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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别老屋

2022-04-29李君剑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1期
关键词:杉木稻草老屋

拆毁老屋的那天是1991年 3月 19日。日记本帮我记得请清楚楚,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给我帮忙的是比我大三十岁的林哥和比我年龄稍小的好友喜鳖。

我的老屋实际上是茅屋。不,严格地说是稻草屋。一米多高的泥砖托举牛屎糊成的高约三米左右的毛蜡烛(芦苇秆、稻草绞成的长条),拼凑成单薄的简陋墙壁。它坐北朝南,中间是两间正屋,旁边各是一间磨厦。虽然它们像四位逃荒讨米的兄弟姐妹相互搀扶,偎依在莫愁湖湖村十五组的渠道边,但和周围高大、气派的瓦房相比,它无疑是安徒生笔下的那只丑小鸭,蜷缩在白天鹅中,显得非常猥琐、寒酸。

我每次到老屋的棉花树、苎麻土做事时,都是匆匆忙忙,像燕子点水。昔日朝夕相处的伙伴形同陌路,我对老屋越来越淡漠了,到老屋去的时间日渐稀少。老屋承受了无人问津的冷落,承受了日晒雨淋雪侵冰凌的蹂躏,屋顶开始千疮百孔,灶屋前面的泥砖也开始歪斜变形。想到它是华田乡绝无仅有的“老古董”, 自尊心极强的我突然有一天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它大煞风景了,我已经住瓦房了,还要老屋做什么呢?留着丢人现眼,把它拆了吧!

我们搭着楼梯,拿着镰刀,小心翼翼地爬上了灶屋顶,正式拉开了拆毁老屋的帷幕。真的始料未及,1983年秋天,父亲临死前,还气喘吁吁地攀上屋顶盖房,后来我也笨拙地尝试将稻草塞进漏雨的低洼处,可惜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在灶屋的屋脊上把稻草扒拢来,用新稻草做成“草鹞子”捆好,然后丢下地。遇到被雨水沤成烂泥一样的稻草,就直接掀下来。多年的烟熏火燎,稻草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烟灰,空气中弥漫着呛人刺鼻的气息,我们的脸上肆虐着烟灰的痕迹,我们一边后退一边捆完稻草后,一根根密如蛛网的芦苇秆就露出来了。捆芦苇秆比稻草稍好一些,没有那么多灰尘,只需割断草绳就可以了。随后,我们就开始拆下面的小椽木。掀完了屋顶,黑暗迫不及待地从老屋里逃跑得无影无踪。太阳伺机追击,占领了灶屋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在屋顶俯瞰,屋内原来的摆设一览无余,残垣断壁争相叙说着早已尘封的故事。

灶的西南边是一只木架和竹片做成的鸡笼,应该有几十年了。夜晚,这里是鸡的卧室。上面烂箩筐装着稻草,是母鸡生蛋的鸡窝。灶的西边是父亲做的一只高大精美的碗柜,他用桐油刷得金黄。它的对门,是放大水缸和小潲缸的地方,旁边是一间小猪牢横屋。每到夏天,我就将墙壁上的一块泥砖揭开,给猪吹风降温。寒冷的冬天来了,我先把砖堵上,再糊紧泥巴,为猪保暖。据二哥说,继母为他结婚,一年养肥了六头猪出售。为了防止老鼠偷食,灶屋的中间,父亲从檩子上垂下来一根绳子,吊了一只筲箕,吃不完的剩饭就装在里面。后面的屋顶上,父亲做完田土中的事后,就将锄头、耙头挂在屋顶檩子上。

拆毁完灶屋,我们就爬到第二间的屋顶上。这是我们的堂屋,那时中间放着一张黄色的大桌子和几条板凳,一家五人吃饭时其乐融融的情景历历在目。父亲吃饭时头上总是沁出汗珠,冬天也是溪流淙淙。一张带四只脚的小矮凉板,竹子被汗水浸得紫红,就置身在堂屋东边墙壁。堂屋两边的墙上,还残留着我当年绘的公鸡、老虎、熊猫图画。那时,我还临摹了意大利著名画家拉斐尔的《三个女神》作品,为了杜绝人们哂笑我把她们画成丰乳肥臀的形象,我在上面别具心裁地题词:不要以为她们丑,其实她们很美。

拆完了堂屋顶,接着就是卧室了。进门的右边墙壁下,原来放着一只长方形约一米高的米桶,一只量米的圆筒竹升就躲在中间,上面雕着许多竖条纹,刻了“公平交易”四个字。靠南的木格窗下,摆放了一张简陋的旧书桌。三只眼睛般并排的抽屉下,长了瘦长的四只脚。中间的小抽屉里,锁着我精心购买的几十本图书(连环画)。大侄子总是把小手从抽屉的缝隙里伸进来,偷走我的图书,我总是气急败坏地吓唬他:“老子要在咯里安装黄竹筒(黄鼠狼)夹子,夹脱你的手。”可惜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它们不翼而飞了,现在冥思苦想总是酸涩。

北边稍好的一张架子床,是我和父亲睡觉的场所。那时我胆小,十多岁了还用被子蒙住头,只在旁边掀开一条小缝呼吸。读初中时,我肚子痛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二哥竟不顾父亲的哀求,对我不理不睬。父亲只得拖着病体,把我从床上搀扶起来,借来队上的小木船,撑了十多里水路,送到了华田公社卫生院诊病。1983年秋的一天早晨,父亲从床铺上哼哼唧唧起来小解,摔倒在我枕头边的地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记忆中这间房,差点成为了埋葬我和妻子及女儿的坟场。1989年4月27日夜晚,妻子分娩女儿才只有一个星期,就遭遇到洞庭湖区罕见的龙卷风袭击,我们的老屋顶像揭“天灵盖” 一样掀了近一半,我们都被暴风雨淋成了“落汤鸡”。我们抱着女儿往外冲,差点被地上的高压电线触死。

拆完椽木后,老屋的檩子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六根各五米高的粗大杉木巍然屹立在中间,它伸出两只手臂一样的杉木,将站立在它南北方向的两根三米左右高的杉木严丝合缝地紧握在一起,构成了精美的人字形屋架。凝视着这榫卯结构精妙的艺术品,我知道它诞生于父亲的斧头下,我突然看到了逝去七年多的父亲。那杉木皮的褶皱,就是父亲面部沟壑密布的皱纹啊。它紫红的树皮,是父亲长年累月辛勤劳作裸露的紫红色的皮肤。这些杉木,它们来自哪里?有多少年了?从年轮来判断,它们至少来自父亲的老家雁子洲,至少吸收了几十年的日月精华,至少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雪洗礼,这时,我仿佛看到它们的前世今生。我觉得父亲也成了杉木,和它们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这些杉木,无疑浸透了父亲和父亲的父亲汗水。父亲和杉木,饱尝了沧桑的血泪。我们撬出铁钉、割断子篾。我看到,老屋的稻草、芦苇秆、椽木、毛蜡烛墙壁、杉木,是一群群多年忠于职守的士兵,此刻被我解除了职责,痛苦无言地瘫倒在地,暗自啜泣。

当天下午,我们把四十四根杉木檩子整整齐齐码在篱笆边的小沟上,并且盖好了稻草。一座老屋,在时间的长河中劈波斩浪多年以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它将永远不复存在,仅剩下杉木被我贮存在这里。我在当天的日记本上写道:破烂的茅屋再也不见了痕迹。文字中的我如释重负,洋溢着大功告成的喜悦。那些老屋阁楼上扔下来的父亲生前敝帚自珍数十年的破木烂竹器,一瞬间被我劈成了柴火。火苗在灶里熊熊燃烧,如同我讥笑父亲珍藏的宝贝,原来只不过是我不屑一顾,没有任何价值的破烂。

我的老屋呢?当年为什么被我拆了?我一遍遍地扪心自问。如果不拆,该有多好啊。我如失忆之人,伫立在这里喃喃自语。长吁短叹中,我犹如看到老屋安详的面容,看到父亲和继母在盼望我回家的情景。但是我很快就明白,父亲已经走了三十六年了,继母也走了二十六年多,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长眠在大哥家门前堤外的土地中,最多只能遥望着想象他们燕子衔泥一样修建的老屋。

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他肯定又会骂我是“败家子、忤逆子”。“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草率地断送了自己的老屋,也埋葬了自己。我知道,它们必将要我以加倍的思念和忏悔来报复我、摧残我。多年后,我才终于理解父亲那些珍藏在老屋阁楼上的破烂器具,它们随父亲胼手胝足,是父亲情同手足的兄弟,镌刻了父亲很多的记忆,父亲怎么会随意丢弃呢?我经常这样扪心自问:老屋被我拆毁了,它死了吗?另一个我对我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老屋没有死,拆毁并不是死亡,它又将以杉木、石磨、碓臼窝子的形象仍然一如既往地生长。

是啊,尽管老屋拆毁了,但是老屋不会死。杉木、石磨、碓臼窝子还保持着当时来到我父亲和父亲的父亲老家的憨厚形象,一直陪伴着我们。就是天荒地老,它们依然不改初心,依然铭记着我们的老屋,依然铭记着我们和祖先。因为它们被祖先、父亲、母亲、继母和我们视如己出地养育了几百年。

作者简介:

李君剑,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多种报刊发表作品,荣获《散文选刊》杂志等主办的“中国年度散文二等奖”、《光明日报》主办的“濠江杯”“逐梦中国·我的读书故事”全民阅读征文二等奖、教育部关工委社区教育中心和课堂内外杂志社及重庆市科普作家协会举办的“寻找我身边的好老师”全国大型征文三等奖等数十次奖项,作品被编入多本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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