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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家

2022-04-29朱旻鸢

莽原 2022年4期
关键词:亲家教书乡长

朱旻鸢

1

教书人是在山里教书时认识泥水匠的。那天教书人在祠堂里教伢子们《三字经》,听到有人上了屋顶,然后瓦片被掀得哗哗直响。祠堂年岁久远,该修葺了,请来工匠检漏补瓦。工匠们拿着瓦刀,在屋顶叮叮当当地敲打。领头的泥水匠手上忙活,嘴里也忙活,一边干,一边教他带来的徒弟。教书人受到了干扰,但也只是轻轻咳嗽一声,便接着往下讲。泥水匠是在传手艺,这跟他教伢子念书差不多,他们各做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但很快他便讲不下去了。屋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领头的泥水匠是个“大喉咙”,说话像放炮,噼噼啪啪,不光是讲手艺,还讲做人。讲做人的时候不光讲道理,还要举事例:讲山外坏心烂胆的贼牯头,经常把河沙掺进白砂糖里,卖给山里人;讲赣州府那些好食懒做的婊子婆,经常往脸上挂了猪肝扮成鬼,坐在偏僻的路口,专吓进城的山里人,谋取他们逃跑时扔下的担子……起初讲手艺的时候泥水匠还细声细气,明显压着嗓门,怕被人听见似的;一讲到做人就不怕人听见了,各种粗话脏话也不忌讳,像山里人吵口;讲到鬼的时候就怕人听不见了,师傅讲,徒弟笑,恨不得把屋顶都掀掉。这就影响到屋顶下了。教书人平时讲《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和数理化以及淀粉维生素时,山里的伢子都趴在桌上睡觉,他拿着戒尺一个一个敲,敲醒了前桌趴下去后桌,打醒了张三又倒下去李四,现在泥水匠一讲神神鬼鬼,伢子们不用敲就自觉地醒了,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鹅一样把头仰得奇高,兔子一样把耳朵支棱得竖直。明明都是胡编乱造的鬼话,但这些山里的伢子们,却听得比任何时候都带劲,远远超过了听教书人讲圣贤和科学。教书人当然很生气。他怪学生不争气,痛心疾首地训斥一顿后,自己也开始走神,讲着讲着就不晓得讲到哪了。无奈之下他使出了读书人的看家本领,让学生跟着他齐声朗读诗文,用圣賢的金玉良言抵挡屋顶的污言秽语。谁知刚扯着喉咙念了句“人之初,性本善”,伢子们还没来得及张口跟读,便听见屋顶上有人抢了先:

人之初,墨墨乌,冇饼食,不读书……

一阵哄笑之后,教书人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仰起头,朝屋顶扯了嗓子喊,师傅,屋顶上这位师傅,难为你小声点,下面在上课呢。屋顶哗啦哗啦一阵响动,瓦面被掀开面盆大一个洞,雪白的光柱子从洞里倾泻而下,耀得人睁不开眼,迅即又被遮住,一张夜叉般的黑脸探进来,只能看到三点白,白点晨星一样闪烁了几下,便听见一个标准的山里口音说,你下面在上课,我上面也在上课,凭什么要我小声?

我这是在育人!教书人指着面前那一堆伢子说。

难道我育的是鬼?黑脸朝后扭了扭,后面很快又被掀开两个洞,两张白脸在洞里挤眉弄眼。接着,他们又唱:

洋不洋,土不土,食了爆肚。土不土,洋不洋,食了烂肠。

教书人便不再理论了。他晓得自己低估这个山里的相公了。头顶上那张黑脸显然不是自己印象中生性粗野、蛮不讲理的山里人。这人见过世面,说不好听点叫“见过大蛇屙屎”;而且嘴皮子了得,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继续下去,只能让自己在学生面前继续丢人现眼。

于是早早散了学,将伢子遣散回家,自己转身出了祠堂,满屋场打听起泥水匠的底细来。情况果然如他所料,这个全宗族按男丁摊钱集资请来修祠堂的泥水匠,是山里人,虽不是本屋场的,但家离此不远,也算本地人。

教书人有些绝望。

2

教书人不是山里人,是山外人。这片客家人的集居地山多,占了大半,所以地域大致分为“山里”和“山外”,人自然也这样区分——山里人和山外人。

山外人是不屑于到山里谋生的,就像城里人不屑于到乡下谋生一样,即便他们赖以生存的财源——比如可供坐享租子的田产,比如各种商铺所需的粮食、木材、蔗糖等农货,都在乡下,他们也不会长年累月在乡下守着这些东西过活。因为他们是城里人,城里人再不济也是城里人。山外人也这样。靠着圩镇,傍着大河,路上可走车,河里能行船,坝田能浇水,种蔗能榨糖。这样的地方,再不济也比山里强,说难听些,就是讨饭也比在山里好讨。打小从这种地方出来的人,不是遭了难、惹了祸,是绝不会跑山里来谋生的。

况且,教书人原先还是个读书人,正儿八经的读书人,高中生,相当于前朝的秀才,别说在山外,即便是在时下的赣州城都不用愁生计。

教书人正是来山里避难的。教书人家境一般,但生对了时候,家里兄弟多,他排了个老末。山外人重读书。“养崽不读书,不如养头猪”,但凡日子还过得下去,家里就要供个读书人,不供个读书人不足以证明自己日子还过得下去。他家的日子就因为有几位年轻力壮的兄长撑着,一直都维持着“还过得去”的水准,他的书也就得以一路读下去,一不留神就读到了高中,不仅学过四书五经,学过天文地理,还学过数理化,识洋码子会英文,还知道大米里有淀粉,青菜里有维生素。这按村里的算法不仅是举人,还是“土洋双举”。

秀才都应该去考状元的。没考,是因为外面在打仗。“外面”指的是这一带以外的全国乃至全世界所有地方。全世界都在打仗,外国人跟外国人在打,中国人跟中国人在打,中国人跟外国人(日本人)也在打。一打,读书人就不敢再往外考学堂了。秀才本来也是有资格当官的,至少可以到官府谋份差事,没谋,还是因为外面在打仗,太乱。读书人天生胆小,一个班的同窗几乎都响应抗日救亡的号召,奔赴各条战线建功立业去了——胆大不要命的,直接扛了枪开赴前线去了;胆子小些的也追随赣州府的专员,入了“三民主义青年团”,帮着军警满大街抓嫖抓赌,维护地方治安去了;独他一人领了毕业证便扛着藤条箱连夜溜回了赣州城外的家。同窗来邀他,说,三青团员参军,直接就当官呢。他又摇头又摆手:就是直接当皇帝都不去。他想起早些年班里两个“暗通共匪”的男生,被发现后直接从课堂上让警察捆走了,几天后在学校后面的凤头岭枪毙示众。县党部为儆效尤,赶鸭子一样把全校男女师生悉数撵到刑场观摩,女生们都吓得捂着眼吱哇乱叫,他不好意思捂,抖着两条腿硬睁着,结果枪一响第一个晕倒在地。学校从此不再出共产党,但“热血青年”还不时会有,读着书就投笔从戎了,要共赴国难,搞得全校师生都停下课来敲锣打鼓地欢送,可用不了几久学校又停课,布置灵堂,为殉国校友哀悼……

军事斗争不要命,政治斗争不要脸。这是他从书本之外“悟”出的道理。命和脸,在他看来都是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两样都不能丢,所以两样斗争他都不想沾。

诸事不宜,就这样“激流勇退”地还了乡。秀才是万万不能再下地作田了,又不甘心吃闲饭,便试着以卖文为生:遇有红白好事,帮人写点碑文墓志,寿序喜联,挣些润笔;没有红白好事,就关门闭户,猫屋里写大米里有淀粉、青菜里有维生素的科普文章,写好贴上邮票一封一封地往赣州城里的报馆寄,竟一小块一小块都登了出来。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今天写个炸油条的化学原理,明天写个如何用科学方法识别用禾草泡制的假尿——老有山里人用这种假尿充当真尿卖给山外人。

写了半年,终于出事了,保长拿着报纸亲自找上门来报喜:说上头传来赣州府蒋专员的意旨,念读书人体恤民生疾苦,又有真才实学,要他去赣州府报到。全家人都是一惊,他们家因为姓了个朱,打清朝起就不怎么受官府待见,后来干脆“硬颈”,再不屑于同官府打交道。尤其是这个蒋专员,明明是当朝太子,迟早要继位当总裁的,却又天天鼓吹什么民主;既大力搜捕共产党,自己又分田分地搞赤化,不晓得他想搞什么名堂,更不晓得他以后要搞出什么祸事来。所以他一直想方设法避着他,只写些与政局无关的大米、青菜和假尿,从不沾“抗战”、“革命”和“新赣南”的边。

于是他小心地问,去赣州府,务什么?

像你这样的标准后生,当然是先入“三青团”,再听候差遣,搞不好要封个一官半职。保长很肯定地回答。

要搞得好呢?

直接往重庆方面推荐都有可能。

他吓得脸刷白,腿又开始抖。他晓得自己终究还是惹祸了,惹的还是最不想惹也最不敢惹的蒋专员。

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他把手摇得像风车叶子。

这恐怕由不得你吧?也不看看人家什么来头,蒋专员,当朝太子!

我躲起来。

你能躲哪去?全赣南、全中国都是他们家的,你逃得出赣州,逃得出中国吗?你逃得出他的手心,逃得出他老头子的手心吗?现在连共产党的队伍都接受改编了,除非你逃到日本人那边,跟汪精卫一样,当汉奸卖国贼!

听保长这么一说,读书人差点瘫倒在地,也顾不得进一步核实消息真假,便简单收拾了行装,拜过祖宗,连夜跑进了山里。

山里原先闹过共产党,曾经几度沦为“赤化区”,现在尽管已经光复多年,但官府的人依然不敢轻易进山。读书人笃定,姓蒋的断不会冒这么大风险进山来搜他,除非自己是介子推,姓蒋的是重耳。

果然没人来找。自己却躲不下去了,生计成了问题。这个地方的生存方式只有两种,除了砍柴就是种地。这两样他都不会。他只会识文断字算数,这在山外还有用武之地,但在山里毫无用场。山里人不需要这些技术,这里方圆几十里连间店铺都没有,所有的买卖交易都在山外,不需要记账算数和打条子的。这里也没有学堂,不需要教书。红白好事更不是说有就有。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用是书生。走投无路之下,他寻到一个稍殷实些的大屋场,便放下山外人和读书人的架子,揣着用身上最后一块现大洋包成的“见面礼”进了族长家的门,见了面不说别的,先说路过宝地来串个亲戚。族长不看红包,很警惕地看着他:你贵姓?

免贵姓朱。

我们林家好像还没有跟姓朱的结过亲。

我亲姑的大媳妇也就是我亲表嫂,姓林,跟你是本家。

听你口音像是山外人吧,我们屋场好像没有妺崽嫁到山外去过。

我表嫂的娘家祖上是从山里搬出去的。

族长这才接了红包,隔着薄薄的红纸捏了捏里面的现大洋,问,除了走亲戚,还有别的事吧?他这才提出办私塾、教全族伢子识字的事。

族长把红包放回桌上,说,要这么多人识字做什么?一个屋场有一个就够了,多了要出事。读书人不明就里。族长又说,像我们屋场只有我一个人识字,大家什么事都听我的,什么问题都好解决;识字人多的屋场,谁也不服谁,天天都吵来吵去,打架斗闹。

读书人说,多几个识字的不受人欺负。

哪个敢欺负我们?

山外人。

怎么欺负?

比方说,他们到处讲你们用禾草泡假尿卖。

他们在白砂糖里掺沙子,更恶!

可他们写在报纸上。他把身上带的那张刊有他“制假尿”大作的报纸拿出来指给族长看:现在全赣州府都晓得你们卖假尿,却没人晓得他们掺沙子。

他们欺人太甚!族长一捶桌子蹦起三尺高。他们写,咱也写,你赶快教伢子们写!

读书人就这样成了教书人,每天给一帮连玻璃窗都没见过的山里伢子讲《三字经》,也讲数理化、洋码子以及淀粉、维生素。学费好说,不用给现钱,山里人也没闲钱,交谷子就行了,每个学生两担。教室也好说,山里人没有多余的房屋,就用锅烟灰在宗族祠堂的墙上刷了块黑板,平时上课,碰到婚丧嫁娶和祭祀要用祠堂,“学校”就放假。

这才总算在山里有了碗饭吃。但这碗饭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吃到嘴的,谷子到秋后才能结账的(平时各家派饭,从学费里扣),在这期间,家长只要不满意,便可随时退学,不仅停饭,说好的学费也一笔勾销。这意味着教书人随时面临着颗粒无收,停炊断粮,“打空手”走人的境地。

眼下正是如此。一连三天,只要一上课,泥水匠们就开工,一开工,屋顶上就像搭了戏台子,师徒三人在上面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污言秽语和神神鬼鬼像采茶戏一样一出接一出登场,把下面几十个伢子的三魂七魄全勾到了瓦面之上。教書人不敢招惹泥水匠,只能怒斥学生,怒斥无效就提前散学。家长们很快找上门来,怪他把伢子教坏了,从学堂回来不是念“冇饼食,不读书”,就是“爆肚烂肠”,还讲神讲鬼,嫖嫖赌赌,开口便是泼大粪;又怪他散学早,偷工减料,要退学,要停饭。

眼看着厚了脸皮才讨来的饭碗要被砸,教书人再次厚着脸皮找到族长,问,修祠堂的说好几天完工?

没说,只说修好给一担谷,快慢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一般要几天?

手艺好的三五天,手艺差了十天半月也消得。

已经三天了,能不能让他快点,今天就完事?

咋?族长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又看看教书人,脸就拉了下来,说,你一个教书先生大白天不上课,跑来管检漏的闲事,想改行?

他要再检几天,我还真得改行。教书人双手一抱,朝族长拱了拱说,全村的伢子都跟了他了,我教不了了。便把几天里的事说了。族长一听,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三圈才停下来,说,你自己跟他讲不行?

我一个山外人,在山里除了你无亲无故,拿什么跟他讲理?你们山里人都欺生,你又不是不晓得。

我去恐怕不好办,都是族人凑钱请来的相公。

我不是相公,我是先生!你们全屋场的子孙后代都在我手里。

族长一听事关全屋场的子孙后代,不算小事,一溜烟出了门。一筒烟工夫便回来了,告诉教书人说,泥水匠很痛快就答应了,而且还有一桩好事,双喜临门。

什么好事?教书人问。

你不是说在山里无亲无故吗,这下有了,再冇人敢欺你的生了。

咋?

他想跟你结个亲。

结什么亲?

结老庚。

扯什么乱谈?教书人心里一惊,严肃地看着族长。

是真的,说就是想结交读书人,说在山里寻了这么多年才遇到你这么一个,我看你们都是好结亲的人,顶合适……

错了,错了,我哪是这样的人。教书人打断他,立刻又想起什么来,说,哦,你我两家的亲戚不是我结出来的,是我老表和表嫂结出来的,我只是跟你认了这门亲。再说,老庚是随便结的么?

族长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说结了老庚以后在山里有什么事尽管讲。

教书人苦笑了两下说,难为你转告他,我高攀不起,实在不行我愿意给他加一斗米的工钱。

我屌,你到底哪句话是真?族长迷惑不解,嘴里嘀嘀咕咕,很不情愿地又跑了一趟,回来说,人家不介意你高攀,说金盎对银盎,尿钵对屎缸,你是教书匠,他是泥水匠,都是相公,结老庚门当户对。

读书人咬了咬牙说,我再加一斗米。

3

第二天一早,泥水匠师徒三人就在屋场里消失了。

教书人长出一口气,像做成一件千秋伟业,尽管预支掉两斗米,相当于自己两天的收入、十天的开销,但总算保住了饭碗,长远来看,相当于拿两斗米挽回了十几担谷的损失,不晓得赚了多少倍。他差点在祠堂门口打一挂爆竹鞭子以示庆贺。但幸好没打。因为早饭后一开课,竟有三成学生没来。追问之下,才晓得年龄大的几个都去了隔壁屋场,跟着泥水匠走的。教书人火冒三丈,抓了戒尺一路找过去,果然都在。泥水匠正给一户人家垒灶台,嘴里唾沫横飞地讲着鬼故事,周围一圈蹲的全是他的学生。教书人这下才真慌了神。他以前只晓得山里伢子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大蛇屙屎,更没机会看戏听书,偶尔撞见个会唱“莲花落”的讨饭佬,会跳神的打卦佬和为死人超度的道士佬,都得跟出去几里地——但真正敢追的没几个,因为他们要不读书都在家打帮手,一天到夜被爷娘盯得像棺材钉一样的紧,绝没有机会逃出大人的手掌心跑出去疯。现在他们上了私塾脱了产,就像除了缰绳的牛牯崽,又碰巧来了个会讲鬼故事的泥水匠,机会千载难逢,哪个愿意放过?

教书人有些束手无策了。泥水匠是吃百家饭做百家工的,一年到头在附近十几个屋场里走村串户,自己不可能追在他屁股后面,挨个屋场去找,找也没用;更不能天天像找家禽一样满山遍野找学生上课,成何体统?

教书人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个泥水匠。他晓得山里人服软不服硬,便又在族长家预支了一斗米的学费,提着这斗米又跟人换了一坛子山里人自制的谷烧、半斤油炸的番薯干子,一手一个像走亲戚似的拎着,翻了五六里山路赶到隔壁屋场找到泥水匠。那时天已擦黑,泥水匠刚歇了工,等着食夜饭,但嘴也没闲着,正骂两个徒弟:学徒要先学品格,再学技术……见教书人突然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面前,顿时吃了一惊。两个徒弟刚挨了骂,更是警觉,以为是来讨要那两斗米的,从地上操起瓦刀抹子拉起了架势。倒是泥水匠稳得住,趁着天还没黑透,弯腰捡棍子的空当多看了教书人一眼,这一眼他看到了教书人手里提着的东西,当即撇下棍子又骂起两个徒弟来:死眼弱色的东西,刚说先学品格再学技术,来了客人也不晓得招呼,还动家动伙,哪像手艺人!两个徒弟这才扔了家伙,很有品格地把教书人当客人迎进来。

当了客就按客待。泥水匠先是让大徒弟背着米从东家屋里换来一盘腊肉、一盘灌肠和一盘腊猪肝,又亲自动手蒸了米饭,开席前还让小徒弟打了一挂爆竹鞭子,左邻右舍听了都跑过来看,以为是哪家办大房好事。看着一桌子的菜,听着外面的爆竹声,教书人面露愧色,讪讪地说,反倒让你破费了。

泥水匠挠挠后脑勺:都是用你那两斗米换的。

教书人这才心安了。既是吃自己,便不再客气,大碗端酒,大口食菜。还不熟识的情况下,话少,酒多,慢慢就反过来了,酒越端越少,话越说越多,当然,基本上都是泥水匠在说,讲他在山里做手艺这些年遇到听到的奇闻异事,讲得活灵活现。教书人边喝酒边听,开始还能插上话,但听着听着便入了迷,不仅忘了还有正事,连酒也忘了喝,比他的学生听得还上心。直到一坛子谷烧喝得只剩下一人半碗,他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便打了个长嗝打断泥水匠,然后没话找话地说,我听你这见识,不是一般的相公。

见识不敢讲,小时在山外的丈母娘家讀过三年私塾,也算是见过大蛇屙屎的。泥水匠很是得意。

童养媳?教书人问。

嗯,换养。泥水匠黑脸上的得意变成了羞愧。见气氛有些尴尬,教书人便说,童婚好,换养更好,两头都亲,我要不进山,今年过年也该圆房了。

啊呀嘞——泥水匠突然激动起来,放了碗拉着教书人的手说,没想到是同一路人,真是缘分。

难得难得。教书人使了老大的劲才抽出被捏得生疼的手,但依旧不忘趁热打铁,说有一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我也有一事想跟你商量商量。泥水匠抢在前面说,你看我们年纪相仿,又都是读书出身,干脆结为老庚吧。金盎对银盎,尿钵对屎缸,山里人想跟我结,我都嫌他们不认字,不懂规矩。

教书人一惊,酒醒了大半,后悔自己一不小心多说了话,便小心翼翼地问,师傅贵庚?

什么?

年纪。

十八。

逢丙?

逢丁。

哦,是十八个年头十七周岁。

冇错。

遗憾呐,教书人兴奋地叫起来,拿细长的手指啄着桌子说,可惜我早生了一年,逢丁,不同庚呢,老庚老庚,要同年同庚,你我结老庚,不合规矩呢。

那就结拜兄弟,你兄我弟,合规合矩。

这个么,可倒是可以……教书人又沉吟起来,小口小口地呷着酒,突然放下碗说,只是家规甚严,与异姓结兄弟要看姓氏,有些姓氏是我们家万万不能结的,比如陈姓与吴姓,都是我们的世仇……

我不姓陈也不姓吴,我姓甘,渤海堂甘氏,你呢?

我姓朱,总堂沛国堂,分堂紫阳堂,朱熹朱圣人的紫阳堂。说到“朱圣人”三个字时教书人把头昂得高高的,仿佛朱圣人就在眼前。

泥水匠又一拍桌子说,那就更好了,门当又户对。

怎么讲?

别看我们是山里人,可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还做过蛮大的官,先生应该认得。

教书人忙问,师傅祖上是哪个?

秦国宰相甘罗。

噢,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那你们朱熹是多少年前的?

也就千把年。

我屌,死了两千年和死了一千年有什么区别?

那不一样,你看我们祠堂大门口现在还是“书楼万卷传万代,玉海千寻著千秋”。教书人开始摇头晃脑。他一摇,泥水匠也跟着摇,说,我们是“功高下蔡开先代,位列上卿裕后人”。泥水匠摇到这里突然一拍大腿:跟你们是绝配呀。就要命徒弟摆香案。

关键时刻教书人又突然想起件事来,连忙拉住,说,哎呀,搞不得,我差点忘记了,你们钟、陈、赖、邬、甘原本是一家,连堂号都一样,可有这事?

传说是有,可那也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我们结拜总不用跟一千年前的人商量吧?

教书人说,那倒不用,但爷娘还在,回去跟爷娘商量一下还是必要的吧?

你什么时候回?

要等到蒋专员离开赣州府。

他姓蒋的什么时候走?

不晓得,估计要打完日本佬。

我屌!泥水匠灰心丧气地一拍桌子说,没想到想和你搞好关系比打日本佬还难。

局面就这样僵了。教书人万万没想到花了一斗米,翻了五六里山路换来的是这个结局,便端起碗将碗底的几滴残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要走。泥水匠及时拉住,挽他留宿,说山里这几年打仗死的人多,鬼多,砍头鬼、打靶鬼、赤毛鬼都是冤魂厉鬼,专害走夜路的。教书人站在门口望了望外面黑压压的山岭子,像妖魔鬼怪似的一座挨着一座,一群挤着一群,风声和着各种鸟鸣兽叫在山谷里回荡,一声接着一声,又想起刚才泥水匠讲的那些亲身经历,顿时起了一身鸡婆皮,两条腿竟不住地抖起来,回过头来问,山里鬼多,师傅你就不怕?泥水匠拍着胸脯说,手艺人,哪能没点食飯的本事呢?

于是住了下来。住的是东家安排的一间茅草屋,顶上盖的茅草,四周是土坯墙,墙皮脱落,墙缝开裂,有些漏风。泥水匠让大徒弟临时和了泥,点着油灯把几个稍大些的墙缝抹了。睡的是东家安排的两张硬板床(自然是两个徒弟挤一张,教书人与师傅挤一铺,相互抵足而眠),床板与席子之间垫了一层禾草,泥水匠嫌禾草垫得薄,又让小徒弟去找东家借了一捆,直垫到足足一尺来厚,床铺鼓得像教书人在城里读书时见过的沙发。泥水匠自己也没闲着,从包袱里抓出几把米,拿个碟子盛了,又取出一小张红纸,拿剪刀铰碎,掺在米里,然后端着这碟红白相间的“花米”在茅屋里转圈,转到哪个屋角,就跪下去磕上三个头,再撒上一把“花米”,嘴里唱,而且是用赣州官话唱:

一拜东方甲乙木,木星高照长庚星。

二拜南方丙丁火,火光贼盗尽除根。

三拜西方庚辛金,金星常照命中存。

四拜北方壬癸水,水灾厄难尽除根。

五拜中央戊巳土,百样万物土中生。

东南西北中都磕了头撒了米,才收了家什跟教书人说,放心,驱过邪了,保证什么脏东西都进不来了。

大徒弟抹完了缝,又烧了两桶水,请两个大人洗面脚。教书人洗。泥水匠也洗,洗了面,又拿面帕擦身。擦身时全身剥得只剩下一条短裤,露出一身黝黑发亮的粗皮糙肉,大概是因为天太冷,他擦洗的动作非常快,嘴里还跟着身体的节奏“咝咝”地吸着气,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擦完又洗脚,两只脚像桨一样在木盆里撩得哗哗直响。边洗,还边督促两个徒弟上床前屙净屎尿,关好门窗。两个徒弟不洗,便照师傅的吩咐到门角背的尿桶边叮叮咚咚屙了泡尿,再关好门窗,剥了衫裤钻了被窝,却不睡,像水螺(城里人叫“蜗牛”)一样从被窝里伸出光溜溜的小脑壳,眼睛瞪得像灯笼泡子,看猴戏般新奇地看着师傅从头洗到脚。

两个大人洗完面脚,又各自屙净了尿,这才吹了灯,各自钻被窝。

教书人剥净衫裤一进被窝,就连打了几个寒颤——尽管抹了墙缝,洗了热水脚,床铺也被禾草垫得软和舒适,但毕竟寒冬腊月,没有任何取暖措施的茅草屋里其实跟外面差不多冷。

泥水匠见教书人打颤,突然又想起什么来,吩咐小徒弟去找东家借火笼烧上。小徒弟刚铺完禾草躺下,正瞌睡得厉害,又被师傅提溜起来去烧火笼,心里极不情愿,嘴里便嘀嘀咕咕发起牢骚来,大概意思是说平时也没见泥水匠这么讲究,又洗脚又铺禾草的,还烧火笼。泥水匠听见了,上去就是两巴掌,骂道,短命种,刚讲学徒要先学品格,再学技术,越学越没有规矩!

小徒弟也就十三四岁,挨了打,蹲在地上哭起来,边哭边用铲子把烧着的木炭往火笼里装,嘴里还数落起师傅来,说跟你半年没挨过打,为一个外人你竟舍得劈我两巴掌。

泥水匠听了,又骂,短命种,哪个是外人,那是你师傅的客人!举了巴掌又要劈,被教书人从被窝里伸出的手及时拉住了。

莫打莫打。教书人学着山里口音说,伢子还小,说几句错话也是难免。

还小?再过几年就讨老婆了。泥水匠挣脱教书人的手,说,不是说错话的事,是死眼弱色不识相,把你当外人了,把你当外人就是把我当外人。

说着又举起巴掌要劈。教书人赶紧从被窝里跳出来,光着膀子挡在师徒之间,面带愧色地说,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泥水匠一听更来气了,说,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徒弟不懂事把你当外人,你怎么也把自己当外人?你我可是马上要结拜的人。

不是还没拜成吗?刚刚逃过一巴掌的小徒弟却不记打,躲在一旁继续嘀嘀咕咕地犟着嘴。

泥水匠隔着教书人骂,没拜成不是不愿意,是因为蒋经国,也不是因为蒋经国,是因为日本佬。

又说,没拜成也就差磕三个头了。这就好比讨老婆,跟你定了亲还没过门拜堂的,你会把她当外人?

像旗杆一样杵在师徒中间的教书人冻得浑身打抖:你要真当我是兄弟,就莫打了,睡觉。

泥水匠这才注意到教书人只穿着条短裤站在地上,便赶紧提了火笼把他往被窝里让。

火笼里的瓦钵装了烧红的木炭,外面是竹制的外壳和提手,塞进被窝里,教书人从头一下子暖到了脚。

全身暖和过来的教书人突然想说些话了,但泥水匠却早入了梦窖,呼噜比外面的野兽叫得还欢。教书人便蹬了蹬腿,把泥水匠蹬醒,说,甘师傅,甘师傅,刚才说的结拜兄弟的事……

晓得噻,等日本佬走了、姓蒋的也走了再讲。泥水匠说完翻个身,又要睡去。教书人便抓紧接话,说就是就是,一闭眼一想到这事就觉得遗憾。

真的么?泥水匠一听,竟掀开被子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说,完全可以不遗憾的。不结老庚,不结兄弟,我们还可以结别的。

什么?

亲家!

教书人一屁股坐起来,差点一脚踢翻了被窝里的火笼,说,以前只有指腹为婚,生下来还要合年庚,看生辰八字,现在你我连房都没圆,八字还没一撇!

反正都有老婆了,有老婆就迟早要圆房,圆了房就迟早会有崽女,有了崽女,迟早都要成亲,他们的亲事,当然由我们说了算,不用再跟任何人商量。

教书人被这一大串话说蒙了,闭着眼睛使劲想了想:崽女成亲那得猴年马月的事?再说以后两家是生崽还是生女,什么时候生,哪是现在能定的?不过一句玩笑罢了。但睁开眼,又觉得有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说,那就结亲家吧。

泥水匠这才钻回被窝。这就算定了——结亲家不用烧香不用磕头更不用喝交杯酒,以后将要结为夫妇的崽女又还没出世,也就没有什么仪式可举行,外面又冷,两个人便在被窝里互称了几句“亲家”以示改口:

泥水匠说,亲家,你的大名叫什么?

教书人说,贤圣,圣贤的贤,圣贤的圣,朱贤圣。

泥水匠又问,号呢?

教书人说,五行缺土叫“土生”,亲家你呢?

泥水匠说,名大炮,号老酒。

教书人说,亲家好名好号。

泥水匠说,冇亲家你的好。

……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即公元一九四五年二月,中國农历甲申年腊月,发生在赣州山区的事。山外,日本佬正大举进攻赣州城。在日军进城前一刻,江西省第四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蒋经国乘飞机离开了赣州。当然山外这些事,山里那对亲家不可能知晓。结为亲家后第二天一早,教书人便回到了他办学的祠堂里,继续教书。他的饭碗得以保住。泥水匠向他打了保票,今后不再招惹他的伢子,今后这片山里也不会再有人敢招惹他甘大炮的亲家。

这样又教了半年,直到从山外传来日本佬撤走的消息,教书人才晓得蒋经国已经离开赣州半年了,正赶上期末,当即结账,粜谷,出山。

4

抗战胜利,百废待兴。教书人凭借高中文凭和山里一年多的教学经验,很快在乡里的中学应聘当上了教员,成了正儿八经的教书人,由国民政府定时定量发放薪水。有了稳定的饭碗,教书人很快便和换养的童养媳圆了房,完了婚,然后生儿育女。头两胎竟都是女孩,教书人都只养到半岁便送了人,把他那童养媳的老婆气得上吊一次,跳河一次,幸好都发现及时救了过来。老婆活过来后又打又闹,又哭又骂,说是崽是女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却当屙了泡屎,拿起就送人,一点都不心疼?教书人说,就是太心疼了才送。现在送,好歹还能在山外找户好人家,现在不送,大了嫁到山里,心疼都没地方疼!

老婆这才晓得他在山里还有个亲家。其实当时出山的时候,由于走得匆忙,教书人来不及跟他那山里的泥水匠亲家打声招呼,而此后这四年,他们再也没有对方的消息,更没见过面,基本上是联系断绝,音信杳无。但教书人依旧隐隐约约觉得,这门亲事迟早要找上门来。

要死要活地闹了几次后,教书人咬了咬牙答应老婆,下一个不管是崽是女都不再送了,听天由命!老婆这才放心大胆地准备怀第三胎。

第三胎还没怀上,赣州解放了,教书人一夜之间成了乡长。这事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共产党来了之后竟然要组建民主政府,不仅邀请党外民主人士参与,还规定乡长必须是无党派,当然要有点文化有点知名度而且没有政治污点,按这样的条件物色,曾经因害怕被蒋经国重用而逃进山里避难的教书人便成了唯一的人选——整个赣州,在蒋经国时期念过中学的,也找不出几个没入过“三青团”的人。

教书人这次没跑,尽管也害怕,毕竟他的前三任乡长都死于非命:一个被攻打赣州的红军路过时顺便镇压了,一个被国民党以“通共通匪”给枪毙了,最后一个在解放军攻入赣州前上吊自杀了。他最终没跑,是因为有了家室,不方便;也没地方跑,山里的共产党比山外还多;更不好意思跑,共产党宽宏大量,“打下天下让别人坐”,把一乡之长的宝座拱手让给他一个一天命都没革过的穷教书匠,再跑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硬着头皮上了任,才知道民主政府的乡长跟国民政府的乡长大不一样。国民政府的乡长是一乡之长,大事小情一人说了算。民主政府的乡长不是,乡长之外还有农会,一切权力归农会,搞土改斗地主这样一等一的大事也都归农会管——当然他也是农会的一员,开始也跟着斗,但斗着斗着就斗不动了,学校教书的那一套根本唬不住地主,地主要服气还好,地主不服气,他就没了招,工作老是落后。一来二去农会索性不再让他下乡管土改的事,让他回了乡政府,干些抄抄写写、签名盖章、看家护院的事,成了名副其实的“乡长”。

乡政府那两间破屋子久无人住,还吊死过一任乡长,老鼠、野猫和蛇都在里面筑窝,一到夜里就相互厮杀,声音极其惨烈,把已经二十多岁、为人夫父的教书人吓得不敢入睡,用被子裹了头边哆嗦边骂,骂那些推选他当乡长的民主人士:贼牯头,前世冇冤今世冇仇,就这么陷害我!

听了几天的鼠哭蛇嘶野猫叫,教书人自然就想到了泥水匠,以及和泥水匠师徒在山里一起度过的、让他倍感安全和温暖的那夜。几经思忖,他最终决定进山去找泥水匠,以招工匠修缮政府房屋为由。一路打听,还真就找到了。泥水匠见了教书人欢喜得不得了,尤其是听完教书人的来意,更是激动,一是因为教书人当上了乡长;二是因为教书人当上乡长后心里还记着他,不仅记着他,还亲自上门请他去乡政府当差。一激动都不敢称亲家了,说乡长,我真没看走眼,你都做官做府了还记得我一个乡下老表,真是好人。

教书人说,贫贱之交毋相忘。又说,苟富贵,毋相忘。

这两句泥水匠自然都没怎么听懂——尤其是 “狗富贵” 觉得刺耳,像是骂人。——只晓得这等好事他这辈子不会再遇到。于是出门那天,他把瓦刀、抹子、锤子、钳子、钉子……一股脑都装进一个帆布袋里,像学生挎书包一样斜挎在身上,然后在他们屋场里走了一圈,像喝醉了酒一样左右摇晃着走,晃得身上的帆布袋子叮当直响。左邻右舍都以为是货郎来了,闻声出来,还没开口问,他便抢先告知,乡长,民主政府的乡长来请我修政府的屋子,我马上要走了,你们可有什么事?

就这样从山里叮叮当当地晃了出来,晃进了乡政府的破院子。院子里一阵叮当直响,马上就有了人气。泥水匠先撒了“花米”驱了魑魅魍魉,又撒了石灰、雄黄,驱了蛇鼠野猫,还画了一道符,贴在吊死过乡长的房梁上。“脏东西”全没了,这才动工。一动工,话匣子就打开了,像收音机一样哇啦哇啦不停。教书人也总算找到了事做,农会的都下乡搞土改斗地主了,他便把那张破躺椅搬出来,往上面一躺,像听收音机一样听泥水匠讲故事,边听边感慨,说,甘师傅,你这身本事,既镇得住鬼又镇得住人,当乡长才合适。

泥水匠说,朱乡长,照你肚里的墨水,至少应该当县长。

……

白天他们就“师傅”“乡长”地叫,叫到天暗完工,泥水匠就收拾帆布袋子要走,教书人慌忙拉住,说,几十里山路呢,回到屋都天光了。泥水匠说,有家有室了,不能在外过夜。教书人提出半瓶谷烧说,怎么算是“外”呢,你我可是结过亲家的人。泥水匠一只脚已经迈出乡政府的门槛,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看看教书人,又看看教书人手里的酒瓶子,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我屌,教书人说,这还能忘了,就是忘了生辰八字也不敢忘了这事,来,像当年一样,端两杯。

见官莫向前,做客莫在后,端就端!泥水匠“咣当”一声就把帆布袋子扔回了院里。

既重新称回了“亲家”坐回了桌上,便不免重提“亲事”。泥水匠先提,说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把亲退了好。教书人问,咋?泥水匠说,省得有人笑话。教书人笑笑说,当年你就不怕?

当年你还没有当上乡长,早晓得你能做官做府,我就不费这个神了,省得有人笑我高攀。泥水匠低头盯着杯子里的酒说。

你就不怕有人骂我背信弃义?你,你这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呀。教书人说着“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一手叉了腰,一手削蔗一样在胸前挥舞着,又削又砍,竟有了点农会干部发动群众斗地主的架势。

泥水匠吓了一跳,不敢再提退婚的事,小心翼翼地将话题转到崽女身上,说圆房后连生了两胎,一崽一女。教书人一听,忙问,女呢?

丢了。“丢了”就是夭折了,但泥水匠说得却像丢了个鸡蛋丢了只碗。

那……崽呢?

已经三岁了。

教书人小吁一口气,暗自庆幸把两个女都送了人,然后告诉泥水匠,自己也连生两胎,都是女,都丢了。泥水匠聽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倒像丢了亲生崽女,连咽了几大口酒才缓过劲来,连连叹着气说,都怪我们屋里冇这个福气,怪我那崽冇这个卵命……说着说着竟有想哭的意思。教书人忙安慰他:是崽不死,是财不散,目光放长远一点,两家都还能再生。泥水匠受了启发,才刹住了,不再往下哭,说,也是,都才二十出头,妇娘养崽就像鸡婆生蛋一样,想生就生。

于是又问下一胎,竟然都刚怀上,算日子应该是前后脚出世。两个人正喝到兴头上,便端了酒杯开始庆祝。

泥水匠说,我看这一胎总能成。

当然,教书人又一手叉了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当”的一声,两亲家的杯子又撞在了一起。

三天后泥水匠便完了工回了山。走时,教书人请他在当时圩镇上最像样的金凤酒楼端了两杯谷烧,吃了一盆子红烧狗肉,吃完喝完,又送出去五六里地,才把一个装着工钱的牛皮信封交给泥水匠。泥水匠接过信封,没看里面的钱,看着信封上油印的“乡民主政府专用”几个红字和旁边光芒四射的红五星,两只眼睛像五角星一样闪起光来,说,亲家,看样子你迟早要当大官。见官莫向前,做客莫在后。你要当了大官,我保证不去官府衙门寻你,不倒你的架子,不败你的威信。

嗨——

教书人这次没有叉腰削蔗,也没有说“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只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亲家,你变了。

说着伸过去手。泥水匠还不懂握手,以为要把他的工钱收回,或者索要回扣,把手往怀里一揣说,亲家,你更变了。

教书人把手举到脑后,挠着后脑勺笑笑。泥水匠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5

半年后,教书人的老婆生下第三胎,是个崽,接生婆报完喜,两公婆便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左邻右舍听了,都以为是伢子没保住,丢了。

有了崽,教书人就不想不当乡长了。因为吃不饱。当时实行的是供给制,革命干部不脱产,也没有薪水,这样一来他的日子较旧社会就差了许多——原来在学校时稳定的收入没了,又不会别的营生,屋里的生计单靠他那童养媳的老婆作田种地维持。他成了吃软饭的。偏偏饭量又好,正值最能吃的年纪,每回赴乡政府公干,都要从屋里背走一大袋米。日子一长,他那老婆就有气了,又吊颈跳河地开始闹起来。教书人便向农会交了辞呈,求了情,要回乡中学当老师,继续教他的书。

当即就批了。但却不能回本乡的学校,乡长再回来教书,怕容不下,就把他安排到了河对岸的乡中学。河对岸离家远,离山里更远,而泥水匠也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一走就再没了音讯,所以连他那第三胎什么时候生、生的是什么,教书人都一概不知晓。他也懒得去打听。上次临别时泥水匠说的那番话,让他觉得没必要。更何况他已经不当乡长了,又成了跟以前一样的教书人,“苟富贵”和“不仁不义”之类的话,也没了踪影,这门亲事成与不成,他都不用再担心在泥水匠面前心虚气短抬不起头。

就在教书人笃定两亲家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的时候,泥水匠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不是人,而是他的名字,他那异常夺目的“甘大炮”三个字,一夜之间就爬满了大街小巷的墙头,想看不到都难。在那份白纸黑字的布告里,泥水匠成了对抗民主政府、破坏土改工作的顽固富农,被农会列为重点批斗的对象。

教书人知道出了大事,来不及向学校告假,拔腿就往河对岸跑。到了乡政府,问管这事的人,乡里是不是还有别个甘大炮?对方坚定地摇摇头。他又打听事由,对方的回答异常简单利索:划他富农他不服,就划了顽固分子,他还不服,就划了重点。

教书人一听觉得事更大了,当即自告奋勇要去参加斗争。新乡长拉住他:你当乡长的时候都没这么积极。教书人说,那时没有这么重要的人。又说,我有这人致命的把柄。

又向乡政府借那辆县里刚刚配发下来、谁都不敢轻易动用的单车。新乡长更不高兴了:你当乡长的时候都没舍得骑一回。

那时没有这么紧急的事。他蹬上就走。其实山里还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骑不了几远就得跳下来扛一段,连骑带扛一口气赶到泥水匠那个村,人和车差不多都快散架了。

村里的干部见老乡长来了,肩上还扛着乡里唯一的“官车”,都以为他又官复原职了,又听他说有泥水匠的致命把柄,没怎么迟疑就为他安排了单独提审。

泥水匠正五花大绑地躺在村公所的临时“班房”里,等着押去游村,见了教书人却一点也不惊讶,连身都没翻,只抬了抬头说,可食了饭?

教书人拍着大腿说,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寻寻我?

见官莫向前,做客莫在后。我说过,只要你还当官,我就不去倒你的架子、败你的威信。泥水匠依旧躺在地上说,我就晓得你会来救我。

怎么晓得?

你说过,狗富贵还不相忘,何况我们是人,还是亲家。

我现在不当乡长了。

当县长了?

回去教书了。

我屌!泥水匠一骨碌挣扎着蹦了起来,眼睛瞪得像庙门口的狮子,说,这么大个事,你也不通报通报!

待坐下了,又问,咋当乡长时不来,不当了倒来?

教书人说,我还想问问你,我当乡长时你还贫农,咋我不当乡长你就成了富农?

两个人这才说到正事上。正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泥水匠家原有的田土确实不多,原先划的也确是贫农。导致他后来划为富农的那些田土是他老婆从娘家“带”过来的。他老婆的娘家男丁少,唯一的兄弟还是个傻子,不懂营生,泥水匠和老婆圆房之后,怕田地荒了,就接过来种,然后每年给娘家人一定的粮食,实质相当于地租。两家隔着不远,田地都挨着,泥水匠接过来后,庄稼自然种成了片,怎么看也像是一家人的。但原先没把这些地算入泥水匠家,是因为农会的干部只看地契不看地,更何况那会儿是冬下,地里没东西;后来又算,是因为入夏后,庄稼一长出来,泥水匠家“隐瞒”的田土就全暴露了。村农会的干部们把整片地都“核实”在了泥水匠名下,就把他划成了富农。

平白无故地划了富农,泥水匠当然不甘心,就去找农会讲理,又只认乡约民俗的老理,不懂新社会的政策法规,硬闹了幾次,就闹成了重点顽固分子。

情况就这情况。泥水匠讲一句,教书人就往纸上写一句。讲完写完,已经天暗了,教书人收了纸笔就要出山,泥水匠想拉住,却发现手脚还捆着,便只好说,天暗了,明早再走吧?教书人说,今夜就走,回去整理成报告,明早送到县里,县里上午要开办公会,头头脑脑都在,找人方便。泥水匠又想起几年前的那夜,不由担心地问,山里的夜路,你不怕么?教书人本来满脑子惦记着报告的事,忘了害怕,经泥水匠这一提醒,也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夜来,两条腿顿时就软了一下,但嘴里还是硬气得很:我都是当过乡长参加过斗争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泥水匠说,那我就在这里给你驱一下鬼,保证路上再没脏东西敢碰你。

教书人刚要制止,五花大绑的泥水匠已经开始朝各个方向跪拜,边拜边用赣州官话高声唱道:

一拜东方甲乙木,木星高照长庚星。

二拜南方丙丁火,火光贼盗尽除根。

……

唱到最后,泥水匠竟然哽住了,喉咙头一阵咕噜,含混不清地吐出来两个字:亲家——

教书人吓得急忙打断,手指着门口站岗的民兵,说,搞不得搞不得。没发现民兵有什么反应,又压着嗓门问,还没人晓得我们的关系吧?泥水匠说,连我老婆都不晓得。

那就好,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这事越搞越复杂。

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泥水匠望着教书人单薄的身影从暗夜里消失,“哇”一嗓子终于哭出了声,这次他喊的不是“亲家”,而是“乡长”。他脸贴在窗户的栏杆上,拖着长音喊道,乡长,我冤枉呀——

6

两个人再次相见是十六年后。那年,红卫兵不知从哪翻出了教书人逃进山里前发表在赣州官办报纸上的文章,这立即成了他追随蒋经国的“铁证”,再加上土改时的“消极表现”,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于是就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四个崽女也全部沦为“黑五类”子女,辍了学。尤其是老大,刚初中毕业,招工、当兵都轮不上,无处可去,只好在村里浪荡。一家子正愁眉不展的时候,泥水匠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泥水匠在教书人离开山里后第三天就放了出来。教书人连夜写的报告,第二天一早亲手交到县领导手里,立即得到了县里的重视,他们派出了工作组,只一天工夫就查清了事情原委,不仅为泥水匠翻了案,平了反,恢复了贫农成分,还量给他五十斤谷子作为赔偿。

泥水匠放出来的当天,本来要去找教书人谢恩的,但一想到教书人临走时嘱咐的话,就打消了念头,并一直坚守当初的承诺,既不再去山外寻他,也不再打听他的消息。但又憋不住,便在山里四处宣讲他跟乡长在革命工作中建立的革命友谊,把他为乡政府修房子、还跟乡长睡一个被窝、乡长听说他遭人陷害亲自来山里解救他的那些事,讲得像戏文一样起起落落,大开大合。喝了酒跟人吹牛,也动不动就拍桌子骂,你们当得卵,冇见过大蛇屙屎,我还跟乡长睡过一个被窝呢。有人不信,他就把当年乡长骑着“官车”来山里办案的事摆出来,还把那个像护身符一样随身携带、印有“乡民主政府专用”的牛皮信封拿出来给人瞻仰。山里没几个人见过乡长长什么样,更不晓得他说的乡长其实就是那个曾经在山里办过私塾,后来又回到学校教书的亲家,但大多都听说过乡长亲自来山里为他平反这事,也就不敢再怀疑什么,都觉得泥水匠见过大蛇屙屎,是个人物,发展到后来,大家还一致拥戴他当了生产队长。正因为是生产队长,他才比较及时地从内部获悉了某乡中学教师朱贤圣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情报。这时他才知道,他那当过乡长的亲家在学校教了十几年书后,不仅没提拔成校长之类,还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关到牛栏里了。

当时泥水匠正领导全队社员“战天斗地,插秧莳田”,听说后便从自己正“战斗”着的水田里蹿了上来,对他老婆说,不好,我得去救亲家。老婆拉住他问,哪个亲家,你哪来的亲家?

就是做官做府的朱乡长,和我歇一个被窝、给我平反的朱乡长。

他都打倒了,還做什么亲家?

晓得卵!泥水匠骂道,妇娘子就是眼光浅,金盎对银盎,尿钵对屎缸,就是打倒了才需要我们做亲家,没打倒哪个还跟你做亲家?上了岸没顾着穿鞋,光着一双脚板跑了十几里山路,一路打听找到关押教书人的牛栏,和负责看守的民兵食了几筒生烟,才见着了教书人。两亲家隔了十六年才见上面,也没时间感慨叙旧,直接讲正事。泥水匠说,乡长,上次你救了我,这次我来救你。

教书人大吃一惊:你怎么救我?

泥水匠说,我去搬救兵来。

教书人更震惊了:你哪来的救兵?

我好歹是个生产队长,手下一百多壮劳力,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我要学梁山好汉劫法场,造反,闹革命。

搞不得搞不得,千万搞不得!教书人吓得直摇手,指指门口站岗的民兵,压低了嗓门说,我现在只是“历史反革命”,你一攻打牛栏,就成“现行反革命”了,捉到就枪毙。

泥水匠一听说要枪毙就不再说话了,像大队书记一样背着手在牛栏里转起了圈,转得教书人眼都花了,才又问,上次你走得匆忙,都忘了问你,那胎生的是什么?

坐在地上的教书人仰头望着泥水匠,像跟红卫兵交代问题一样交代道,是崽。

现在做什么?

反革命的崽能做什么,打流浪。

正好,我那胎是个女。让他跟我学泥水吧,我们山里管得松,农闲时还可以出去做手艺搞副业,好歹还有口饭食。

要是以往,教书人打死也不会让自己的崽跟一个泥水匠混。但他那时已经无暇自顾,被红卫兵打得一身乌青,头靠在土坯墙上有气无力地说,怎么谢你呢,出去后再请你端谷烧食狗肉吧。泥水匠摸着下巴说,哪里话,冇酒冇肉就不认这门亲啦?

这门亲,教书人在禾草上翻了个身说,我看还是退了。金盎对银盎,尿钵对屎缸,倒不怕人笑我高攀,就怕连累你们家。

你就不怕有人骂我背信弃义,忘恩负义,嫌贫爱富?生产队长站起身,一手叉了腰一手削蔗样在胸前削砍起来,像是在动员全队社员“战天斗地”。

教书人眼里流出几滴泪来:亲家,我对不住你,我把头两个女都送人了。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泥水匠低了头说,我头上那女也没丢,也送人了。

为什么?!

想赚你们家一个。

唉,都是前世造孽!

造恶。

两个壮年男人蹲在牛栏里一起擦眼泪。

7

泥水匠那时同时教着好几个徒弟,其中包括他的亲外甥和亲侄子,但泥水匠只喜欢朱家老大一个。他教手艺,教外人顶多教到七成,亲外甥可到八成,亲侄子是九成,教朱家老大是十成,毫无保留。理由很简单,只有他才能成为自己的姑丈。姑丈就是女婿。这是早就定了的,不需要再研究考虑。所以当姑丈一到法定结婚年龄,泥水匠的教学重点就开始转移了。一次砌砖,四下无人,只剩师徒弟二人在墙头,从两头往中间砌,头碰着头了,泥水匠说,问你个事,你看我屋里大妹崽可好?

好,当然好。朱家老大回答,人又标致心又善。

给你做老婆可好?

啊?朱家老大根本不知道这门亲事,惊得差点从墙头上掉下去。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你莫鬼掐喉咙。

这么大的事,要问到爷娘来。

泥水匠便把这事从当年一口气讲到跟前。朱家老大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又说,可当然可以,但作为革命青年,是不是还要自由恋爱一下子才好?朱家老大虽早已沦为“黑五类”子女,但毕竟在“毛主席语录背诵大赛”上拿过奖,习惯了把自己当革命青年。泥水匠一听,也自觉地换成了生产队长的语气,很有气势地挥舞着瓦刀说,自由?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任何自由都是有纪律约束的。

什么纪律?

当然是家庭纪律和屋场纪律。我跟你爷佬定的就是家庭纪律,屋场里长辈的认可就是屋场纪律。遵守这两项纪律了你们就自由,不遵守就不自由。

朱家老大问,那师妹的意思呢?

泥水匠奇怪了:哪轮得着她说话!

朱家老大又问,怎样才能让屋场认可?

泥水匠说,按我们甘家的规矩,先要合年庚,这个你师娘已经找王边的罗瞎子合过了,顶合适。现在要看你的本事,有什么过人之处。去年“矮裆子”家说姑丈,来的后生仔是个木匠,在打谷场当着全屋场人的面钉了几张长凳,屋场的长辈们上去坐了坐,婚事当场就定下了。

“矮裆子”是泥水匠的堂哥。

朱家老大说,我的手艺你还不晓得?都是你一手教的。总不能在打谷场砌堵墙、垒个灶、挖个粪坑吧。

那倒也是。泥水匠说,打谷场是公家的,就算我是生产队长、领导干部也不能乱来。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眼瞥见朱家老大手里端着的一个搪瓷缸子,缸子上画着光芒四射的五角星,五角星的下面写着《毛主席语录》,正中间还有一个大红的“奖”字。泥水匠拿着缸子摸着上面的字问,哪来的?朱家老大说,在学校参加“毛主席语录背诵大赛”的奖品。泥水匠盯着搪瓷缸子说,这还不叫手艺?就背毛主席语录!

于是,朱家老大就按泥水匠教的招数,择了个日子,在食品站排了三个小时的队砍了一块两斤半的猪肉外搭一截大肠,提到泥水匠的屋场里,然后在打谷场上当着甘家长辈以及全体男女老少的面背了一通毛主席语录。朱家老大婚事的另一个主角——甘家大女也去观看了,但只能旁听,没有表决权,和那些奶伢子、纳鞋底的妇娘们一起被安排在家族长辈的后面。那次朱家老大作了充分准备,先滴水不漏地背了一通“老三篇”,接着又背了些别的,大都是篇幅较长的。果然得到了除甘家大女之外整个甘氏家族的认可。他们一致认为,朱家老大这人虽然出身不好,但革命觉悟比较高,肯定不会犯教书人那样的政治错误,继而乐观地断定,这也是个做官做府的料。泥水匠的老婆听完朱家老大背毛主席语录更是喜欢得不得了,逢人便炫耀:这后生仔不错,背语录就像唱山歌似的,有前途!唯独不同意的是甘家大女。她听完朱家老大的背诵,当场就擦着眼泪回家了,走进厨房拎起朱家老大提来的那块猪肉打开窗户就扔了出去,跟泥水匠的老婆说,要嫁你去嫁,我是不嫁他!泥水匠的老婆先是颠着小脚跑到屋外把猪肉捡回来,然后拍着上面的土大骂,你个短命女子,无法无天了,嫁不嫁还能由你说了算?早就定了的事。

什么时候定的,我咋没听说过?

我都没听说过!打日本佬那年,你都还没出世,我都还没过门,这事就定了。

那是旧社会,国民党手上定的事,早就過期作废了。

废你个骨头。山里嫁到山外,乌鸡婆跌进了白米箩,这样的好事哪里去寻!

山外再好他也是“黑五类”。

黑你个命!人不嫌你箩烂,你还嫌人米碎。这么革命的后生仔都看不上,难道要嫁蒋介石、日本佬?

就不!甘家大女说,这不是自由恋爱,我们根本不了解。

泥水匠老婆说,我跟你爷佬进了洞房才见第一面,现在不也了解了?

我比他大,不合适。

只大月份,是同年姊,同年姊渐渐起,同年妺渐渐退,这么好的姻缘上哪去寻?

王边的罗瞎子给我算过,我要嫁的人是个正式工,食商品粮,骑马,骑马来接亲,他有哪样?一天到晚就知道拿把瓦刀叮叮当。

泥水匠在打谷场和家族尊长们商议完婚事回家,正好走到窗户下,听了,转身直接去了王边。找到罗瞎子,说,你个瞎子又瞎说,小心造反派又专政你。马是北方佬的东西,我们南方哪来马,赣南十八个县你给我找匹马出来。

罗瞎子说,马有千种万种,现在路上跑的、屁股后头冒烟的,叫屁马。又伸手摸着挂在墙上的独轮牛角车子说,这是诸葛亮发明的,原名木牛流马,你说这些不是马?

那我姑丈骑的是几个轮子,不,几只脚的马?泥水匠问。

天机不可泄露。罗瞎子闭了嘴,再不搭理泥水匠。

泥水匠回到屋里,指着大女的鼻子骂,你个短命女子,金盎对银盎,尿钵对屎缸,拿瓦刀怎么了?我不拿瓦刀能有你们?我拿瓦刀养大了这一大窝!再说,现在开始为各种“反革命”平反,他爸平反是迟早的事,一平反还是个正式工,正式工退休崽女可顶替,他一顶替,不也是正式工了?到时候,你就乌鸡婆跌进了白米箩,有得福享哩。

甘家大女又说,那他的马呢?

泥水匠说,这更好办。

8

几天之后,接亲的队伍就开进了甘家屋场。朱家老大听从泥水匠的安排,先到公社里找教书人的老同事批条子借了一辆单车,在车把手上缠了条大红绸子,车头两边各糊了一张红纸写成的喜帖:

赤胆忠心干革命,一心一意建家园。

又从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借来两面威风大鼓,架在两辆独轮牛角车上,由四个精壮后生轮流推着,一路敲敲打打到了泥水匠家。甘家大女一见接亲的队伍,眼泪就像磨豆腐时的豆浆一样滚落下来,问泥水匠,马呢,马呢?泥水匠指着单车和牛角车子说,这不是马是什么?甘家大女说,马都是四只脚。泥水匠拿根小竹竿,像教看图识字的老师一样敲着牛角车子的独轮说,罗瞎子只说马,没说几只脚,这是老式的马,一只脚的马,古代叫木牛流马。又敲着单车的前后车轮说,这是新式的马,两只脚的马!说着吩咐二崽,快背大姐上“马”。甘家大女一坐上两只脚的“马”,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得踢掉了鞋子,甩掉了盖头。泥水匠听了很得意,当着各路来宾的面夸奖,说什么叫哭嫁,这才叫哭嫁!一看就晓得是自由恋爱的,感情深!屋场的尊长们也都满意,边喝酒吃菜边赞不绝口。

说就是就是,自从提倡自由恋爱以来,出阁时还有几个能哭得像个样?

说队长就是队长,有家教,有威信。

泥水匠殷勤地往他们的杯里续着酒,谦虚地回应:当然当然,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嘛。

出亲的锣鼓准时响了起来,一下子便盖住了新娘子的哭声。全屋场的妇娘、妹崽闻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看热闹,看着披红戴彩的甘家大女坐着山外人的单车从祠堂里出来,都羡慕得要死,都说蛮好蛮好,山里嫁山外,乌鸡婆跌进了白米箩。

又说,金盎对银盎,尿钵对屎缸,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泥水匠则神采飞扬地站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上,代表娘家接受着各种祝赞,并不忘在哭声震天的大女打身边擦肩而过的最后时刻郑重地叮嘱一句:“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直到两种“马”组成的接亲队伍出了甘家屋场,慢慢走远,消失在山路尽头,才长吁一口气,一屁股蹾坐在台阶的条石上,喉咙里咕噜出一声牛哞般的哭声:心肝个女呀……

而他那大女果然也不负众望,一出祠堂便更凶狠地哭起来,一路上几乎没停,从山里一直哭出山外,哭进教书人家张灯结彩的朱氏祠堂里。

9

第二年便生下来一个崽。这个崽三十年后成了个以写故事谋生的人,用从教书人那里学来的酸溜溜的腔调,津津有味地讲述着从泥水匠那里听来的奇闻异事。

这个崽便是我。

责任编辑 李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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