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年
2022-04-29文贤猛
文贤猛
母亲辛劳一年,就是为了让一家人过上好年。在那些没有实现“天天吃肉当过年”的漫长岁月里,过年,就是村庄上最耀眼的明灯,那盏灯点亮了母亲一年的时光。
猪是必须要养的,鸡是必须要喂的。农历二月二传统的春耕节、农事节一过,母亲张罗着到乡场上买回两头小猪,一头备着过年,一头备着为一家人添置过年的新衣。母亲把早就选好的最大的鸡蛋交给那只最大的母鸡,让它孵化出小鸡来。下蛋的鸡是乡下人家的银行,那是母亲一年的牵挂和指望。大红公鸡是必须要喂养的,没有公鸡的鸣唱,那是一个落寞的家,没有公鸡祭拜祖先,那是子孙的落寞。农人的日子就是看得见猪、听得见鸡叫的日子,哪怕日子过得再苦,不怕,圈里还有猪哩,院里还有鸡哩。
向日葵是必须栽种的。母亲总会让房前屋后开满向日葵金黄色的花朵,母亲说那是过日子的标志,是做农人的本分。向日葵灿烂地开放,开放在明媚的阳光下,开放在碧翠的青纱帐里,擎着火一样的精神和灵魂,朴素地生长,就像一代代兴旺的子孙。我们从窗口探出头去,望见雨中那一株株粗壮的向日葵,傲然挺立,闪烁着灼人的金黄色,那太阳一样的光华立刻让我们心情愉悦。
母亲种向日葵没有我们这么复杂的想法,她要的是葵花籽,有些地方叫瓜子,在我们重庆老家则叫“旺红儿”,旺红的日子,旺红的生活,旺红的希望。把“旺红儿”炒香了,捧给过年的孩子们,捧给拜年的亲戚。谁家过年连“旺红儿”也没有,那绝对是乡村最黯淡的过年。
芝麻是必须栽种的。芝麻开花节节高,母亲不会去想那么文艺的事情,乡村的每一样庄稼都有它的象征意义,母亲要让过年的汤圆里有芝麻的香,要让过年的院子里撒满芝麻秸,走在上面发出“啪啪”的响声——母亲说这叫踩碎(岁)。
至于大米、玉米、大豆、高粱这些更是必须栽种的,不仅仅为了过年,更是为了过日子。为了一家人能够吃饱,母亲就像纳布鞋一样,把分给家里的那些碎块的土地全部纳入汗水中。母亲信赖锄头,胜过信赖自己。玉米、高粱和蔬菜在母亲的地里一个都不少,就连很多庄稼人忽略的田埂,母亲也会种上四季豆、高粱,让这些庄稼在春雨中集体苏醒,披蓑戴笠,等待秋天的收成。那一块块被锄头挖过的土地,就是母亲一生的疆土。
母亲备年最艰难的还是每个人的新衣、新鞋。鞋可以熬更守夜地做,衣服还得花钱买布缝。这是母亲一年最大的揪心事,也是母亲一年最大的挂念。母亲一年中最大的艰辛就是为大家过年的衣服操心。母亲喂鸡卖蛋、喂羊卖钱、拣山菌、挖何首乌,一点一点地盘算着每个人的新衣……
撇去乡村柴米油盐的辛劳,村里人的一年其实过得挺快,秋播刚完,一场雪下来,小麦就进入冬眠期,村里人在火塘上燃起树兜、火架上架起铁鼎罐,等候瑞雪兆丰年的兑现期时,一年就到头了。
如果很文艺地把母亲的一年比喻成舒缓的交响乐,11个月的音乐铺垫,11个月的旋律讲述,进入农历的腊月,母亲的一年走入最后的辉煌。
不管以前农历上的日子多么落寞、多么黯淡,腊月一到,母亲把每一个日子都精心安排,很有过年的仪式感。
腊八节喝腊八粥,母亲永远记着这个过年仪式。她总是很早起床,盛好糯米、芝麻、花生、桃仁、绿豆等,摆在灶台上。过年的喜庆和香甜,被母亲煮进锅中,那是母亲在土地上收获的展览会,也是母亲回眸农历的展览会,让旺旺的火熬煮旺旺的香甜,熬煮一家人过年的期待。
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是过年最后的彩排。在温饱成为那个年代最大期望的日子,小年并没有突出过年关于吃、关于穿的物质层面的主题,小年更多的是表达乡村精神的主题。母亲领着全家把房前屋后、灶前灶后、屋顶、窗棂彻底除尘,除去家屋的尘土,也除去心上的尘土。所有的阴郁,所有的尘垢,所有的失落,都扫除屋外、扫除心外,除尘更是除“陈”,就为辞旧迎新。有一项母亲认为最重大的事情就是熬糖,母亲不相信乡场上卖的那些白糖、红糖,那些甜代表不了一家人心中的甜。母亲总在小年之前用谷芽、玉米熬好糖,是那种你站多高、糖丝就有多高的谷芽糖。把糖装进瓦罐,烙好高粱饼,炒香黄豆,摆放在灶台上,母亲开始进行祭灶仪式,让守望我们一年的灶王爷享用,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传达我们对天地的感恩。
小年一过,大年的幕布徐徐拉开,作为过年最大的总导演、总制片,母亲进入一年最辛苦的巅峰时段。母亲到处找裁缝缝制一家人新年的衣服,张罗牛过年的牛草、猪过年的猪草,磨好过年的豆腐,做好汤圆,洗好过年的腊肉,赶制过年的红薯粉条、洋芋粉片,换好过年走亲戚的面条、糖果,忙完一天,刚躺下来,还得拿起鞋底赶制一家人的新鞋。
到了团年那天,院子里撒满了芝麻秸,我们走在上面踩碎(岁)。天还没大亮,家家屋顶上都冒出了炊烟,邻居们陆续来到我家写对联,不管生活多么的清苦和艰辛,乡下人都十分看重那大红的对联,给生活一抹红,给心中一抹红。
年三十的下午,我们净手、净脸,举着一盏灯笼,端着装上供品的托盘,拿好纸烛,来到祖先们的坟前,烧纸、祭酒、焚香,呼唤祖先们的名讳,述说我们一年的收成,请他们回家过年。
把祖先的牌位擦拭摆好,端了茶盘,盘中装有猪头、猪尾,摆上鸡头、鱼头、大米饭等食物,到地坝院中拜天、拜地,到堂屋中拜祖,到猪圈中拜猪大菩萨,到土灶前拜灶王爷。最后端了茶盘中的大米饭,到房前屋后的果树上砍一个口子,按几粒米饭进去,以祈求来年瓜果丰收……我们不知道诸神和祖先们会不会下界,会不会听到我们诉说的期望,但我们的心里是暖暖的。
今天,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在我们的团年饭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倒满了好酒,可是桌子上没有了父亲、母亲,他们走上了青山向阳的山坡,我们的好菜该夹给谁,我们的好酒该敬给谁,这才是我们永远的痛……
遥望高远的天空,我呼唤祖先们和父母的名讳——
过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