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货郎
2022-04-29尹友生
尹友生
时光流逝,转眼我成了一名“80后”。抚今追昔,有件小事一直萦绕心头。
1961年下半年,湖南办了三个月的“建设学院”,旨在培养一批有文化的农村基层干部。我恰逢高中毕业,被选入该学院(洞口县只招61人),培训三个月后回县统一见习。父亲不远万里地赶来见习地看我,嘱咐道:“崽,不是搭帮解放,我很难养活你们七姊妹;不是搭帮政府的助学金,我哪有能力送你读到高中毕业?今后不管在哪,一定要听党的话,党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吃水不忘挖井人,永远爱党跟党走。”
此前,父亲从未对我说过什么大道理。当我迈开走向社会的第一步时,他特意从家里赶来,送上殷殷嘱托,我理解他的爱心和期待都在其中了。
这年正是国民经济三年困难时期,社会上流传着“一个国家干部(月薪)当不得一只鸡一网鱼”的说法,有些在职干部也顶不住,辞职回家了。我们见习三个月,实习一年,月薪不过24元,只抵得上二斤肉钱。父亲嘱咐我,眼光要长远,不要纠结于眼前暂时的低谷,要毫不犹豫向前进。
前面说过,三个月见习完了还得接着实习一年。1962年7月,还在实习期的我们,提前安排了工作。我被安排到距山门30里远的雪峰大山深处的浦溪供销社分社当营业员。我刚一报到,主任黄玉斗就安排我挑货郎担下乡。我长这么大没穿过胶鞋,满以为买双鞋不成问题,殊不知那是奖售物资,凭票供应。附近只有卖草鞋的,一角钱一双,我都舍不得买。
我觉得挑货郎担下乡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一个公社就只有这一个商店,山区百姓居住分散,往返一次商店不容易。加之父嘱绕身,故对领导的安排欣然接受。
万事开头难。黄主任带我一起走山路,他穿一双补了又补的解放鞋走前,我赤脚挑担随后。乍到大山里,俨然到了另一个世界:碗大的天,手板宽的路,路边树木蔽日,两旁柴草过肩。蛇类经常出没,甚至擦脚而过,方圆五六里不见一户人家。上坡时张口出气,汗如雨下;下坡时两腿颤抖,及至坡底再回头望,颇有些不寒而栗。晚上睡觉,肩腿酸痛,心想自己运气不好,转念又想:“运命随所遇,循环不可寻。”
俗话说,挑担走路,“三天肩膀两天脚”。大约一周后,肩腿胜任了,对老百姓、对大山的感情也不同了。原来每到一处,老百姓总先热情地呼唤黄主任,然后盯着我问他:“你带徒弟了?”黄主任总是先向群众介绍我、夸我,然后再行买卖事宜。我感到很温暖。
渐渐地,我对大山的感情由当初的恐惧变为喜爱。有时下到最深处的谷底,特意欣赏泉水叮咚,此时空气清新,幽雅超逸,心中不禁吟诵:
“树木给我遮太阳,蛇类‘礼让玉鸟唱。微风送爽绿叶香,砂石磨脚促健康。”
黄主任带我走遍全公社所有的生产队之后,见我基本达到路、人、业务的“三熟”境界,就让我个人挑担下乡,且早出不必晚归,哪里天黑了哪里宿,处处皆家也。那时山里的粮食比山外稍丰,到老百姓家吃一餐饭要半斤粮票和一角五分钱,虽然没什么好菜,但饭一定要吃饱。我也不客气,一餐倒要吃七八两米。有的叔伯阿姨晚上要给我倒洗澡水,我还是不好意思,便婉拒了。
群众的真心关爱,让我先前那种“运气不好”的念头荡然无存,更加心安劲足了。每当我慢步爬过那个最高的陡坡时,心里便会默念:“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爬上坡顶,放下担子,习惯性地长吁一口气。仰望蓝天,阳光灿烂;远眺四周,群山叠翠。白云飘散在半山间,鸢群悠然在谷中翱翔,微风吹来,一股清香沁人心脾。我被这壮美的胜景陶醉,不由得大喊几声,然后仰卧草地小憩,仿佛老天爷给我一种独特的恩赐和享受,心中一股幸福的暖流在涌动,诗兴大发:
“货郎似月老,传递两头爱。”
“百货土产是信物,情重千斤挑起来。”
有一天,黄主任要我去县供销社一趟,我问何事?他说你去了就知道。原来县社要组建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宣讲团,要我联系实际(挑担下乡)谈学习体会。我受宠若惊,说黄主任挑担下乡的时间比我长,年纪比我大,是活学活用的典范,为什么不要他来谈体会呢?我还是推辞了。
12月中旬,同事老郭调出,由我接管实物负责。经过四个多月的下乡,深感大山情深。我本暗自计划在此干它三年,殊不知才一年半(1964年正月初四)就奉命调出。那天,我买了一双草鞋,卷起铺盖,依依不舍地冒着鹅毛大雪下山。
1966年7月,我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后不论身在哪个岗位,我都忘不了那一份大山情。如今人也老了,记忆力衰退,但短暂的赤脚货郎生涯却永世难忘。
插图/陈自罡 编辑/贺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