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搦管染翰成锦章,挥毫泼彩有墨花
2022-04-29
夏天的末尾,在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我们专访了林阳。动笔的时候,已是“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的初秋了。
迟迟没有动笔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一个比较难写的人物,因为他不仅是编辑家,更是诗人、书法家。虽然见的是林阳一个人,却感觉像鸾翔凤集,无从下笔,落在哪一点上都不让人满意。
林阳的头衔很多,随便一个都是书香气息浓郁,如民进中央开明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原总编辑、中国美协理事、中国书协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北京文史馆馆员……但是,他却说:“我就是一个做编辑的,而且一做就是33年。”
“笑谈江海事,编辑古今书。”这是《秋拾夏花——林阳诗词三百首》五律《可结庐》中的一句,道尽了一名编辑家的纵横捭阖。说起几十年做编辑的履历,林阳直言“说不完”。
“当时做出版是一个非常好的工作,编辑是年轻人追捧的岗位”,对比曾经和现在的编辑岗位的认知,他嗟叹,“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男孩都不愿意做编辑,招聘10个里头有1个男孩子就不错了。”
林阳真正成为一名编辑,是1986年供职于中国连环画出版社。调到出版社,老师问他“为什么到连环画出版社?”1978年的大学生,那是天之骄子啊。“我说我也看不上。”林阳轻轻笑了笑,“这话很狂妄、很直接,当时老师一笑也再没说什么。其实到后来我发现做连环画挺有意思的,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低,是特别考究文字功夫的。”编辑脚本如果是短篇分个段就可以了,但如果是一个长篇压缩到100幅甚至几十幅时,情节、细节的选择特别重要,最后要用最简洁的语言来表达。期刊上面一幅不能超过80字,可谓是字字珠玑。
林阳有位同学,也编过连环画,后来做电影编剧,各种电影编剧奖拿了个遍。当人们问她怎么这么厉害时,她回答说是编连环画练出来的。人们认为这是一个笑谈,但林阳不这么看,连环画的编绘实际上把电影的分镜、语言细节、人物刻画都囊括在其中。“这特别考验文字的把握能力,很训练人。”他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例如,那会儿有错别字是很正常的现象,但林阳就较真,所以错别字不多。“我入职的第一个老师叫吴兆修,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老编辑。当面从来没夸过我,但总在背后夸我,说林阳编辑的连环画作品没什么错别字。”其实怎么会没有错别字,有一次吴兆修进办公室来,把林阳几经删改的脚本“啪”地扔在他的办公桌上,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林阳一看,原来在一个折页上,吴兆修用铅笔在一个“白字”上画了一圈。当时林阳就受不了了,但一时脸红,终身受益。“现在细细想来,老师这种近乎吹毛求疵的训练对我一生做编辑带来的好处难以估量。”此外,吴兆修的严格还体现在选题的甄选上,平时10个选题可能会“毙”掉9个,甚至全军覆没。林阳的心里感觉特难受,吴兆修就引导他调整方向,慢慢地,林阳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对于五年的《中国连环画》期刊编辑生涯,林阳连连说了几遍“很轻松”。后两年,计划经济被打破,林阳除了做好期刊的本职工作外,开始做图书的选题策划、编辑,跑图书发行。虽然工作量大,但是他依然感觉“很轻松”。这正是“严师出高徒,艺精靠磨炼”。1993年,林阳被评为副编审,是当时新闻出版署系统最年轻的副编审。
“尽责民生为己任,领航事业日常新。”这是《秋拾夏花——林阳诗词三百首》七律《赞新出版人》中的一句,从一名单纯的编辑成为一名图书营销行家,林阳直称“故事很精彩,过程很痛苦”。
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连环画印数动辄五六十万,被称为“遍地是钱”“捡钱一样”的时代,随着电视的出现和日本漫画的冲击断崖式地没了市场。林阳调到中国连环画出版社的时候,正值这个时期。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连环画的代表刊物《连环画报》月刊曾发行到120多万册。中国传统的64开连环画,在1982年曾发行到8.1亿册,到1990年前后,每年发行只有350万册了。
这种大环境下,连环画册编辑室的发行更是一路下滑,加上很多编辑对市场不敏感,选题与市场需求不契合,装帧设计没有突破,连环画投放市场后基本都亏钱。身在不以营利为目的期刊编辑室的林阳,写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连环画如何发展”,发表在《连环画艺术》上。这篇文章也引起了时任连环画出版社总编辑姜维朴的注意,1990年,林阳被任命为连环画册编辑室的负责人。“你不是厉害吗?行,编辑室你来做,把原来的编辑室主任调走了,你来负责。”
年轻气盛的林阳有股子不认输的劲儿,决定先做低幼连环画。那时候的发行环境是开放的,不再是新华书店统一来安排了,所以林阳的感觉特别好,很有信心。迎难而上的林阳不负众望,接手后的第一套书、第二套书发行量特别大,一炮打响。
林阳倚靠在黑色的转椅上,抬了抬手,说:“所以,一定要自信满满。”时隔几十年,这种豪情壮志依然未从他身上褪去。倏然间,我的脑海中闪现出“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这样的诗句来,当年的他正是有这样的自信,才有如今鲲鹏之志的实现吧。
“这个时候实际上已经转到幼儿市场了。”林阳看到了少儿图书市场远大的前景,但是怎么从这个大市场里头寻找机会呢?他动了很多心思。“最开始做了《幼儿故事精选20种》,这个书最后做到16盒。”林阳解释道,当时的动画书基本上是24开,24页一个印张,一个印张约1块1毛钱,胶版纸。于是林阳把书拆分成了20本,装在一盒里,这样20本每一本是1/4印张,48开12页,本来应该是5个印张5本的书拆成了20本。这样做首先从营销上解决问题,花5块钱不是买了5本,而是买了20本。“有人写信来说这些书放了一床,嘿嘿,这描述很生动。”
在幼儿图书市场,凭着文字比美术出版社强,连环画比少儿出版社强,中国连环画出版社异军突起,以令人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杀”进了幼儿图书市场。在图书的营销上,林阳不只是看到经济效益,社会效益他比任何人都看得重、看得深远。例如,如今影响巨大的、在1993年获首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等四块金牌的连环画《地球的红飘带》,这套书在他手里的时候是第二部到第五部,都是亏损的,“亏损都算我们的,就少拿奖金嘛”。林阳说,当时确实是不赚钱的,现在是谁编谁赚钱,“做出版不能光想着赚钱,你还得讲社会效益。”
“我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在1996年前后。当时有一本叫作《画书大王》的漫画刊物,主要引进日本漫画,社会上反响特别大,大家都认为是它引进了不良思想,而且把中国的传统连环画冲垮了。内容当然重要,如何创造出孩子们喜爱的漫画是挑战,漫画是伴随着电视成长起来的,需要认真分析。”林阳认为,当城镇电视普及到70%的时候,人们的阅读方式一定会改变。1994年,中宣部计划启动“中国动画515工程”,林阳参加前期策划工作,对比国外动画,从杂志到图书再到动画这样的顺序,他当时就表达了想做好动画,一定先做漫画杂志的想法。因为漫画杂志投入最小,首先是优秀的题材的连载;其次是出书;最后是拍成动画片,“选题的把握是大的,做完动画,衍生品就会开枝散叶。”获得全国连环画报刊“金环奖”,并获得“优秀主编奖”的月刊《少年漫画》就是那个时候创办的。
然而,当《少年漫画》批下来的时候,恰恰是出版社经济效益最低迷的时候。社领导给了林阳两个选择:一是不给人不给钱的情况下加任务,你能做就做;二是将刊物交回中宣部。接下活儿面临的境况就是破釜沉舟,林阳列出了刊物出版的11个困难,几乎很难获得各方面的支持。“做《少年漫画》的这一年,大概是我一辈子做编辑中最困难、最痛苦的时期。”林阳摆了摆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一年林阳策划了三套书,一套就是把漫画集结出书。这之前没人这么干过,所以集结出版漫画获得一片喝彩;第二套是以传统连环画形式创作四大古典名著,此书至今不断再版;第三套策划的“红蜻蜓丛书”则可以说是开创了一个新的市场,其编辑理念“让高档图书进入寻常百姓家”在少儿图书市场引起了一场革命。
“红蜻蜓丛书是我策划工作中的一个高光时刻。”林阳说,这是《幼儿故事精选20种》的一个延续。那个时候他到深圳,看到的香港幼儿图书都是电脑做的,铜版纸,印制精美。大陆的孩子根本看不到这样的书,因为铜版纸书很贵,买不起,所以借此契机,林阳做出了第一部面对少儿市场的、用电脑绘制的、价格不高的铜版纸高档书。“它最后在市场上的反应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林阳举了几个例子,一个美国的读者文摘出版社老总跑遍了中国都找不到合适的合作对象,但当他在燕莎友谊商城看到这套书时点名找林阳合作;还有一个项目是华纳的《猫和老鼠》和《兔八哥》。华纳当时拿了3个项目到中国,找了7家大的少儿社谈判,都是竞争力强劲的单位,而此时的林阳刚调任到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刚刚成立朝花少年儿童出版社,他除了挂名副总编辑,什么出版物都没有,几乎是空手去洽谈。场面很惨烈,但他没有负担,因为和那些大社、名社不是一个量级。最后,林阳拿了两本“红蜻蜓丛书”往那儿一放,聊了半小时,结果令人惊讶,翻译说对方看了书后表示相见恨晚。“好的结果和这套书有关。这套书当时的策划点是运用世界流行的一种绘画语言,这和国外出版人的思维很契合。”因为这套书,林阳赢得了“最后对方说三套书全拿走都可以,你任挑”的完胜。
“红蜻蜓丛书”出版的过程和《少年漫画》一样,一波三折还步履维艰。但是,带来的效果和收获的成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用林阳的话说,“挺过来了的这些时间”给予了他宝贵的实战经验,更沉淀了他的思想,尤其是在经营管理方面。2002年,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成立了报刊社,林阳任总编辑,一共12本刊物,还包括出版发行、广告经营等。也是在这一年,《儿童漫画》月发行量达到25万册,《漫画大王》月发行量达到8万册,美术刊物进入赢利上升通道。
“典籍三千知境界,布衣一介傲公侯。求同求异求文化,功德无边几世修。”这是《秋拾夏花——林阳诗词三百首》七律《以文化之》中的一句。林阳在文化领域深耕多年,获得了很多成就,也得到了大众认可,是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我就是个会经营的编辑。”林阳轻轻地强调。
2005年,中国出版集团进行了唯一一次公开竞聘副社长、副总编辑,大概30多个人去竞聘。林阳拿到试卷一看就乐了。“实战。我还怕这个骂,我就是天天‘战过来的。”面试的时候,他更乐了,那题目就跟他给自己出题似的。例如,讲新华书店总店先拿钱再出书的故事,那正是“红蜻蜓丛书”,没有书,磨着总店先付款的实战案例。据说,当年他打破了50年发行行业的“规矩”。成绩不错的林阳顺利获得了中国出版集团副总编辑的岗位。
林阳开始承担总编辑办公会的工作是在2009年,而任总编辑是在2011年。从承担总编辑的工作开始,他工作的侧重点更多的是编辑管理。“编辑的管理工作在哪里?”当年,人民美术出版总社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美术专业人才,包括管理人才,林阳感叹到他们这一代远远不如前辈们。所以对编辑的管理最直接的工作就是,让编辑怎么去跟老一辈做衔接,既要追根溯源出版社的历史,更要继承老一辈创新开放的思想,“如果你想当然地凭表象就认为他们很老套、很死板、很保守,那就大错特错了。”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出版大型图书《中国美术百科全书》《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作品集》《中华史诗》,中国美协的大展作品,以及《任伯年全集》《李苦禅全集》《韩美林大系》等,对编辑的要求几乎是全方位的考验。
林阳喝了杯茶,清了清嗓子,谈到了 “数字化以后、全球化以后,在传统出版之外出版社要怎么去做”这个问题。他说,图书“走出去”其实是国外最先做的。许多国家人口没有那么多,拓展市场只有向外输出。一个叫菲顿的公司,一年出四五十种那种看上去很普通的书,但是公司75%的收入来自于海外,它相当于一个全球性的出版社,“这应该引起我们反思”,从做这件事看,我们的选题和编辑都值得思考。
在集团“走出去”18家中,林阳说他们曾是倒数一二的排名。做版权的年轻人不服气,最后做到了全集团五年图书版权输出综合排行第一。“我最大的文化理想是文化输出去,把钱挣回来。”林阳对版权经理说,你不但要把数量给整上去,还得站着把钱给挣了。版权经理真的做到了,她怎么做的呢?360天网格化,一个人像个公司,今天复活节我要做什么,明天我要做什么,非常理性,最后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其实这里有好多新的东西、可挖掘的东西,如我们编辑的方向,选题的方向怎么‘走出去,等等。”
访谈的最后,林阳以亲身经历对所有的编辑提出了一个建议,一件对编辑有帮助的事,那就是“写文章”。很多人说编辑的工作是“为人作嫁衣”,绝大部分编辑都没想过给自己出书,这样又能走多远呢?林阳坦言:“如果不是坚持写文章,我也走不到今天。”为什么这么讲?他说,有一次一个副总编辑开编辑会,他要求编辑们每年写三篇文章,1500字就够。领导说完,林阳认真地去做了 。几年下来,他积攒了数量相当多的文章,虽然篇幅大小、质量优劣暂且不论,但是每篇文章都是有思想的、思想新颖的。
后来,林阳去学工商管理,当时的课本都是国外翻译的,很深奥,他精细研究才弄懂营销是怎么回事,才明白他以前虽然做得不错,但在理论上理解得不够深刻。于是,他结合自己的实践写了很多营销管理方面的文章,结果一发不可收。直到有一次在中国编辑学会的聚餐桌上,林阳自我介绍单位的时候,有人说“你们社有一个叫林阳的”,林阳说他就是,没想到同行称赞他的理论文章写得太棒了。编辑理论界同行的话吓了他一跳,但也是因为这样的认同,有了后来《左编辑 右营销》这本震动编辑界的书,再后来,《编辑视界》也问世了。“后来陆续出版的书,都是不经意时写出来的,坚持最重要。” 除了编辑理论书籍,林阳还著有《北总布胡同32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老艺术家们》《小人书 大人物——中国连环画大家群英谱》《笔墨随心——林阳诗书作品集》《以画入书——换个角度看书法》等十余本著作。
林阳是个务实的人。从2018年当选全国政协委员以来,他的20个提案中有13个是紧扣出版主题的。例如,“打击线上平台的盗版书销售”等一些大家关心的提案,他都曾提出过。此外,自林阳担任民进中央开明画院院长后,也做了不少事,如2022年春节前,各地开明画院下基层、写对联,做了近千场活动;再如,拓展地方开明书院,“书院是传播思想的,这里很多东西和出版、图书有关系,如在政协连续三年做关于乡村的阅读推广的提案。”对于“就是来真正干事”的林阳在访谈结束时淡淡地说:“在时认真干活就好。”他低唱浅斟的一席话,让我们在“清风无力屠得热”的炎热天里如沐春风。
《新闻文化建设》李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