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仙岭“三绝碑”忆旧
2022-04-29雷克昌
雷克昌
郴州市东郊有座苏仙岭,苏仙岭原名牛脾山,属骑田岭山系余脉。山下有一处岩洞,它就是闻名遐迩的白鹿洞。洞室开阔深邃,洞口有“白鹿起舞” 的塑像,对面仙鹤泉有“仙鹤戏水” 的石雕。传说古时候有位叫苏耽的孝子,在此升仙,而改名苏仙岭。
惊现秦观词异文
距苏仙岭白鹿洞不远,有座天然大石壁,石壁上刻有秦观词、苏轼跋和米芾的书法,这就是著名的“三绝碑”。
秦观,字少游,北宋著名词人。绍圣三年(1096),秦观在政治上受到严重打击,被削官职,流放郴州。次年春,他游览苏仙岭,触景生情,在客舍写下这首千古绝唱《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残阳树。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词风婉约,意境凄凉,十分真切地表达了词人屡遭贬谪的彷徨失落的情绪。
元符三年(1100),秦观在悲愤中辞世。苏轼于感伤之中,洒泪挥毫,为这首词附上“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的跋语。著名书法家米芾,一向钦佩秦观和苏轼的旷世才华,于是将秦词苏跋书写下来,世称“三绝”。到了南宋咸淳二年(1266),郴州知军邹恭命工匠将三位大家的手笔,精心镌刻于白鹿洞的石壁,使得“三绝碑”这一宋代艺术瑰宝保存至今。
我在三绝碑前驻足良久,吟哦数遍,不禁愕然发觉摩崖上的秦词,竟然与古今各种版本的文字记载有所不同:第三句“桃源望断无寻处” 中的“无寻处”, 碑文是“知何处”; 第五句“杜鹃声里斜阳暮” 中的“斜阳暮”, 碑文是“残阳树”; 第九句“郴江幸自绕郴山” 中的“幸自” ,碑文是“本自” 。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从宋人胡仔《苕溪鱼隐丛话》中,偶然发现其中的一段记载,与“三绝碑”异文有关。该书前集卷五十引范温《潜溪诗眼》,记录了他曾与黄庭坚一起探讨修改秦观词的情景。
后诵淮海小词云:“杜鹃声里斜阳暮。” 公(山谷) 曰:“此词高绝。但既云‘斜阳, 又云‘暮, 则重出也。”欲改“斜阳”作“帘栊”。 余曰:“既言‘孤馆闭春寒, 似无帘栊。” 公曰:“亭传虽未必有帘栊,有亦无害。”余曰:“此词本模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先生曰:“极难得好字,当徐思之。”然余因此晓句法不当重叠。
由此可见,“三绝碑” 上的文字,当是秦观后来的改笔,的确胜过原稿。把“无寻处” 改作“知何处”, 成为问句,语气加重了,也就更好地体现词人彷徨歧路、不知所从的“牢落” 心情。特别把“斜阳暮” 改成“残阳树”, 从前者单纯一个天已黄昏的概念,进而描绘出黄昏时残阳挂在树上的动人景象,传达了词人孤零零地困守在郴州旅舍的苦闷心情。就是“郴江本自绕郴山” 的“本” 字,也比原来的“幸” 字更为有情致。
读到这段文字,我如获至宝。于是在1963年初,我将对秦词异文的发现和愚见,分别致函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龙榆生、上海师范学院教授胡云翼、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夏承焘,他们均在百忙中给我回复。这几位教授都是我国著名的词学大师、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他们十分重视秦词异文的发现,表示拟将异文补充到他们的著作中去,或是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碑拓。可惜当时国内政治运动频繁,我在农村生产队忙于农活,身不由己,无暇再往郴州去获取拓本,辜负了教授们的一片好意。就当年的政治氛围,他们的权威著作,一时也无法再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历经半个多世纪,教授们都一一离我们而去。这几封信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成了最为珍贵的史料。
陶铸唱和《踏莎行》
1965年春,时任中南局第一书记的陶铸,来到郴州检查工作。在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和郴州地委的主要负责同志陪同下,他游览了苏仙岭及三绝碑,不禁文思泉涌,依秦少游原韵,挥毫写下《踏莎行》词一首,并附跋语:“1965年3月,检查农业生产工作至郴州,游苏仙岭公园新栽果树林,只见千枝吐艳,景象欣欣。然于三绝碑上,览秦少游词,感其遭遇之不幸,因益知生于社会主义时之有幸,乃反其意而作一阕,以资读该词者作今昔之对比,而更努力于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词云:
翠滴田畴,绿漫溪渡。桃源今在寻常处。英雄便是活神仙,高歌唱出花千树。
桥跃飞虹,渠飘练素。山川新意无重数。郴江北向莫辞劳,风光载得京华去。
陶铸这首词,辞情刚健,意境清新。便是没有到过苏仙岭的人,也能从中领略出郴江新意,苏仙风貌。该词由《羊城晚报》首发,后经全国许多报刊转载,广为流传。
是年夏,张平化进京开会,将此词带给胡乔木浏览,胡乔木捧读再三,赞赏不已,他将“渠飘练素”中的“练” 字改成了“束”字,以求与“桥跃飞虹” 的“飞” 字更为相对,一字之师,为此词平添亮色。1965年8月,郴州地委在三绝碑旁建造了“护碑亭”, 在亭边的峭壁上竖起了一块新石碑,镌刻陶铸的《踏莎行》词,这便是湘粤两省妇孺皆知的新“三绝碑”。
新“三绝碑” 建立起来后,很多人慕名而来,想一睹其风采。陶铸的《踏莎行》在当地口耳相传,很快为人们所熟知。不幸的是,这块镌刻陶铸词的新“三绝碑” 在“文革”中尽毁。
1982年春,郴州市文化部门请湖南著名书画家周达书写陶词,重刻于汉白玉碑,嵌在“三绝碑”护碑亭墙上。1988年春,曾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陶铸夫人曾志,归乡参加纪念湘南起义活动,来到苏仙岭上。她见陶词碑如见亲人,百感交集。曾志返京后,给家乡寄来当年自己藏下来的陶铸手迹。于是,郴州市相关部门在周书陶词左侧又镌刻上陶铸初稿手迹。
如今,苏仙岭的新老“三绝碑” 已焕然一新,亭外新塑秦观铜像一尊,林泉幽静,古意盎然。到此游览的顾客,触景生情,顿生雅兴,新填《踏莎行》如雨后春笋般面世。其中,中国作协书记处原书记、湖南省文联原主席康濯填写的《踏莎行·和秦观词并悼陶铸同志》颇具代表性,其词曰:
热烈山川,豪情几度。桃源岂是风流处?长征争得鼓新帆,波催浪涌朝连暮。
三绝犹香,四妖永臭。陶迹恒留恨难数。郴江愤起化银河,凌云超越苏仙去!
编辑/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