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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晚餐

2022-04-29吴祖丽

莽原 2022年4期
关键词:苏志鳞片鲤鱼

吴祖丽

十一月了,楼下的合欢花树上还浮着一层虾子红。

我不太喜欢合欢花,刚开那几天还能看看,很快变得鄙旧。偏偏花期特别长,开起来没完没了的。中午睡了一会,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头昏昏沉沉地在厨房准备晚饭。下午没课。事实上在我们那所重点高中,音乐课早就可有可无。陶瓷锅里炖着柴鸡,加了几片野山参,很快散发出一种清甜的药香。春上我妈送来的山参,一直搁冰箱里,说是跟老鸡炖可以治偏头痛和失眠症。我吃了好些时,该失眠还是失眠,该头痛还是头痛,它们像两个轮流造访的幽灵。我们相信这样那样的偏方,不过是走投无路时的自我安慰。

今天是苏志文的生日。本来想去润德路那家新开的粤菜馆,他坚持要在家里吃。他喜欢我做的菜,显然早已胜过听我弹琵琶。他曾经热衷于跟朋友描述第一次听到我弹琵琶时的感受,说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变得完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早不是这样了。生活总是这样善变。

前天他告诉我,叫了杨佩芝来吃饭,她订了那家什么特别难订的私房蛋糕,说是你知道的。我没有说话,似乎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佩芝是我朋友,现在是苏志文搭档。几年前,我带她看了场苏志文他们剧团的元旦演出,她就此迷上了越剧,四处拜师学艺。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谁要提议去看戏,她总是不以为然地拒绝。可能是缘分未到吧,她感慨。那之后她就成了票友,经常到剧团蹭戏演,起初是一句台词也没有的端茶倒水的老媽子,后来是能唱上一两句的丫鬟。这两年在苏志文的悉心调教下,佩芝开始担纲挑大梁,比如《碧玉簪》里的李秀英,《打金枝》里的公主。说起来苏志文大小是个团长,手下好使的人却没几个,剧团渐渐名存实亡,连团长在内也就八九个人上班,缺少专业演员,经常台上唱的和台下乐队,多是票友。业余演员很多年龄偏大,扮相委实触目惊心,粉刷厚了簌簌落至脚面,聚光灯照得无处遁形,脸上纵横交错比百度地图还复杂。佩芝还算年轻,身段好,小而尖的木果子脸不化妆也有几分古典韵味。最近他们在排《追鱼》,苏志文压箱底的保留剧目。佩芝显然入戏很深,她订的生日蛋糕搁在玄关的柜子上,西柚慕斯正中立着一个筷子那么长的美人鱼,头戴金光闪闪的王冠正在翩翩起舞。据说美人鱼秀色可餐,来自歌蒂梵的巧克力原料烘焙而成,从头到尾皆可入口。

小区广场的大钟即将指向六点,我差不多都已准备停当,餐桌铺好,碗筷放好,红酒躺在醒酒器里。点了一支烟,我倚在水池边上,茫然看着窗外的钟。一只太安静的钟,从不报时,时间在它脸上夜以继日地缓慢流淌。但是走在底下的人,偶尔能听到激烈的咔嚓咔嚓声,如金戈铁马、兵器交错。有几回被吓一跳,才反应过来,那是指针走动所引发的轴承声响。

楼下有人弹琴,舒伯特的即兴曲,磕磕绊绊的很不流畅,反而更加衬托出那份稚拙和荒凉。外面是铅灰色的天空,夕阳落在远远的树丛里,残留着一些炉火熄灭前的疲乏的微红。

我给苏志文发微信:“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进门下锅炒菜,什么时候下班?”

苏志文说:“就快结束了,杨佩芝到了吗?”

我回:“没看到她人,不过她订的蛋糕送来了。没跟你在一起排练?”

他语焉不详:“知道了,等我回家再说吧。”

从年初开始,苏志文就一直在为越剧艺术节和非遗申报做准备,拉赞助,选演员,跑省里市里,准备各种表格和材料。他以前看不上的这些,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好像变得很在意甚至热衷。我其实不希望他再演《追鱼》,我感觉他腿上生长的那些鳞片跟张珍有很大关系,但我没有证据,只是出于某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直觉。张珍是《追鱼》中的书生,相当于《白蛇传》中的许仙。这么多年来,苏志文演张珍,怕是不下两三千场。他所有个人社交软件的名字都是张珍,偶尔我们走在街上,碰到认识和不那么认识的人喊他张珍,他会表情自然地应承。很多时候我都疑惑,不知道他到底是苏志文,还是张珍,大概他自己也分不清吧,或者他们根本已经合二为一。

第一次发现他的小腿上长鳞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他坐在飘窗上穿袜子,我正在抻床单整理被子,听到他在那嘟哝,咦,怎么回事?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脚,吃惊地张大嘴巴,好像要吞下什么似的。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我看到他的脚内踝上方两厘米处有一片鱼鳞样的东西,小小的扇形,差不多有一块钱硬币的三分之一那么大。轻盈透明,像覆盖着的一小片指甲,但比指甲软而薄,边缘有淡淡的金色。忘了最先看到的是哪只脚,这不重要,因为很快发现另外一只脚同样的位置,无比对称地生长着同样的鳞片。

那天春分,是我们学校每年组织春游的日子。由于只顾研究那两瓣鳞片,我耽误了集合上车的时间。

钢琴一遍遍弹着,渐渐熟稔许多,风中传来些信手的意味。眼前出现一潭水,水面不大但极为幽深,深不可测。水流清澈,极静极蓝,蓝到发黑,像从地壳里汩汩而出的油,刺骨的寒意阵阵袭来。忽然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排山倒海如墙壁。就在我惊恐万分地想要大声呼救的时候,水又向四面八方散去,然后就看见一尾鱼在水里小幅度地摆动着,金色的鱼鳞,以及近乎血色的鱼鳍。鱼在黑暗的水里发出小小的优雅的光芒。游着游着它回过身来,现出一张人脸,非常熟悉。眉毛很淡,细长的眼睛,双眼皮很深。我叫了声,苏志文,怎么是你?鱼看我一眼,一句话没说就游走了。烟头烫到手指,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盹着了,做了一个重复很多次的梦。奇怪每次醒来都记得清清楚楚,如在脑海中过电影。苏志文的眼睫毛排列整齐如芒草初生,水流汹涌带着绵绵不绝的肃杀之意。

梦境如此真实冗长,醒来眼前还有水在不停地荡漾。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苏志文进门时,七点差一刻。他站在玄关脱风衣,不自觉地偏头打量玻璃屏风里的自己。蓦然想到佩芝第一次见到苏志文的时候,笑着跟我耳语,再没见过比你家苏老师更顾影自怜的男人,但凡有个反光体都要照一照的。我解释说:“职业病,照镜子照惯了,天天在练功房对着镜子练习。”

佩芝好奇:“唱念做打?”

“嗯,差不多吧,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们是文生武生都要练的。”

“听说搞戏剧的,眼神很重要,要养鸽子,然后看鸽子在空中飞翔练习眼神,有这回事吗?”佩芝比画着。

“据说他妈小时候就这么练的,家里养好些鸽子,每天喂鸽子,轰鸽子飞上天,眼睛随着飞翔的鸽子转动。也有人是点一炷香,顺着烟飘散的方向移动眼珠。久而久之,眼神变得灵活,炯炯有神,眼睛好看。”

“那你家苏志文呢?”

“他会早晨在河边打拳,站桩,也钓鱼,他说水最能滋养眼睛。”

苏志文斯文白净,话不太多,看上去儒雅温和。大约自幼研习越剧的缘故,举手投足略有几分女气,倒也不犯嫌,反而容易为女人所怜惜,从而引为知己。他有点像演《甜蜜蜜》时期的黎明,有些木讷。演员这个职业是悬在他头顶上方的一只灯泡,只要站上舞台,灯泡亮了,他整个人就开始发光。

因戏生情,和搭档有点暧昧,好像不算多大的事情。苏志文说我敏感,疑心病重。他的口头禅是,你想多了。再不然就是,你真的想多了,不信你问问别人。好像笃定全世界都会站在他那边似的。事实也确是如此,他穿上湖蓝绉缎斜襟兰花刺绣长衫,玉树临风,长袖善舞,谁能演得过他呢。

如今佩芝也经常进出练功房。练功房在剧团里面最后一排红砖平房的顶头,二十来平方米,镶着整面墙的镜子。因为年久失修,镜子变得斑驳脱落,然而尚能照得清一举一动,缓步叠步快步,甩袖撒袖收袖,啪的一个端凝的亮相,眼睛睁得圆而媚,述不尽的情意漫洇而出。剧团里的人开口闭口称她杨老师。

剧团的演员日常在前面小剧场排练,练功房则大多数情况下是苏志文一个人的,后来加上杨佩芝。他解释说他们需要不受打扰地抠细节。有回我忘带钥匙,去找苏志文拿。当然,也可能潜意识里故意没带钥匙。我看到他们面对面站在镜子前,他一遍遍地示范一个推门的动作、手势和身段要领。七月蝉噪日烈,隔着玻璃窗都能感觉到他们浑身热气腾腾,几丝湿漉漉的头发纷乱地粘在佩芝额角,苏志文忽然停下来,抬起手拂开她额上的发丝,低头轻轻地吻上去。我倚在红砖墙上,好半天没有动,好像时间咔嚓一下断了。

我没拿钥匙,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街上,走过一溜儿商店,穿过几条狭长巷弄,走过人民公园,拐过一座桥,在桥下坐了很久。练功房里的场景如此熟稔,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吻我的,就是这么打动我的,我以为的深情和纯粹。我们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现在这些美好被蒙上一层难堪和耻辱。河边几个钓鱼的人不停地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我决定回家。

苏志文低头换鞋时看到搁在矮柜上的生日蛋糕,伸手拨弄了一下米色的丝带,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看着他身后的门,问:“咦,杨老师呢?”

“两天都没见到她人影,发短信不回,打电话关机。”他面无表情地说。

“她不来菜就有点多了,我刚才打她也没打通,以为你们在排练呢……不应该啊,即使有什么事也不至于关机吧?”

苏志文看了一眼餐桌说:“吃饭吧。”

糖醋小排,松茸腰眉肉,山参柴鸡汤,红煮鲤鱼,清炒豌豆尖。我们对面而坐,另一面的餐具也没撤,好像她随时会来似的。苏志文给两只杯子斟上酒。

我举杯笑说:“生日快乐。”

“这么一桌菜,下午没上班?”他边吃饭边不时地划拉手机,好像那是一道菜。

“下午没课,我告诉过你的啊。”我夹了一块鱼肚给他,“吃鱼,别光看手机了,冷了不好吃。”

“鱼冷了也好吃,我喜欢鱼冻。”苏志文抬头瞄了我一眼。

我笑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苏志文低着头:“你想多了,今天的鲤鱼味道不错。”

“找了吗?”我问。

“找什么?”他沉吟着,“唔,厂里那边也打电话问了,说是最近都没去。”

“家里呢,不会是生病啊什么的?”

“叫个人去她家敲门,也没人应。”

“难不成变成鲤鱼精游走了。”

苏志文垂着头没有说话。鲤鱼精是《追鱼》中的女主角,杨佩芝演的。《追鱼》说的是一个人妖相恋的故事。书生张珍与丞相千金牡丹早年订有婚约,张珍亲亡家败到相府投亲,丞相嫌其贫穷,命张珍独居后院碧波亭读书,并以金家不招白衣婿为由意欲退婚。张珍时常临潭自伤,潭中鲤鱼精遂化作牡丹小姐模样,与其相会并渐生情愫。最后,鲤鱼精甘愿忍着剧痛,让观音菩萨拔掉三片金鳞,化作凡人,与张珍结为夫妻。

干了第二杯酒,我说:“今天看到一篇有关追鱼的评论文章,感觉有些意思。”

苏志文说:“愿闻其详。”

“文章说人妖相恋的传奇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最广为流传的首推许仙和白素贞。然而他们太理直气壮,男的悬壶济世老实敦厚,女的美丽善良温柔慈悲,过于取悦主流审美和普世价值。”

他想了想:“这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我们的世界不光是真善美,还有假恶丑,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比较起来张珍和鲤鱼精是俗世中的小人物,不那么彻底的一对凡夫俗妇。好得不那么彻底,坏得也不那么彻底。怎么说呢,反正就是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普通人。张珍懦弱无能,牢骚满腹,亦无才学,鲤鱼精就是碧波潭中的一尾鲤鱼,天真轻浮,随波逐流,没有多少见识。”

苏志文声音高起来:“这些人全是纸上谈兵,牵强附会,不知道想说什么?难道这部戏表达的不是张珍的勇敢坚持,鲤鱼仙子的有情有义?”

“那只是表面上的,或者是你一厢情愿。张珍和鲤鱼精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都想走上更高的社会阶层,只是未必能够如愿。对张珍来说得不到真牡丹就做不成乘龙快婿,对鲤鱼精来说成仙也绝非一条坦途索性选择做人。他们都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其实我想说,后面还有人留言认为鲤鱼精很现代很有力量感,可惜结局还是安排她被拔鳞,被剥夺自我。想到拔鳞,我偷偷看了看他的腿。

苏志文不喜欢我过多关心他腿上的鳞片。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似乎那不過是一个司空见惯的皮肤问题。我陪他看过很多地方,省里的京城的各种知名皮肤专科,甚至据说拥有家传秘方的江湖郎中。医生们开始都很感兴趣,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跃跃欲试地给出诸多药方,口服外用,林林总总,最终丝毫未见成效。有个年轻的海归医生建议试试手术切除,因为不好打麻醉,手术刀割韭菜一样割掉鳞片时,苏志文痛得几乎晕厥。然而没过几天,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新的鳞片重新出现,就像从未消失过一样。我们试过用指甲刀一点点剪,苏志文的反应就好像指甲刀正在剪破他的皮肤、血管动脉,甚至是某个脏器。最关键的是,剪过的地方第二天就会重新生长出来。专家们得出结论,看来它们有痛觉神经。经过诸如此类的尝试,苏志文决定放弃所有的治疗。他借口怕打扰我的睡眠,索性搬到客房去睡。我感觉他完全是想要独自享受他的秘密。

我大学一毕业就到了剧团。那时候剧团还是挺不错的单位,有正经的经费和演出。除了工资,还有不错的福利和演出津贴。剧团在一处临河的僻静院落,如同普通的旧式宅院。大门进去就是剧场,能容纳二三百人。转过一道月洞门,后面就是办公区和宿舍区,东西相对两排红砖平房。再向北是零零落落的菜地花圃,最北边是一小片杉树林。院子旧,可也有旧的味道,像一帧泛黄卷边的老照片,稍不留神就回到聊斋里去了。那时候苏志文已经是远近有名的当红小生,有很多演出机会。我刚进剧团就听说他的许多故事,他是童子功,出自越剧世家。他的母亲和外公都是颇有影响的越剧名伶,就连这座宅院从前也是他外公家里的祖产。

我庆幸出来得早,工作第四年结的婚。当时剧团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演出机会渐渐减少,而且剧团有个琵琶手,我整天无所事事。恰好赶上学校招聘音乐老师,我本来就是师范毕业生,一应就应上了。离开没两年剧团开始没落,没有多少人愿意看戏听戏,上面政策也随之变化,先说是财政负担不起,具体落实起来就是保留建制,人员只出不进,等待自然消化。

仿佛是衰落得太厉害,又迎来些转机。前几年开始重视戏剧文化,到处轰轰烈烈地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上头拨笔款子下来,老团长捏来捏去只够单位门脸和剧场内外做点局部美容。于是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很像是打肿脸充胖子:剧场内外修缮一新,一式的仿古镂空木雕配以梅兰竹菊,月洞门漆成雪白,砌了面青砖影壁绘上戏曲脸谱,意在遮住内院的断埂残垣。里面院子就算了,任其破败腐朽,反倒显得仓促,不伦不类。剧团到了苏志文手里,只能是维持现状,连这些面子工程也没钱去弄。我知道他是想借着戏剧节和申请非遗的机会,为剧团争取项目资金和出路。这么多年,他始终是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双耳玻璃盅里炖着四喜团圆汤,珍珠大的藕圆,剁碎的菱角米,芡实,百合,加冰糖细火慢熬,炖到绵软细糯,几乎入口即化,吃的时候洒一点揉碎的桂花瓣。今天没来得及做藕圆,只有三喜。汤是特为杨佩芝做的,可惜她没有来。

我跟她认识,算起来也快十年了。

记得是美容院答谢会员举办的春游,一个三天两晚的短途旅行。除了司机,车上都是女人,彼此都不太熟,却亦嘈杂纷乱。天气不太好,春雨绵绵。我们冒雨爬了座山,看了个游人很少的寺庙,和一个清澈的月牙状的湖。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出了会儿太阳,照亮湖边草地上星星点点的婆婆纳,发着紫莹莹的明媚的光。回程的路上,旅行车在一个陌生小镇的十字路口与另一辆车相撞,巨大的玻璃碎裂声,各种惊恐的叫喊。旅行车非常猛烈地冲上路牙,撞到电线杆和围墙才停下来,车厢里乱成一团。车有点长,我坐在倒数第二排,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很快救护车来了,抬走前排受伤的人。车门一时打不开,我们被要求在座位上等待。时间变得漫长,受伤者情况不明,周围人都在惊恐地大声议论,跟家里打电话并且紧张地哭泣。我默默坐着,什么也没有做。我注意到坐在旁边的女人,仿佛置身事外似的跷着腿,左手撑在膝盖上托着右胳膊肘,右手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车窗外面。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有些心照不宣。我问她:“你没打电话?”

她摇摇头:“没打,你不是也没有。”

我说:“打了也没有意义。”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她就是杨佩芝。那时我在少年宫教琵琶,她带女儿来试听,买了一年的课。女儿上几节课不肯来了,她就自己来上。我们就这么成了好朋友。杨佩芝生得眉目清秀,一头自来卷的长发尤为引人注目,茂盛卷曲地散落在肩头,跟脑子里的思想一样散漫不羁。

她不穿裙子,素日总是各种黑色灰色系衣服,脸上带着冷冷的阴郁的妩媚。她说她十岁以后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佩芝单身。女儿跟外婆长大,也不大要她管。家里有个小厂,用她的话说虽没赚什么大钱,倒也足够全家吃穿用度。她爸让她在厂里挂个职,每个月上几天班,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发工资。她喜欢开着越野车带着老式徕卡相机去旅行,沙漠探险西藏无人区,都可能是她的目的地。我常常感受到她身上有种执拗的劲儿,对有些东西毫不在意,有些东西又疯狂在意的劲儿。

“再来一杯?”苏志文要给我斟酒。

“不要了,再喝就别想睡了。”我挡住他伸过来的手,“你也少喝点。”

他不听,自己干了一杯,又斟上,继续对付硕大的鱼头。

“好吃,一点不腥。”他说。

“因为加了柠檬。而且,我抽掉了鱼腥线,所以做出来的鲤鱼才没有土腥味。”

“什么是鱼腥线?”

“你演了这么多年追鱼,其实一点也不懂鲤鱼。”我笑着说,“鱼腥线在鱼肚子正中,很难抽的。在鱼头向下一点五厘米处,位置要找准,轻轻下刀,要浅;然后用刀背轻轻拍打鱼肚,如此使其柔软驯服,就能看到刀口处一根白色如丝线的腥筋冒出;这时候一手捏着线头,一手轻按鱼肚,慢慢抽出,力道要把握得当,太快太慢都不行,抽断了就等于前功尽弃,拿不出来了。”

结婚以后,我无师自通地领悟了厨房里的那些事情。我爸在失踪多年之后,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把他的厨师技艺传给了我。我对他几乎没有印象,但我妈说过几回,如玉你做的这道菜,跟你那死鬼老子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妈提起我爸向来没有好口气,但她总是不厌其烦。越是恨一个人,越是沉溺其中,这像个魔咒。我妈情愿他是死了,正经躺在遗像中,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帶着情人从人间蒸发。这无疑是个绝大的讽刺和否定,她大半辈子都为此忿忿不平,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失重感。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好躲进厨房。做饭做菜离不开煎和熬,生活同样如此。

苏志文腿上的鳞片继续生长着——权且称作鳞片吧。两片两片,极其对称地出现,不疼不痒,透明柔软。我们量过,最长的地方和最宽的地方差不多都是一厘米左右。他的小腿肌腱纤长有力,脚踝骨向上生着两圈鳞片,一片挨一片,整齐排列,看惯了似乎也不觉得异样。有回仔细数过,十五片,两条腿就是三十片。苏志文选择那种较长的中筒棉袜,以遮住鳞片。此外,它们没有给他造成更多的不便和困扰。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他只要演张珍,腿上就会长出新的鳞片。好像舞台上的那些鲤鱼精因为爱,或者因为无奈而自愿被拔下的鳞片,慢慢移植到了他的身上。有一段时间剧团没有排练《追鱼》,苏志文腿上的鳞片就没有增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们都觉得那些旧的鳞片真的在变旧,尤其边缘那圈明亮的金色变得黯淡。我跟他说,你不唱《追鱼》,说不定这些鳞片就会慢慢脱落。

苏志文狐疑地说,我感觉它们只是会变旧,而不是脱落。

他的表情似乎已经离不开那些鳞片了。我想到那个梦,他会不会长出更多的鳞片,从而幻化出鱼尾,然后变成鲤鱼游走?

杨佩芝幼时跟着爷爷奶奶在小镇读的书。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当时极为轰动的事情,学校小卖部的老头被她告进了监狱。镇上人是这么说的,十岁的小姑娘,自己跑到派出所去报警,有主意的哟。那个老头在监狱没多久就死了。非常奇怪的是,舆论因此一边倒地同情死者及其家人。

杨佩芝不是第一次不告而别,她喜欢消失然后再度出现。她对很多东西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比如学琵琶,拉丁舞,油画。对越剧,算是罕见之长情。

我看过他们的首次带妆彩排,拔鳞那一场,差点看哭了我。观音菩萨给鲤鱼精两个选择:一是小隐,让鲤鱼精随她到南海修炼,五百年后得道登仙;二是大隐,拔去三片鱼鳞,化为凡人,与张珍结为夫妻。鲤鱼精选择大隐。佩芝演得真好,面对天兵天将的追逼严刑,她在台上翻滚挣扎,痛不欲生。一连串的鹞子翻身和乌龙绞柱,台下的人能感受到那种锥心的疼痛和撕裂。三次拔鳞,三次脱胎换骨,一次比一次撕心裂肺。有一刹那,我觉得躺在舞台上被拔去鳞片,奄奄一息,久久不能动弹的那个人,是我。

苏志文喝多了,眯着泛红的眼睛,手执筷子敲着桌沿唱了起来:

碧波潭微波荡漾,桂花黄清影横窗,空对此一轮明月,怎奈我百转愁肠。说什么姻缘本是前生定,又谁知人情纸一张,他金府三代不招白衣婿,我张珍啊何时得中状元郎。又听得一声声鲤鱼跃浪,把月影散成了万点银光……

这段书馆自述,本来应该是沉稳蕴藉,刚柔相济,他却唱得泣咽吞声,好像要哭了似的。

我说:“你喝醉了,唱这么大声,吓着邻居。”

他不听,站起来嗒嗒嗒嗒走了几步,又唱:

双足茫茫西复东,娘子啊,四无人影,叫我到何处觅芳踪。抬头见碧水连空,莫非娘子遭惨凶?娘子,娘子……

我点支烟,笑笑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想多了。”苏志文踉踉跄跄地坐到椅子上,迅速地用不自然的声调又说了一句,“你真的想多了。”

“你们杨老师不会回来了,看来你得找新的搭档。”

“为什么?”苏志文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直觉。”我加重语气。

某次酒后佩芝说起那个镇上的小学,如噩梦般挥之不去的黄昏,那些栖在杨树枝头的乌云般的鸦群,飞起来布满天黑前的整片天空。她告诉我,爷爷奶奶家到学校有四五里路,他们有时候会让她放学后到小卖部,做会儿作业等家里人去接。那个老头跟他们家有点沾亲带故。小卖部里有整套的西瓜太郎文具,软皮的文具盒,带香味的橡皮,罕见而美丽。老头用那只漂亮的文具盒作为诱饵,一次次抚摸她裙子下面小小的颤抖的身体。她后来才知道,被带到小卖部货架后面的女孩并不止她一个。她说她这辈子都憎恶白雪公主,因为那只文具盒上面画的就是一个穿蓬松白纱裙子的白雪公主。

她回到父母身边,但已经不再亲密。这大概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原因之一,孤独者能闻得到孤独的气味。我见过她父亲,一个精明而带着淡淡戾气的老人,戴着金表和金戒指,手臂有一小片藏青色文身,看不清纹的什么,大概是他从前生活留下的一点残缺的印记。

我们都被生活刻下印记,比如我的失眠症和偏头痛;比如杨佩芝从来不穿裙子;比如苏志文腿上的鳞片。

这时,收到杨佩芝的短信。她说:“如玉,我在山里,这里很安静,到处都是大山、树木和河流,我决定留下来住一段时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

我没有回。我感到疲惫和孤独。我很多次想,应该离开的那个人说不定是我。

苏志文脸色苍白地审视着我,眼睛直直瞪着,想从我的脸上找到答案。他真的喝多了,他不能喝酒,平时红酒也就是两三小杯的量,今天差不多已经喝了整瓶下去。没过一会儿,他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外面月亮很好,高高的一轮满月,印在蟹壳青的天上。月亮底下是香樟广玉兰黑漆麻乌的影子,是绣在青色绸缎上的一幅画。广场上的大钟披挂着月色,静静立在那里,背负着很多心事的样子。

我费了很大劲把苏志文拖到床上,帮他脱掉鞋子衣服,盖上被子。关了灯,月光涌现,房间变得澄净透明,地板、床头柜、床头灯笼上淡淡的白纱,一切如在水中。忽然,我闻到一股腥味,就像夏天河里发大水时四处萦绕的气味。这种气味充满整个房间,我转来转去,寻找气味的来源,我发现他微张的口腔,翕动的鼻子,他整个人都在缓缓地散发着水生动物的浓烈腥气,好像床上躺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尾鱼。他蜷缩在那儿,紧紧皱着眉头,耷拉着嘴角,沉睡中的神情显得无比绝望无助。

夜很深了,风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有点冷。我木立着,看着他伸出被子的双腿,细麻布条纹睡裤凑了上去,露出肌肉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他那十来双深色中筒棉袜中的一双。我犹豫着伸出手,正欲褪下袜筒,蓝色薄纱窗帘被风鼓动着兜头缠上来,同时袭来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我看到,整个房间慢慢晃动起来,越晃越剧烈,眼前出现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一尾鱼在水里小幅度地摆动着,金色的鱼鳞,以及近乎血色的鱼鳍……

我跌跌撞撞走出卧室,用力带上房门。餐桌上搁着生日蛋糕,我们都忘了把它打开。我插上一支蜡烛,慢慢点上,然后吹灭。

我啜泣着,一点点吃掉了那尾美人鱼。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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