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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一条潮起潮落的河

2022-04-29韩树俊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3期
关键词:涨水娘娘姑父

韩树俊

高墩弄是苏州城南乌鹊桥畔的一条普通小巷,弄堂里总共13个门堂子,住着二三十户寻常人家,1990年已经撤弄。弄堂里的老苏州人,或者外地迁来的居民,过着朴实的生活。其实,他们各自的生活,正是时代的一个侧影。

——题记

阿银

阿银她爹早年跟着他二哥从绍兴来到了苏州。二阿哥在苏州有一台自己的织布机,这也是他多年来离开家乡四处打拼的全部积累。凭着这台织布机,在王洗马巷租了间房子,支撑起一家小织布厂。阿银她爹这次来就是到他二哥厂里来帮工的。

现年80岁的阿银已经记不得她爹究竟是哪一年来到苏州的,光知道她爹带了她妈一起来苏州,当时已经成婚,但还没有孩子。开始住相王弄,而她是1943年生在高墩弄14号的。这样算来,阿银他爹至少是上世纪40年代初或者上世纪30年代末,从绍兴来苏州“打工”的。上世纪还没有“打工”这个词。而我借用这个词的合理性在于或许能给中国农民进城务工历史研究者提供个案和启示。

相王弄只有一间没有窗户的低矮,潮湿,闷热小居。夏日的一个早晨,阿银她说,他梦见了住在一间四面透风的茅草棚,七月的凉风吹醒了他甜美的梦,他赶紧起床,到一片绿地放牛去了;阿银她妈说,她也做了个梦,门前的山云雾缭绕,白鹭在水田里飞翔。这对小夫妻,回到了他们梦中的故乡:绍兴的王家庄、东港。绍兴现有越城区府山王家庄,柯桥区王家庄,还有嵊州市王家庄,阿银他爹的老家到底是那个王家庄,80岁的阿银也说不清了,她生在苏州后,由于父母早逝,压根儿没有去过绍兴。至于东港,如今绍兴柯桥、嵊州、诸暨都有以“东港”命名的企业,阿银娘是柯桥东港还是嵊州的东港,也只能留作阿银小弟英敏寻根的课题了。

“我是生在高墩弄14号的,我母亲讲,日本人进来用刺刀把睡在床上的我拨来拨去,看看床上没有什么东西才走。当时乌鹊桥弄里厕所对面住着宪兵队,母亲领我走过要我把脸别过去,低下头,不去看宪兵。”阿银回忆说。

14号是13号殷师母家对门的一个小门堂子,它也就是在11号营造厂楼房南面延伸的几间平房,属于营造厂孙老板兄弟的产权。14号南面接一个荒芜的院子,日本人在这里养马。阿银还记得,有一次,一匹高头大马把头透进了他们的住房。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苏州沦陷。在苏州推出的《日军入侵苏州图证》里,一张张照片详细记录了日寇对苏州犯下的滔天罪行:1932年淞沪战役时,侵华日军就对苏州发起多次空袭,致苏州民众大量死亡。11月12日上海沦陷,14日到19日,太仓、昆山、吴江、苏州、常熟相继失守,25日,沙洲陷落。至1937年11月19日苏州全城沦陷,城中2000名国民党部队沦为俘虏,被日军全部杀害。日军对苏州百姓的暴行罄竹难书,万余名无辜同胞被日军屠杀,上千名妇女被日军奸淫后杀害,无法统计的房屋被日军焚毁。原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女士因不满日军对市民的凌辱,只身前往日军驻地严词以对,结果被日军的子弹打死在盘门边的小桥上。日军占领苏州时的滔天罪行令人发指。阿银的述说,只是苏州沦陷的一个镜头。

后来,14号房塌了,门封了,阿银家在1952年搬到12号去了。

住12号后,阿银娘进了染织一厂。1951年,在12号里,阿银娘生下三妹丽娟。这个50年代的五口之家,虽然父母工资低微,尚能果腹。阿银7岁,阿娟5岁,丽娟1岁。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55年的一天……

“父亲走的那天上班,对我讲,‘阿银,这次我走了就不回来了。”那天,他是脑溢血,王洗马巷的厂离三院近,用藤榻抬了去的。父亲再也没有醒过来,身上都是血。阿银他爹徐涨水走的这天,真是跟阿银说了这句话,还是阿银晚年多年修身养性的意念,这就不得而知了。那一年,阿银娘35岁,带着三个女儿阿银、阿娟、丽娟和才1岁多的小儿子英敏,三个女儿分别是11岁、9岁、4岁。凄风苦雨笼罩着徐涨水走后留下的苦难一家。

绍兴是大禹治水的地方。夏季暴雨产生涨水期称为伏汛期;秋季暴雨或强连阴雨为秋汛期。徐涨水或许正是在涨水期的夏天或者是秋季诞下的。现在,生命之水回归平复,徐涨水此番远行,去寻找他生命开始时候的那拨潮汛了。

英敏出生前,房东杜伯伯求签,求得“音”“敏”二字,取谐音,取名“英敏”。英敏应运而生,时年公元1954年。一年后,父亲病逝。80岁的阿银重提此事,不无感慨。

姐弟俩回忆父亲的名字。

“阿爹叫徐张水,妈叫郑菊仙,厂里姐妹都叫她阿珊。”阿银说。

“应该是徐涨水,我们家与隔壁周大毛家的门是关煞的,我家门边上竖着写了一排字:徐涨水……”英敏说。

“王洗马巷七号。”王洗马巷七号是徐涨水上班的地点。一个携手妻子从绍兴乡下来苏投奔二哥打拼最后留下一家人的绍兴人一生留下的一行字,深深地印在了儿子的记忆里,成了徐涨水的小辈探寻他人生轨迹的生命密码。

父亲过世后,11岁的阿银成了妈妈的帮手,照顾、扶持9岁、4岁的两个妹妹和1岁多的小弟英敏。母亲去上班,四弟妹大的照顾小的,有时候房东杜师母也相帮来抱抱小弟弟。阿银清楚地记得,她是1958年8月27日,15岁时进枣市街的毛纺厂成为一名自费学徒的。阿银上班时,4岁的英敏就由阿娟、丽娟两个姐姐带,杜师母依然搭个手。

1969年,49岁的阿银娘被岁月压弯了腰,患肺癌一病不起。一家子从两代人变成了一代人,从此开启了姐弟相依为命的生活。大姐夫在兰州铁路局工作,长年在大西北,承担了这个没有父母的特殊家庭主要的经济负担,阿银在厂里三班倒。好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下面几个孩子自理能力都很强,自主自立,很争气,小弟在一所重点中学当班长,当连长(当时年级以营连编制),学校里恢复共青团活动后第一批加入了共青团。

丽娟在母亲生前顶替了母亲,结婚时,一只马桶做嫁妆。天黑以后,姐姐拎着一只马桶,从高墩弄12号出门,穿过羊王庙、一人弄,直到盘门瑞光塔光华里男方厂里的宿舍房。阿银说,再穷,子孙桶总得有。明月银色的光,照亮高墩弄、羊王庙、一人弄、盘门路……阿银抬起头见到月亮就像见到希望一样,穷困的日子让她对生活很容易满足,也给了她一种坚强的性格。

丽娟是50年代初生的,结婚时该是70年代初期或中期。二姐阿娟在60年代初期,由娘舅做媒,嫁到了浙江萧山坎山一户并不富裕的农家。善良的大姐舍不得妹妹远嫁,把户口本藏了起来。

高墩弄里也有好几家穷得揭不开锅的。2号里阿招他爹一大家子七八口人,也是绍兴人,全靠阿招他爹在一〇〇医院打杂维持一家的生活,就连他对房门大学毕业的吴先生,歇业在家往往也要借米下锅。5号里修补套鞋的丹阳人林组长,补一个洞两分钱,乡邻去补还不收钱,他还常常为人家挑水挣几个小钱开销。10号里矮外婆绍兴人家,生有两个儿子各自成了家,日子也不宽裕。10号进门另一户绍兴人家,家里用四只缸甏做床脚,支撑起一张床板为床。

艰难的日子总会到头,苦尽甘来,阿银育有二女一男,大女儿现已退休,儿子也有固定的工作,小女儿幼师毕业后成了一名幼儿园老师,后提升当了园长。丽娟的老公改革开放大潮中提拔到粮油厂领导岗位上。一手带大的小兄弟夫妻俩都成了公务员,市级机关处级、科级干部,都是共产党员,其儿子大学音乐专业毕业后在国家级示范高中担任音乐老师。

他们一家记住了组织和社会曾经给予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英敏进中学后,居委会干部主动让他写补助申请,朴实的英敏连5元钱也未敢写,申请款只写了4元钱。进中学后的冬天穿的还是几年前母亲厂工会补助的棉大衣,布票是自己出的,钱是厂工会出的,几年下来已成了夹袄。他终年赤脚穿一双破旧的球鞋,劳动布的裤子。学校里送了一身崭新的运动服和一双球鞋。进了单位后的英敏,更是兢兢业业,数十年如一日,在政法战线立功受奖。英敏入职不久就提干、入党,2021年纪念中国共产党100周年诞辰大合唱,唱到“母亲只给了我的身,党的恩情照我心”,英敏特别深情。

阿银是徐涨水家承上启下的中间力量。11岁与母亲搭手带领起两个小妹妹,凭一己之力,抚养、带大两个妹妹一个小兄弟。文化程度不高,中国劳苦大众中极其普通而又典型的一员。辛劳善良的一生显示了徐涨水家两代人身上坚毅执着的精神。阿银年近八旬还在社区当志愿者,在她看来或许是神的庇佑,而我更看到了她承继父辈忍耐、刻苦、坚毅的内在力量,一个女人一生的坚持与强大!阿银的小弟英敏,一个退休了的国家公务员,政法干部,用他手中的相机,继续发挥他的专业特长,参加了江苏银发生辉老干部志愿服务拍摄工作,受到苏州市政法系统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表彰。在美丽的苏州水城,我们看到一位精神饱满的摄影工作者活跃的身影,我们看到一幅幅表现水乡神韵的精美作品,在潮起潮落的时代,是不是他的基因里永远有一股“涨水”的大潮!

小娘娘

父亲有两个妹妹,我称她们大娘娘、小娘娘。

爷爷病故时父亲尚未成家,他最小的妹妹我的小娘娘才4岁。小娘娘在老家小镇读完小学,父亲就把她接到苏州高墩弄与我们同住,父亲送她读初中,读医士学校。小娘娘住进我们家时12岁,我5岁,正好多了一个玩伴。

小娘娘本是双胞胎,不料用人抱着上街,把孩子往肩膀上一送,一失手,孩子被摔在地上死了。祖母就格外宠爱小娘娘,加之天资聪颖,小娘娘打小就爱说笑,爱唱,爱动,爱闹。我会和小娘娘躺在木板上装死人,还把手绢盖脸上。祖母见了,说“不作兴的”。

从小镇的小学一下进了苏州城里的初中,活泼的天性得以发展。小娘娘住楼上西边一间小房间,楼上的房间缩进半间,推窗望见底楼的屋面。下雪天白雪覆盖了瓦片,我在铺满白雪的屋面上铺一快短而平整的木板,木板上撒一些米粒,用小竹棍支起一只小藤萝,小竹棍上系一根长线,长线的一端就握在我的手里,守在小房间里等麻雀的来到。小娘娘则在小房间里一遍遍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歌声与纷扬的雪花一起飘飞在小弄里。

小娘娘读卫校时,我跟她到学校去玩过。我也见过了她镶嵌在镜子背面玻璃里的那些穿白大褂的姐妹的咪咪照。咪咪照是50年代初期照相馆拍的比半寸还小一半的照片。这些照片中,我记住了“安雅”漂亮的的名字和漂亮的模样。也第一次看到了小娘娘穿白大褂胸前挂着听筒的照片。

卫校的毕业典礼,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最隆重的典礼。欢歌笑语,喜气洋洋,到处是一张张青春的笑脸,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小男生无声地享受着这美妙的气氛。

小娘娘18岁卫校毕业,被分配到松江县血防站工作,当时松江县属苏州管辖。性格一向开朗的她打起背包就出发,一点也没有恋家情结,只是小楼里再也没有了歌声的传出。这一去差不多是半辈子,一直在松江,一直在血防站。血防站的工作是流动的,如今我珍藏的集邮册中,50年代的邮票上,那“松江”“泗泾”“佘山”的邮戳,见证了小娘娘在松江的足迹。

小娘娘知道我喜欢集邮,每次来信都贴上纪念邮票,我也常常期盼着松江的来信。小娘娘晚年病重时,我再次翻看集邮册,并网搜这些地名,想讲述一些她在松江经历的这些地方的故事,以慰藉老人的心。我在网上读到了1949年解放军进入青浦、松江,就出现大量血吸虫病的感染,并发生了大面积死人的情景。小娘娘正是在1955年,党中央和毛主席发出消灭血吸虫病的号召这个时候去的松江,正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小娘娘50年代与60年代,在松江大地,走村串户,体检打针,消灭钉螺,填埋粪便,治水治河道,长年累月持续数十年,任劳任怨,专心致志做着同一个工作,应该是解放初期,我国第一场抗疫战场上的一名战士。这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在我们眼里甚至也可以说是一名无名功臣。

那篇报道深刻描绘了血吸虫病给广大劳苦百姓造成的巨大危害,也生动地刻画出神州人民消灭血吸虫病的动人场景及巨大决心,给全国疫区人民以极大的精神鼓舞。而这个时期,站在血防第一线的小娘娘,正读着毛泽东《七律二首·送瘟神》,“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的诗句,奋战在防治血吸虫病的第一线。这些年来,她没有得到过一张证书和奖状,她无怨无悔。

这个向来开朗活泼的苏州医师,是到处受欢迎的开心果,也是松江城里的路路通。80年代买上海牌手表、永久牌自行车,得用侨汇券,一票难求,我却早就带上了上海牌手表,骑上了永久牌自行车。这些,都是托在松江的小娘娘买的,她的人缘特别好。

小娘娘每次休假回苏州,都会带回一些上海的信息和时尚,她已经改口说起了上海腔的苏州话了。最让我不习惯的是,小娘娘回家的夏季,家里的好亲婆、大娘娘,都是清一色的平脚裤,平脚裤是比田径裤脚管还要短的一种式样,想不到年过六旬的好亲婆都接受了这种时尚,也穿起了平角裤,让我这个穿着田径裤的小男生相形见绌。

为要解决夫妻分居的困难,姑父和娘娘先后调回苏州,他们都从事业单位调进了企业。姑夫从国家测绘局调进了当时称作吴县的一家工厂,娘娘进了吴县青山白泥矿医务室,直至退休。

姑父家是两室一厅的小套间,一个小房间先是住了双目失明的婆婆。娘娘和姑父以及姑父的弟妹家们照顾着婆婆直至终老。之后,小房间又住下了终身未嫁的大娘娘,直至病逝。当年我的父亲照顾幼小的妹妹,这种传统在小娘娘身上得以传承。

小娘娘和姑父相敬如宾,与婆家弟妹融洽相处,也同样得到了婆家弟妹妯娌的善待。小娘娘因小脑萎缩晚年出门已认不得回家的路。那天我去看她,她含笑,送我出门,执意要送下楼。在自家的楼下转了下,我说我送你回去吧,她竟找不到自家的楼道,在邻里的帮助下才摸到了门。之后生活不能自理,每况日下。

犹记得,那年过年前,我们夫妇俩去看望她,她问:“韩昌福来了吗?”我们都愕然,韩昌福是我已故多年的父亲。过后一想,甚感慰藉,小娘娘在神志并不清晰的情况下,她的心灵深处首先想到了她亦父亦兄、哺育她成长的兄长。雨露恩情,永记在心。这不合情理的问询竟是内心深处最为善良、最为虔诚的人性彰显。

小娘娘临终前,姑父像哄小孩一样哄她,喂她水,她张开眼睛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我按下快门,竟成了姑父与娘娘最后的合影。想不到的是小娘娘过世后不到三个月,姑父也远行了。勤勤恳恳的两个人,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实实在在做事。两人无论是单位里、家属中,人缘都很好。书柜里一张卫校老同学重聚的集体照上,小娘娘含笑的容貌依然。姑父和娘娘很少出游。那张新婚后小娘娘到姑父工作的四平市,两人在哈尔滨太阳岛上的合影,阳光明媚。一张回姑父老家,诸暨斯宅,为婆婆上坟的照片,青山绿水里有斯家的祖坟。一张是姑父带娘娘去北京参加同学会,与姑父杭二中的同班同学时任中国工程院院长的合影,是我们在整理遗物时第一次见到的。

生在太湖之滨,大半辈子在松江泗泾、佘山的水域灭钉螺,治血吸虫,后在山清水秀的吴中青山白泥矿从医,直至生命之河不再扬波。小娘娘波澜不惊的83年,写下了一名普通医务工作者的尽职尽责。

作者简介:

韩树俊,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一条河的思念》《靠近驿站的古街》,散文诗集《姑苏十二娘》《风润江南》,长篇报告文学《卓尔不同》《绣娘的春天》等多部。曾获吴伯箫散文奖、叶圣陶杯教师文学奖、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江苏省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奖、苏州市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长篇报告文学《绣娘的春天》立项江苏省作协重大题材项目,长篇纪实散文《高墩弄旧事》列入苏州市委宣传部文艺扶持项目,长篇纪实散文《姑苏遇见十二娘》列入苏州市作协重点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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