的死缓。众所周知,一旦判成死缓,三年过后就转为“无期徒刑”,这条命就保住了。本该杀的罪人却依然活着,这对被害人公平吗?对社会安全吗?

合议庭审理的结论,是以表决方式处之,这样的恶性大案,竟然有不同意见。据悉,不同意判决死刑的那一票是位资深法官,担任合议庭审判长的桑志投的。他的理由是霍明明没有杀人的故意,只是指示操刀人狠揍郑长河一顿,将上肢打断而已,至于结果是人死了,责任应由被雇凶手兜着,以他一命抵死者一命!而霍明明应该按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定罪。合议庭另外两名法官,一位是中年女性,一位是五年前毕业于某大学法学院的年轻男性。两个人一至认为,主犯霍明明虽然没有明确杀死郑长河的言语,但他对杀手交代对郑长河要“照死里打”,且让凶手携带锋利匕首。如此言行,方导致郑长河被害的恶果……

是的,有些案子,法官们会有不一样的判决意见。大案要案上审委会,正是为了避免出错案、出冤案,中院审委会有九位法官到场,最终结果是少数服从多数,即使有个把人想谋私办案,混淆是非,故意判错,也弄不成事,毕竟绝大多数法官是坚持公平正义的。可是,倘若有一多半人都犯糊涂了,都想谋私,都被诱惑吸引了呢!?这事可能吗?当然不可能。

不过,“当然不可能”只是一种“推断”的结果,是一种“应该”的结果。是在江北省其他地方的可能结果,而眼下对的是南至市,敢说不可能吗?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只是对着邵尤副院长,询问下刑一庭那个审判长桑志的简单背景……

4月12日  星期日

这个双休日是不能回家了。尽管如今交通十分便利,开车仅两个多小时即达省城。明天(周一)是定夺霍明明大案的日子,手头尚有些事宜要再三斟酌,或会有不可预见的事故突袭,这个看似广大公民放松休闲的黄金时间,对我却是非常时间。

果然,非常时间真有非常事故,下午两点,臻岩匆匆来了,他进了屋门,将手中持有的一个精致的档案袋放在了办公桌上,之后边自找茶叶自己沏茶边说:

“老治呀,有大戏上演啦。午饭时,我的内弟突然来访。平时他走南闯北做生意忙得一塌糊涂,哪里有闲暇来看我这个姐夫。内弟说,这个档案袋十分重要,你收下后认真掂量掂量,能帮忙就给人家个顺水人情,要是帮不上忙,千万甭声张呀!里面的卡就归你啦。姐夫,这种事你比我懂,我没做过官,也不懂法,只是人家霍明明他爹帮过咱的忙,虽说明明那熊孩子不是个货,可他爹跟他孩子不一样呀,咱南至市中心区多少人都受过他的接济关照呀。小弟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您外甥上重点小学的事,还有咱爹看病因医药费超标报销不成(的事),可都是明明他爹一句金口玉言(向有关负责人打了招呼),把事办妥的。好了,姐夫,咱能做到不看僧面看佛面吧!中吧?好了,姐夫我不啰唆了,拜托啦!

内弟没等我回话,就拉开门匆匆离去,连他姐都没看一眼。这时妻子正在卧室接一长途电话。本想拉住他问个托办事情的来龙去脉,谁知他溜得比兔子还快。待他走后,我打开档案袋,一切都明白了。内装一个六位数的中行银行卡,密码就写在一方寸纸上,有两句简明的留言:‘审委会投票时盼关照啊,定有重谢!我马上打内弟电话,想让他将银行卡及档案袋取回,可是,关机了,唉,都是些不照谱的事。”

听了臻岩一番话,特别是他内弟要知恩图报那句话,我悟出时下最危险的人物不是霍明明,而是霍明明他爹!这样的政界人物,老谋深算,能将诸多事宜做到未雨绸缪,工作中从不露锋芒,更不惹人多事,从不树敌,可怕的是没有原则,没有底线,运用手中的权力,做所有能做的“顺水人情”;由于手中有权,张嘴就是金口玉言,挥手就是一路绿灯……霍家人这种用手段在南至市编织出一方关系网,这种网真的有奇能功效吗?霍家人在南至真没有办不成的事吗?

“老治,咋不说话,等你指示啊,没看看,面前坐着个大活人,咋能玩深沉呀!哈……哈……”

“噢!噢!我走神啦,不由己呀,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就像一阵狂风,吹得你胡思乱想,不知飘到何处何方了!我正想问你,既然你能收到这样的档案袋,你说说,其他人呢?”

“据我推断,老霍家的人这次是豁出来了,市井曾有流言,霍明明他娘对亲戚们讲,这次不惜一切代价,要保儿子的命……这样,我想咱们的五位审委会专职委员肯定都已经收到档案袋了,刑事庭一庭的庭长,及承办此案的那位法官也应该收到了,至于邵尤副院长与你老治兄,我不敢肯定,嘿嘿,我可是将心中的底牌都亮出来了,嘿嘿。”

是的,臻岩判断得很对,他用等待的眼光对视着我,那意思分明是问,下一步咋办?

奇怪的是,直到眼下,我真的没有收到霍家发来的“档案袋”。也许,他们就没打算给我这份“厚礼”;也许,他们几经磋商掂量,最终决定不给我,除我之外其他可能参加明日审委会的法官,人皆有份……也许,他们认定“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真理,就像高明的医生,对病症下药时,只要“药量”准确到位,不怕你不软蛋,不阳痿!但是对于我这个“另类”,他们想的应该是,其一不摸清治院长的脾气秉性,倘若他属于刀枪不入,毫无“情商”的那号硬头货,真送去了“货”,岂不是弄巧成拙,坏了大事?第二,退一步说,就是他治院长要对霍明明执行死刑,那也只能是一票而已。在政界担任过要职的霍家老爷子懂得,审委会最终表决审理结果,所到人员一人只能是一票,无论职务高低皆是平起平坐,最终以阿拉伯数字定案,绝非院长一人能左右局势。既然那么多法官都收下了档案袋,相信他们明白应该咋办。政界是有潜规则的,哪有收过礼不办事的傻子?一旦最后确定了审判结果,任何人都无权再改正判决了,即便他院长治男轼。

想到这里,我有一种紧张感,多年的办案经历,使我明白了世事的艰险,前程的坎坷,未来的不确定性。一切并非年轻时的我想象的那般美好,那般顺畅,那般如人所料。总有一种无名的复杂情愫充填在胸,做啥事都得两手准备。如果明天的审委会,其中有五人要判决霍明明死缓,四名法官判决死刑,这就完了,不仅使案子判错,还给我这个刚上任的院长一个下马威,成为一起不可挽回的败笔啊!以后的工作还好展开吗?这时刻,我果断地做出一个决定,对臻岩说:“这样,审委会对霍明明雇凶杀人案的审理暂停,改到星期三。你也帮我想一想,下一步咋弄呵!臻岩兄,至于何以变更日期,你当然懂啊,哈……”

“是啊,他霍老爷子在这地方做了八年市长,可谓极端精明利己、老谋深算的政客,他编织的关系网已天衣无缝面面俱到。像我这样不善交际的人,他都能找到我的内弟来疏导通融,实施行贿,至于其他同人,他都有渠道的。眼下咱们不能只是责怪收礼人的不是,要用一种手段,强制坏人办不成坏事,好人不犯过错才中。”

“是的,是的,仅仅要求人们从道德层面抵制罪恶,不太现实,结果是事倍功半,甚至徒劳无功。必须用法规与制度治理。你看咋收拾这个残局?”

“当然退回;如不退,身上背着沉沉的几十万元压力,能公正判决吗?”

“怎么退?”

“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若让收钱者公开透明走出来退款,脸面往哪儿搁呀;若要退还给送款的人,也不好弄。凡来操办行贿这破事者,一是与收礼人有关系的才来;二是带着霍家委托的重任压力的。档案袋送到了,他们方好交差完事,若再收回贿款,咋交代呀。我看这事只有一招,既体面,又妥当。”

臻岩话到此处,却戛然停住,是跟我卖关子吧。“嘿嘿!说呀,啥办法既体面又妥当?”

“你说呢?”

“让我说还求你这个高参干鸟,我是要听你的高见嘛,臻岩兄。”

“男轼兄啊,不是我推诿扯皮,我知道你对这个事早有主见,又非得叫我献计。这样吧,咱俩也学《三国演义》中的一个情节,那俩人是谁呀,记不住了。咱俩各自写出方案,同时拿出来,看看谁的中用。哈哈,这样公平吧。”

“权当玩吧,同意你这损招。”之后,我俩各取一方小纸,各自写好后同时压在办公桌上,然后掀开一看,他写的是“将档案袋交中院纪检小组”,我写的是“将礼物交纪检部门处之”。

真的是英雄所见略同,就这样,确定让院纪检小组出一紧急告示:

紧急告示

凡在近日收到“档案袋”或类似品种物件的同志,请于4月13日(星期一)将物品填进纪检小组设的意见箱。意见箱从早8点到晚10点放置在中院客房二楼走廊。

南至市中院纪检组

4月12日

这种退货手法,是臻岩与我的共识。这样去做,有益无害。退档案袋的人可选择时间去,客房二楼走廊是中院十分清静的地方。近段时间,这个刚弄好的客房没有客人入住,二楼尚未装监控设施,任何人到过这里不会留下痕迹。

是的,人都是有尊严的。法律条文是冷酷严峻的,但它的灵魂是有温度的。法律对坏人是冷酷的,对好人却是善待的。金无赤金,人无完人。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完美无瑕,好人一时犯错是难免的。作为法官,不能把有点瑕疵的人归类于坏人!特别是时下,南至市人均GDP正在2000至3000美元之间,属于刑事案件高发期,这是难以逾越的一种规律,欧美国家已经历过这个阶段,这类案件当然少得多了。对于面前的雇凶杀人,也许,这是经济高速发展过程中付出的代价吧。要命的是执法者要牢牢把握“公平正义”的罗盘呀,沿着公平正义的途径审理案件,就能走出这段泥泞的沼泽,迎来芬芳的草原。倘若反其道而行之,则是自我作死啊!使我欣慰的是遇上臻岩这样的知音,他跟我一样,想到收下档案袋的人的心窝里。既引导他们主动退出了档案袋,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啦。这样就好,我们的目的是为办案人减负减压,没了沉沉的负载与压力,办起案来方能公平公正。

与臻岩的不谋而合使我俩都陷入胜利的喜悦之中,像绿茵场上的重要赛事,刚刚踢进一粒制胜的球,心情激动而亢奋,话自然就放达起来,是臻岩先开口了:“霍明明这货,说他完全是个大笨蛋,有点委屈了,他的愚蠢还藏匿着一种狡猾,仅仅抠法律文字,他对杀手说‘往死里打,这句话可以多种解释,为其开脱,往死里打并非要你杀了他嘛,只是打个痛快而已。可是,他又亲自交给凶手一把匕首,是啥意思,虽然他没明说叫凶手用匕首捅死郑长河,可是险恶用意已见一斑了。这就是他狡猾的一面。”

“是的,言外之意,该下手时就挥舞匕首吧,可是我并没有明讲啊,没有叫你把人捅死嘛,也许是想留条后路吧,万一作案不顺,东窗事发……”

“也许这小子压根就想不到这案能破,还破得这么快,这正是他愚蠢的地方呀,嘿嘿……”

“这号人作死是肯定的,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因为他犯了老祖先留下的三危呀,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低而位高,二危也;至于第三危我就不说了。”

“真对,这个霍明明,既缺德又少才,凭啥当局长啊!”

“是啊,他就像托尔斯泰的《复活》中那个检察官,愚蠢又凶残,唉!”

“托尔斯泰,不是俄国的大作家嘛。他写的《复活》我读过,不过,那个检察官的形象并没有男女主人公的那么深刻难忘。”

“小说《复活》改成了电影,电影中一段画外音这样说:‘检察官生就的是个蠢货,更不幸的是他在中学读书时获得了金质勋章,而到了大学,他的一篇论文发表出来,这更增加了他的自负。他在女人方面的成功,更助长了他的刚愎自用,飞扬跋扈。像霍明明这货,与这个检察官可谓一丘之貉,一路能爬上来还不是靠的人缘关系,权势操作,哪里有一点儿政绩成就呀!这样的货色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倒是意外了!”

“不过,霍明明这号人,虽然狂妄霸道,胡作非为,但并不可怕,因为他的作为很容易露出马脚破绽,一逮一个准。可怕的是他老爹,老家伙表面一套冠冕堂皇的党纪国法,党性德性,实际上居心叵测,台上说一套,下边做另一套。唉——”

“是啊,这次他能指挥手下的人,将档案袋送到你的人手里,不用说,他认为应该送的人,他都有本事送到的,社会就是这样被搅乱了啊!”

此刻,臻岩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不好意思地说:“是内人,问我回家吃饭不?”

“哟,已晚六点了,赶紧回去,代我问嫂子好。对,你今晚就找纪检组长与政治部主任,叫他们把放档案袋的意见箱弄好,明早八点以前挂到应该放的地方。”

晚上十点,我与杲遥院长通了电话,告知他面临的这起雇凶杀人案进展情况及我的想法。

4月14日  星期二

一大早,杲遥院长打来电话,告诉我“霍家人”已为霍明明的事到省城活动了。杲遥院长说,周一下午,省政法委一位领导找他,专门询问了霍明明雇凶杀人案的事,甚至问到很专业的细节。杲院长说,他问案只是个由头,是个名,其实是想为霍明明开脱,以免死刑,只是不正面挑明,只能旁敲侧击让院长理解话外音。他一个劲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跟他打“太极”。院长嘱咐我:第一,要做到依法办案;第二,要讲策略,特别对于有来头的干扰者……

我能理解院长的良苦用心,我知晓每当江北省出现一起错案、冤案时,杲遥院长的脸色是多么难看,用他的话说,错案和冤案不只是给咱们法院的脸面抹黑,它使我的心滴血啊!我们太对不起老百姓了,太对不起当事人了……无论错案发生在江北省哪个城市,对于身为高院院长的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今我坐的这把院长交椅,正是全省错案率第一的南至市中院,我的位置犹如急流漩涡的中心,随时会崩发的火山口,只有身在其中,方知身外世情生态。这里的人,当然不是所有的人,有个不成文的共识:如今世道,金钱可以挑战一切,不,不只是挑战,而是打败一切!是的,所有的对手,在金钱面前,都当束手就擒。不是吗?昨天公示出改日期的启事之后,到晚上十点,纪检小组去开意见箱时,里面已完整地放着五个档案袋。也许收到档案袋的人都退回来了,也许还有人没退……我可就闲不住了,岂止闲不住,是忙不过来了,应接不暇了,一时间甚至不知所措了。待冷静下来,我又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了呀,南至人,霍明明家族的七大姑八大姨、霍明明家族的势力团队,的确利害!他们也许是急不择途吧,竟然有人直接找到了我。当他亮明身份和来意,首先使我惊愕的是他怎么能通过诸多障碍走至我隐居的临时居室。我交代过有关人,这两天不接待任何来访人员。仅此,已使我知晓霍家老爷子在南至的根深蒂固。来人开门见山地说出要为霍明明说情,道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道,接下来就单刀直入,刀刀见红了。“治院长,你说吧,这事得多少x摆平,只要说个数,不出半个钟点,钱打到你的卡号上。还是把现金送到你说的地点,怕不安全是吧,这样整,我派一个人,你那也找个人,都到城郊外的漫天地,没有第三人,也没有监控,俩人都甭说话,别怕录音,手递手完事,中吧,是一百万,三百万,五百万,还是再翻上一番,都没问题,都办得成。治院长,你比我懂得多,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想一想,你当院长,工资不低,一年能挣这个数吧(他用手指比画个不小的数字),可咱这一锤子,就能顶你二十年三十年的还多得多呀!话说回来,那审委会,你也是一票不假,可你那一票含金量能一样吗?有指导性吧。也就是加四个字,还判死刑,只是‘缓期二年执行罢了……”

是的,来人说得是。我的心由惊愕惶恐直到一种莫名的震颤!是的,当一个人从来没经历过金钱诱惑,初心是纯洁坚定的,可是,当一万元、五万元的诱惑使你依然蔑视,不屑一顾,对方就拿出30万元、50万元。倘若你依然如故,这时间,奇迹出现了,花花绿绿的票子成10倍地增长,一时间,梦寐以求的优质房舍,款式新颖的漂亮汽车,手到擒来的高档消费,竟然在转瞬间梦想成真!不用再以寒暑岁月打拼,不用再以辛酸血汗付出,就这么简单,天堂式的生活转瞬间到手了……

也许很有可能,在这种情势下会被打倒,会被掳获。因为票子太多、太沉、太有分量啊!也就太有“战斗力”与诱惑性!这就是南至市一些人的价值观吗?是霍家人的制胜法宝吧。眼前展开的这场“肉搏战”,证明他们仍然相信,自己会赢!如果没赢,那是“分量”不够,只怨自身的乏力。

在他的心中,不相信有不被金钱打倒的人物,这种逻辑并非空穴来风。是他们用金钱这个利器屡屡得手的实战成果与经验,即使再难啃的骨头,也啃动啦!即使再清晰的黑与白,也颠倒过来啦!

不过,生活远比主观判断推论的复杂,更比凭空想象的多彩纷呈。生活的主宰者是人,是人在驾驭生活的前路,而非生活左右前程。面对不速之客的一番“挚言诚语”,殷切期盼,我回绝了……

临别时这人还是挺有风度的。他说他来找我,没有任何人的委托,完全是我行我素,一厢情愿,只是想救霍明明一命,愿意拿出上千万元买明明的命,因为霍明明他爹当年扶持过自己,如今他是南至市出名的纳税大户,他是报恩霍明明的老爹的,不想叫恩人断了后。如果这个忙实在帮不上,敬请不要声张外传,因为霍明明他爹并不知悉这事。而且他给的巨款只是自己的积蓄,不是霍家的钱……

看来,这老霍是老谋深算,可谓政坛老江湖了,虽做犯法的事,还弄不住他犯法的把柄。我想在南至市,像霍明明他爹这样的江湖干部,真不知道有多少呀。他们在大庭广众面前,张口为人民服务,闭口做人民公仆,还不时宣传这精神那事迹的,实质呢,干的全是另一种勾当。唉,有这帮人做“军师”,南至市能不难治吗?

4月21日  星期二  阴转晴

从上星期二至今,整整一周时间,我在经历漫漫的煎熬,从来没有过这样沉沉的重重的度日如年的感觉,要命的是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案子)?不知道会有哪个程咬金突然空降,打乱我的计划与部署,一切皆在不确定中。

南至啊南至!真是名副其实的难治,你没有当今那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虚名,只是这种实至名归太没必要了。可是,就这么个难以治理的城市,在定夺中院院长时,依然竞争得异常激烈。据说开始阶段,有当院长企图的不下七八位人士,最终竞争到“决赛”时刻,仅剩南至市的政法委副书记郑珂与中院常务副院长臻岩。看似两人在激烈较量,其实是幕后的政要在博弈,无异,郑珂代表的是南至市政界实力派,臻岩代表的则是江北省法学正规军。其实二人谁胜谁负皆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有个哲学家说得对,“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话仔细玩味并不错的。凡能存在的,当然就有生存的条件和能力,从它出生到它的成长,都有适宜它的氛围。你能说倘若郑珂当上了中院院长就不合理吗?或者说臻岩升至院长就不行吗?当然不能。他们二人中任何一位坐上院长交椅,都是可能的,只是在最后千钧一发的定夺时刻,突地停顿下来。据悉是江北省的第一把手打了个招呼,告知管这事的人,南至市中院院长的人选要尊重高院院长的意见,也因此,我出其不意当上了院长,最终由人民代表大会宣读了对我的任命文件,我成了坐享其成的有福之人。又好像重演“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故事。要说做中院院长,我当然亦想,如今哪有人不想升官呀。不过,我真的并不想来这个南至市任院长。如今,我开始“享用”啥叫难治的滋味啦!难治的滋味使我陷入一种苦闷与孤独,前路呈现一片空旷莫测的深沉。我拉开抽屉,找到许久不抽的天叶香烟,一个人吞云吐雾起来。

此刻,臻岩来了。我正想找个知己倾吐倾吐,至于倾吐啥,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吐,不然太憋得慌。

“哎呀,臻岩兄,你来得正是时候,这阵子我想找个人倾诉倾诉心声,正好,来来来,想喝什么茶自己沏吧,茶叶都在那个小柜子里。”

“我能猜到,这些天你的日子不好过。虽然霍明明的案子判过了(审委会审判结果判决死刑,立即执行),可并非案结事了。他们已经上诉到省高院了,不过,他们去活动高院,可难得多了。”

“再难,他们也要活动,这个我心中有数。他们要上诉,也在意料之中。”

“你预料得挺准的,采用的手段也对头:一是改变审案时间;二是让纪检小组贴出告示,限定周一自动退档案袋。这一下子整整退了五个档案袋,要不,谁敢保证能那么一致地同意判决他死刑啊!”

“咱们对霍明明的案子算是结了,他们现在活动省高院,待省高院终审之后,报请国家最高法院核准,他们还会到首都活动的,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不过,对这一路关口,我不担心,就是霍家倾家荡产,把全部家底都砸上去,也救不了霍明明的小命。”

“既然你有这信心,就该豁达超然嘛,不该陷进南至眼下混乱的舆论之中。别看有些说不该判霍明明死刑的舆论叫得很响,其实那只是极少数人的声音,实际是霍家人自己的声音,有一些是他们掏钱雇用的喉舌。你还是来咱南至时间短,不习惯在这方人文环境中正常的生活。其实,真把心放下了,眼界看开了,对生活的态度会改变的。再说,咱们换位思考一下,现在真正难受的是霍家人,是企图永远以权力、以金钱、以势力罗织的帮派来统治南至的那帮人。如今是咱们对他们迎头痛击,打了重重的致命的一棒,他们比咱们要难受多啦。”

“他们难受是活该!不过,这种胜利却使我兴奋不起来,只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和压迫感,怎么也调节不到舒缓放松的地步,一直紧崩崩的啊。臻岩,正好你来了,帮我调整调整。”

“嘿嘿,你说对了,这种经历正像我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咱中院时,有那么一个阶段就是你现在的感觉,特别是审理判决一起重大案子以后,败诉者们开始上诉,申诉,最终走向上访。从南至到省城,从省城到首都,晃晃当当,跌跌撞撞,一路下来,短者两个春秋,长者七八个寒暑也不拉倒。弄得承办案子的法官坐卧不安,饭吃不香,觉睡不着。特别是碰上那手握权力,又不懂法,或他啥都懂,就是要为败诉人翻案的那号,再加上只想挣钱,只怕把事弄不大的律师,这一伙人合谋起来,即使最终翻不起大浪,也是已弄得鸡飞狗跳,甚而风刀霜剑!那时有句顺口溜说:‘公安不敢出警,法院不敢开庭,律师一路煽风。”

“哈……有意思,那——后来你是啥感觉呢?哈……”

“那时候年轻啊,现在回头看,只是个毛孩子,单纯呀,每每难受时,就是遇到那类无理取闹,非要翻案,或那类有点儿实权的官人来说情,你跟这两类人讲法律条文,讲事实依据,肯定无效,讲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谁也改变不了谁的认知,弄到最后,就是撕破脸面,大吵一番,不欢而散。以后有经验了,凡遇这场,就躲,就不跟他们照面。毕竟这些当事人进门要登记,会有电话与我联系,我会找各种理由拒绝接待这类来访者。要说这种办法也不算办法,你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特别是那一类颇有信心又有毅力的闹访者,他们不会因碰几次钉子罢休的。躲避能行吗?这一阶段,凡是因工作弄得苦恼时,就去看文学书籍,期盼从那里找到慰藉与解脱。有一天我翻到鲁迅文集《热风》中的《随感录》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这段文字后边又写到:‘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读着读着,读到这些地方,我豁然开朗了。想一想,再对照鲁迅那时代,面临白色恐怖,竟然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去追求进步,去乐观生活,我们的现状算啥,遇到的难题困惑虽然令人厌恶烦心苦恼,但能退缩吗?”

“嘿嘿,很久没人跟我讲政治课了,嘿嘿,你这堂小课中啊,敲到点子上了。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别戴高帽呀,我只是说的切身经历,哪是上政治课,其实,这种心理调解也是无奈,想一想,你成年累月在这种环境生活,你能把那根弦绷紧一个月,半年,一年,你还能一直绷吗?那不把你绷死,也得绷到精神病医院去。也许时间长久了,有些敏感的刺激的东西,对一个产生抗体的人,也无效吧,因为天天都这熊样,你不习以为常,至少也麻木不仁啦,见怪不怪了。有部电影叫《与狼共舞》,我也与这类怪状共舞了,见怪不怪了,怪就是正常,如果没有诸如此类的怪状,那能叫南至(难治)?既然是这样的生态,我们何不学学鲁迅,不怕遇上奇,遇上怪,遇上难,我们在‘奇、怪、难的面前笑着跳着,向前奔跑。所以嘛,该干啥干啥,该高兴照样高兴,该轻松照样轻松,该咋办案照样照着自己的意志办,何必天天愁眉不展,一脸的多云转阴,甚而电闪雷鸣呀!没必要的,南至的人文环境,南至的空气氛围,会把你打磨成个十分硬朗的人物哩,你信不?”

“我……”

“不瞒你说,咱这南至,何以难治?这是有历史根源和地域来头的呀。看看,小城四面环山,平原好地尚少,靠老老实实种地能养家度日吗?就我家那方村落,可以说家家都出过土匪,但我家没有,因为我爷爷直至爷爷的爷爷都是方圆几十里的唯一的私塾先生。是教孩子读书的,引导孩子走正道的。为啥出土匪?土匪打着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旗号,就可以抢劫财物,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当年震惊全国至今流传的白朗起义,就发生在这地方。白朗这人就生在我们村子,当年为反对执政者的统治,就揭竿而起,队伍由几百人发展到上千上万人。白朗往往能在敌众己寡时巧妙打击对手,赢得胜利,其实他实施的战术有点像游击战,又能一呼百应,很快组建队伍。因为咱这地方闲人多,有土匪文化的氛围。弄啥事,只要有人带头,又能得到利益,就一哄而起了。还有,这里虽然平原土地少,山岭多,但是不少山里藏有煤呀、铁呀、金呀、铜呀之类的矿石,很早就有人以开矿赚钱谋生了,虽说是小打小闹作坊式作业,但他们懂得哪座山有宝贝可挖,有钱可赚,而且不乏懂得勘查技术的人,这样就有了占山为王的现象。一班子人占住一个山头,就不准外人再进山了,他就是山大王,跟着他的人就靠山吃山了,这种现象在咱南至已形成气候。这些年,发展得很快、水平提高得也快,引进了外边的人才和技术,采用了现代化的管理,确实使一些开矿人大发其财,成了矿主的大有人在,成为企业家的也有,能当上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的也有。你会问,难道政府不出来管一管,任凭他们滥采宝藏?政府不是不管,当一切逐渐走向正规的渠道,开始规范采矿行业时,政府职能部门地矿局(后来与土地局合并叫国土资源局,至于煤矿,管这事的叫煤炭局)叫办什么证,这些占山为王的人说办就办下来了,说你这矿得有多少比例的工程技术人员,且必须有职称证件(工程师之类),人家说弄就都弄齐了。用他们的话说,如今只要有钱,啥证办不下来,办不下来,是你出的钱还少!再说人才,只要有钱,啥人才招聘不来?招聘不来是你给的钱不够分量,啥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了解到,被招聘来的人多是矿业大学和这类专业研究所的退休人员。这些可以称为专家的教授和研究员曾说过:‘臻院长,不是我们非要跑到这偏远的矿山为他们干事,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在岗位时只是凭薪水生活,虽然工资不低,但不能解决眼下的实际问题呀。我问,你们都退休啦,该安度晚年了,还有啥实际问题?他们说:‘孩子不争气呀,孩子、姑娘的收入都不高,常来当父亲的家里哭穷,要么是还房贷压力太大,要么是孩子学费太重,一旦孙子有意向要去国外求学,一张口就是几十万元呀,我们这代人哪有那么多积蓄?这下好了,来到这里为矿主打工,难题就解决了,为啥不来……”

“那——这些山大王开的矿,安全吗?证件齐全吗?运行规范吗?”我问臻岩。

“凡能占住一架山头的山大王,不,应该说能赢得一座矿山开采权的人,都不是白吃饭的,都是有头脑有计谋甚至有出其不意招法的人上人。你去检查他的合法性、规范性、安全性,所有该有的证件一律齐全,就是工商证件与纳税证件,也是规范的,去查纳税,也都照章纳税。这样的态势,地方政府都悄悄支持了。”

“这样说,这些矿主对南至市,对地方社会岂不是有功之臣吗?”

“不——这只是有利的一个方面,还有另外一个有弊的方面,山大王现象带来的弊,恐怕是电视连续剧的长度啦,咋的,说——还不说?要说,中午你还得准备好酒。这行吗?我看近几天不大适宜。”

“是的,这些天正是非常时刻,你只要装在肚里,咱俩有时间闲喷。”

“这矿山仅是长篇连续剧中的一些章节,还有更让人震惊的故事,哪个章节都是风起云涌,跌宕起伏,甚而惊心动魄啊!只要你想听,日后慢慢道来”。

“哟,南至可不只是埋藏金银铜铁啊,还有精神矿藏,我那个作家朋友务远,他要能到这方住上年把,说不定能出版精品大作哩。”

“好啊,啥时间让我会会你这位作家朋友,也好把咱这精神矿藏冶炼成金,流传于世嘛,哈哈……”

5月1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是五一劳动节。我趁这个小休的空暇,去看看故里矛盾市,一是寻找我的童年往事,也是想与同窗好友务远碰碰面,聊聊天。无论是去寻找逝去的时光和故事,还是找务远谋面,对我都是一种放松和休闲。一个人不能只在自己专业的跑道上玩命地奔跑,当一段赛事过后,需要到另外的天地去放松,去休整,去感悟。其实这是一种充电,是为下一次的赛事做的准备,以使自己得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

走进矛盾市,我就直奔务远的住所,事先并没有打招呼,我知道,他肯定宅在家中,不是看书就是作文。他不爱出去,也不愿参加群聚活动。特别是他的家庭生活,与一般人不大一样。他与爱人常年分居。这种分居并非常人理解的那样,是非常人理解的分居。他与爱人感情尚可,从来没有言辞过激的吵闹争执,二人的交流总是和风细雨,心平气静,即使有对所谓的观念的分歧和认识。不过,二人之间也从没有那种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听他说,年轻时就没有,不知是真是假。也是因为这种缘故,二人方欣然同意分开生活。爱人在他们的老宅,那是务远前辈留下的家产,在矛盾市老省政府(矛盾市先前是江北省省会,省政府当然在此)附近的省府前门大街,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务远与爱人结婚时就居住这里。这座院落虽然是务远家的家产,但早已被分得支离破碎了,务远仅住着其中一座厢房,虽然不是十分宽大但还算舒适。无论姑娘上学,爱人上班,买菜购物,闲逛商店,即使去看表演和锻炼身体,这地方都属黄金地段。而务远呢,是个放荡不羁、浪漫潇洒的男人。有人说务远这人太随意,太自在了,干啥事就像小孩尿尿——流到哪儿算哪儿啦,没个节制,也没个规划。他竟然在矛盾市北郊外的体育场附近租了三间民房。这三间民房,称谓农舍更适合些,因为是一方农家小院。早先这里是个小村落,住户们都是农民。前些年体育场要扩建,计划建一个能容纳两万名观众的足球场,这个足球场将这家农户连同七八家芳邻统统圈进去了。随即政府下达了拆迁文件,接着来了专做拆迁房屋、平整土地的一群人。绑有高音喇叭的大汽车来回巡游,车体上贴着颇有政治性、鼓动性的醒目标语“舍小家、为大家,为建设一流绿茵场添砖加瓦!”“为中国足球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做无私奉献!”“舍弃旧院,喜迎新宅,过现代人文明生活!”最后这条标语的意思是,政府已为所有拆迁户盖了安置房,安置房水电气一应齐全,只是没了院落,是十二层的小高层,每家按原宅子大小予以分配。老实的农民先后都搬走了,住进了高楼,可是这家农户的主人是个愣头青,在村子里绰号叫一根筋。政府拆迁办的人找他谈事,推心置腹地做思想工作,务远把那场景说得绘声绘色,拆迁办的人是这样开场的:“我说,这位大叔,看看人家为啥都愿意搬,你也去看了,政府的安置房又新又结实,抗得住八级地震,安全啊,万一地震了,你这旧房,可是要震得一马平川呀……”

一根筋没等对方再往下说,就接话了:“甭跟我说那悬乎的,我也五六十岁了,从小就没见过咱矛盾市有啥鸡巴地震,就是有,也是外边地震了,咱这晃荡晃荡就了事啦,咋会塌哩,胡扯淡!”

“大叔啊,你别激动,就是地不震,想一想,邻居们都搬走了,村委会都挪到那新楼了,你一家住这儿——唉,再说,新宅用的水是自来水,一开水龙头,就行,还有天然气,做饭多方便呀,不像你这,还得搬运煤球。特别是洗澡,装个热水器,啥时想洗一开机器水就热了,多方便啊……”

“甭说那没用的,对我,那都不管用。”说话间,一根筋的小狗从外边回家了,它一见生人就汪汪汪地叫唤起来,想赶人家走。一根筋赶紧说:“小花儿,别叫,别叫——人家是来说事哩,不是来偷咱东西哩,哎——小花儿,乖乖——”

果然!小花狗不叫了。老实地卧在一旁,用它那一双狗眼一直瞅着两个拆迁干部。

“俺说啊,恁俩也不容易,这事也真不关恁俩的事,恁都是打官差的,当官的叫恁俩干啥,恁俩也不敢说个不字。这事我都懂,恁俩比俺还懂。恁回去跟当官的说吧,就说那个钉子户,唉——这破名字都是恁当官的起的,俺有大名,姓气名不走叫气不走,就说那个气不走死活不搬,别说给一套安置房,就是给座金殿,想叫俺气不走离开这老宅,那也是石狮子的屁股——没门!懂吧,住那鬼地方,俺小花儿(狗)能像这儿舒坦,那地方,俺院里养的一群鸡能跳还是能跑,还是能给俺下蛋(是的,院子一侧有个大鸡窝,鸡们都在院子里散步哩)。再说,俺这地方风水好啊,唉——又跑嘴了,不说风水,一说那就成迷信啦。就这吧,对不起啦,俺也不方便管饭,看看都晌午头啦,该吃饭啦……”

拆迁办的人被打发走多少次,谁也记不清了,但这个一根筋被定位钉子户,已是众所周知,可是钉子户虽是钉子,能钉在这方故土,并不容易,只要政府动真格的,这钉子户说起还真能起得动。可是这一根筋何以能钉得死死的,说来个中有原因的。一根筋有个儿子很争气,当年以高考状元雄震江北省,进了首都名牌大学,毕业后就分到了江北省一家有权的厅局,属于司法系统。这姓气的公子在矛盾市又有一帮同窗好友,如今也有几个坐在执法部门的位子上。遇上扒老宅子的事,气家公子真的来气了。为啥?他懂得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房宅,那是私有财产,不是谁说拆就能拆的。那得有相关合法的程序,及合理的经济赔偿,从道理说,还得被拆迁户能够接受政府给予的条件。气家公子不是不讲道理、不谙世理的人,他听说是为弄足球场来拆他家的老宅,真的来气了,若是国家大项目工程落户那里,舍小家为大家的说法他是能接受的。可这足球,别说你个矛盾市,就连整个江北省,就是全国,哪里行啊,要是在矛盾弄个乒乓球,整个跆拳道之类的,说不准能整出个名堂。结果呢,他与矛盾市的称兄道弟的伙伴说了这事,求兄弟们关照。兄弟们有在公安部门的,有在市政府的,有在街道办事处的,这帮人一发挥作用,拆迁办的人就指示下边,对那个一根筋钉子户,该做工作一定得做,但要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以情动人,不可用对待其他拆迁户那般动武的手段对待气不走嘛!只能武戏文唱啊……

所以一根筋这钉子户真的铁板钉钉,钉到这地方了。之后在矛盾市班子换届时,先前的市长调走了,新来的市长在处理遗留问题时,知悉这方绿茵场成为半拉子工程的原因后,在政府市长办公会上大发雷霆:“政府怎么能做如此决策,矛盾市有多少重要项目,多少燃眉之急事宜,这个鸟足球场能排上政府十件大事吗?乱弹琴……”

就这样,这项拆迁工程下马了,搬走的已难返回了,生米做成熟饭了,政府给过安置费了,也住进高楼大厦了。没搬的,暂时维持现状吧。可是一根筋家中起内哄了,除了一根筋一个人,老婆孙子孙女们都要去市里边有天然气和暖气的地方生活,而且气家公子在矛盾市也弄到了一套新房。也是无奈,一根筋一家搬走了。务远趁势租下这套世外桃源。

也因为务远与这气家公子是好友,俩人虽不在一个城市,却常来往,有啥信息都是及时交流。气家公子也喜欢文学,闲暇时也弄篇短小说,小散文随笔之类玩玩,务远会将他的作品发表在《矛盾文学》上,有时还写篇小评吹吹气公子的大作,弄得俩人关系挺铁的。我之所以对务远租这房舍知根知底,都是务远跟我说的,他的说,不是一般扫描式的说说而已,而是用一种形象思维加逻辑剖析讲述的。每每此时,当务远吞云吐雾,颇有情致地娓娓道来又形象又生动的故事时,他就讲得十分认真,我就听得十分专心,不像有些人,人家认真地讲,你却心猿意马,思想跑没影了,人家讲过了,你却弄不清讲的啥。我当然不是这样,既然务远能不怕耗时间耗精力地跟我讲,我就会耐着性子全神贯注地听,他看我这样侧耳聆听,就越发认真卖劲地讲,相互绝不敷衍,都是实打实的互动。

终于来到务远的郊外小院了,大门开着,我就往里奔,谁知那小花狗大喊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地大叫起来。

务远从屋里出来了,身着黑色夹克衫,黑色休闲裤,趿拉一双旧布鞋,自然卷的长发,一脸的胡茬子,一贯不修边幅的他看到是我,就佯装出有点儿吃惊的表情:

“乖乖——是啥东北风把大院长刮来了,嘿嘿——嘿嘿——稀客——稀客!”

“甭跟兄长来这这一套,你那德行,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连市长都敢不鸟,一个中院院长在你眼里,算个啥啊!”

“别——别——别动真格的,我敢不鸟的那类市长,是不学无术,只会八哥学舌那号平庸的官,要是有真才实学,又有德行的官,我打心眼里尊敬加赞扬哩。就像你,虽说是个中院院长,有水平啊,能办好案啊,我敢不鸟你,嘿嘿……”

“甭跟我戴高帽,甭来那一套虚的,咱俩嘛,谁跟谁呀,有啥说啥,甭包装,白籽白瓤最好。无论吃的、说的、唱的,一律原生态,懂吧?”

“你以为你是院长就比我懂得多,嘿嘿,要说讲法律,要说办案子,你肯定比我懂,要说讲原生态,恐怕你——啊,这么说吧,看看我这二分地(院子共二分地,约130平方米)上长的月季花,咋开得恁好哩,红的艳丽饱满,白的圣洁净亮,紫的高贵文雅,蓝的湛清晶莹,嘿嘿,为啥?就是原生态,我这月季,不上化肥,不上人工造的那类五花八门的化肥,全是有机肥,懂吗,有机肥。”

“懂——懂得。”我怕他跑题,我来这儿不是听他讲原生态的,他这一跑题,就走远啦——就想立马截住这个话题。

“恐怕你不懂,还是真不懂。别看栽种个月季,也得讲诚信呀,你要是敢用那种人工造的肥料,特别是化肥之类,别看当下长得怪肥怪壮,到了明年,你这种花的土壤就不中了,就不好再……”

“中啦——中啦,这个我懂。走走走,”我边推着他走进屋子边说,“这些时又写啥了,叫当哥的欣赏欣赏呗。”我扫视一下房间,发现在临窗处摆置了一个画架,一幅水彩画,好像才进行了一半。“噢,又想当画家呀,别贪多,贪多嚼不烂,当好作家就中啦。”

“哪是想当画家,20多天前清明节时,我翻开杜牧写的《清明》,突然觉得这诗中有画,就想弄一幅画清明的画,也是随意玩玩,嘿——随意玩玩,嘿嘿——咋的,不兴我玩?”

“我哪敢说不兴你玩这个。”贴近画面,只见那画纸一角写着‘清明二字,画虽未好,却在右上角题上了杜牧的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务远用的是水彩画颜料,从他对这幅画的巧妙构图、形象的轮廓,以及绚丽透明的色调,可以断定,他不是胡玩玩而已。他对水彩画技法有相当的功夫,绝非短时间能练成这个样子的。我拉张破椅子,坐在一侧,下意识地说;“这首诗是写清明,可他没想到,如今却火了杏花村,山西汾酒从中受益啊!”

“这你就不懂了,应该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老杜当年的杏花村,不是山西汾阳市的杏花村,那方生产汾酒的基地。杜牧当年在安徽任池州刺史,池州贵池西郊有个村子叫杏花村,这是有地方志记载的。唐会昌年间,有黄公名广润者,在此酿酒出售,村里有井,水似甘泉,人称‘黄公广润玉泉。”

“噢,叫你这么一说,汾酒的老家应该是安徽,不是山西了。哈——你看,你已把这杏花村酒擅自由晋挪搬至徽。”我指着他的水彩画,那方挂着“杏花村酒肆”迎风飘洒的绢丝带子,右侧分明写着“安徽池州”一行秀丽的小楷,“人家安徽人该给你广告费了,哈……”

“我是在还原历史真相,哪里是时下那帮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财迷呀,况且这画只是自己玩玩,又不发表,他晋人还是徽人,哪里知道我是谁呀!”

“嘿嘿——又动气了,玩真格的了,我说就你这脾气,这度量,就交不好朋友呀,还没开个玩笑,你就要上火,上啥火嘿,不能幽我一默,哈……”

“我承认我难交朋友,我有自知之明,这事不仅单位同人,就连老婆都烦我,可你是咋回事,还舍弃不了我这个只会使人难受却不能叫人快乐的刺头!您都当大院长啦,还跑到我这乡野寒舍,图个啥呀?”

“唉,你还不懂吗?别人是不懂,恁哥想你啊。务远贤弟,一辈同学三辈亲嘛,咱俩打小同窗六年小学,接下来又同窗三年初中,都是一个班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呀!”

“哈……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啊!”

“我喜欢你直率又本真的天性!”

“我喜欢你老练却没有孬心眼的品德!”

“嘿嘿——这就中啦,至于再有啥毛病,都不是事了。能计较嘛,朋友之间,当然不能。你要是只想要个十全十美的朋友,那你一辈子就没有朋友,信吗,世上有完人吗?”

“唉,还是你度量宽广啊,比俺强,俺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不入耳的话立马就上火!”

“别——别——上火,就拿刚才你说杜牧写的杏花村是在安徽池州,且有名有姓地生产过杏花村酒,照这么一锤定案,如今汾酒的故乡就迁挪到安徽了。还说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在这个事上,我很可能不比你知道得少。注意,远弟,这里我用了两处谦词:一处是‘我很可能,这里说明也有另一种可能;另一处就是‘不比你知道的少,个中意思是可能与你打个平手,知道得一般多。这样我的话就留有了余地,无论再出现什么情况,都有余地自我解脱。可你哩,一说话口都那么满。在这个事上,我敢说不比你知道得少,是以往办过与汾酒到底发源何地而争议的案子,并不是我的学问比你高。有当事人认为杜牧的“清明”一诗就是写的山西的杏花村,他列举了诸多证据,杜牧虽然没在山西做过官,但那时段他去山西游览,有“过田家宅”和“并州道中”两诗为证。是游览时,到杏花村买醉。你能说持此证据者败诉?还有一种说法是杜牧的曾祖父曾在山西做官,坟地就在晋地,他是在清明之时赴山西寻祖,方写下此诗。唉,为这事,汾酒企业动了干戈,竟然请来全国知名学者论证杏花村到底在何处,其实,过去了上千个年头,能弄清吗?”

“算了——算了——杏花村在晋在徽,不是咱俩考证的课题呀,争这干鸟哩?”

“也是。别说咱俩,就是鼓捣历史地理的专家学者,也分两派了。”

“这就对啦,你敢说我画的产酒的杏花村就在安徽池州贵池县是错的吗?”

“不敢——不敢——你也不该就一锤定音,杏花村就不在山西呀!别争这个与咱无关的疑难问题了。”

“谁想跟你个当法官的争论呀,社会上谁不说,啥时候都是你们法官说了算,我个无权无势的破落文人,能弄过你?”

“又真生气啦,别——千万别气着。哈哈……”

“咋会生你的气,我的气早生完了。说吧,这回来矛盾,有何贵干,鄙人能尽何绵薄之力?”

“终于书归正传了。鄙人想趁五一小假,请君一道寻觅咱俩的童年生活。首选是到母校,江北省矛盾市第一小学浏览参观。然后去咱小时爱玩的地方禹王台、相国寺,最后看看号称四大名镇之一的朱仙镇(其他三镇为景德镇、佛山镇、汉口镇),看看它破落到啥鸟样了。”

“噢,你是来揭咱矛盾的短呀,明明知道人家那三个镇都兴旺发达,咱朱仙镇破败不堪,你还怪高兴是吧,幸灾乐祸是吧。啥立场?啥感情?别人不明白咱矛盾的秉性,你土生土长的矛盾人,还不知道咱矛盾人吗?活生生的破落贵族啊!话说回来,咱矛盾人现在是不行,可咱过去行呀,咱行时可是全世界最大最繁荣的都市呀,如今虽不行,咱矛盾市也不鸟他们那些行的。特别是省城,你在那地方,过去就是x县嘛,有啥了不起呀——”

“嘿嘿——又来了,又来气了,这行不行又不是你的责任,你生个啥气?”

“哈——就是呀,行不行关我屁事,咱俩扯这淡干?哩。男轼兄,说咱的正事,你不是叫我陪你去旅游吗,应该说是故地重游吧,这都是轻车熟路,小弟照办,不过我对你也有一事相求。”

“对我,还相求,去?吧,你对我啥时候求过呀,都是指示,说吧。”

“哪敢,哪敢呀,这些时候,唉,你弟妹的工作,你得去解解她的思想疙瘩,俺俩这样分居也不是常事,劝她还是离了吧。她人好,又端庄漂亮,随意找个男人都比我强,不能再耽搁人家了。”

“你小子是啥意思,是不是不离婚耽搁你啦?你是不是又遇上新欢啦?”

“对天发誓,我要是再找女人,天打五雷轰。我知道,我不适宜与任何女人一块生活,才拜托你去做这事,她死活不离啊。”

“好——好,今日不谈这破事,眼下先安排午饭吧,肚子饿得咕咕叫啦,你也不说咋尽地主之谊呀!看看表几点了?哈哈……”

“哟,都一点半了,好——好——你说吃啥?去哪家馆子,我做东。”

“甭去馆子,我问你,这儿有啥酒?家里存的。”

“最好的就是山西老白汾了,哪像你那儿,茅台五粮液,还都是成箱的。”

“好,汾酒就好。这样,你去距这里不远的那个名伦集市,买一斤张记花生来,四个松花蛋,最好是江南省益阳产的,再弄几个双麻烧饼,半斤酱牛肉,就这,齐了。咱俩就干喝,中吧!”

“好,好,你等着,我去去就来,保准一样不落,全弄回来。”

5月2日  星期六  多云转晴

昨天我和务远都喝高了,幸好是山西老白汾,这酒咋喝都不头疼不烧心。喝高了,睡一觉,醒来没事。就这,我在这“世外桃源”将就了一夜。今天凌晨,务远早已酒醒,哪里还睡得下,也是因为有一个小学同窗在自己身边,当然想畅开心扉,海阔天空地胡喷畅聊。平时我哪有空闲啊?要不是五一小长假,哪里敢有故地重游的奢望?若不是有个务远发小,能下决心独自往矛盾市奔吗?我和务远,只要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住啦,想说的话太多,共同语言也多,有不同看法也不少,说到俩人的共识,就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有时还会四掌相击,就像绿茵场上踢进制胜的一球那样欢呼雀跃。遇上不同见解,特别是针锋相对,格格不入的话题,就争执得面红耳赤,甚至摩拳擦掌,想扇对方几个响亮的耳光。好歹争论过后,就松弛下来了,紧绷的神经一旦舒缓,就觉得刚才的争执挺可笑的,不愉快的气氛就一风吹了。但大多是我高姿态,主动地找他,或主动地与他说话,去恢复正常关系,他方释然,他从来没有我这种姿态,总是被动地等待。不过,我不在乎。要么,我与务远的关系也早崩了。重要的是务远的诸多思维和见解,是独特的、新颖的,我隔一段时间就想听一听,犹如一个过来人总爱怀旧。这大半夜,我的话题是绕着他要与爱人离异展开的。他爱人叫瑰琇,姓瑰名琇,这名字起得挺有学问,瑰琇出身书香之门,父母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在江北大学任教。瑰琇自幼热爱艺术,颇有音乐天分,大学是在江北大学的音乐学院。倘若照务远说,凭瑰琇的天赋,完全可以考进京城或上海的音乐学院,只是她的性格使然,不像当下一般的学子那么有雄心壮志,一心成名成家。她向往恬静安然,又有点儿莫名的清高,对时下眼花缭乱的光环却不屑一顾,更不去涉身竞争。而且,她以为这个城市很适合自己的情趣,就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她能爱上务远,用务远的话说,完全是一时冲动,让文学的烟幕弹迷住了眼睛,让美妙的文学梦诱惑得误入歧途了,其实那个梦是海市蜃楼呀,可望而不可即呀。这都是务远的原话。

接下来,务远道出了他真实的感受:“就这样,在她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俩就结为秦晋之好,当年我三十啦。结婚后,生活这么多年,她方悟出,跟文学结婚,给作家当老婆的滋味,那真叫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呀!听着怪美,不实际呀。看看现在的同事同窗,看看各行各业里只要有点位子的熟人朋友,哪个没一辆体面的私家小车,哪个还只有一套老宅,还是祖先留下的。哪一家的女人没几块名表,没几样首饰。唉,不说啦,说出去,一是庸俗,二是丢人,三是怕听家根本不信,以为我是故意哭穷。我敢说,我老婆就现在这颜值,别看年纪大了些,照样不缺人爱……”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这话,就截住他,反问道,“是人家嫌弃你这个穷酸文人?还是她有虐待你的行为,你要与人家分手?”

“没有——没有,都没——她也说我,你虽然清贫一些,但并不酸。只是——说真心话吧,在她面前,我有一种骗子巧遇美女傻瓜的感觉,这只是在她面前,在其他任何人任何场合,我都很松弛,很正常的。”

“为什么?”

“也许因为,年轻时的她把我想象得太美太好太有诗意太有生活乐趣太有希望了,其实,经历岁月的磨砺,一切都没了。再说,我与她分了手,就没了任何压力,我一个人,就轻松啦,重要的是,让她找到新欢,能享受她应该享受的生活,这样,与我与她,都是好事。”

“噢,是她常发怨言吗,对时下人们说的房子啊,车子啊,还是珠光宝气之类什么的,嫌你没能力,又没那般有权势的人跟你拉扯,弄得冷落不堪的。”

“也不是,她从不说这个。她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世俗功利,对物质这玩意儿她压根就没啥强烈的欲望。她好像一直生活在梦想中,倒是我们已十二岁的女儿,经常与同学比这比那,就跟她要乱七八槽的名牌,无论穿的、戴的,就连吃个面包,喝个牛奶,都是牌子才中。其实这些,也不算啥问题,我不喜欢的东西,不能强迫孩子跟我一样。想分手,说到底,还是我想轻松,想独身,也因为瑰琇条件优越,与我分了手,肯定能找个比我强得多的男人,当然,这种强得多是说有权有势有钱那号,要比内瓤,比才学,比一种精神,我谁也不鸟。唉,只是如今的人,主要是那些有权的人,就不认这个,只认那种能吹能唬,能哗众取宠的货,我又不是那号人,更不会巴结人,只能坐冷板凳了。可我不能叫这个家去享用冷落的生活呀!明白了吧,男轼兄。一旦分手了,我就没了这种压力,就专心摆治我的事啦,非整一部有轰动效应的大书不中,像《红楼梦》一样,信不信?不许笑我啊,说《红楼梦》,那是个至高的目标,我根本整不成,整不成不是我的才华问题,是我没曹雪芹那种经历和生活呀,但是,至少能整成一部像大作家茅盾的《子夜》那样的作品吧。不瞒你说,当代、现代作家中我佩服的是茅盾知道吧,茅盾叫沈雁冰,当过文化部长和中国作协主席,这些职务在我眼中一点也不重要,只是个过眼烟云的符号。我佩服茅盾,是喜欢他的《子夜》。一读《子夜》,服啦——写得中呀!背景是大上海,大上海啊,真不好写,可茅盾把大上海写活啦,把一个城市写得有血有肉还有泪,有人有景还有魂。哪像时下一些作家,有的就是为获奖去写啊,不老老实实做学问,扎扎实实学习生活,光想走捷径,抄近路,想一鸣惊人。我要整一部《矛盾之夜》,能达到他茅盾写的《子夜》的水平,相信吧,男轼兄。”

“相信,我相信。可写《矛盾之夜》也不用跟老婆离婚啊?”

“这你就不懂了。我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分了手,我就一身轻了。她肯定能找个比我强的男人,这个男人能把她和小姑娘照顾好,我就啥牵挂也没了,专心致志去整《矛盾之夜》,我就不信弄不成一部传世名著,信不——说你哩——”

“信啊!当然信啊,你生在矛盾,长在矛盾,除了大学,从小学到高中,又都在矛盾之中,大学毕业又返回矛盾了,还有谁比你更了解矛盾,理解矛盾啊!不过,这与老婆分手的事,还是停一停。我还没弄清,务远啊,古人讲偏信则暗,兼听则明,我只听你一方胡诌,能算数吗?叫你嫂子来,与弟妹来个深度对话,之后我再发表见解,咋样?”

“好啊,嫂子能来吗?”

“说哪去了,夫唱妇随嘛,她敢不来。”

“比我强,我与她,遇上想叫她陪伴或是跟我争面子的事,人家就不出场,还能罗列一大堆理由,弄得我只能独往独来啦!”

本来,我就有安排全家矛盾小游的计划,全家也就妻子和儿子加我。因为矛盾可看的景点多,文化底蕴厚重,想叫儿子了解一下他的故乡是多么不简单,从中也学点历史和宗教文化(这里有著名的佛教寺院和规模宏大的清真寺)。妻子碧煜在我的指示下,就带儿子跳跳驱车来了。待她们到矛盾时,已近中午,就到号称为中国名店的又一新饭庄共进午餐。务远一家三口与我们共六人。我已吩咐人预定了六人包间。计划在午饭后我与儿子和务远父女一道游览朱仙镇,俩女人去市马道街逛商场。我私下告诉妻子碧煜她的任务是与瑰琇聊天。逛罢商场,附近有家咖啡厅,环境还算幽雅安静,进去边饮咖啡和果汁边聊家事,弄清务远与瑰琇的生活态度再说。

中午十二点半,我们走进又一新饭庄,已经许久没来了,这里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只是装修与家具(餐桌、餐椅等)比先前更陈旧些,与省城大饭店反差甚大。有人说,国有企业的店铺都这德行,无论硬件设施,还是软件服务,都差劲,唯独那注册为“中国名店”的牌子,还有那注册为“中国名菜”的“鲤鱼焙面”“酸辣广肚”“葱爆海参”之类的图片抢人眼目。特别是迎门墙壁一方大广告栏,用魏碑体写的文字,的确能吓人一大跳。

又一新饭庄于1908年建店,原名又一村,由康有为题写“又一村”三字为店制匾,至1940年店名由“又一村”更改为“又一新”,由绰号江北省一支笔,江北大学教授xx先生赐赠墨宝,书写店名。

自开业以来,诸多政界要员、社会名流惠顾本店,享用美食佳肴。他们是冯玉祥、张学良、李宗仁、顾祝同、宋哲元、蒋介石、刘峙、周恩来、马歇尔(美国人)、梅兰芳等。本店还接待过美、法、意、日、澳等国家贵宾。食客享用美味佳肴之后,对厨师的精湛技艺赞美不已,对味道鲜美的菜品大加赞赏,称“又一新”为豫菜的黄埔军校……

这方宣传又一新的文字我看过多次,但每进一次又一新,我还是驻足大厅,凝视这抢人眼球,又震动神经的词语。我是在为昔日的又一新自豪,还是为它时下的景况悲叹!如今的又一新,别说政界要员、社会名流,就连矛盾市的布衣百姓,也没将它当回事,像我这样依然怀旧爱恋又一新的,只属个例或另类了。悲叹?何止悲叹,还要加上悲愁!

“走吧,爸爸,妈妈他们都上楼了。”

“噢,跳跳,苗苗(务远12岁的小姑娘)恁俩也好好看看这上面的介绍,又一新可是有过辉煌历史的啊。”

“啥呀,那只是广告词,不一定真呀。现在啥地方不吹牛呀。”

“是的,跳跳哥哥说得是,那都是瞎编的,忽悠人的,治伯伯不要信啊。”苗苗附和着跳跳说。

我惊讶了,如今的小孩子怎么也都这个样子,对啥都不信呢?

“跳跳、苗苗,你们还小,有些东西还不了解,”我抚摸着苗苗梳着羊角辫的头说,“这上边写的都是真的,一点儿不假,伯伯为又一新的历史不仅翻阅过资料,连当年民国的报纸都翻箱倒柜找来了,那时又一村,直到又一新,火得很啊。你俩小小年纪,怎么就不信这上面光明磊落的介绍呢!哈哈,苗苗、跳跳,我说的你们该相信吧。”

“俺同学们都说现在的广告词都是假的,听了像治伯伯的这样有根有据的解释,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

“没睁眼看看现在大街小巷,做生意的,开店铺的,不都是敢吹牛嘛,弄两间破房子卖个水饺,就挂出个饺子王!租一间房开个烩面屋,就吹成烩面村。一间房能是一个村,一个村少说也得有上百户人家,上百家院落,俺老师领着同学们下过乡,去帮助农民收麦子了,我知道一个村是啥样子。”

“跳跳哥说得真对,你不知道,就在咱矛盾市,就俺住那老街老院老房,有家出租给一个经营饭店的,他挂出个牌子叫“白宫饭店”,还有家民营商店弄了个“巴黎春天”的店名。我也不知道美国白宫长得啥样,巴黎春天有多大多小,反正我不信,白宫不是这样,巴黎春天也不会这么小呀……”

这时已上楼的碧煜又站在楼梯口,喊我赶紧去点菜,一直在楼下怄啥呢。

妻子说得对,我不能在楼下一直沉思这广告词,应该说是又一新简历。事先我对务远说了,这顿饭必须我做东,尽管你务远身在矛盾,理该尽地主之谊。但是,第一,地主之谊已经尽过,昨天在“桃花源”设家宴即是;第二,对又一新的菜肴佳味,你务远不如我懂。我来做东,有这两条过硬理由,就当仁不让了。

我下意识地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唉,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啊。”边缓步往楼上走去,“信任危机啊!信任危机!如今的人,连孩子们啥都怀疑了!”

“爸,你说得不对,这做广告的也不都是假的。就在咱那里,不少马路上、电杆上、墙壁上都明目张胆地写着,办证,还有手机号,办啥证,都是办的假证。同学们都说,假记者、假警察、假大学毕业证。你们法院咋不去抓办假证的人呀?他们敢公然留下电话,他们不是在公示自己就是骗子,而且是真骗子吗?”

“好了——好了,孩子,就是抓这些骗子,也不归你爸呀,那应该是公安的执法范畴。好了,吃饭去。”

“就是啊,治伯伯,公安要不去抓他们,不就是说,你们公开骗吧,没事。”苗苗在帮跳跳说理。

说话间,我们进了包间。看来大家都在等我点菜。其实,到又一新,我不用看菜谱,他们那几道名吃都心中有数,特别是称得起绝活的几道菜。

这时,服务员已到,我没看她递来的菜谱,点了四凉四热,共八个菜。其中有一道菜,叫“香菇鸡”。服务员说:“这道菜我得去问一下,看看今天能做不能。”我问:“为什么?”她说:“能做好香菇鸡的大厨这两天外出了,说是今天回来的,我去后厨看看,他在不在。”“噢,他要在,能不能叫他来一下,我想见见。”“好的。”

这时务远从他带的提包里拿出一瓶酱香型白酒,又取出一包张记五香花生来。我顺便拿起酒瓶,看一眼那瓶体,上面写着两个醒目大字“特制”,另有小号字写着贵州xxxxx。我笑哈哈地说:“务远啊,这种酒咱别喝,都是小作坊弄的,打着贵州茅台酒厂的旗号,其实它的材质与工艺都特别差,却用‘特制二字蒙人。特制就是特差,这种酒不是特别乏味,喝了没感觉,要么就是勾兑的,喝下很刺激,一点儿酒香没有的。”

“哟,真是嘛,这特制酒还是一个朋友送的,我当好酒珍藏着,一直没舍得饮用哩。嘿嘿,今天是你和嫂子光临,才舍得出手哩,嘿嘿……献丑,献丑啦。”

“哪里——哪里的话,兄弟能把珍藏多时的酒拿来,真诚的心意我们领略了,这特制酒,在我心中,比茅台还茅台。你跟男轼,是谁跟谁呀,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们喝酒的人不是好说,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嘛,我看今天就喝务远这特制酒,同意不?”妻子碧煜插言道。

“嫂子说得真好,我手中虽没茅台,这酒真是当茅台拿来的啊,有嫂子这句话,今个就喝这个,还要一醉方休,嘿嘿……”

“别——别,下午还有项目呢,一醉方休还咋个去朱仙镇游览?这场合,谁年龄大谁说了算,这话不离谱吧?”

“嘿嘿——应该说谁的官大谁说了算,对吧?这是当官们的潜规则,嘿嘿——” 务远故意说风凉话哩。

“我可没说这话,咱这是家宴,而且是两家聚会。当然要以年龄排序,对吧。”场面稍静片刻,没等有人说话,我接着说,“既然说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那就喝你嫂子从家取来的青花瓷,为什么?因为昨天咱俩整了一斤多汾酒,今天就趁这清香型的味道还没散尽,继续再清香清香,总可以吧。”说话间,妻子已经将两瓶青花瓷放到转动的餐桌上。

务远将酒瓶拿到手中看了看:“哟,汾酒系列最高档次的啊!”

说话间,大厨师和服务员一道进了包间,服务员笑眯眯地对我介绍:“这位领导,我把吕师傅请来了,他是我们又一新的厨师长,也是首席厨师。”

“噢,谢谢!谢谢!吕师傅,”我握着他的手,十分诚恳地说,“我想问问,咱们饭庄现在做的香菇鸡,是不是跟当年末代皇帝溥仪吃的一样啊?”

“哎哟哟,今天真是遇上美食家啦,这香菇鸡本来就有肉烂而不浓,香醇而不腻的口感,只要一端上餐桌,扑鼻的香味立马使人食欲大振,可是,也怨又一新名菜佳肴太多,香菇鸡就一直被那些注过册的硬菜的名声压着,没法与它们抗衡,正是你说的,那个叫溥仪的末代皇帝吃了这鸡,赞不绝口,从那以后,这香菇鸡就卖爆啦呀。嘿嘿嘿,这名人跟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名人说啥好吃,就有那么多人信啊。”

“吕师傅,今天我专门点了香菇鸡,想请您讲一讲这香菇鸡是咋出名的,也是跟我们两家人普及一下咱江北省美食文化,特别是这俩小朋友,也叫他们知道知道咱矛盾市的又一新有多牛气,哈……”

“好,既然你这么看重又一新的香菇鸡,我就简单地吹上几句。”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老怀表,看了看说,“这会儿有点时间,我就说上几句,溥仪吃香菇鸡,是1964年,那时咱矛盾已经不是江北省老大(省会)了,溥仪没来咱矛盾,是在省城的江北饭店吃的。知道吗,江北饭店首席厨师,直到以下16位厨人,全是从咱又一新调去的,跟溥仪做香菇鸡的是俺叔。俺叔叫吕长海,从十几岁就进又一新当学徒了,后来当上江北饭店厨师长,做香菇鸡可是他的绝活之一。那天听说吃客是末代皇帝,就断定这是个难伺候的贵客,为啥?皇帝嘛,啥没吃过,做得再好,到他口中只能算平平常常,做不好就甭说了,还不知吃罢了背地咋腌臜你哩!那天溥仪吃了几口香菇鸡之后,非要见做这道菜的厨师不行。当俺叔走进包房,那末代皇帝拉住他的手说,这道菜好,不是一般的好。我一生吃过多少有名堂的鸡,都没有这鸡的味道鲜美,我还要在这待上几天,两天后我再来这里,你得再为我做香菇鸡……”

他简短的介绍,赢得了我们两家六口一致的掌声。我随即说,吕师傅,除刚才已报菜肴中的一只香菇鸡,请再做两只,我们两家要打包带走……

午餐过后,我吩咐妻子与瑰琇一道去逛商场,之后去咖啡厅拉家常闲聊。我们四个去朱仙镇。可是,我的指示在俩小朋友这里行不通了,他俩一致要去清明上河园。还说,那朱仙镇有啥看哩。也许小苗苗比跳跳更了解这方被冷落的名镇,因为她就在矛盾生活,同学们肯定会议论矛盾市哪些地方好玩,哪些虽有名声但不好玩。是的,朱仙镇是有些破落,哪里能有与景德镇、汉口镇和佛山镇齐名的辉煌灿烂了,虽然它也是中华四大名镇之一。然而,尽管它从清代就开始走下坡路,但至今依然有诸多光环,如历史文化名镇、木版年画艺术之乡(木版年画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华夏十大最美村镇”、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等等。当然还有诸多与这些名声对称的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它的分量远远超过一个人工营造的景点。如今的人啊,都这么追逐浮华且滞留在浮泛中。唉!这不应该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吧。不会吧?

5月3日  星期日  晴

昨天与务远一家聚会,可以说是超负荷行动了。晚餐过后,本想歇息了。可是小苗苗突然冒出一则新闻,说矛盾那家清明上河园,晚间有精彩的文艺演出,不是一般舞台上的演出,都是真刀真枪真人活马在实境中奔跑蹦跳,刀光剑影的拼打,可好看呢。她这一说不要紧,跳跳就非要看看那演出到底有多精彩。碧煜忙劝儿子,说你们游朱仙镇已经够累了,让务远叔早点休息吧。谁知瑰琇那边已打电话把门票预定了。瑰琇这女人真会说话:“孩子嘛,就有好奇心,说真的,那演出值得咱们欣赏,你们也让我当一回家。不过,我事先可没得到男轼兄长首肯啊,就先斩后奏啦。六张门票已定过,都是最好的位置,要不去看,可会遗憾的呀!”

只好顺水推舟了,我随合着瑰琇的话说,“哈哈……恭敬不如从命,听瑰琇东家的话,咱们再来一次精神加餐,享受享受这场特殊的舞台艺术,哈哈……”

直到晚上十点多,演出方告结束。务远与瑰琇请我们到江北大学招待所住宿,瑰琇已打电话定好了房间。我知道那个招待所是座古色古香的建筑,虽比不上现代宾馆的装饰,但挺舒适。可是,碧煜坚定要回去,她说:“这距省城不就七八十公里嘛,我开车的技术又不差,一个钟点到啦,再说,跳跳明天与同学有约会呢。”

“妈妈,我那约会可以不去的。”

“听妈妈的,跳跳。远弟琇妹,咱两家谁跟谁呀,客气个啥,到秋天矛盾有菊花展览节时我们来住上几天,行吧,就这么定啦,甭再争啦,哈……”

碧煜的定夺正合我意。所以我又一次顺水推舟了,说:“也让碧煜当一回家吧,瑰琇,你说是吧,不然,就不平衡了。”

…… ……

今早醒来,已经九点钟了,也因昨天太累了,回到家都午夜了。碧煜照我的习惯,将金骏眉红茶沏好,茶壶、茶杯都摆放在玻璃茶桌上,圆圆的茶桌四周,放置三把藤椅,是专为饮茶配备的。妻子弄出这种架势,我明白,是要与我畅谈昨天她与瑰琇的聊天内容。儿子跳跳一个人在他的小房间里捣鼓什么,很是专心,屋门关得死死的,生怕我们打扰他。正好,我们夫妻说话的环境更为理想了。

碧煜把沏好的红茶倒入两个白瓷茶杯,推给我一杯,端起杯子轻轻呷一口,平静地说:“男轼啊,昨天与瑰琇聊了一个下午,可以肯定,像瑰琇,可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女人,谁娶了她,真是三生有幸,难得啊!”

“唉,又来了,怎么你们女人一说什么,都这么口满,一点余地不留。”

“你也别立即否定我的看法,也留点余地。你不是最讨厌那号不要命的追求物质享受的女人吗?你不是说过,那个说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的女人是社会糟粕吗,是没有魂灵的行尸走肉吗?”

“别——别这么口满,这种绝对的评价是我冲动时对你说的,哪能再重复讲。毕竟,从理论上讲,人都是可以教育的,当然教育不是万能,那就用改造,总应该是可以改造的嘛。”

“你也别——跟我说官话,行吧,也耐着心听我慢慢道来,即使你认为是胡诌,也让我胡诌完。”

“看看,又来了,又要耍脾气啦,我啥时候说过你诌啦?还是胡诌!说——说吧。”

“啥——职业使然嘛,当法官办案子,成年累月的,总是面对犯罪嫌疑人,这会面对的是我,我是谁!”

“你是跳跳他妈,我们家的女主人。男人的一半嘛,嘿嘿。”

“别来这肉麻的,还当我是18年前的我,吃甜言蜜语这一套。听着,我说正事了,光是从相貌和气质,瑰琇就不一般,不仅不一般,而且超凡脱俗,在如今的红男绿女之中,她可谓鹤立鸡群。她的美,不仅美在端丽的五官,更是美在优雅的气质,大方的举止,特别是心灵的纯净高尚。你好好地听,别又说我口太满。以往咱们与务远两口子也接触过多次,但是都没有从容地交流,特别是对瑰琇。这次也因触及最实质的问题,说起务远主动提出与她离异,而瑰琇反而坚决不离,这倒似乎反常了,不合乎一般人逻辑思维的事实,说出去某些女人会认为这是编造的故事,可是它是真的。瑰琇现在是在矛盾师范学院艺术系音乐专业任教,学校领导几次找她谈话,要安排她担任艺术系系主任,因为她的业务水平超群出众,又有群众威信,可是她坚决拒绝。她对院党委书记表示,自己缺乏行政管理能力,这位子应该找一个比她合适的人选。而且,在多次有机会获得青歌大奖赛的机会面前,她只参加了市级比赛,赢得了最高奖(第一名),之后的更高层次比赛,她拒绝参与。她说,眼下在师范学院,能把孩子们教好,就是最大的心愿,我们现在缺少的是有德有才又甘于奉献的园丁,从来不缺获奖的歌星,中国这样的人才太多太多,被埋没被扼杀的也太多太多,我何必去凑那热闹。能把孩子们教育成才,至少教育成一名真正的音乐教师,就是我的人生价值。听一听,男轼,她多么朴实,多么有针对性,多么有意义呀!使我敬佩的是,她就是这么一学期一学期,一学年一学年做着,有培养出的成功的学生可以做证。你们法官不是干什么都要以证据为依据嘛,如今,在她从事十多个年头的教育生涯中,可以说桃李满省吧!”

“这个——我信,听务远吹过,他老婆培养的几个学生,有的已成全国著名歌星,有的调到名校任教,有的被特召到军队的专业文艺团体。”

“怎么能说务远是‘吹,还说‘老婆,多不好听,若不是态度问题,哈……至少是用词不当吧,还是法官呢,说话少个把门的。”

“好好——用词不当,不当,下不为例,中了吧,接着说。”

“像瑰琇这样的人材,要相貌,漂亮异常;要气质,恬淡安然;要风度,温文尔雅。别看已结婚成家,如今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那类贱男人,特别是你们当官的带‘长字辈的。为啥?因为不带‘长字的缺少底气,没实力呀。”

“唉——又来了,这世道咋就只缺贱男人呀,缺贱女人吗?嘿嘿……”

“别打岔,我现在说的是你们男人。知道吗,企图让瑰琇做情人,暗送秋波的大有人在,还都是位居显赫位子,正在舞台上欢蹦活跳的那类手握实权的人物,也有那暗暗承诺明媒正娶她瑰琇为堂堂夫人,只要答应,立马与结发老婆办离婚手续,以办成离婚手续为成本,以表达铁了心肠地真爱瑰琇。可是——”

“唉,也是,如今这类腐败的官员,个个都有情妇了,就像喝牛奶,个个都在喝,可是真把奶牛领到家的,这类蠢货不多吧!”我不自觉地感慨起来,说出这话有点跑板,不过,这是我办过的职务犯罪案的真实情况啊。那受审的贪官,哪个没有情妇啊!可是他们就是不跟情妇成婚,他们更不会跟老婆离婚,只有那极少的官员,会把情人变为妻子,把妻子变为仇人。其实,这种结果产生的社会效果是最糟糕的,无论对家庭,对哪一方的老人、孩子、亲朋,都是最不好的。所以,在一些老谋深算的官员中流传这样的潜台词,想喝牛奶嘛,也不是不可以的,但也要节制,不过,千万别把奶牛领到家啊!

作为办案的法官,我也是总结出一句话,如今想喝牛奶的坏蛋大有人在,而把奶牛领到家的蠢蛋却微乎其微!

“什么!什么?!你们这当官的怎么这么坏呀!你是不是也养了情妇,喝牛奶嘛,像你说的,谁不喝嘛,就是不能把奶牛领到家。何止领家里,你们把奶牛藏着掖着,保密得很呀!哎呀呀——男轼,你说一说,你那奶牛在哪儿——”

“哎哟哟——咋又来啦!女人都这样感性,这样容易冲动吗?别人不了解我,你是谁?你是碧煜呀!是男轼的堂堂妻子啊!结婚时咱俩都发过誓啊!海枯石烂不变心,白头偕老!这样吧,我这回对天发誓,倘若我治男轼养有奶牛,不,养有情妇,天打五雷轰——中了吧,天打五——”

“别别,谁叫你发毒誓啦,没养就没养呗,谅你也不敢,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呀!嘿嘿——嘿嘿——”她也许控制不住一时急速的180度的感情转换,竟然破涕为笑啦。

唉,这就是女人吗?女人都这个样嘛!男人啊,就是男人,关键时刻男人得懂得哄,而且得会哄,要不然,就会出现风起云涌、翻江倒海的局面,可是,哄住了,转眼风平浪静,丽日当空!所以,许多本不应该发生的偶发悲剧,就是这样发生的啊!男人啊,得有驾驭气象万千的定力啊!

“这就对啦,我的碧煜,还是你了解我,这世界,男轼心中只有碧煜一人,现在就是杨玉环送到面前,我连瞅一眼都不瞅的,信吧?”

“又吹牛啦,鬼才信呢,那杨贵妃的美貌魅力足能倾国倾城,你们这些男人啊,哪一个不被她的风骚倾倒,才叫怪呢。说大话可以,真的杨贵妃贴近你身子啦,敢试一试吗?哈……即使能过金钱关的人物,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这是几千年来的真实现象,你能过吗?”

“净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神话,扯远了,说正事,现在去哪里找杨贵妃呀!”

“是你扯上杨玉环了,扯那干啥呀,我继续说,你不是叫我打探打探她瑰琇为啥不愿意与务远离异吗?”

“咋用打探这个词,太不适宜啦,应该说去了解一下,或者说去谈谈心什么的。”

“就你这号法官,还是院长,说个话也得装装门面,包层糖衣。”

“那要看说的什么事,有些事,有的话就是要包装包装的。嘿嘿,别犯性子,说——说。”

“这瑰琇,不愧出身书香门第,也可为大家闺秀了。我跟她接触的三四个小时中,言谈举止,都透视着一种高雅气质,也是时下十分难得的一种精神吧。也许她读的书多,又有才华,常受人追捧赞扬,就显得孤傲清高。瑰琇说,别看那些男人被公众认为多么成功,自我感觉多么风光。即使有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的魔法权威,在我眼中却不屑一顾,他们或暗送秋波,或明目张胆地引诱,我眼珠子都不会转一转去正视他们的,在我眼中他们是低级庸俗之辈,他们根本不能与务远相提并论。我看不起他们,我叫他们不能得手,叫他们明白这世道不是只有权力和金钱历害,还有比这两样玩意儿更历害的东西,那叫精神!我叫他们因为得不到我而难受!因为得不到我而苦思冥想!因为得不到我而看得起务远!知道吧,这是为什么?有一天,只有那么一次务远要出席一个官方举办的联谊会,会议要求与会者要带家人,其中安排有文艺表演及交谊舞活动。那次活动矛盾市领导层的人物来了许多,江北省也有一位领导被特邀来了,可以说是高朋满座。正好主持联谊会者是我大学同窗,她竟然没与我打招呼突然擅自插入一个节目,即我的女声独唱《十五的月亮》,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登台亮相了,这一唱不打紧,下不了台了,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又加唱了印度电影《流浪者》插曲《丽达之歌》和叙利亚民歌《你呀你呀》。这一下真爆炸了,再往下什么节目都引发不出对我那样响亮的掌声啦。最后安排交谊舞,其实我是练过国标(一种难度较大的交谊舞)的,曾经与大学一个同学结为舞伴获得过江北省交谊舞电视大奖赛第一名。只是以后很少再跳了。那一晚,舞场上又让我风光一场。也许没有那次活动,我以后受的干扰和莫名的‘追求会少一些。其实,从我内心说,这些玩意儿一点也不重要,只是点缀一下生活而已,绝非我想要的东西。也是这一次,我让务远大大提高了身价。在众多前来邀我下舞场的有头有脸的男士被拒绝的时段,我故意将大多时间留给务远,与他在舞场走‘慢四步‘快三步。许多认识务远却从没见过务远夫人文友们,都对务远高看一眼了。为什么?你想一想碧煜,在大庭广众面前,特别是在豪华隆重的联谊会上,你着多高贵的服饰,戴多名牌的金表,提多价值连城的包包,能有带一位端丽大气的夫人更能提升男人的身价吗?

是啊,一个女人倘若拥有天资丽质,美丽非凡,就已经够男人宠爱了,倘若她又有独特的才华,能歌善舞,这就了不得呀,再如果她身怀某种绝活艺技,那当要倾城倾国了,就是有个名人说的谁获得这样的女人,就获得一个欢乐的世界。瑰琇可为如此难得的女人了。不过,她说,这以后,我再也没有陪务远出席过什么活动,我不愿意惹那么多麻烦,特别是那类看上去颇有风度又手握权力的男人的纠缠,烦死人啦!我可以举出矛盾市有名有姓的这类人物的大名。但是,我不想伤害他们,我并不是恨他们,这么多企图占有我的男人。我只是叫他们的美人梦变为泡影而已,这就足够了。但我痛恨这方土壤,这种土壤何以长出这么多不守规矩,又不学无术,却能手握权力的官员或拥有万贯家产的富豪。为什么像务远这样,在大学就被老师看好,公认有才能、有思想、诚笃真挚的好人却不得重视,混到现在,大学毕业二十年了,还是个大头兵,一般编辑,啥职务头衔也没有,想评个高级职称都轮不上。虽说务远发表过那么多作品,在全国都有影响,在矛盾这地方更没人能比。务远好像是投错了胎,像他,只能到省城,或首都那类文化热闹的地方,才能混出名堂吧,当然还得有幸遇逢伯乐扶持。

前些年遇到不顺心的事,我总是安慰务远,慢慢地他也不再在乎日常不公平的事了,实际上是麻木啦,我也不再理会他了……瑰琇最后的几句话真叫我佩服,叫我仰视,她说,这种情况叫我与务远离异,那不是证明才华和诚实要被抛弃吗?社会真的成为好人遭受遗弃吗?不能,决不能,我不能同他分手!我要证明,务远有务远的价值,有务远的人格魅力,更有许多所谓的政要、名人追求不到的女人,这女人却痴心地爱着务远。我宁可默默地忍受着心酸苦楚,忍受着别人无法忍受的孤独冷落。经历了这么多寒暑的磨砺,应该是磨难,我已磨炼成一方坚石美玉,犹如我的名字——瑰琇,这才叫名副其实吧。

其实,我的存在,就是叫那群名不副实者、哗众取宠者、得意忘形者、浮华风光者难受,叫他们知道,无论多么显赫的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永远得不到圣洁的真爱。在我瑰琇面前,就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梦想。让诚实守信者、真才实学者、默默治学者们赢得爱情,生活欢乐惬意!”

“好——好——好!”我不自觉地以右掌猛击大腿,如被压缩的弹簧突地伸展了躯体,站立起来在客厅大步走动,边走边想,多么好的女人啊,务远得到了,我的知己好友,你怎么欢乐不起来呢?你怎么会想到与瑰琇离异呀……

是我对务远的不理解吗?我问自己,为什么有些文人的作为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呢?我蓦然想到了李叔同,一位才华横溢,知识渊博的文人,何以舍妻离子,出家当和尚,与妻子最后的一次见面,竟然不让爱妻唤他的名字、必须改称他是弘一法师。难道这个务远是走火入魔了吧,还是我没有达到他孤傲又清高的精神境界?不——我还是否定了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决定与妻子一道,把这个不想食人间烟火的怪家伙拽会“人间”。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焦述,国家一级作家。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代表作有《市长日记》《房子房子》等。作品获“河南省优秀作品奖”、“河南省优秀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北方八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全国优秀畅销书”等二十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