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坨
2022-04-29崔晓琳
崔晓琳
黄超这次的错误可犯大了,开除他都是多余的,你们做家长的来把他领回去算了。电话里,张老师斩钉截铁,不给她任何退路。她刚好开车到单位的地下车库,车迅速停稳,张老师,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吧。我一说,你不又得给我讨价还价,觉得事情还没到必须请家长的地步,为挽救你的孩子,我劝你还是赶紧来。张老师像对付一个老赖,将硬邦邦的话甩给她后,果断挂掉电话。她把电话回拨过去,只听到一阵忙音,形势比想象中严峻。她使劲捶了下方向盘,随即又定了定神,关上车窗,一遍遍地给老黄拔电话,没人接,给老黄发微信语音,拜托,你替你儿子操点心好不好?她的嘴唇有些发抖,眼泪欲夺眶而出。
深呼吸,打开车门,朝电梯口走去。她安慰自己,鉴于之前张老师在电话里列举超超的斑斑劣迹以及她对超超的了解,她猜测,也许事情不算太大。她想等等老黄的回音,两口子商量一下,最好他去,父子之间,又或是与张老师男人之间,更容易理解、沟通。
在办公室里心绪难定。坐在对面的静亚好几次拉起话头,都被她无情地斩断。她关注着微信家长群,信息还停留在头一天,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老总打了两个电话来,提醒她第二天的会议,她想起手上的财务报告还未写完。文档打开,好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冒出来。她想她的超超能犯什么事?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惹事的?她想不明白,一年多前,超超还是她的骄傲,小升初的成绩一公布,语文、数学共199分,亲戚、同事们问起,她想谦虚点都显得有点做作。那会老黄乐得走路都在唱小曲,亲戚朋友们大多建议,让超超去市里念初中,为将来考市里的重点高中打基础。她打心眼里舍不得,才多大的孩子,就离开爸妈。老黄是听进去了,不声不响地就把超超读市一中的事定了下来,等到开学时,爷爷奶奶欢天喜地收拾细软,搬到市一中附近的公寓时,她才恍然惊觉黄家把超超的一切早已安排得井然有序,她的存在跟一个保姆没有分别。
到了下午四点,依然没有等来老黄的回音,她有些坐不住了,再打张老师的电话还是未接。老爷子今天过生日,我得先走会,你帮我顾着点。她跟静亚打着招呼,假扮一脸喜色。静亚如同往日,一副了然于心、大义凛然的样子,放心去吧,大脑壳若是问起来,我就说你去银行了。
去往市里这条路她其实每周都会跑,可在张老师看来有些事等不到周末来处理了。最早的那次,张老师通知她到学校,火气很足,言辞近于命令,她拿不准事态的严重性,试探着问起超超具体的情况,张老师说他上午上课时一直在打瞌睡,据经验判断,这是个不好的苗头,应该是晚上没休息好,在打游戏。她那会的确有些迟疑,打瞌睡与打游戏有必然的联系吗?会不会是这孩子身体的原因,感冒、发烧了?能不能先找超超或者家长了解一下原因?再说了,就算是排除身体的原因,能不能再等两天,到了周末再来解决,起码不给家长和孩子增加太大的心理负担。她在电话里委婉地提出建议。不要小看这些已经暴露出来的小苗头,必须防微杜渐,生活上可以交给爷爷奶奶,思想和学习上,做父母的可不能丢得一干二净,你们要是不重视、不配合,老师也只能尽力而为,三年后就等着后悔吧。张老师在那一头,拿着腔调,又敲了敲警钟,她哪里还敢犹豫,火急火燎地往学校赶。傍晚时在学校门口见到了张老师,背着手,略微隆起的肚腩,嘴唇上还有油光,刚在附近吃完晚餐的样子,稚气未脱的面容已经看不到弥漫在电话里的那股子火气了。黄超同学虽说是第一次被发现上课时打瞌睡,但月考成绩今天下午刚出来,年级排名他下降了三十多名,这说明我的判断绝不是危言耸听。张老师的话掷地有声,在她心里无疑是一阵猛击,先前有过的犹豫、怀疑都变成了恐慌和担忧。杨姐,我要去上课了,你听我的,过会孩子下了晚自习,你跟他好好沟通一下,要了解他的思想动态啊,毕竟换了个环境,未必能马上适应。张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跟她挥了挥手。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张老师已经消失在学校大门内,那次的见面、谈话是单向的,短暂而仓促,她作为接受和执行任务的一方,甚至都没来得及表态承诺。
之后,她又去了学校两次。像是因任务执行失败而前去请罪,羞愧难当,失望透顶,在张老师的一番激励鼓舞下,又重新燃起希望,调整战术,继续去执行因失败而难度不断攀升的任务。
这个过程跟老黄打游戏类似,但不同的是,老黄越战越勇,而她却越来越怕接到张老师的电话,就像握了颗手雷。那个曾经聪明听话的超超不断刷新记录,沉迷在游戏中、奔赴在逃课路上,又或者在厕所里吞云吐雾被抓了现行,每一次都觉得触底了,可就像股市一样,你以为该反弹时却还是在无尽地探底。
出了县城后,路开始沿着山盘旋而上,到了另一座山头,又绕行而下,總让人恨不得把路捋直了再走。她想起有一年,表妹带着表妹夫开车回来举行婚礼,到家后,周遭的亲戚朋友都等候已久,想看看表妹夫的样子,哪里想到那个据说是北大在读博士的大男人,脸色发青,双脚发颤,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原来那首歌唱的是真的,山路真有十八弯,跟鬼门关没有区别啊,我这胆汁都吐出来了。这话不是第一次听外地人说起,可大家跟第一次听到时一样乐不可支,笑得洋洋得意,仿佛身在山区,最拿得出手的东西又一次不负众望。表妹夫原本相貌堂堂,那时也狼狈不堪,头发像包草,衣服上还沾染着呕吐的秽物,表妹在一旁叹气,催促着丈夫赶紧去洗澡换衣。她心里有些苦涩,也就是在那时,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儿子不能再像她们一样安于小城的生活了,而去往大山以外的世界,大约就必须经历这死里逃生的十八弯。
过了塔县,是被称作雾坨的地方,树木层叠,湿气变得厚重,云雾缭绕,是驾驶员们都怕的一段路程,她在心里给自己捏了把汗,方向盘握得紧紧的,像蜗牛一样爬行。直到雾气变薄,道路渐缓,她才如释重负。电话一直沉默,她拿不准老黄的动向,手机掉家里了?或者调了静音?谁知道呢。太阳已经落下山头,天色发灰,远处开始有零星的灯火,像极了她竭力去维护的那点希望。半小时后,她站在张老师的办公室里,手足无措。杨姐,我劝你还是把孩子转回你们县里读书,要不,这样下去可就毁了。张老师坐在一把椅子上,仰着头,深思熟虑的样子。她有些始料未及,鼻子发酸,眼泪像受到了召唤,就快要溢出眼眶。这孩子胆太大了,还很有经济头脑,今天上午被保安抓住,在学校里卖烟呢。一支蓝黄卖到五块,不得了啊,这可是翻了十倍呀,他根本就不是来学习的,是来挣钱的。张老师边说边拍打着桌子。她惊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张老师,能不能现在就把超超叫到这办公室来,我想当着老师的面问问他,他是不是被什么人控制了,在舍身为别人谋利?他从前不是这样的,真的,整个小学六年,他都是其他同学的学习标杆。她强压住自己内心的软弱,说话时,肩膀不自觉地在抖动。杨姐,你也太能想象了,还被人控制,超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很多因素。我这个当班主任的已经尽力了,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第一时间跟家长沟通。我还是那句话,把他转回去读吧,否则继续下去,等到酿成大祸,你后悔就晚了。张老师一点没有松动的意思。她心里有些慌乱,手机突地响起,她恍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跟张老师抱歉地指了指手机,转身到楼道的角落处。老黄终于发声,在电话里,她把超超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那一头就乐了,这孩子随我,挺精明、胆大的。还笑得出来,老师劝我们给他转回去读。转,不必吧,初中都过了一半,转回来,他又得适应一段时间,影响成绩。再说,这也不体面呀。老黄比她沉稳,可从来都是站在幕后。电话里,她依稀听到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声音。挂了啊,你好好跟张老师说说,这孩子犯的错也不是罪不可赦。老黄永远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令她特别讨厌和无助。
再回到张老师眼前,有些矛盾、心虚。因为她忽然也怀疑,转回去,真的就天下太平了?她试着换了一副语气来说,张老师,要不,过会我把超超接回去,跟他好好谈一谈,一定让他深刻认识到错误,写保证书。请你再给他一次机会,都初二了,他的成绩也不算太坏,考重点高中的希望很大。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祈求。张老师靠在椅子上,带着点审视的意味看着她,就像马戏台下的一位观众对着表演拙劣的小丑。她有些无地自容,脸庞发烫,因为类似的话每一次都在重复,每一次开口都希望是最后一次。而事实上她像个一贯的说谎者,信任已经透支,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从张老师办公室出来,有些虚脱,她看了一下时间,离下晚自习只有十分钟了,她悄悄走到楼道边,躲在暗处。她看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孩子,面容干净、目光清澈,伏案学习的样子真是好看。这所学校是市重点中学,环境好、师资强,唯一值得挑剔的是它在市中心,围墙外就是商业街,喧闹、繁杂。这也是她当初不太满意的原因,老黄未经商量就擅自作主,大约是源自公公婆婆,二老作为陪读者,又已经年老,有权提出生活便利的条件。她不便表达自己的不满,这些年来她和婆婆之间的关系始终坚守着礼节和距离。每个周末,她欲从婆婆那里了解超超的动态,都像是在拔一颗异常顽固的坏牙。所有的问题,都可能被扭曲和误解,婆婆从解释到纠正再到诉苦,每一个环节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她听得头大,不自觉地倒吸口冷气,仿佛血流了,那坏牙还在。
下课铃声响起,她全身一下子绷紧,快步往校门口赶。看到超超走出来时,原有的委屈、焦虑、怒火全都没了,那个瘦小的人影,低着头,像穿梭在枪林弹雨中,小心而又急促。她叫住他,挽住他的手臂。超超怔了一下,没表现出惊喜,手臂不自觉地往回抽了抽。她佯装热情地说,我出差呢,还没吃饭,陪我去前面的肯德基吧。她一点不想去考虑十多分钟前在张老师面前做出的承诺。这是她十月怀胎,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她想让他快乐,像小时候一样,手里攥着个小皮球都能满足得开怀大笑。超超点了点头,也不言语。
她按着超超的喜好,点了两个套餐。将她已列入黑名单的食物宽容地请上桌来,倒像是一种奖赏,一种鼓励。她希望超超先开口,主动说起。从以往两人的对阵来看,超超发挥得比她稳定,颇有点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大将风范。一个鸡腿下肚,超超依旧沉默着。她终于按捺不住,从下月起,给你的零用钱涨50%。她说话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用了,我够花的。他头也不抬,果断拒绝。这多少有些激怒了她,真的够花?超超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啃着鸡腿。她彻底被引爆,钱够花,你还去卖烟?你是被人威逼利诱的吗?她突然就变得义正辞严,像是被张老师附体。超超猛地抬起头来,瞪着她,眼眶发红,嘴里一大口肉囫囵地吞下去后,再不肯说一句话。她后悔不迭,明明想走温情的慈母路线,却还是回到了严母的轨道。你说話呀?她索性丢开那些垃圾食品,抹净了嘴,很严肃地说。超超别过脸去,眼睛落在墙上的一幅油画上,抽象的、不知所云的图案,像极了她眼里那个日渐陌生的孩子。沉默成了挑战母亲权威的利器,超超冷静得简直不像个孩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的班主任张老师不想要你了,你拖人家班级后腿了,你知道吗?她的语气有些恶毒,眼睛里都快长出个钩来。她真是讨厌站在张老师面前接受训导的样子,仿佛成了罪恶滔天、十恶不赦的罪人,不自觉地会变得畏缩,变得羞愧,变得无地自容。周围有奇怪的眼神投射过来,似乎还伴着窃窃私语。超超突然起身往外快步走去,她愣了愣,随即紧跟其后,心里一阵紧密锣鼓。她想起头两天在单位里听到的传闻,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从大桥上跳了下去,同事们像是背地里还兼职做新闻记者,对于一些细节的讲述如同亲临现场,对出事的男孩子家里几代人都摸得一清二楚。他爸在外打工,他妈是家庭妇女,专职陪读,唉,还是家里给他的压力太大了,父母的关心又太少了。对,对对,据说这孩子沉迷游戏去了,要不说手机、电脑害了一代人呢,这孩子学不进去,他妈又逼得紧,唉,一点没犹豫呀,走到桥中间,一下子就翻下去了。她越想越害怕,心里后悔极了,怎么就脱口而出,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呢。她加快了步伐,紧盯着那个身影,穿过热闹拥挤的商业街,在迎将桥桥头,一把将他拉住。超超奋力甩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她追上去,在后面紧拽着他的衣服不放。她心里已经忘了这孩子犯过的错,她想像从前一样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脸蛋。她可以不再要求他去考重点高中,也有耐心等待他改正错误。超超像受了刺激的烈马,不肯回头看她一眼,过了迎将桥,朝状元公寓走去,她才松了口气。紧跟着进了电梯,按下7楼的按钮,在打开701公寓的门后,两人前后走了进去,超超迅速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摔得哐当一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婆婆立马收住了脸上的笑容,起身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责怪地说,你又吼他了呀,他还是个孩子呢,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的。她顾不上跟婆婆解释,心里还是恐慌,犹豫着要不要去敲超超的房门。突然,门咣的一下打开,超超一下子窜出来进了卫生间。她在心里松了口气。
当晚回去是不可能的了。她走到阳台上,给静亚打了电话,委托她参加会议,代作汇报。静亚觉得意外,跟她打趣,是不是打算把老爷子的酒给喝完了。她哈哈大笑,装作没心没肺地回应着,那当然,难得喝一回不是。挂了电话后,随即又酝酿了一下,拨通老总的电话,她装出嘶哑的嗓音,小心地解释着不能参会的原因,说着道歉的话。那一头,依旧是高高在上,惜字如金,尽管没作批评,但也非常勉强。婆婆把电视关了,走到一旁,脸色柔和了些,轻声问道,超超是不是又犯事了?她点了点头,把张老师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婆婆就开始声泪俱下,老师是不是没调查清楚啊,咱超超挺乖的呀,要我说呀,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县里来的乡巴佬,超超被逼的给人当了替罪羊。她惊讶极了,看着婆婆说不出话来。我也是听说的,这学校重点班里的孩子大都出自权贵之家,超超也有可能被排挤呀,再说了,网上不是经常报道校园欺凌吗?婆婆的脸上布满了忧伤。她有些蒙,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婆婆说的话不是没有可能,若是当真如此,那这一年多,超超真是腹背受敌,一方面是张老师的围追堵截,另一方面作为家长的她和老黄也紧跟在后穷追不舍,超超除了认罪投降,所有的证词都是狡辩。她心疼不已,半天时间,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心情剧烈地起伏,眼里的情形亦真亦幻,很难确定下一秒自己会有的立场。
婆婆的忧伤极为短暂,很快又陷入了自己营造的泥潭里难以自拔。每天七点就得起床做早餐,八点去菜市买菜,十点开始做饭,午餐收拾完毕都快一点了,接着洗衣服、打扫卫生,到了下午四点又做饭,打扫厨房。晚上还得给超超做点夜宵,他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营养必须得跟上。我一天就跟打仗似的,一刻都不能停歇。这段说辞大约重复了上百遍,她仅有的感激已被挤压得所剩无几,有些敷衍地点着头。你公公我是指望不上的,他呀从不会帮我搭个手,吃完晚饭就去公园跳舞了,快活得很喽,你看看,这都快十点了,也不见回来。哎呀,不是为顾我这孙子,我早回去了。婆婆说着又抹了一回眼泪。她愣了一下,她从没发现公公有这样的爱好。在家的时候,公公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无论去哪里,都要拉上婆婆。来市里,公公婆婆也是满心欢喜的,逢人说起,一脸骄傲,孙子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了,我儿子在学校附近租了公寓,带电梯的,开窗就能看见河,出门就是商业街,方便得很。乍一听,仿佛不是去陪读,是去享福的。倒是她憋着一肚子气,没有声张。她记得当初的情形,老黄开的车,超超坐副驾,公公婆婆和她坐在后排。后备厢里塞得满满的,婆婆却仍有些遗憾,反复交代老黄,家里还有两箱当紧的物品也要尽快送来。超超眯着眼,始终没说什么话,似乎对新学校没有丝毫的期待。而她当然还是因为有一股子气,不敢開口,怕积蓄很久的怨气都变成了带霜的尖刀。婆婆大约觉得太过沉闷,语重心长地说着,超超,到市里读书可比在县里读费钱得多,你爸挣钱不容易,所有心思都在你身上呢,你要知道珍惜哦。超超不领情,一个字也不肯给,侧过身去,佯装睡着。婆婆也不在意,继续如数家珍般列举老黄为家庭作出的贡献,她当然知道这话有一半是说给她听的,算是给老黄常年不落家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前,她在婆婆面前有过抱怨,妄想能获得理解和支持,后来才知道她犯了大忌,天底下的母亲都一样,根本不能接受任何人说自己孩子的不是,尤其是媳妇。她与婆婆没能结成同盟,反倒成了暗里的敌人。
那听老师的,把超超转回去读,我来管。你和他爷爷也还跟从前一样,该吃吃该玩玩,你就不用觉得委屈,跟他爷爷生气了。她打定了主意,看着婆婆认真地说。婆婆显然惊着了,抹干了眼泪看着她,不敢相信的样子,你这说的是气话吗?你跟我还生气?我们做父母的还要怎样,带大了儿子带孙子,你还不满意了?婆婆两眼瞪着,像受到了天大的冤屈。妈,我跟你生什么气?这是老师的建议,超超不适合在这里学习了,这一年多来,他犯了多少回错?你都看到的呀。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回去,我这张老脸不要了呀,逢人问起怎么说?媳妇嫌我带不好孙子,把我扫地出门了?婆婆气急败坏,把她当外星人打量,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奔向卧室,门咣的一下,她心里积了多年的尘埃像雪一样纷纷落下。她也才忽然惊觉这脱口而出的话还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都说隔代教育是失败的,再者,她也讨厌在张老师面前装孙子,更讨厌在婆婆面前像个欠账不还的无赖,而这一切竟还得搭上越来越糟糕的超超,她何苦还要坚持?这样一想,局势就发生了变化,她要面对的就不再是张老师了,而是老黄和公公婆婆。
她知道,这会老黄的手机一定占线,婆婆眼里她所有的不是又将被添油加醋地一一列举出来。她都能想象,对母亲言听计从的老黄,一定会义愤填膺地表达不满,继而施予安慰和承诺。类似的情形她不止经历过一次。一开始,她也曾犯过傻,跟老黄掏心掏肺地陈述与婆婆之间观念上存在的矛盾。饭菜的油盐太重、隔夜的饭菜仍然端上餐桌、对超超太过溺爱……她天真地以为她能通过老黄说服婆婆,而老黄却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她,我没觉得呀,是你的口味太淡了,对超超也太敏感了。问题就此被终结,再提起,老黄就沉默以对,甩门而去。她很苦恼,跟娘家的母亲说起过,可在家里父亲历来甘愿俯首称臣,母亲根本没机会去积累类似的战斗经验。母亲是爽快人,让她当面锣对面鼓地跟婆婆敞开了说,好的不好的都说,这样大家才能不见外呢。可事实上,她的锣鼓才敲响,婆婆就已排兵布阵,坐等好戏了。先是老黄,提高了分贝,从气势上对她进行打压。再是公公,言简意骇、掷地有声地从伦理、道德上对她进行批判。最后是婆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恩威并施。她无力招架,溃不成军。那个时候,她就清楚地知道,要想天下太平,她这个“外人”就得装聋作哑,就算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也只能暗地里把握住自己的立场。
不出所料,半小时后,老黄打来电话,她转进了卧室去接。怎么回事啊,你跟老人家有什么过不去的?老黄的舌头有些打结,电话里还夹杂着嬉笑的声音。谁跟谁过不去呀,我是觉得老师的建议是对的,还是把超超转回县城读吧。她一点不想生气。转什么转,不是跟你说了吗,跟张老师认个错,再让超超写个保证书,老师气消了,再继续读。旁边似乎有人在催促,老黄扬着声,不耐烦地说着。总是去认错,去写保证书,这次你来试试,你来跟老师赔礼认错。她一字一句地说着。你还有理了,啥都等我来,要你干吗?再说,你是不是傻,把超超转回来让人看笑话吗?哪个男孩不调皮,你耐心点可以吗?老黄跟以往一样,话一搁,就把电话挂了。她心里堵得慌,她的决定从来都不能代表她的决定。客厅里传来拖鞋走动的声音,接着是饮水机,咕噜咕噜的,稍顷,又听得婆婆在叫超超吃水果。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再正常不过的外衣,她倒显得有些矫情了。穿鞋,快,洗了手再来吃,你喜欢的西瓜、葡萄都有的。伴着超超光脚踩地板的声音,婆婆亲昵地催促着。这分明是在跟她较劲呢,她心里像搁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难受极了。出去,若是超超还摆着张臭脸,那婆婆岂不得意,她在家里的“外人”身份又一次这么直白地显露出来,婆婆摆好了阵,正等着她举手投降。
还在犹豫,静亚从微信上发来一个打着瞌睡的表情,报告呢?还没弄好吗?发来我熟悉一下,别让我明天出丑。她才恍然记起报告的事,还没完成呢。明天早上六点钟前发给你,吃早餐的时候你熟悉一下,没问题的。她叹了口气,把笔记本电脑打开,继续还未完成的报告。工作上,她一直都是兢兢业业的,加班是常事,挨领导批评也在所难免,这也是让老黄笑话她的地方。不止一次,在家庭聚会上,老黄拿她开涮,超超他妈可是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干着民工的活、操着老板的心、拿着低保一样的工资。亲友们很捧场,看着她,哄堂大笑,她不知道还可以自黑解嘲,脸刷的一下红了,如坐针毡。类似的话,从她同事口里说出来其实更加难听,一个女人家,家里也不缺钱,何苦在工作上争强好胜呢,就不怕得不偿失?以此进行延伸的各种不怀好意的假设她都隐约听说过,传的人有意把得不偿失几个字重重地说一回,颇有点警醒的意思,也正因此她迫切地需要给自己有所证明,她没有刻意地去争取过什么,只是恰恰实力允许,比旁人略胜一筹。从小职员做到管理层,职位上去了,工作反倒比从前更忙了,有时候就会很茫然,眼下的一切真是自己想要的吗?相比于对超超的教育,她有没有得不偿失?她其实是在意的,和同事们聊天时,一点不回避孩子的教育问题,她乐于将市一中的学习风气,师资力量放到放大镜下去说,在别人问起超超的成绩时,她会扮出谦虚淡然的样子说,挺好的,很稳定,唉,隔得远只能靠他自己了,我们做家长的也操心不上啊。她对自己的家庭有一个清晰的定位,很清楚如何能让旁人不至于暗地里幸灾乐祸地笑话她。当然,眼下是个劫,她不知道她是否会将她用心打造的完美的亲子形象亲手打破。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赶着报告,将那些枯燥的数据精确地串连到整个文档里,凌晨一点多终于将报告完美地划上句号,发给了静亚。她蹑手蹑脚地去了趟卫生间,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真是憔悴、疲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战,没有同盟,没有援军,甚至都还没有决出胜负,而更加残酷的战争就要到来,她,依旧是一个人。回到卧室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冷静地思量,发现把超超转回去,除了面子,其实还有很多更现实的问题。先避开公公婆婆和老黄的阻力不说,县里的一中愿不愿接收?或者接收后能不能进入好的班级?就算这一切如愿,她自己是否真的有时间去陪读?而超超自己又是否愿意?一切都是未知,她蜷着身体,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想象正慢慢沉入深海。
闹钟在清晨六点钟响起,她心里的矛盾和焦虑被重新激活,皱着眉,思忖着过会如何去面对张老师。超,水开了哈,面条、粉、饺子,你想吃啥?我这就下锅。婆婆在厨房里忙活着,回头看到她,视若无睹。超超从卫生间里出来,跟她对视时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待她收拾妥当,超超已经吃好,正提着书包出门。等等,我送你。她紧追着出来,超超按住了电梯。站在狭小的电梯间里,超超的书包显得异常庞大,她忍不住伸过手去搂了一下那瘦弱的肩膀,超超没有躲开,母子之间绷得紧紧的那根绳索似有松动。挺沉吧,学习可是最累人的。她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脸的轻松。嗯,还好。上课都能听懂吗?可以。你希望留在这里读还是转回去读?都行。对话在电梯打开的那一瞬间再难找到继续下去的理由,她告诫自己不能心急、冲动。深呼吸,以一个慈祥的老母亲重新去接近自己的亲骨肉的姿态。她正欲开口,超超突然冒了一句,我没有卖烟,那是我一个在学校寄宿的同学为逃避宿管检查偷偷塞在我书包里的,他今天会去张老师那里给我作证。她愣住了。你回去工作吧,不用担心我,我自己能行的。她还没回过神来,眼睛一热,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那个瘦小的能给自己拿主意的少年就已快步消失在人流当中。她杵在马路边,看上去跟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无异,但她知道她已经不同于从前了,她的儿子刚刚已向她宣布了自己在精神上的独立,如同十多年前在产房里,医生替她剪断脐带时,那粉嫩的肉团也曾用一声啼哭骄傲地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她坐在早餐店里給张老师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吃了一笼说不出是什么馅的小笼包和一碗稀饭。接着去了趟超市,买了很多日用品,路过素食店时又打包了一盒麻辣萝卜条,大包小包地拎着回701。公公婆婆已经出了门,她套上围裙,开始打扫卫生,地板拖得亮晃晃的,厨房里也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已经晾干的衣服都叠得规规矩矩,她又将超超床上的床单、被套换洗了,书桌上草稿本、书、笔、墨胡乱地摆放着,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敢动,书架上贴着便利贴,她俯下身去凑近了看,“听说长大是一瞬间,可明明很漫长啊”。字写得很用力,棱角处有着少年身上的坚硬,硌在她眼里已模糊成一片。
从701出来,开车,往回走。她啥也不愿想,在经过那十八弯时,一点没有平素的惧怕。路经雾坨,湿气被笼在山谷间,像在云雾里,她竟也没有半点担忧。她有着足够的耐心,对比左右的参照物,小心、缓慢地行驶。远处看上去路已然到了尽头,山仿佛已经断裂,而她心里无比清楚,路其实就在山的背后,走到跟前,总能看到。
你可消失了二十四小时,上午打你电话也不接,再晚一点,我打算去派出所报失踪了。她才走进办公室,静亚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夸张地说。哎哟,我真该晚点来,看看有些人是不是早盼着我消失了,她笑着打趣。女人间,总是需要一些这样的玩笑话来缓冲工作上潜在的压力和矛盾。我可提醒你喽,上午的会上,大脑壳对你的报告可是提了些意见,小心点好,这两天千万别去他那碰钉子。静亚在门口探了探,回头提醒道。谢谢亲爱的,我最老实了,我就待在办公室,绝不主动现身。她从包里掏出一盒麻辣萝卜干递给静亚。谢谢,你总记得我好这一口。静亚给了她一个飞吻。她坐到电脑桌前,打开头一晚写的报告,查找着自己的疏漏。对面的静亚一边吃着萝卜干,一边跟她拉着家常,在提到孩子时,她一如既往脱口而出,挺好的,成绩很稳定,唉,孩子隔得远,我这做家长的操心也操不上啊。嗨,孩子省心还不好,你可是最有福气的。静亚由衷地给她竖起大拇指。她便怔住了,脸有些发烫。老黄打来电话,老黄说起他一直在周旋生意上的事和晚间的应酬,声音有些嘶哑,言语里充满了厌倦,对于超超转学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她曾压抑的那点怒火,也了无影踪。恍惚间,她觉得,这二十四小时太过平常,仿佛她根本没有接到张老师的电话,她也没有去过市里,根本就没有人发现她曾经那如切肤般的焦虑、失望,以及瞬间里对自己生活的全盘否定。
窗外,跟昨日的景致一样,远处的山脉依稀被薄雾笼罩,盘延的山路仍旧曲折漫长。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