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外一篇)
2022-04-29李骥
李骥
二○二○年的春节十分特别,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在武汉暴发,并开始在全国流行,很多勇敢的医生走到了抗疫的第一线。
这让我想起已经离世两年的父亲,他曾是一位出色的流行病学医生。1980年关中地区流行出血热病,作为陕西省内为数不多的专家,和今天那些医生一样,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也站在了疫区的前线。父亲那时经常带着他的团队去疫情严重的地方参加会诊,也经常连续加班熬夜不回家。在那场持续几年的流行病诊治过程中,父亲诊治了很多病人,并带着研究成果参加了一些省内外及全国性的研讨会议,他也因此在家乡成为比较有名的医生。
央视曾策划了一个节目《朗读者》,其中斯琴高娃朗诵贾平凹先生的散文《写给母亲》感动了很多人。贾平凹先生的母亲缠过脚,没有文化,户籍乡下,但对儿子而言,母亲对他是那么重要,她给儿子留下了那么多令人感动的事情,以至于母亲离世很长时间了,他还是总觉得母亲没死。可每次出远门,再也没有人叮咛这样叮咛那样,以至于他有了好吃好喝的,也不知道该给谁送去。在人的正常情感之中,父母的生养之恩固然对自己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子女与父母之间曾经几十年的朝夕相处,这种从年幼时就开始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深厚情感,谁能够在父母离世时会轻易割舍?
父亲出生于农村,家里有两个姐姐与两个妹妹,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但爷爷的脾气却有些暴躁,这让他在年少时并没有受到多少疼爱。父亲曾经有着自己的理想,中学时喜欢写诗与画画,他每周都要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带着干粮步行几十里路去周至中学上学。那时农村普遍贫穷,加上他还有些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这使他萌生过放弃上学而回家务农的想法。父亲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奶奶,好在奶奶虽然也缠过脚,没有文化,但她和那时一般农村母亲的想法是有些不同的,她鼓励他去考大学。后来,父亲听从了奶奶的建议,上大学学了医科专业。
父亲做医生绝对是正确的选择。医生是积德行善的职业,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医生总可以做着有利于他人的事情。回顾父亲这一生,他曾当过医生,也曾在卫校做过教师、校长。作为一名医生,他救死扶伤,想办法去挽救生命或努力去减轻病人的痛苦;作为一名曾经的教师,他培育杏林,像园丁一样去培养更多的人像他一样去救死扶伤。尽管如此,我依旧认为他是平凡的,因为作为医生,他身上所具备的诸多优点,在其他很多同样出色的医生身上都具有,况且这世上还有很多比他医术更加高明的人。
退休之后,父亲重拾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他在家乡和一群好友成立了烟村诗社。作为一名退休的知识分子,父亲的个性开始展现在他的诗作上,他会用诗来表达对贪官的厌恶,用诗来表达对田园生活的喜爱,以及对贫弱者的同情等等,这一切都来自他真情实感的流露。同时,作为社会中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还维系着一大堆社会关系,比如他的父母、姐妹、儿女,以及亲朋好友,退休后又结交了一些诗友和新的挚友。诗社成立后,他开始经常写诗酬和亲友与诗友,用诗来记录着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以及他之前或现在的人生经历中的所见所闻。
作为子女,尤其是参加工作之后,大多数人不是身在外地,就是工作繁忙,这导致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忽视自己的父母,我们姐弟其实在很多时候也毫不例外。
好在父亲留下了自己所写的诗,这可以使我在想起他时随手翻阅,其实读父亲的诗,也是和父亲在心灵上的对话。父亲总共写了近三百首诗,他是一个真实而又浪漫的人。作为诗人,他喜爱田园生活的浪漫,他的内心有着无拘无束的一面;作为父亲,他有儿有女,他又承担真实世界中的人伦责任。
我在《诗写烟村》的题记中说:心中有个桃花源,身外处处终南山;又在《诗乃人生记事》的题记中说:在人生的旅途中,诗人一边行走,一边吟咏。诗人之所以有意愿成为田园诗人,那是因为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桃花源,这是他们心中所向往的理想彼岸。既然内心世界的向往和现实世界同时存在,而诗则是表达自己内心向往的最好方式,这或许就是田园诗人们的真实写照。
父亲的人生经历竟成为一位朋友励志的榜样:一个人年轻时要努力奋斗,而退休后则用诗来为自己的人生做注解。现在看来,这或许就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只有在内心所向往的世界带领下,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才会既十分真实,也十分浪漫。
大学毕业那一年
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系里有位老师对系主任陈教授说:“本届毕业生中有位同学长相很像教授,连走路都一副有学问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这句话的提醒,大家似乎都想起了该同学走在路上的样子——“噢,原来是这位同学!他最合适留校啦!”后来系里召开应届毕业生分配工作会议,大家决定安排该同学留校工作,本专业同时留校的还有另外一位同学,这样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大学老师。
留校后我被安排在教研室工作,担任于教授的专业课助教,于教授做学问严谨求实,曾做过我们的专业课老师。在于教授第一节课开讲前,我径直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旁边座位上有个低年级同学很久未见了,他表情很诧异地问我:“从前在学校图书馆常看见你,你那学习认真的样子几乎让我产生了小崇拜,但现在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你居然留级了。你这几年究竟有几门课不及格嘛?”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他的问题,于教授就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向全班同学正式介绍了自己的助教——一位比在座各位同学高一届的师兄,大家有疑难问题由他来解答。我马上站起来向大家致意,就在我重新坐回座位的时候,那位小师弟吃惊地看着我:“老师饶命!我刚才真心不是故意的。”我也学着他那吃惊地样子看着他:“谢谢你及时纠正了对我的误判。”
从学生到老师的确是一个人生的跨越,我感到这是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首先,做老师时间安排相对比较自由。完成于教授安排的教学任务后,就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其次,到图书馆去看书,那里有教师阅览室,去看书学习不用占座,而且任何时间都有空位。想起大学期间,到了期末考试座位就十分紧张,大家不得不一大早爬起来去占座;最后,原来的老师现在都变成了同事,老师们也都似乎没有了过去见面时的严肃,有的老师得知系里今年有一批毕业生留校任教,还很热心地帮忙找女朋友。这一年,我体会到当老师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有很多独立的时间去研究、思考。
随着留校工作时间增长,我开始认识一些校外的年轻教师朋友。有一位外校的高数课年轻教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课堂不仅学生不缺课,而且上课时大家都争着抢着往第一排坐,这让高数课其他年轻老师羡慕不已。几位年轻教师聚在一起问他:“你讲课枯燥,你个子低矮,你长相不帅,你反应木讷,你表情呆滞……但学生们却喜欢上你的课,你这是咋搞的嘞?”大家都备好笔和纸,就在准备洗耳恭听、认真做笔记之际,这位年轻老师傲娇地说:“我嘛,很简单嘛,我喜欢请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尤其是那些上课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我喜欢向他们提问问题,还有那些上课逃课的学生我也喜欢向他们提问问题……”
我被学校安排在教学区内的教工宿舍里住,那栋楼紧临我大学时代的学生宿舍楼。在去学校图书馆的路上,我会路过一条法国梧桐大道,这是从教工宿舍到图书馆的必经之路。这条路曾经在大学时代有无数次路过,而留校后的路过感觉绝对是不一样的。秋天到了,五彩斑斓的树叶随风飘零而下,落地后发出沙沙的声响。尽管同样的场景每年都会重复,但之前的秋天属于大学时代的秋天,而后者是我工作之后的秋天。虽然同样五彩斑斓,但前者代表大学时代的快乐时光,后者则意味着这是人生路途中一个新的起始。
刚开始留校时的那一段时间,我常去学生阅览室去看书,去那里占座位,也会去学生食堂吃饭,但我的确不是故意的,此时我依旧感到这不过是大学生活的延续。有时我会站在曾经的宿舍楼门前,原来的同学们已分配去全国各地,此时我又感到大学时代已离我而去,没有同学相伴怎能称为大学时代?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曾经的自习教室里,想起大学时代的往事,我突然有了一些感叹:大学就像一艘客轮,一些人登船开始新的旅程,一些人乘船到岸时则离船而去,而我仍旧是这船上的乘客。
在大学毕业后很多年,我依旧记得毕业时的很多人和事。那一年夏初,辅导员郑老师辞职去了宁波,我记得我站在汽车上,挥动着一把扫把帮他搬家时的情景。我不会忘记薛书记,有了她的支持与鼓励,我才有机会去参加第三届全国大学生“挑战杯”科技竞赛,我是学校里第一个去参加这个竞赛的学生。
于教授的专业课学期结束后,第二个学期我被系里派往周至县公路建设工地做工程监理。在那里,我负责一段四公里的施工标段,其中还包括了一座跨度有十五米的小桥。十分感谢这段工作经历,尽管工程不大,这却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为祖国公路事业做贡献的机会。那段工作经历实在令人难忘,在一边工作的同时我已经决定备考经济类研究生,我在这个工地上准备了大部分考研复习工作。在那里,我见证了那个时代中国西部城乡的经济现状,以及经济快速发展时中国西部城乡的改变。
在离开学校去读研究生之前,我去向系主任杨教授告别,原来的系主任陈教授在我们毕业后的那一年已经退休。因为多年的师生情感,杨教授的言语中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祝福:“公路系建系以来只有两位同学改了专业,前面有一位改专业成为爆破专家,后面有一位就是你,学科跨度很大,去改学了经济学。改做爆破专业的那位同学很出色,也希望你日后取得更大的成绩。”感谢杨教授的鼓励,一个人毕业后的成就可能很大,也可能很小,大学的意义在于:她培养我们独立生活和为社会做贡献的能力。
后来在央视一个介绍中国改革成就的节目里,我看到过去几十年中,中国在公路、桥梁建设方面的巨大成就,那些场面宏大的公路和大桥画面的确让人感到十分震撼。作为国内公路交通行业的“黄埔军校”,学校里的很多老师和历届毕业同学都有人参与了这些工程的设计与建设。所以,在大学同学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上,我在发言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大家毕业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中大家回过头来看自己走过的足迹,其实每位同学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所要表达的一个真实意思是:我们成长在一个国家发生巨变的时代,成长在这个时代中的我们十分幸运,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既被这个时代所改变,同时我们也在改变着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