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草
2022-04-29穆肃
穆肃
我回到家,家里没人。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下,然后去找父亲。
父亲在烟地里忙碌。烟草接近成长的尾声,齐肩高的烟株顶端长出了漏斗状的粉色花冠,父亲利索地将花冠掰断,扔在脚下。他看到我走进烟草丛中,抹了一把汗,说,“你从最边上那一垄打头吧。”回过身,又说,“别用手擦眼,辣!”
父亲继续掰花,直到将烟草花冠消灭了一多半时,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异样,这一天,我本该在学校里读书。
在他的询问下,我绷不住了,告诉他,我被开除了。当然,在我的描述中,我成了一个倍受欺凌的少年。
父亲抽了一支烟,弯下腰,用碎土擦擦手上的烟油,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学校。
我躺在烟垄中,期待父亲能帮我伸张正义,使我重返学校。我喜欢学校,喜欢朝阳穿透玻璃照亮宿舍,四周一片空旷阒寂。我还喜欢倒挂在双杠上,看女生们头朝下走路。但很久后我才知道,万老师三言两语就化解了父亲的兴师问罪。
“你儿子总是逃课,打架,还抢了同学一支笔和七毛钱。开除他,是保护他,你要知道,就算抢一分钱,也是抢劫,是要被判刑的!”
万老师把我父亲送到校门口,以知识分子的涵养,指着一棵歪脖子槐树,语重心长:“树要想成材,就得不停修理斜枝、歪枝,孩子要是管教不好,早晚会进北大院。”
父亲知道北大院,那是我们县城的看守所,在乡村中,流传着许多与之相关的故事,无一例外全是悲剧。
父亲像一条灰溜溜的狗回来了,他把自行车扔下,闪身进入烟垄。我惴惴不安,期待他训斥我几句,但茂密的烟叶遮蔽了他的沉默,直到黯淡暮色笼罩整块烟田,父亲的话才从远处飘来。
“不上就不上吧,正好帮我种烟。”
烟草种植的过程碎琐漫长,那一年,父亲已独自完成了下种、育苗、移栽、种植、打药的前奏,一株株烟草长势茁壮,每隔十天左右,父亲就用摇把发动旧拖拉机,带我去烟田里掰烟。
我妈一直逃避与烟草发生瓜葛,她先是种了几亩西红柿,却被棉铃虫糟蹋了;她又买来两头母猪,用剩饭、麦麸和红薯喂养它们。她有一件翻领外套,颜色像阳春三月的晴朗天空一样蓝,喂猪时,她将外套和白衬衣的袖口往上翻起,显得既清爽又干净。
两头母猪一白一花,白母猪刚生了九只猪崽就得猪瘟死了。花母猪身材修长,却像个处女一样敏感,当饥饿的小猪崽们围上去含它的奶头时,它受了惊吓,歇斯底里,又咬又蹦,一连踩死七只小猪。接着,花母猪也跑不动了,奄奄一息地喘气,这是猪瘟发作的前兆,父亲慌忙找来屠夫将它贱价卖了。我妈心灰意冷,把剩下的两只猪崽送给我大舅后,就去学剪发了。
有一天,皮老三把他听来的闲言闲语转给我父亲,说那个理发店帮人按摩,不正经。我父亲指着皮老三的额头说:“他妈的,那店是她表姐开的,能胡来吗?”
我却一直半信半疑,为此,我曾逃课躲在一家面馆里,隔着玻璃偷窥对面的理发店。我妈一直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直到我快吃完面时,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才走进去,我妈招呼他坐在椅子上,系上围布,往他头上喷水。似乎不用盯着客人的脑袋,她也能剪出令人心仪的发型。我妈拿着发剪和梳子,双手上下翻飞,在碎发茬不断飘落的过程中,他们一直在交谈,每隔一会儿,她就笑得前俯后仰。
在家中,我从未见她如此轻松。
父亲对她置身于烟草之外从无怨言,他的所有失望都集中在我姐身上。自从她在南方认识一个男人后,父亲就禁止我们在家谈起她。每当我想要记起她时,总是有一个不恰当的联想:我们俩就像那两只猪崽一样,终将被人遗弃。
清晨或许会凉快些,但烟叶沾上露水容易被烤坏。所以,我们总是午后开始劳作,去把成熟烟叶一片片掰掉。四周林立的玉米被晒得耷拉着叶子,挡住了所有方向的风。地面散发着湿热,烟叶粘连在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暗中发誓,我一生决不抽烟。可惜预言是逆向的:当父亲因疾病而戒烟时,我摇身一变,成为嗜烟如命的家伙。
烟叶烘烤的每个环节都必须谨慎对待,你得把一片片烟叶绑在烟杆上,然后再把几十竿烟叶装进炕房。一连种了六七年烟草,虽然未能发家致富,但我父亲积累了经验,他总说,掌握好火候,细心点,就能烤出黄灿灿的烟叶。
点火后,他通宵达旦地忙碌起来,我试图去帮忙,但他不放心,好像我会破坏一样。他不耐烦地说:“去去,一边待着去,别把烟弄坏了。”
我乐得如此,就在村子里逛来逛去。
村里同龄人很少,老家伙们又了无趣味,只有几个被称为小混混的年轻人才对我感兴趣,和他们一起讲粗俗笑话时,我感觉活力十足。跟他们一起混了几天后,我染上了一种恶习——赌博。
乡村里最具仪式感的赌局,非麻将莫属,打麻将需要凳子和桌子,如果桌子过于破旧,还得铺垫一层旧床单,这种繁琐把我拒之门外。
于是我们经常玩“推拖拉机”,更广泛的叫法是“诈金花”,简单、快捷。随身携带一副边缘起毛的扑克牌,来到田间地头,在池塘边、树荫下,找一块大石头,或者把地上的灰尘扫去,一个自由赌场就可以开张。
赌博的人数不限,三五人可以,八九个也行,每人摸三张牌,“炸弹”最大,同花顺次之,再其次是三张牌点相连的“拖拉机”,然后是清一色、對牌,最没用的是什么也凑不起的杂牌。
牌友不固定,都是一些无所事事的人,马喜、狼脸和戴墨镜的卢留根三个人总形影不离。陆海也从不缺席,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出牌,口头禅是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他有一辆125摩托车,虽说是二手车,但学过摩托车修理的陆海把它摆弄得跟新的一样,没有一丝油污,车辐条闪闪发光,令人艳羡。
在一群年龄各异的赌棍面前,我毫无优势,就像是一手杂牌,屡屡败兴,只能草草扔回牌堆。
我很快输光了所有的零花钱,其中几十元还是我半夜偷家里的卖小麦的钱。在赌场,总会有一些聪明人教你一些来钱的门道,也会在你输光钱试图离场时,热情挽留并借钱给你。比如马喜。他总穿一件夏威夷衫,上面印着椰子树、海鸥和帆船,敞开的领口中露出一条金项链。“狼脸”告诉我,有一天他们去游泳,那条项链在水里漂了起来。我笑成一团,却不敢向马喜求证,大家都知道他翻脸不认人。
马喜带着狼脸、卢留根来我家时,我才知道短短一个月时间竟输了几百元。父亲的忧虑在手上表现出来,他们递给他一支烟,他夹反了,点燃了过滤嘴那端,抽了两口,抽不动,才丢到脚下。
父亲给他们切开一个西瓜,甘甜的汁液引来一群苍蝇,黑压压地趴在红色瓜瓤上。我第一次认真审视父亲,他的衣领磨破了边,这让我有些羞愧,不是想到我赌博欠钱,而是因为父亲表现寒碜,且不知所措。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站起来,愤怒地站起来,冲那几个恶棍大吼一声,滚出去!他最好顺手拎起切西瓜刀,以便增加一点恐吓效果。
但父亲什么也没说,他走进里屋,拿出了几张“四伟人”的百元大钞,那是初夏时节他烘烤烟草的所有收入。
我生命中的第一批债主佯装客气一番,接过钱,心满意足地走了。四周又恢复了平静,父亲猛地拿刀剁在西瓜上,说:“你再赌一次,我就把你的手剁了。”
这就是我熟悉的父亲,在外人面前恓惶,在家阴狠。
烟株底部的烟叶品质不好,沾上了泥土和积水,炕出来发黑,还会有斑点。最值钱的烟叶来自烟株中部,叶片宽阔、肥厚,像芭蕉叶般迎风招展。采摘这些烟叶时,父亲说动作一定要轻柔。可我眼力不行,总是摘掉一些未熟的叶片。父亲制止了我,让我将地垄里的烟叶,抱到拖拉机车斗里。
出于赎罪的心理,我夹着尾巴学习连烟,大叶片三片,小叶片四片,握住叶柄,用毛线粗细的尼龙绳连接到竹竿或木棍上,一挽一背,交叉编织。这活儿看似简单,但不够力道的话,一提起烟杆烟叶就零散脱落。为了使劲,我把手指勒出了血口。手上糊满黏稠的烟油,很难洗干净。父亲看到了,教我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先用泥土搓,再用洗手粉沾柴油洗。
炕烟房建在院子里,像一座炮楼。父亲掀开用麦秸和塑料布制成的简易密闭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熄火两天的炕房,仍像蒸笼一样。父亲脱掉上衣,裸着上身,开始把烘干水分的烟叶一竿竿取出来。每卸一排烟杆,父亲就得跳出来透口气,用浸水的毛布擦汗,不然就会窒息。
直到满满一炕房烟叶被掏空,我才得以一窥它的简陋与复杂——炕烟房正中间,从上至下横插着几根碗口粗的木梁,每层约一米高;两边墙壁上留着几道浅槽,横梁与墙槽之间正好可以挂上烟杆;地面上是曲折回环的炉道,父亲叫它“火龙”。“火龙”从烧火的炉膛处兵分两路,左右对称,像巨蟒一样蜷曲,尾巴交汇在一起,连接着高耸的烟囱。
连好的烟杆有七八十斤重,我提不动。父亲总会找我的远房伯父来帮忙。那时候的斗伯精壮有力,皮肤像蝙蝠一样,呈现出光溜溜的深褐色。他不知道自己将在五年后死于肝腹水,每天都笑眯眯的。
我父亲爬到最上层的横梁上,在墙壁与横梁间叉稳双脚,接过斗伯递来的烟杆,一层层架好,理顺距离。从下面看,他的腿根处一直在颤抖。
全部烟叶装完,在底梁上挂好温度计,父亲才钻了出来,汗水亮晶晶的直往下淌。和往常一样,就着一盘凉拌猪头肉,每人喝了一瓶苦瓜啤酒后,他們去五龙口洗澡。他们的水性都不错,越游越远,直至游到水库中间那棵被淹的杨树那儿,才坐在树枝上说话。
我孤零零地待在岸边的浅水中,一边装作练习狗趴式,一边偷听他们说话。
他们谈论天气,谈论1960年作为义务工一起修孤石滩水库的往事。那时,工地有免费的馒头,他们比赛吃馒头,我父亲曾一口气吃掉十二个馒头而获胜。父亲劝斗伯种烟草,斗伯拒绝了,他说种烟草靠运气,折腾人,他情愿种些玉米,锄两次草后,就可以放任不管,等待收获。
乡村总有一些奇闻,有件事让人津津乐道了很久。夏天的第一场雨太过迅猛,积水很深,把邻村光棍汉钟狗旺的房子泡塌了,房梁掉下来,又砸断他的左腿。钟狗旺去卫生所求医,但没钱做手术。他绝望地走出来时,正好遇到彩票流动车,推销员拦住他,不停劝他买彩票,他无法脱身,只好买了一注。刮开彩票,钟狗旺竟然中了特等奖:一辆桑塔纳轿车。他没去考驾照,而是把那辆车卖掉,治好了腿,建起五间平房,还在信用社存入一笔巨款。
父亲的声音格外洪亮:“看起来,人只有倒霉透顶了才会走狗屎运。”
斗伯说,“可咱还不够倒霉。”
话锋一转,斗伯突然问起我,父亲压低了声音,期期艾艾,含含糊糊,但即使如此,我也听到几句。他说,要是这次的烟叶能卖上好价钱,他准备让我去学门手艺,但具体学什么,他还没头绪。
为了防止我惹是生非,父亲让我陪他睡在露天的小木床上守夜炕烟。
点火后,先用小火杀青吊色。我帮父亲和煤,前期一般用烟煤,父亲将煤铲进炉口,烟囱冒出滚滚黑烟。慢火烘干烟叶的水分,接着把炕房的排气孔打开,让湿气排出,改为中火,烤十几个小时后,烟叶缩卷起来,绿色褪去,颜色转黄。
雨季来临了,隔三岔五就会下雨,我们找来木棍、绳子和厚塑料布,在炕房旁搭起雨篷,把小木床抬进去。每隔一会儿,我就要站在床上,伸出手将积水掀掉。晚上,我和父亲一人睡一头。他体内好像有个精密的闹钟,每隔两个小时就会醒来,打开火膛,检查火势。烟煤烧起来不稳定,火大时,父亲盖一锹湿煤;火小时,他用火钩扒开煤堆,让煤充分燃烧。
床单和枕头上都散发着男人头油的气味,在父亲的如雷鼾声中,我彻夜难眠,总在畅想一幅画面:在宽阔无垠的原野上,我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轰鸣而过……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需要大火烘干,这时我们才舍得用价格昂贵的无烟煤。父亲抡起双臂,一大锹一大锹地把明闪闪的煤块往炉膛里填去,火势凶猛,一刻也不能中断。每逢这时,父亲总是长时间盯着火焰,好像在修炼火眼金睛一般。
我抓住机会,对他说,我想去学修摩托车。
他看看我,没说话,火苗映在他脸上,闪着明暗不定的光。
父亲开始频繁地掀开隔热门,看温度计,看烟草的成色,直到烟叶的柄蒂干透,他才没那么紧张。微火再烤一天就可以熄火了,他出去转了半天,傍晚回来时,把两小块肉用蓖麻叶包起来,裹上湿泥,埋在煤渣中烧给我吃。我问他是什么肉,他没说那是劁猪匠劁下的公猪睾丸,而是说,吃这个对你有好处。
我父亲深信这批烟叶能卖得好。烤焦的烟叶,放在地面上受潮后,舒展开来,绸缎般铺满房间。父亲赤脚盘膝,坐在地上,按照一等烟的标准,将橘黄色烟叶拣选出来,一扎扎捆好。黄褐色的烟叶是二等烟。只有两小扎被误采或受损的烟叶,烤后呈焦黑色,父亲将它们剪成细丝,然后撕开我的课本,把书纸拦腰剪成两半,刚好能卷两支喇叭筒烟卷。随着纸上的数学题、英语单词化为灰烬,他脸上浮现出悠然的神情。
烟叶用化肥袋缝制的蛇皮布包了起来,父亲把一等烟放在他那辆二八大杠的后座,又借了一辆自行车,让我拉二等烟。两辆车负重都不小,父亲用气筒为轮子打满了气。
通往烟站的乡间车道上,布满了又干又硬的车辙,行在隆起的土脊上,车把像蛇一样扭动着,几乎要失控。那天有风,风兜着后座的烟包直往后退,我摔了一跤,手蹭破了皮。父亲把我扶起来,给我示范如何逆风骑行——他弯着腰,整个身子趴在车把上,重心前压,腿肚上青筋涨起,缓慢而奋力地将自行车脚蹬向下踩。
烟站院子里挤满了人,我们停好自行车,把两大包烟叶卸下来,排在队伍的尾端。盛夏时节,毒辣的阳光几乎垂直照射下来,一会儿,我的后背就被晒得发疼,汗水从额头不断渗入眼里,火辣辣的,睁不开眼。父亲把毛巾从脖子上拽下,递过来,但发酸的汗臭味让我闪开了。父亲不让我坐在烟包上,我蹲得腿脚发麻时,就站起来活动一下。远远地,我看到几株梧桐树下有一片树荫。我告诉父亲,有几个人坐在树荫下吃西瓜。他嗯了一下,没再说话。
卖烟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隔七八分钟,才会向前挪动一点,我们也一点点拖动烟包。有时前面发生了骚动,我们慌忙站起来,才发现是有人在争吵。
一直排到下午两点,才终于轮到我们。
钢筋混凝土柱子架着钢梁和镀锌铁皮,形成一个又高又宽的烟棚,棚子朝水泥广场的一侧敞着口,挂着七个大吊扇,正徒劳无功地呼呼转动;吊扇下,漆面剥落的桌子一字排开,每张收购桌前都有一个过磅员、一个开单员,以及一个最关键的烟叶评级员。
站在我们面前的烟叶评级员块头很大,叠着双下巴,一件白色的背心下,肚子高高隆起,汗水浸透了他的背心。
烟叶评级员让我们打开烟包,他从父亲身前取出一小扎烟叶,烟柄朝下,将密实的烟叶抖散开来,一片片翻开,面无表情地说:“中桔四。”
中桔四是烟的等级,比中桔三、中桔二卖价要低很多。
我父亲涨红了脸:“不可能吧,这烟一片杂色也没有!”
烟叶评级员没理睬他,又在我的烟包拿出一扎烟叶,举在身前,扒拉几下,最后,他给出的评级,同样比我父亲的预估低了两个等级。
父亲提高声调,说:“我们的烟都是好烟啊!”
烟叶评级员拿起玻璃茶杯,喝了一口浑浊的毛尖茶,翻了翻眼皮,说:“你到底卖不卖?”
“要不,您再评一下?”父亲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到我身上,似乎想让我也說些什么,但我的嗓子干得要冒烟,什么也说不出来。
烟叶评级员不耐烦了,斜过身子,冲我们身后的卖烟者说:“下一个,到谁了?”
黑压压的队伍骚动起来,我父亲立刻沦陷了,他嘟囔了一句什么,示意我和他一起抬起烟包,放在台磅上。铁皮棚下很热,过磅员裸着上身,麻利地放上几块秤砣,然后拨动秤杆上的游标称重。他的身后,在飞舞的灰尘中,烟叶堆积如山。
过磅员报出来的重量,比我父亲在家过磅时少了十几斤。我父亲和他吵了起来:“早就听说烟站会在磅上压称,没想到折了这么多。”
过磅员很和气:“你家那是什么磅,能和公家的磅比?”
我父亲嚷着说整个村卖猪都会借我家的磅,从不会缺斤少两。
“你们可以骗收猪的,”过磅员冷笑着说,“难道还要骗公家?”
父亲气急败坏。“日他姐,不卖了!”
炕好的烟如果不及时卖掉,受了潮就会发霉变质,说不卖,那只是一句气话。父亲想换个柜台试试运气,他转了一圈,回来对我说,最左边有一个全烟站唯一的女评级员,笑吟吟的,或许会给我们评个好级别。
顾不上吃饭,我们就拖着饥肠辘辘的身体忙乎起来,刚把烟包转移到最左侧的队伍中。天上突然乌云密布,烟叶最怕被雨淋,父亲慌忙翻出防水布裹住烟包,冲我喊:“快,快回家。”
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也把乡间道路搅成了一团稀泥,自行车陷在泥泞中,寸步难移,我们只能推着它走。挡泥瓦里糊满烂泥,父亲捡了两根树枝,每隔一会儿,就和我一起蹲在自行车前又捅又刮。
摩托车的轰鸣声传来时,父亲拉起我想躲开,可没来得及,车轮溅起的泥水溅了我们一身。父亲想追上那辆摩托车,但它冒着黑烟跑远了,泥浆随后轮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劈头盖脸落在我父亲脸上。
这糟糕的情景并没让我伤心太久。父亲在雨中咒骂了半天,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去吧,去学修摩托车,学会了,咱也买一辆!”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看起来是想让我骑摩托车去甩别人一身泥。
一连下了几天雨,父亲担心地里的烟叶被泡坏,执意带我去冒雨掰烟。烟地像沼泽一样,一脚下去,稀泥就没过脚踝。打伞不方便干活,我父亲找来两个化肥内膜袋,将底部的一角折进另外一角,弄成两个简易雨披。可它并不管用,一垄烟还未摘完,我已裹了一身泥。汗水和烟叶的黏液混合成湿热的液体,流进裤裆里,腌得我双腿间刺疼。
好在雨停了,我们连好烟叶,装进烟炕中。父亲又检查了一遍,确保气眼与风门全部被堵上,才开始点火。
太阳晒了两天,湿泥变成干硬的车辙,道路能通行了。前两天是小火慢烤,父亲觉得我能应付,他就去卖烟。那天,他穿得很正式,将白底细灰条纹的的确良衬衣扎进裤缝笔直的裤腰里。如果不是他在凉鞋里穿了一双发黄的白袜,我会觉得那是他最体面的一次。
按照父亲教的办法,我往炉膛里填了几锹煤。离下次填煤还有两个小时,我就拎着弹弓出去游荡,我想打几只麻雀烤来吃。可惜忙活半天一无所获,倒是意外碰见了陆海。
“最近怎么没见你?”陆海在我面前停下摩托车,一条腿支着地。
“我在家炕烟。”说完,我又问他,“学修摩托车需要多少钱?”
“没多少,你卖一炕烟就够了。”他想了一下,又说:“去打牌吧,如果你像我昨天那样手气好,一把牌就赢够了。”
我心动了一下,突然也想试一下运气。但我忍住了:“家里的烟卖不出去,我没钱。”
他点了点头,说烟确实不好卖。
我就对他说了上次卖烟的遭遇。
“咋不来找我呢?”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得意,说他有个亲戚在烟站里做烟叶评级员,能帮上忙。如果我需要,只需要给他买两包好烟就行。
我说我回家和父亲商量一下。
天已黑透了,父親还没回来。炉火的微光照亮了小木床,被雨泡了几天,床腿上长出几片木耳,灰灰的,半透明状,散发着湿木头的霉味,像极了我梦遗后的精液气息,这联想很快让我睡着了。
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睛,月亮白晃晃地挂在天上,空气中弥漫着烟草燃烧的味道,床尾处有三个人在悄声说话。我辨识出那是父亲、斗伯和大舅的声音,他们正在谈论我父亲当天的遭遇。他排了半天队,女烟叶评级员仍没给他一个好评级,她更心狠。沮丧之余,有几位同样愤愤不平的烟农找他,商议着要一起去邻县的烟叶收购站卖烟。看看天色还早,父亲和他们一起去了,结果在两个县交界的地方,他们被烟草收购站设的卡点拦住,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拿着一份严禁跨县卖烟的文件,恶狠狠地没收了所有人的烟叶。同行的一个烟农非常冲动,和那帮人争执起来,后来双方动了手,卖烟的人都吃了亏,因为卡点里面藏着好多铁棍。
“烟站找的那帮人,就是一群流氓。”大舅抽了一口烟,烟头照亮了他脸上的无奈。“烟估计是要不回来了,人没事算是好的。”
父亲听到见多识广的大舅这样说,深叹了一口气。
从第二天起,父亲就躲在酷热的房间里不肯出来。我妈回来了,在厨房做好饭,让我端给他吃。父亲斜躺在床上,脸朝里,让我把碗放在缝纫机上。他对我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他出去干活了。
可是一连两天,并没有人来找他。
我妈娴熟地剪掉伤口处的头发,喊我帮父亲换纱布时,我才看清他的伤势,他鼻青脸肿,左眼窝肿得好高,看起来左右脸很不对称。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情,这样父亲才会好受一点。他说,“接下来烤烟只能靠你了。我只能口头指挥。”他叮嘱我,往炕里填煤时,一定要挑出里面乱七八糟的杂质,石头是常见的,最怕采煤落下的雷管,去年他就遇到过,雷管爆炸了,将“火龙”炸开一个大洞,差点烧掉整炕的烟叶,虽说他及时停了火,但整炕烟全炕坏了。
我在煤堆里扒拉半天也没找到雷管。
最后,我拎着一只污黑的手套去找父亲,我告诉他,陆海有门路把烟叶卖上好评级。父亲轻蔑地笑了,说:“他要是有这能耐,就不用在家里胡作非为了。”我沉默了,收拾起缝纫机上的空碗向外走,刚走两步,父亲又叫住了我。
“试试也行,说不定瞎猫能撞上死老鼠。”
那天晚上,我一进陆海家院子,就看到堂屋里人影晃动,浓烈的烟雾在灯光下弥漫,几双手在不断地翻动纸牌。马喜、卢留根和狼脸早已忘了去我家讨债的事,纷纷和我打招呼,让我也加入。我摇了摇头。
吊扇开到最大挡,呼呼吹着,但我仍全身汗津津的。陆海身前摞着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想到要求助于他,我非常拘谨,没勇气打断他。
我站在外围旁观了一会儿,就移到了卢留根的身后。前几次,我的钱都输给了他。
卢留根总戴着一副墨镜,我知道他在掩饰什么,小时候,他和弟弟放鞭炮炸坏了他的左眼。他的牌并不算太好,但赢多输少,慢慢地,我摸清了他的套路,他诈劲大,每次都押暗牌,连续压两把赌注,翻开牌后,即使是一副烂牌,仍然一脸肃杀地押注,不明底细的人会被他的气势吓住。尤其是他输钱时,就会把墨镜架到脑门上,露出那只可怖的坏眼。
在卢留根虚实难辨的攻势面前,陆海逐渐落了下风。
陆海是个懂得及时止损的人,他又玩了两把,说要去上厕所,让我替他抓两把牌换换手气。我没答应,我说:“我要走了,不过,我找你有事。”
卢留根重新戴好太阳镜,说:“这么早回去,不玩一把?”
“今天真有事,改天吧。”我说。
陆海把位置让给别人,抓起桌上的钱潦草地数着,问我什么事。
我佯装出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爸摔伤了,明天你能不能骑摩托车,帮我把烟叶带去烟站?”
第二天一大早,我买了两包帝豪烟。陆海骑摩托车帮我载着烟,我勉强挤在烟包和他之间。凉风扑面而来,吹起我的头发,让我有种亲自驾驶摩托的错觉。
出乎意料,陆海的亲戚就是那个胖胖的烟叶评级员。他对陆海轻点一下头,好像他们并不熟络。他探手去拿烟叶时,陆海灵巧地将一包香烟藏在下面递了过去。烟叶评级员用手接住,喊出了他的评级结果:“中桔一。”
过磅时也挺顺利,只扣了两斤皮重。开单员帮我开好单,拉开抽屉拿公章时,烟叶评级员把帝豪烟往里面一扔,抛在十几盒一模一样的香烟上。
穿过人满为患的广场,我将烟叶收购单递进狭小的结算窗口,等了一会儿,里面递出一叠钱。我迫不及待地数了数,对里面说数目不对。
“慌什么?”窗口里传出一个女人盛气凌人的声音,又递出几颗糖和一张烟叶收购单,“先给一半钱,糖块是找零,半年后凭单子来结算另一半。”
我刚想说些什么,陆海走了过来,拉住我:“去年全是打白条,今年能先给一半算不错了。”
回来的途中,我去打牌了。
我想庆祝一下顺利卖掉烟叶,也想缓解一下因为被打白条而滋生的坏情绪,当然,我更想赢一笔钱,挽回父亲的烟叶被没收所带来的损失。
其实也没那么多理由,万老发的牛棚就在村口,而我们恰好路过而已。
四周混杂着牛粪和青草的气息,可没人挑剔环境。赌桌是万老发平常吃饭的小矮桌,上面有几条凝干的面条。
一开始我小心翼翼,摸到烂牌,就迅速放弃。拿到好牌也不恋战,押两把钱就主动找人比牌。
我一直注视着卢留根,他仍虚张声势,每把牌都押注,马喜暗中和他打配合,当卢留根的牌面不好时,他就站出来挡一下。万老发不怎么会打牌,风蚀斑驳的脸上满是汗水,好牌差牌,一律跟注,所以他输得最多。
天色暗下来,牛棚里亮起病恹恹的灯光,牛蝇嗡嗡飞了半天,也消停下来。
我开始采取这两天一直琢磨的战术:只要手上的牌不差,我就和卢留根一样,蒙着头硬诈两圈,然后再主动找他比牌。在我的死缠爛打之下,钱慢慢往我手上聚拢。
卢留根说要出去尿尿,马喜也跟了出去。我知道他们要商量对策,就向陆海要了一支烟。万老发给牛喂了一点草,等他回来时,手上又拿了一叠大额钞票。
再次出牌时,卢留根放缓了节奏,一连几把,他瞟了一眼牌面就放弃了。我有点措手不及,想诈几把,但万老发输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强势跟押,他刚卖了两头牛,有钱,我不能和他硬碰硬。
阵脚一乱,钱就开始倒流,我想把纸牌扔了回家,但根本抬不起屁股。
卢留根恢复了气势,每副牌都倒扣着,暗押两轮后,翻开看看,继续押注。这才是真正的赌徒,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相比之下,我的算计不堪一击,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正在这时,陆海说,“时间不早了,我再玩一把就回去了。”我突然想起他的口头禅,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看看手上的钱,已经输了一半。我暗中决定,不管输赢,再赌一把就离场。
马喜洗完牌放在桌上,我拿起来又洗了一次。每人摸了三张,都以暗牌模式押了两轮注。我的胆量已然萎缩,就把牌叠起来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依次缓缓揭开三个牌角:三张K。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剧烈的心跳跟了几把。按照规定,明牌加注是暗牌的双倍。见我没有弃牌,他们也都先后看了牌,陆海、狼脸等四人将一手杂牌扔回桌上。
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又跟了几注。
轮到卢留根时,他突然把赌注翻了两倍,李大脑袋弃了牌,老赵放了钱和卢留根比了一下,输了。
又转了两圈,剩下的人仍没有放弃。我心里暗喜,他们最好别轻易逃走。
我又向陆海要一支烟,点燃,拿起牌看看,手伸向空中,似乎想找人比牌,我努力演出进退两难的神情,然后放下手,继续跟注。
马喜跟注后来拿我的牌,我按住牌,推开他的手,示意他把牌递给我看。果不其然,他只是一个“拖拉机”,我把他的牌塞回了牌堆中。他很惊讶,没关系,等我亮开底牌,他会输得心服口服。
万老发抓抓头皮,按捺不住了,放了一整张“四伟人”在上面,直接将赌注提升了几倍。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我手上的现金不足了。为了继续跟牌,我掏出那张烟叶收购单和陆海换了三百元钱,虽说白条差不多值四百元,但陆海还是一脸不情愿。
我也押了一百元,不动声色地扫视一下牌桌上的钱堆,只剩下两个对手了,卢留根正把墨镜推到额头上,万老发双手合并,又在看他的牌。我确信,他同样底气不足。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牛反刍时,脖上的铃铛发出的轻响。
在寂静的烘托下,一阵嘈杂声突然从外面传来,里面还夹杂着一些人的焦灼喊叫。陆海好奇地走到牛棚外,看了看,大声说,好像哪里失火了。
大家都不愿在这时分心,所有的目光都聚在牌桌上。好像一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似的,卢留根和万老发分别都投了注。
“好像是你家啊!”陆海从外面进来,站在我身边说。
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盯着桌面,决心孤注一掷,就把剩下的钱都扔在桌面上。
卢留根也跟两百元上去,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转头要求看万老发的底牌。万老发不屑一顾地说,“你扣了吧。”
陆海按了按我的肩膀:“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懒得理他,一直盯着万老发。
万老发和和气气地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让你再输了。”
我仍然盯着他,说:“你跟不跟?”
万老发突然笑了,扔了两百元到牌桌上,接着轻轻翻开底牌。
是三张A。我输了,无话可说。
我想跑起来,但脚软绵绵的。夜空中,一团火光映射着游荡的云彩。等我到家时,火势已经完全失控,橘色的火舌从炕烟房的门口、排气孔中喷涌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草气息。
救火行为已经毫无意义,包括斗伯在内的几个邻居,都已停了下来,手上还提着桶,站在那儿擦汗、抽烟,同时交头接耳地猜测着失火的原因,可能是烟叶掉到火龙上被烤燃了,又或者是有雷管炸开了火龙。真相很难弄清楚了,因为随着一声巨响,燃烧的木梁掉落下来,烟炕房被砸得一片狼藉。不过有一点,大家都提到了——如果有人一直守在那里,失火或许可以避免。
火光中,晃动着一个人影,那是面目全非的父亲,尚未消肿的脸沾满了烟灰,汗水又冲刷出几道污痕。他的腿好像也被打坏了,一瘸一拐。那时,我家还没接通自来水,水缸斜躺在地上,水已经用空了。我妈疯狂地压动压水井,给他接了一桶水。他拎着桶,想走过去泼进烟炕里,斗伯试图阻拦他,被他推开。但一趔趄,他跌倒了,就坐在水渍里,火光与烟尘,倒映在他身旁的水渍里,幻化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图像。
我走过去,想把父亲拉起来,但怎样都扯不动他,只好放开他的手。那手上全是老茧,很硬。
我和父亲一生中的狼狈场面有很多,那一晚,我们的失败第一次交织在一起。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听到他说话:“算了,别管它了。”他的喘气声正在慢慢平息,说:“还好,地里还有一茬烟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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