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斤粮票
2022-04-29姚进军
姚进军
从山窝里走出来,我先生用了23年。他用隐忍与饥饿抗争,用毅力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较量,用青春不悔挥洒只争朝夕的汗水……
1977年,他如愿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家人欢喜之余,在十多里远的金井镇上采购了几米棉布与纱网,让他拿去找邻队的王长娘加工成单人被套、床单和蚊帐。
王长娘本人姓李,按当地风俗,以夫姓加排序称呼。年近五十的王长娘不仅裁缝技术远近闻名,而且为人纯朴善良,在当地颇有口碑。
“听说你被大学录取了,真是祖宗积德哒。”他一进门,王长娘就笑语相迎,瞬间解除了他初次见面的拘谨:“你老人家怎么晓得?”
“咯天大的喜事风一样传得快,哪个不晓得。”她娴熟地展开棉布与纱网,用尺丈量,用粉片标识记号,“咔哧咔哧”裁剪起来。
“被套与床单我给你包边,咯样经折腾点。”她边说边在门板做的裁剪台下拿出个装碎布的篓子,翻找出几条近似色的长布料,分别剪成寸余宽,然后对接,锁边。
“学校里应该有饱饭吃。”缝纫机在她的脚下“哒哒哒哒哒”响着,她双手麻溜地推送,转角,看似不经意地聊着闲话。
被套与床单做好后,王长娘都分别在缝合处用近似色布料绲边。不懂缝纫的他也知道,这至少要多花一倍的时间。
“如果收双倍的工钱,怎么办?”他摸索着口袋里的钱,凑合起来共3元,心里犯难:平日家里老老少少基本开销都拮据,为这个花费6元钱实在不应该。他已无心思欣赏王长娘的手艺,后悔自己刚才没有问清楚。
王长娘麻利地熨烫、折叠,将被套、蚊帐等整理得如商店里的成品,拿出一个麻线编织的网袋,将一应物品放入其中。
“累哒你老人家!”他接过网袋,问出关键的话,“多少钱?”
“不要钱。”王长娘边说边走进里边屋。
“不要钱?”他大惑不解,追进里边屋,“何解?”
“尽一份心意。”王长娘在衣柜里窸窸窣窣寻找着什么,见他进来,也不回避,将一个蓝色格子的手帕打开,里面是布票等票证。
当时国家一切都是计划经济,各类生活日用品凭票供应。票证就是老百姓生活中的“通行证”,是全家人的“命根子”。
他避之莫及,赶紧转身就走。
“哎——你莫走!”王长娘喊住了他,郑重地拿出四斤面值的全国通用粮票递给他,“你上大学,离家远,吃不饱肚子就造孽哒。”
“咯……咯……”他始料不及,语无伦次,“我……我不能要。”
那个时候,粮票是稀罕物。只有城镇户口的居民才能有粮票,而且都是定量供应的。粮票可以卖钱换物,但是用钱却难以买到粮票。而全国通用的粮票更是稀罕中的稀罕。
“你莫嫌少。我只有咯点点,是我的心意。”王长娘不容分说,将粮票塞到他手里,压低声音叮嘱,“莫声张,不要告诉别个,千万莫让我家里人晓得。”
他喉头发紧,知道任何感谢语都不足以表达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此情此景成为他生命中火光,此后,无论遇到什么坎坎坷坷,这火光都成为他跨越的能量。
大学毕业后,他因品学兼优受学校推荐,经过审核与考察进入长沙市委组织部工作。无论在什么岗位抑或职务高低,他都没有忘记从山窝里出发的初衷,没有忘记四斤粮票的温度。每年他都会抽时间去王长娘家看看,拉拉家常,给一个小红包聊表心意。
与我成家后,通过他的多次叙说,那些相关的人和事,都清晰地重现在我眼前。
2021年5月26日,我因病第二次手术后的次日,疼痛和不适让我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看到他几次欲言又止,我主动问:“有么子事情?”
“王长娘去世哒,我刚晓得。明天开追悼会。”他曾拜托乡下亲戚,王长娘家有什么大事记得打电话告知他。
“那你肯定要去送她最后一程。”
“可你刚做完手术。”他面露为难之色。
“冇得关系,医院咯多医生护士。”
他去参加追悼会,当地的人颇为不解。主事的忍不住问:“你咯大的角色来参加她老人家的追悼会,肯定是么子关系吧?”
于是,先生说了45年前,王长娘给他缝纫被套蚊帐与那四斤粮票的事……
插图/陈自罡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