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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孩子

2022-04-29刘永涛

安徽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亦然张磊白雪

刘永涛

1

路过林啸风的办公室时,张磊站住了。自从把建材城的业务都交给林啸风后,他成了甩手掌柜,一星期只来一次,林啸风汇报的时候,他也听得心不在焉,眼神空洞得能装下一头大象。

林啸风注意到张磊脸上那丝熟悉的沉重与忧虑。自从杨小军出现在张磊的生活中,这种东西便像梦魇般时不时挂在张磊脸上。林啸风说,我现在去你办公室?张磊扫了一眼林啸风办公室沙发上坐着的两个客户,说,你先忙。

半个小时后,林啸风来敲张磊办公室的门,没人应,他犹豫了一下,推开了。张磊呆坐不动,如同入定,禅乐在整个房间如焚香般缭绕盘旋。从去年开始,张磊就喜欢听这种音乐,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办公室。林啸风曾经问过他,张磊只是一笑,并不回答,林啸风也不多问,二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最初他们三年技校生活时,他对张磊还算了解,后面的岁月里,张磊就像一个越来越难猜的谜,让他困惑、惊讶。有时,林啸风仔细想想,其实张磊的变化从技校快毕业时就显出端倪。但他不相信张磊的真正变化是来自曾经的那一闷棍,让得过脑震荡的他从此在人生不同的轨迹跳跃,甚至腾飞。

林啸风点燃一支烟,看着张磊,他脸上的那丝忧虑不见了,挂着一种奇怪的平和。林啸风抽完一支烟后,张磊才从虚空之境步入现实。他起身关掉音乐,也点燃一支烟,只吸了一口,便摁灭在烟灰缸里。前年的时候,张磊还保持着一天三盒烟的量,从今年开始,林啸风就没见过张磊抽过一支完整的烟。

小军不见了。张磊终于说道,那丝忧虑又爬到他的脸上。林啸风还记得,三年前十六岁的小军染着一头红毛站在张磊面前,眼里是桀骜不驯甚至仇恨的光。张磊当时便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林啸风也震惊了,面前的少年恍若就是上技校时的张磊。

他取走了我一张卡里的三十万,给我发了短信,说他现在染上了毒瘾,叫我不要找他。张磊说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嗅着,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我估摸着,钱不花完,他是不会回来找我的。

林啸风有些震惊,他没想到杨小军会染上毒瘾。血缘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自从杨小军出现在张磊的生活中,张磊就慌了手脚。不到三个月,张磊就找到林啸风说他想给杨小军改姓。林啸风说不合适。一年过去了,张磊在给杨小军过生日时,多喝了两杯后又提出改姓。杨小军当时便翻了脸,凭什么要跟你姓,告诉你,我只姓杨。

为了补偿这十六年来缺失的父爱,张磊先是把小军送到了一家贵族学校,但不到半年小军就因为打架和调戏女生被学校开除。张磊想给他另换一所学校,可小军说宁愿跳楼,也不愿读书。张磊不勉强,便让他待在家里。张磊算是用心良苦,找来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姐,让她天天守着小军。当时夏末对张磊的这一做法很是不屑,她嘲讽地说,我估计这世界上就你这个爹能想出这种法子,你这是把他彻底毁了。张磊嘿嘿笑着说,你以为我那儿子还是处男?他亲口告诉我了,他起码睡过十个女生,我这样做是让他彻底安静下来,再说小玉也没什么不好,心地善良,相貌也是小军喜欢的类型,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嘛……

小玉并没能“困”住小军。消息是社会上的人传回来的,小军在网吧里认识了一群力比多同样旺盛的同龄人,小军的豪爽大方赢得了他们的追捧。小军甚至放出话来,要当这一片的老大。小军当然没当成老大,还被这一片真正的老大打断了腿,身边的八大金刚也作鳥兽散。张磊到医院看着打着石膏吊着右腿的小军时,反而踏实下来,他咧嘴一笑,对旁边的林啸风说,这下好了,他不老实都不行……

杨小军出院后,张磊听了林啸风的劝告,开始对杨小军实行经济封锁,不再乱给他钱,把小玉也打发走了。杨小军迷上了游戏,每天在屋里玩得天昏地暗。张磊对林啸风说,让他玩吧,这样我也省心些。张磊刚省了大半年的心,就出了今天这档事。

你说说,那个狗东西玩什么不行,要沾那东西……张磊的脸上爬满痛苦。

他这次回来,你得把他送戒毒所,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小军并不是像你想象中的那么无可救药,我们也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得让小军有点正事做才行,他喜欢捣鼓电脑,你可以投资让他开一家电脑维修店……林啸风对一脸死灰的张磊说。

我怎么不知道他喜欢捣鼓电脑?张磊愣了。

林啸风后悔自己一时口快,他曾答应过杨小军,不把这事告诉张磊。

那个狗东西在我面前没显露出一点这方面的天赋……看样子,还真是遗传,啸风,我知道那个狗东西对我和夏末都有敌意,和你倒说得来,你帮我找到他,和他谈谈,最好能让他回家,就算是我求你了……

我一定尽力,说实话,我也一直把小军当自己的孩子……林啸风真诚地说。

张磊长出了一口气,说,那就拜托了。

两人开始喝茶,工夫茶。喝了三杯“熟普”后,张磊突然问林啸风,这两年去过技校吗?

林啸风愣了,这是张磊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提到技校。毕业后,张磊基本上和技校所有的人断绝了往来,除了林啸风,好像技校对他来说,是人生的一大耻辱。每次林啸风无意中说到技校,张磊就习惯性地哆嗦,然后生硬地把话题岔开。林啸风便不再提及。

他们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上的技校。那所技校是石城技校的一所分校,在离石城二十公里的泉水沟水库旁。技校不大,也就三幢苏式平房,几十位老师和几百名学生,生源来自团场与石城。那时的技校不光每月有助学金,还包毕业分配。团场的孩子能上技校,一般都是各个团场中学的佼佼者,而石城孩子来上技校的,都是考不上高中或厌学的孩子。上技校那年,林啸风十六,来自团场,张磊也是十六,来自石城。

这些年,林啸风到过泉水沟不下七八次。泉水沟水库十年前就改名叫“北湖”,成了旅游景点。在林啸风他们毕业五年后,技校被撤销。技校被撤销的第二年,林啸风就去了。整个学校空空如也,大部分的窗户玻璃已经破碎,操场上的荒草也长得老高。林啸风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第三年那儿就被改造成大型养鸡场,所有的窗户都被土块和泥糊上。

林啸风说,这两年没去过,技校的房子还在不在了都很难说。张磊呷了一口茶说,或许不上技校,我们都不会是这样的命运。林啸风沉默了,把一杯茶全部倒进嘴里。

2

张磊是301宿舍最晚报到的人,也是新生中唯一一个用小车送来的人。当时已近傍晚,刚吃过饭,301的人正坐在下床聊得拘谨,透过窗户,他们注意到一辆小车停在了报到处。那时的小车很少,何强不认识那是什么车。林啸风也不知道。来自石城的刘晓用标准的普通话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伏尔加,得是局长才有资格坐的。林啸风透过玻璃看到一个少年从车上下来,一跳一跳地走进报到处,如同脚下安了弹簧。

二十分钟后,少年推开301的门,少年长发,穿黑色短夹克,蓝色牛仔裤,他甩了甩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眼睛更加乌黑。他笑望着大家说他也是301宿舍的人,刚到。大家愣了一秒,刘晓说,石城的吧?少年说,是呀,三中的。少年放下行李,掏出烟来。他说他叫张磊,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刘晓接了,张磊又把烟递给林啸风。林啸风不会抽烟,但张磊亮晃晃的热情如一只小兽拽住他的衣袖,令他不由自主接了。

入校不到一个星期,301宿舍的东西便被偷了个精光。最惨的是张磊,不光被偷走两条烟,连两条内裤也不见了。向校方汇报,结果却不了了之。从此,301的人便不再備任何多余家当,甚至晚上睡觉时都要把鞋子压在靠近枕头的被褥下面。

一个星期后,301的全体成员便被隔壁宿舍的黄毛叫去“定规矩”。黄毛比林啸风他们高一届,宿舍很乱,烟头满地。真正让301害怕的是黄毛的老大——方成,他的眼神阴冷而狠毒。林啸风望一眼,便不由低了头。他注意到墙壁上贴着一张纸,再一看,整张脸涨得通红。那是一张女性生殖系统结构图,他曾经在生理卫生书上看过。生理卫生课上,关于女性生殖这一节老师没讲,让他们自学。他只看了一次,便脸红心跳,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明目张胆地贴在床头。

规矩很简单,301每天给黄毛宿舍提两桶水,一个星期三盒烟,一个月两瓶酒。刘晓不服,争辩了几句,黄毛上去便是一个耳光,打得刘晓眼冒金星。张磊过来拉黄毛。黄毛朝着张磊裆部狠狠踹了一脚,张磊当时便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回到301后,何强说应该向老师报告。张磊说,技校不同高中,先看看情形再说。提了三天水,何强终于忍受不了屈辱,向班主任打了报告。班主任去找了黄毛的班主任。黄毛的班主任找黄毛他们谈话的当天晚上,黄毛让301的人过去“聊聊”。

说,谁告诉的老师?黄毛目光阴冷地逼问。大家不说话,都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张磊站了出来,摸出一盒烟说,班主任早上到我们宿舍,正好看见我和何强抬水进你们屋,班主任就问了,我们都是懂规矩的,谁都没有吭声,估计是班主任猜到的吧?

黄毛甩手就给了张磊一记耳光,你他妈的是不是活腻了,连老子都敢糊弄。

方成过来逼视着面前一排站得笔直的人,慢悠悠地说,现在主动站出来,不过是小小的惩罚,如果,你们可以想想如果……301所有人的腿都哆嗦起来。

三分钟后,何强受不了了,站出来怯懦地说,是我给班主任说的。方成手里三指宽的竹片瞬间抽在何强头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就像抽在了一块木头上。真正像木头的是何强,他没发出任何叫喊,像傻子般呆立不动,任鲜血顺着半张脸往下淌。

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吗?方成还是不紧不慢的。

知道了。过了好一会,何强才机械地说,我们是自愿的,我们自愿给你们抬水……

第二天上课时,班主任注意到头上包着纱布的何强,问他是怎么搞的。何强说他不小心撞到树上了。班主任并不深究,只是淡淡地噢了一声,继续上课。

林啸风挨打是两天后了。那天中午,黄毛让林啸风去买盒烟来。张磊赶紧掏出自己的烟来。黄毛一把打掉,瞪着眼说,老子说抽你的烟吗。林啸风站着不动。黄毛上去给了他嘴角一拳。林啸风这回动了。在去买烟的路上,林啸风死死咬着肿烂的嘴唇,一点也不觉得痛,他心里被恐惧、屈辱与愤怒全部占据了。林啸风买了烟站在宿舍门口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进去。黄毛把烟撕开,先递给林啸风一支。林啸风木然地说,不会。黄毛恶狠狠地说,抽。林啸风只好接了。黄毛划着火柴,竟先伸向他。林啸风狠狠吸了一口,爆发出一阵咳嗽。

入校不到一个月,301开始集体劈砖。那天晚上先是刘晓弄了一块红砖回来,左右手互换着劈个不停。张磊问他干什么,刘晓只是劈,并不回答。受到刘晓的感染,所有的人都弄了块红砖回来,也开始劈。何强劈得最狠,整个右掌乌紫肿胀,连笔都握不住……

林啸风还记得第一眼看见白净高挑的刘亦然时内心的悸动。只是她清丽的容貌下,神情冰冷而漠然。张磊说刘亦然长得正点,像林青霞。刘亦然的气质确实像林青霞,但比林青霞还要孤傲。她从不和男生说话,甚至和同性也不合群。林啸风觉得刘亦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站姿,看到她小白杨似的站着,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觉得刘亦然随时会像一只热气球腾空而起,再也不见踪影……

令林啸风真正对她感到困惑的是第一次月考。校方为了激励学生,要求每个班级都要进行一次月考排名。每个班后十名的,助学金的三分之一用来奖励前十名的学生。第一次月考时,前十名的学生几乎都是来自团场的孩子,只有第一名例外,是来自石城的刘亦然。班主任便拿刘亦然为榜样教育来自石城的学生。第二名的林啸风有点不服,他偷看了刘亦然一眼。面对老师的夸奖,刘亦然无动于衷,来自石城的学生也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张磊甚至笑了起来。班主任火了,让张磊站起来,问他为什么笑。张磊说,一只虫子钻进他裤裆里了,实在痒得不行。所有的男生都哄堂大笑起来。

十一前夕的班会上,班主任让同学们报中秋的文艺节目。张磊首先报了,报的是霹雳舞。林啸风没报,他没有文艺特长。班主任对班里报名的情况很是不满。他开始点名,第一个便点到刘亦然。他对刘亦然的语气异常温和,刘亦然同学,你报个舞蹈吧。刘亦然冷冷地说,不会。班主任愣了,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获过奖,再说,你往那一站就是一个舞蹈家的架子……刘亦然再一次抗拒地说,对不起老师,我就是不会……班主任被刘亦然堵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光林啸风他们班的男生觉得刘亦然长得好看,别班的男生也认为刘亦然是当之无愧的校花。入校三个月,黄毛就把301宿舍的人叫去警告:别以为你们一个班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谁先伸手,老子就先灭了谁,告诉你们,刘亦然是我们老大的码子,你们转告班里别的男生,一个都不能漏……

林啸风他们都不说话。

黄毛厉声喝道,听到了没有?还是没人说话。黄毛刚要动手,被方成制止了。方成温和地说,回去吧,都走。回到宿舍,林啸风他们都不说话,直到熄灯睡觉也没有人出声。

三天后,技校包场去露天影院看电影。刘亦然也去了,她没有和班里的女生坐在一起,而是坐在靠近林啸风他们的水泥长凳上。刘亦然刚坐下,方成便向刘亦然走过去,紧挨着坐下。刘亦然立马站起来,坐在了离林啸风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方成又凑了过来。刘亦然一下子站起来厉声问,你干吗?方成涎笑着说,不干吗,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刘亦然冷冷地说,我没兴趣交朋友。方成恼了,眼神里是阴冷的光。刘亦然毫无惧色。

张磊低声说,要是他敢伸手,咱们就过去灭了他。对,灭了他。林啸风也发狠道,他手心全是汗。那时的张磊与林啸风已经打过架,只不过是和本班的一群土鳖男生,用张磊的话说只能算是练练手。当真正要面对方成时,他们还是惧怕得很。

方成与刘亦然对视片刻,目光向旁边滑去,远远近近的男生都在盯着他,他心虚了,灰溜溜地走开,坐到了黄毛身边去了。

看完电影,回去熄灯躺下后,林啸风他们没有讨论剧情。大家都发出浓重的喘息声。张磊终于说,他妈的,咱们还是男人呢,连一个女孩都不如。林啸风长长叹息了一声,说,是他妈不如,咱们都是软蛋。

让林啸风他们没想到的是,方成一个星期后就被人在头上砍了一刀,缝了十几针。这一个星期,林啸风他们都暗暗为刘亦然捏把汗,刘亦然喜欢一个人散步,他们就不远不近地跟着,纵使刘亦然上厕所,他们也在外面守着,他们知道心狠手辣的方成什么事都干得出。方成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弄了一顶灰色的帽子扣在头上,眼里的狠光也一下消失不见了。

没几天,张磊便弄清是八九级的老大指使人干的。张磊他们凑钱买了两条烟,给八九级的老大孝敬过去。八九级的老大个子不高,甚至有些单薄,他轻描淡写地说,送什么烟,方成那狗日的确实该修理了,他以为他现在当老大了,他忘了当初他是怎么像一条狗似的朝我们摇尾巴。再说刘亦然那丫头,看着就让人心疼……我倒看看哪个狗东西敢对她下黑手……

3

林啸风接到杨小军的电话是下午五点。

何强刚给林啸风汇报完近期的采购情况。技校毕业后,何强和林啸风都分到了机械厂。林啸风在机械厂待了七年后,调到了文化馆。林啸风前脚刚走,后脚厂子就倒了。机械厂倒闭后,彼此联系明显少了。

林啸风遇见何强是前年春天,在一处地下通道,何强在卖鞋垫。林啸风路过时,何强迟疑地叫了他一声。林啸风吃了一惊,七八年没见,何强的头发白了一半。林啸风问起过去的同学,何强知道的,都说了。林啸风不免感慨世事无常,那帮同学差不多都在社会底层挣扎。他拿了十双鞋垫,给了何强一张百元钞票。何强死活不收,林啸风最终没能拗过何强。临走时,何强鼓足勇气问林啸风能不能赏碗饭吃。何强的那个“赏”字深深刺痛了林啸风。当时他没有完全答应下来,只说试试。他知道张磊不想见技校同学。

让林啸风没想到的是,张磊不假思索地说,你现在是总经理,你说了算。林啸风便给何强打了个电话,让他第二天到公司来。林啸风把何强安排在了采购部。何强虽然岁数有些大了,但比年轻人还敬业,尤其见到林啸风时,要多谦卑有多谦卑,外人根本想不到他们是同学。林啸风过意不去,说,老何,你不必这样,咱们毕竟同学一场。何强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但再见到林啸风时,还没说话,腰就弯下去了。林啸风不再多说,他能理解,只有经历过生活辛酸的人才知道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有多么重要。或许正是由于有了何强的启示,林啸风后来把十几个处境艰难的同学都弄进了公司。那些同学干得都不错。正是受了林啸风的委托,夏末把林啸风班里的七八个女同学也招进了养老院。

何强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迟疑着说,林总,我昨天办事时,路过技校,技校正在拆除。何强说完,推开门出去了。

林啸风愣了。

这时手机响了,林啸风缓过神来,一看号码,是杨小军。整整一个星期了,林啸风不停地给杨小军打电话、发短信、微信留言,但杨小军就是不回。

林啸风并没有马上接通电话,果然,手机还在响。响了十秒后,林啸风接通了。杨小军一副烦躁的语气,林叔,你有完没完,我警告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林啸风心平气和地说,不打可以,我们见一面。杨小军的嗓音更大了,我凭什么见你,你以为你是谁……林啸风一字一句地说,就因为我是你林叔。那边沉默了,最终杨小军说道,晚上七点,光明路的零点酒吧……

前年,林啸风第一次替张磊教育杨小军时,杨小军甚至对林啸风亮了刀子。他一边挥舞着一把英吉沙小刀,一边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算老几,敢在我面前装蒜。林啸风突然一脚,狠狠地踢在了杨小军的手腕上,刀子掉在了地上。杨小军整个人都蒙了。过了好一会才对林啸风说,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一般大人都是胆小鬼,见到刀子,腿就哆嗦,就像張磊……

林啸风这才知道,杨小军还对张磊动过刀。但让他百思不解的是,张磊怎么可能面对杨小军手里的刀子发抖。当初在技校,张磊可是很快成长为一个狠角色。

林啸风说,我和你父亲一起上的技校,在你这么大时,比你狠多了。杨小军不屑地说,少他妈吹牛。林啸风说,我当时在我们男生中,算稀少的,或许是家庭原因吧,有些多愁善感,还爱写些无病呻吟的诗句。开始时也受欺负,架打得多了,胆量就练出来了。我们上技校第一年的年底,比我们高一届一个叫方成的让我们请喝酒,就是你父亲用酒瓶给方成开的瓢。打完之后我们也怕得要死,但事实证明,敌人是纸老虎。那以后,我们不再给黄毛他们提水、买烟、买酒,也学会了欺负新生,你父亲还搞出了新花样,和方成一起收保护费……杨小军问,你们真收保护费了?林啸风说,那当然,只不过没多久,派出所就介入了……

到了前年年底,杨小军再见到林啸风时,客客气气地喊他林叔,还把他请到自己的房间。杨小军眼神里的匪气一扫而光,你见过我妈?

林啸风点了点头。

张磊毕业后分到了热电厂。当时热电厂非常难进,要市长批条子才行,纵使现在,石城的厂矿基本上都倒了,但热电厂还在,效益也还说得过去。当时,所有技校的同学都羡慕张磊有个好爹——他爹是物资局局长,临退休时把他弄了进去。

刚毕业那几年,同学之间来往密切,不过那时大家的联系基本靠腿。张磊从不和同学们联系,即使同学们去热电厂找他,他也避而不见,但有时会来看看林啸风。那时的林啸风由于刘亦然的事,还对张磊耿耿于怀,但看到他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是接待了他,有时还买些散酒。张磊不怎么说话,酒也不怎么喝,顶多两杯。一次林啸风喝多了,朝张磊发火说再不喝就让他脑袋开花,要不,就别再来烦他。张磊就把脑袋伸在了林啸风面前。林啸风惊诧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张磊还是他最初印象中的家伙吗?

张磊再次活泛,是林啸风在机械厂的第三年。张磊把电话打到车间主任办公室,在电话里他的声音仍旧低沉,他让林啸风晚上到织染厂家属区参加一个聚会,不等林啸风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林啸风去了,是某户人的私宅,那家人的客廳除了一张黑板,就是长条凳,里面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个很秀气的女孩站在黑板前,给大家讲一种叫作螺旋藻的保健药品的神奇功效。她讲完后,张磊上台,口若悬河,激情四射,言辞很有鼓动性和感染力。聚会结束时,有不少人买了产品,成了张磊的下线。张磊没让林啸风买,他说他已经替林啸风买过了,林啸风只要拉人来听课就成。

林啸风还真带过几个人去听课。张磊在别人家里搞了几个月,便另辟场地,租下了卫校的会议室。来听课和成为下线的人,不少还是医院的医生。林啸风吃惊地发现自己每月搞传销的收入竟是上班工资的一倍多。

一次聚会后,林啸风问张磊到底怎么回事。张磊说,“螺旋藻”有没有那么大的功效不好说,但传销的分配方式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智商越高的人,越容易陷进来。林啸风问,这不违法吧?张磊笑着说,违什么法,实话和你说吧,我已经从热电厂辞职了。林啸风吓了一跳,热电厂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单位,张磊竟然说辞就辞了。林啸风骂,你他妈是不是昏了头,我总觉得你弄这个传销不踏实,早晚要出事。张磊说,也许吧,我在热电厂太闷了,再待下去我非疯了不可。林啸风说,这就是理由?张磊说,对,这或许就是全部理由。

林啸风参与大概半年,便不怎么去了,他实在拉不到下线。那时,传销如同一股奔流的洪水席卷了整个石城,做传销的种类也五花八门。虽不再去,但他每月卡里还有钱进账,或多或少,林啸风心里越发忐忑,难道天上真能掉馅饼?

一天晚上,张磊突然来找林啸风,说请他吃饭。林啸风纳闷得很,现在的张磊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怎么还有这种闲心。坐下来刚喝了一杯,张磊说他是来向林啸风告别的。林啸风愣了。张磊说,杨苏怀孕了。

杨苏就是林啸风第一次去听传销课时,那个在黑板前讲课的秀气女孩。有几次听完传销课,张磊请林啸风吃饭,就是那个女孩作陪。张磊给杨苏介绍说,这是他技校的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林啸风并不认为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多曾经算,但碍于张磊的面子,他默认了。那时,林啸风就觉得他们举止暧昧。

林啸风说,既然杨苏都怀孕了,你就应该娶她。张磊说,我不配有孩子。林啸风不明白了,问,你为什么不配有孩子?张磊愣了,意识到什么,把嘴里的酒吐到地上,说,我当初之所以搞传销,纯粹是出于一种宣泄,和杨苏在一起也是,我不爱她。我说过,我们只是玩玩,她也同意,没想到她竟然用怀孕来要挟我,让我和她结婚。林啸风说,你走了,杨苏怎么办?张磊说,我走了她就死心了,会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林啸风说,你想去哪?张磊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反正离石城越远越好。林啸风又问,那你的传销怎么办?张磊说了一句实话,这东西早晚要出事,再说,我钱也赚到了,也用到该用的人身上了。林啸风好奇了,问,你赚钱是在帮谁?张磊不回答,苦笑一声说,兄弟,你保重……

张磊来找他后的第三天,杨苏把林啸风堵在了下班的路上,她一脸的失魂落魄。林啸风实话实说,他也不知道张磊到哪去了,但离开石城是肯定的。杨苏绝望了,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张磊消失三个月后,政府开始打击传销。曾经在石城如火如荼的传销瞬间跌入冰点,很快就销声匿迹,再也无人谈起。

杨苏再次来找林啸风时,林啸风吓了一跳,她已经显怀了。林啸风说,你应该把孩子拿掉,张磊那狗日的不配你这样做。杨苏说,我不知道他配不配,但我想要这个孩子,为了搞传销,我去年就从织染厂辞了职,因为要这个孩子,爹妈嫌丢脸,已经不认我了,我在石城已经待不下去了。林啸风说,那你怎么打算?杨苏说,我一个好姐妹去年到广东发展,还不错,我想去投奔她。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知道张磊的任何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就算我求你了。林啸风说,放心好了,如果那个王八蛋和我联系,我一定告诉你。临走的时候,林啸风把搞传销赚的五千块钱给了杨苏。那些钱他一分都没动。杨苏不要,林啸风硬塞给了她。杨苏哭了,而林啸风一下子踏实下来,他不欠张磊什么了。

杨苏到了广东三个月后便生下一个男孩。她小半年便会给林啸风打个电话,询问张磊的消息。但张磊失踪后,一直没和林啸风联系。杨苏去广东的第四年,林啸风突然想起杨苏有大半年没和他联系了,便回了个电话过去,竟然是空号。他意识到杨苏对张磊死心了。

杨小军点燃一支烟说,听我妈说,她离开石城的时候,你给了她五千块钱,她还说,那时的五千块钱不是小数目。

林啸风不说话,杨小军目光的深处隐隐弥漫着一股水汽。林啸风突然意识到这个坏孩子心里还有柔软的地方。

4

林啸风和刘亦然有交集始于林啸风夜宿教室以后。

林啸风入校不久,第一次回了石城母亲的家。上技校前的一个月,母亲接到了来自石城的调令。母亲是因再婚进的城。林啸风见到母亲便说技校校风太差了,他要回团场上普高考大学。母亲急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对团场的孩子来说,上了技校就算是鲤鱼跳龙门了,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林啸风恶狠狠地说,我一点也不稀罕进城当什么破工人。

咱家的情况你应该清楚,你也不小了,得学会面对现实。你想上高中,我不同意,也不会再管你。母亲咬着牙说了狠話。

林啸风背起包就出了家门。刚出家门,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林啸风坐上团场的班车去找孟弛。孟弛是他的结拜兄弟,结拜时,他们没放自己的血,怕疼,便喝了对方的尿。见到孟弛,林啸风没有丝毫隐瞒。孟弛听完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并问他有什么打算。林啸风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能混呗。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大学对我来说只能是梦。孟弛沉默了好一会说,你可以在技校里自学高中课程,如果能跟得上,一样可以考大学。

林啸风迟疑地问,我能行吗?

你怎么不行,你上初三时全校男生第一,你在学习上有天赋,一定行!

林啸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回到技校后,除了吃饭、上厕所,林啸风把时间都留在了教室。他给自己多弄了套被褥,放在教室里,夜深了,他把课桌一拼,就是临时的床。上课时,林啸风不再认真听讲,开始看高中的课本。301首先发现了林啸风的反常。一天上晚自习时,张磊问,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想脱离组织。林啸风不吭声。张磊翻看了下林啸风的高中课本,说,你喜欢学习?林啸风还是不吭声。张磊笑着说,你不会是被吓破胆了,觉得教室里安全吧?林啸风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埋到书本里。

睡了一个星期的教室后,林啸风才发现刘亦然是每晚走得最晚的人。晚自习到十点钟结束,刘亦然要待到十二点才走。十点一过,教室里便剩下他们俩,寂静到能隐隐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学累了,林啸风便会点支烟提神。他已经学会吸烟。刘亦然在写日记,写完后她会把日记本锁进属于自己的小柜子——全班五十个同学,每人都有一个小铁柜。一个星期刘亦然没和林啸风说一句话,林啸风也没有。他不敢。

一天晚上,刘亦然站起来问,能送我一下吗?林啸风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着刘亦然。刘亦然不看他,而是看着窗外。林啸风也扭头看了眼窗外,窗外是黑压压的树,大风挥舞着枝叶。林啸风慌忙站起来。

出了教室,风割在脸上一阵生疼。刘亦然拧开电筒,自顾自走着,林啸风不远不近地跟着。走到女生宿舍走廊时,刘亦然头都没有回一下就进去了。林啸风愣了一会,才往回走。

第二天晚上十二点,刘亦然只是“嗯”了一声。林啸风弄不清刘亦然那声“嗯”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站了起来送她,看着刘亦然进了女生宿舍走廊的门洞,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上面是满天的星。自此,刘亦然每次走时都会“嗯”一声,弄得林啸风一到十二点脑子就开始分神。但刘亦然从不和他说话,好像他只是一棵会移动的树。

学期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他默默地跟在刘亦然身后。刘亦然突然说,你学高中课程干什么?我想考大学。林啸风脱口而出。刘亦然站住了,在月光下冰冷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好奇,那你应该上高中,而不是来上技校才对。林啸风苦笑一声说,我是从团场来的,比不了你们城里人,我母亲再婚了,我要是执意上高中,对她也是一种拖累。林啸风说完就后悔了,这本是他的隐私,不知为何会向刘亦然轻易说出。刘亦然静静地望着他,目光里有一种东西流动着。林啸风涨红着脸说,这事……替我保密好吗?刘亦然轻声说,好。等到刘亦然进去了,林啸风还站在原地不动,他在回味刘亦然的那声“好”,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下学期开始的第一天,林啸风在走廊里碰见张磊,张磊笑得阴阳怪气,还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让他请喝啤酒。林啸风问,我为什么要请你喝啤酒。张磊说,你就说你请不请吧,反正你不要后悔。他怪怪的样子让林啸风不安起来,说请就请。

林啸风和张磊到商店买了两瓶啤酒,称了半斤大豆,去了教室。张磊喝下一口啤酒说,没想到你小子是属闷头驴的,你狗日的在打刘亦然的主意!放假前一天晚上,刘晓看见你送刘亦然回宿舍。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警告他了,让他谁也别说,免得你脑袋开花。张磊又喝下一口说,我倒是真佩服你的毅力,为了泡刘亦然,每晚睡教室,还装出一副刻苦的样子。林啸风辩解道,我真没有。张磊盯着林啸风的眼睛说,你敢发誓说你不喜欢她?林啸风沉默了。张磊点燃一支烟说,不是我小瞧你,你没戏,就刘亦然那尿得比天还高的样子,咱们技校的人,谁都没戏。

张磊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说,告诉你一点内幕消息,关于刘亦然的,想不想听?林啸风困惑地望着张磊。张磊说,放假时到同学家里玩,正好碰上刘亦然在十九中上学时的初中同学,就这么巧。想听的话,一个星期后再请我。林啸风心里一动,说,不就两瓶啤酒吗。

张磊说,刘亦然的妈妈是石城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五年前离婚后嫁给了粮食局的局长。她妈从小就让她学舞蹈,刘亦然确实有天赋,十三岁时,就拿过石城少年组舞蹈大赛第一。她学习也很好,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会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但让人没想到的是,离中考还有两个月时,刘亦然的成绩断崖式下落,还自作主张报了技校。为了这事,她妈跟刘亦然闹翻了,这个寒假她都没回家,而是住在奶奶家……

林啸风张着嘴,傻子似的望着张磊,半天都没有合上。

在教室睡了五个月后,林啸风又搬回到宿舍。虽然他给自己制订了详细的学习计划,并且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但他不会的题越来越多,他这才意识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第一年快结束时,他收到孟弛寄来的高一整套试卷及答案。在信上孟弛说,看能不能到七十分。林啸风认真做完所有试题已是星期天下午。对完答案时,还不到五十分。他清醒地意识到,大学对他来说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眼里的泪滚滚而下,憋在心底的那口气也彻底散了。

正绝望的时候,张磊来找他。张磊说,方成让咱们宿舍的人去喝酒,一个都不能少。林啸风去了,怀揣着毁灭。当张磊把酒瓶砸向方成的时候,他瞬间便让一个酒瓶在黄毛头上开了花。

第二年,林啸风和舍友们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出手狠得让张磊瞠目结舌。每天的晚自习结束后,他也跟着散去,但快十二点时,他又返回教室,他还记得送刘亦然。一天晚上,他们正在宿舍喝酒,一看表快十二点了,林啸风说要出去撒尿,就朝教室跑。到了教室门口,刘亦然正在锁门。他满身的酒气让刘亦然一脸厌恶,她说,你不用送了。林啸风执意把她送到女生宿舍走廊。但第二天,他赶到教室时,教室门已经锁了,时间不过十一点半。他想起刘亦然对他厌恶的表情,又看了看被烟熏黄的手指,突然给了自己一记耳光。那一刻,他对自己充满了厌弃……

5

林啸风赶到零点酒吧,正好七点。正如林啸风预料的那样,杨小军已经到了,面前摆了一打啤酒。林啸风坐下后,并不开口,而是点了一支烟,自顾自抽着。杨小军把一打啤酒全部打开,给林啸风推过来一瓶。林啸风和杨小军碰了一下,便一口气吹干了一瓶。杨小军不甘示弱,也把一瓶啤酒喝干。两人就像进行沉默比赛,把一打啤酒全部喝光了,也没有说一句话。杨小军终于憋不住了,去了卫生间。回来后,说,林叔,你见我,不光是和我拼啤酒吧,不过,你比张磊的酒量强多了。

林啸风说,你说错了,你爸上技校时可以喝一瓶白酒。

杨小军鄙夷地说,就他那个稀货能喝下一瓶?我还真不信。

林啸风说,张磊不光酒量大,胆量更大,我们上技校第二年的时候,那一片有一个最大的地头蛇,叫“黑皮”,曾一个人砸过班车。技校的男生都知道他手黑,连黄毛他们都惧他。那时离技校不远有一个俱乐部,每周办三次舞会。男生无所事事,除了打架、偷盗,便是喝酒。女生也无聊得很,她们最热衷的就是跳舞。黑皮跳舞时爱占女生的便宜。女生知道黑皮的名声,不敢反抗,由着他乱摸。最可气的是,被摸的女生一边提心吊胆,一边还是忍不住要去跳舞。

杨小军点燃一支烟。

男生们对黑皮的行径气愤不已。一天我们和黄毛他们喝酒,又提到黑皮,方成说一定得教训教训那个杂种,他这是欺负技校没人。大家都齐声应和,却没人站出来。最终张磊喝下半缸子酒恶狠狠地说,老子去。

他真去了?

真去了,张磊埋伏在黑皮回去路上的一座桥下。黑皮他们跳完舞往回走正高兴,压根没想到小桥下会有人。在黑夜里张磊猛地从桥下跳出,给黑皮头上一闷棍,然后撒腿就跑。等黑皮的几个手下反应过来,他早就跑远了……

杨小军哈哈大笑起来。

林啸风也笑了,转移话题说,能给我说说你母亲的情况吗,我知道她活着时不易。

杨小军的一下子忧伤起来,她是活得不易,林叔,你想都可以想到我妈操持的是什么生意……那时我小,还不懂。五年级时她把我送进了寄宿学校,但在寄宿学校时,我隐约懂了。她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她不来还好,她一来,同学就开始耻笑我。我对她充满了怨恨,学习成绩也开始下滑,但后来我就不再忍受,開始用拳头教训他们。我发现,我越狠,就越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当然,我对那些曾经耻笑过我的女生也没有放过——我调戏她们,她们也由着我调戏,还以为那是我喜欢她们。其实一切都是狗屁……

你别怨恨你母亲,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你……林啸风温和地说。

是的,林叔,你说得没错。她看我变坏,吓坏了,给我讲了她的经历。我这才知道是那个叫张磊的把她祸害成这样。她把我从寄宿学校接了出来,送到另一所学校读书,而她开始卖服装。但那时我的心已经野了,经常背着她打架、旷课,虽然我觉得对不起她,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她卖了半年服装,就得了乳腺癌。其实我现在才知道,那种癌还是能治的,但因为我们穷。她不到一年,就死了。她临死前,让我去找张磊。那时,她已经知道张磊在石城发达了。但她宁愿穷死、病死也不愿求助张磊。她说如果张磊不愿认我的话,就去找姥姥。她死时,我一颗泪也没有,心里只有恨……

林啸风说,你应该回家才对。如果你想开一家电脑维修店,我可以帮你。

我不回家,回去看张磊那张臭脸吗?

你不回也行,但我们得保持联系。

张磊出现在林啸风办公室门口,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居然剃了平头,还穿着一双方口布鞋。在林啸风的记忆中,张磊是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的。张磊进来坐在沙发上说,我看到你的短信了,小军现在怎么样了?昨晚林啸风给张磊发短信时,只说见到了小军。

估计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林啸风点燃一支烟说。

张磊望着林啸风小心翼翼地问,小军没吸毒?

他的精神状态不像。

张磊松了一口气,我相信你的判断,他不过是个坏孩子,我们当初不也都是坏孩子吗?走,吃饭去,我请客。

林啸风跟着张磊出了办公室,看着张磊沉稳地走在前面,他不由回头望了一眼雄伟屹立的建材城,心里的困惑却跟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张磊第二次回石城是八年前,那时林啸风在水利局正混得如鱼得水。张磊回来后,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他。林啸风请张磊吃饭,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张磊说,大部分时间都在云南。林啸风问他在云南做什么。张磊说他干过很多职业,甚至还背了近一年的死人。林啸风吃了一惊,你背死人干什么?张磊说,我找不到活着的感觉。

那你找着了吗?林啸风问。

没有。张磊目光深处如同灰烬。

张磊喝下半杯酒,又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真的不走了,无论我走多远都没有用,一个声音鬼魂般如影随形,就像从我心里长出来似的,在拉着我回来。我回来了,我不走了。

那你想干吗?

我想做建材生意,在云南我干过几家建材公司,也积攒了一些人脉,现在政府不是想把建材市场弄到城东吗,虽然我有一些资金,但还是不够,我想请你帮忙,看能不能从银行贷些款。

林啸风正好认识一个银行行长,本来他们只是业务上有些来往,真正让他们交情得到升华的,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爱好——诗歌。

林啸风把那个行长介绍给了张磊。介绍归介绍,但张磊做事变数太大,林啸风还是给行长交了底。让林啸风没想到的,张磊不知是怎么忽悠的,行长竟然给张磊贷了一大笔款项。更让林啸风吃惊的是,张磊搞的是大手笔——建材城。刚开始那两年,张磊为了让商家搬迁,几乎是零租金,行长急得差点跳楼。两年后,建材城进入良性循环,林啸风对张磊的经商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商人最终都是要一个利字,你能两年都不要这个利字,这绝不是耐心这么简单,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张磊微微一笑说,当一个人心怀罪孽时,很多东西也就看透了,罪孽就是智慧……林啸风愣愣地望着他。张磊再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是扭头望着窗外,窗外是来来往往的车。

6

餐馆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餐馆不大,一个个小包间却非常适合说话。从去年开始,张磊就远离了大酒店,喜欢带林啸风和夏末到这家叫“老地方”的湘菜馆就餐。张磊点了两荤两素。那两盘荤菜是给林啸风点的,张磊现在只吃素。

要酒吗?张磊问道。

看你。林啸风知道张磊不怎么喝酒。

那我就陪你喝一杯,张磊迟疑了一下说。

张磊点了一瓶不到二十块钱的粮食酒。林啸风笑了,现在的张磊确实有点返璞归真的味道。酒倒满了,林啸风和张磊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张磊抿了一小口,说,你知道当时刘亦然上成人大学时,是谁资助的她吗?

林啸风愣愣地望着张磊。

技校毕业后,刘亦然和班里的十几个女同学一起分到了毛纺厂。刘亦然在毛纺厂的第二年,林啸风才鼓足勇气去看她。他是和何强他们一起去的。到了纺织厂车间,机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班里一个女同学指着正在机器前忙碌的一个女工大声告诉他们,那就是刘亦然。女同学过去拍了拍刘亦然的肩膀,又在她耳朵边说了什么,刘亦然才转过身来。刘亦然戴着口罩,眉毛上沾着细小的毛屑,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呆滞。林啸风当时心里就一阵酸涩。

从车间出来,他们去了刘亦然的宿舍。宿舍有上技校时的宿舍三个大,但一间宿舍放了十张高低床,其中一个挂着白色蚊帐的下铺就是刘亦然的床。宿舍里拥挤、湿热,还有两个女工在大声吵架,林啸风他们根本下不去脚。刘亦然的表情有些难堪,他们在门口只看一眼,就算是来过了。

那晚是刘亦然请的客,就在厂区外面的大排档,她请了六个男同学,把不倒班的女同学也一起请来了。虽是大排档,但刘亦然尽挑贵的点。林啸风工作后对钱敏感起来——他们厂子效益不好,并且他已经不要母亲资助。他暗地里替刘亦然算了账,那顿饭起码花去了刘亦然半个月的工资。这时的刘亦然变化了不少,显得随和,还让男同学多来玩,碰杯时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刘亦然突然来找他。林啸风正在车床上车零件,保管员说外面有人找,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林啸风愣怔地来到车间外,看见穿着一条碎花裙子的刘亦然。刘亦然正微微眯着眼望着他,像在分辨什么。林啸风突然有些羞愧,他的工作服满是油污,头发也蓬乱油腻。

刘亦然跟着林啸风到了宿舍,工友们都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刘亦然。这让林啸风颇为自得,他知道刘亦然走后,那些年轻的工友就会问他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同学。

换了衣服,林啸风建议去广场。那时石城刚刚兴起全民经商热,整个广场都是做各种小生意的人,热闹非凡。林啸风去过一次,他想让刘亦然也看看。他骑了一辆26型凤凰自行车,驮着刘亦然去广场。刘亦然坐在后座,轻轻搂着他的腰,让他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到了广场后,在林啸风的鼓动下刘亦然在移动的卡拉OK上唱了好几首歌。这是林啸风第一次听刘亦然唱歌,她的声音略带沙哑,音也把得准,赢得了围观者的一片掌声。唱完歌,他带刘亦然围着广场走了一圈,给她买了不少小玩意儿,最后他们在夜市上坐了下来。他做主给刘亦然点了烤肉和鸡翅,还要了两杯鲜啤。刚坐下来,旁边那桌就来了几个醉鬼,他们大声说话,狂笑不止。林啸风知道刘亦然好静,告诉老板想换到里面的雅座里。老板说,换雅座可以,但消费必须要三十块钱以上。林啸风兜里只剩下十几块钱,也就刚够付点的这些东西。看见林啸风发愣,刘亦然赶紧说,就坐外面吧,里面不透气,闷得慌。刘亦然的善解人意并没有消除林啸风的尴尬,他开始变得沉默,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耻笑他,笑他根本不配带刘亦然这么美丽的女孩来逛夜市。

再接到刘亦然打来的电话已是两个月后。那天下午刚上班,保管员就叫他去主任办公室接电话。在电话里刘亦然说她想去广场,今晚她请客。电话里林啸风没多说,但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刘亦然请,生性爱静的刘亦然,偏偏被命运发配到一个充满噪音的车间,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残忍,他仿佛看到她挣的每一分钱都在滴血。

回去后,林啸风开始借钱。但他借不到。他们车间加工的轴承由于质量问题被外厂索赔,从上个月开始,厂里决定连续三个月只给他们车间发基本生活费。更要命的是,厂里半个月前说由于青年工人住的是新宿舍,厂里最终还是决定要所有住宿的人交六百元押金,限期一周,到期不交的一律搬出宿舍。那时林啸风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为了那六百块钱,林啸风已经借得没脸没皮,并且一个星期吃的都是馒头就咸菜。

到了下午,他身上還是不到十块钱。林啸风心里沮丧得厉害,只好给刘亦然去了个电话,说母亲突然住院,改天他请。他慌慌张张地说完,慌慌张张地挂断。

晚上,宿舍里就他一个人。厂里包场看电影,工友们都去了。他坐在床边,整个人被一种沮丧和悲哀的情绪包裹。他想见刘亦然,想见而不能见的绝望令他无法承受。他拿出把小刀扎自己的手臂,但没有扎破,不是他怕疼,而是他怕受伤了还得去卫生所花钱。

宿舍的门突然被敲响,他愣了半晌,过去把门打开。是刘亦然。刘亦然也愣了一下,但她目光里很快便是彻底的冰冷。林啸风慌了,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大张着嘴,还觉得气不够用。刘亦然转身骑上单车就走,林啸风呆呆地望着她离去。

从第三年开始,机械厂的效益滑坡,甚至大家开始轮岗。唯一的好处就是时间多了起来。除了干活,林啸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看书和写作上。他自考拿到了汉语言文学专科的学历,还在省级刊物发表了作品。当听技校同学说刘亦然去上大学时,他替刘亦然感到高兴,除了祝福,他突然意识到刘亦然再也不会回石城了。林啸风心里一片空茫。

第六年,工会一个女干事常来找他。女干事很会打扮,人也丰满,宿舍的人告诉林啸风说,她父亲是厂房管科科长,你要真找了她,分房子肯定没问题。林啸风对她说不上有什么感觉,但也没拒绝,就交往着。交往快一年的时候,女干事把他带回家,她父母不在。女干事做了好几个菜,还备了酒。那晚,林啸风只喝了半瓶,就有些多了。后面的事就变得简单起来。他和女干事上了床。这是他的第一次。过后他一片虚空,甚至感到沮丧。

和女干事结婚后,他们很快有了自己的房子。这一切林啸风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

林啸风端酒的手抖了起来,他喝了一口,突然感到这酒辛辣得很,不会是你资助的刘亦然吧?

是我资助的。张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刘亦然上技校后,她妈对她失望透顶,不再管她,还和她断绝了母女关系。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难道你们当初……林啸风问。

这是我欠她的,张磊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林啸风默然,虽然他认识张磊和刘亦然这么多年,但他其实对他们并不算完全了解。

从“老地方”出来,张磊提议去“水世界”。林啸风本不想去,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张磊驶上了和平路。张磊在石城上初中时,曾是校游泳队的,不光会蛙泳和仰泳,踩水也出奇的棒。技校第二年,301宿舍和黄毛宿舍平起平坐后,鉴于张磊出色的游泳技术,黄毛他们在水库偷鱼时,把张磊也吸纳进来,帮他们下粘网。

到了“水世界”,换了泳裤后,林啸风首先下了水,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林啸风只游了不到两圈就有些体力不支。他爬了上来,张磊还在白色长椅上躺着。他的目光落在张磊的肚子上,他肥硕而突兀的肚子就像是屠夫割下的十几斤肉,白花花在那儿堆着。张磊再也不是他们上技校时的那个“浪里白条”了。林啸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他现在每天晚上都要跑步,但那里还是生出了一些赘肉。

你怎么不下水?

没兴趣。

既然没兴趣,你来这儿干什么?林啸风真有些搞不懂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来……张磊叹息了一声,目光深处空空荡荡,如同一位垂暮的老者。

张磊偏了一下头,整个人就像被一台无形的机器绞去了多余的脂肪与水分,身体变得格外僵硬与紧绷。

林啸风感到奇怪,顺着张磊的视线望去。他愕然了,几乎无法呼吸,一种钝痛从心底升起……

刘亦然穿着黑色暗花比基尼,正用一条浴巾把自己一点点擦干。虽然林啸风十几年没见她了,但岁月对刘亦然格外垂青,她还是那么美,几乎没有变化,纵使那张面孔也隐约流露出当年少女般的茫然无措。

刘亦然也怔住了,她微微眯起眼睛,就像在仔细辨认着什么,她的眼睛又慢慢睁大,露出一丝微笑,但她也无法真正保持镇静,她一转身,像一尾离岸的鱼重新跳入水中。

7

白雪老师分配到技校时,是张磊他们在技校的最后一年。开学典礼上张磊和林啸风缩在最后,张磊不老实,把屁股底下的钢管椅扭得吱吱作响。书记讲完,校长开讲,他们是夫妻,并且肚子一个比一个大。张磊曾说,这是什么技校,简直就是夫妻店。

校长把新分配来的老师介绍给了大家。林啸风眼睛有些近视,加上又坐在最后,只模糊看见一个黄色的身影。黄色的身影对着下面的学生脆生生地说,初来乍到,请多指教,然后给大家鞠了一躬。那时日本电视连续剧正在流行,让大家觉得既熟悉,又新鲜。主席台下一阵骚动,有人甚至坐翻了椅子。当然都是男生,最夸张的是张磊,他径直站了起来,眼睛像鲜亮的铁锚似的,远远地抛向白雪老师。

校长安排白雪老师带林啸风班的班主任。这不符合学校的常规,一般情况下班主任都是从入校一直带到毕业。根源还是出在刘亦然身上。

班主任对刘亦然另眼相看。第一年是基础课,班主任教的是语文。刘亦然作文写得好,他经常给刘亦然单独辅导作文,还把刘亦然写的命题作文钉在黑板旁边供大家学习。第二年他不教作文了,改教专业课。可他还是经常让刘亦然去他办公室。班主任不过二十七八,还没有女朋友。

第二年下半学期的一天傍晚,刘晓看见刘亦然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便回宿舍说给大家听。大家越分析越觉得班主任图谋不轨。张磊说,得警告警告他才行。何强说,妈的,别以为自己是老师就可以为所欲为!说干就干,林啸风草拟了一张纸条,找附近高中的学生抄了一遍,然后第二天趁班主任上课的时候塞进了他宿舍的门缝里。但让张磊他们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饭后他又叫住了刘亦然。当天深夜,张磊和何强就行动了,朝他宿舍的窗户扔了两块砖头,然后撒腿就跑。

第二天早上,学校就开始调查砸窗的事,还把全校男生的字拿去比对。调查了一个星期,也没查清是谁干的,最后校方推断是校外的小混混,还让所有技校的人少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张磊和何强实质性的警告起了作用,班主任不再找刘亦然去他宿舍和办公室了,在路上见到刘亦然时,也变得迟疑起来。他心里一直懷疑是班上学生干的,他找到校长,说了自己的疑虑,并提出不再继续带这个班。

白雪老师二十多岁,性格活泼、热情,身姿妩媚,尤其是她的胸前,丰满而挺拔,用全校男生达成的共识来说,就像两座富士山。白雪老师到了技校以后,所有男生都被她吸引了,以至于刘亦然的光芒都被暂时掩盖了。那时的刘亦然虽然美,但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就像纸片人,性格孤僻,与白雪老师相比,就显得不接地气,缺乏亲和与性感。

晚上熄灯后,男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攀上那两座富士山。就连林啸风也不能免俗,虽然他心里想着刘亦然,但他一次春梦的主角却变成了白雪老师,他甚至用手触摸到了白雪老师……他从暗夜里惊醒,怅然若失,下身的湿冷提醒他这是对刘亦然可耻的背叛。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那记耳光在黑夜里格外响亮,把张磊他们都打醒了。

对全校的男生来说,张磊他们班的男生无疑是最幸福的了。白雪老师不光带他们的班主任,还带他们的专业课——工程力学。之前的班主任就像要和张磊班彻底划清界限似的,把专业课也丢给了她。

白雪老师当了班主任后,变化最大的是张磊。一天下午,白雪老师上完课后,问有哪个同学懂无线电,学校的电视坏了。学校就一台电视,平时不开放,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给学生们打开。张磊平时对学校的公共设施一直抱以一种仇恨的心态,比如说乒乓球室的200W灯泡,他见一次偷一次,然后摔在地上听响,警卫一发狠,直接把灯泡焊在了底座上,看谁敢偷。张磊也不含糊,直接一颗石子上去,在“砰”的一声响中,从窗户翻出。至此,乒乓球室晚上便不再开放。

但这次张磊竟然站出来说他懂。白雪老师笑着说,会修电视吗?张磊说没修过,他想试试。刘晓嘲笑张磊说,你他妈是哪根筋抽了,这么爱惜起学校来了,电视是收音机能比的吗,也不怕修不好,脸丢到姥姥家。张磊没有吭气。

张磊买来好几本修理电视机的书,一本本翻,那半个月,张磊上课都在看修理书,星期六也不回石城,更别说去喝酒。让刘晓他们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张磊竟然修好了那台电视。张磊兴奋得很。白雪老师也觉得脸上有光,在班会上表扬张磊,直把张磊表扬得很不好意思。白雪老师话锋一转又说,张磊同学,你应该把学习也搞上去才对,你看你工程力学的成绩,竟然全班垫底,你说说你对得起自己的聪明才智吗?张磊立马站起来,不甘示弱地说,白雪老师,我要是不把工程力学搞上去,就对不起你,噢,对不起我自己……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了。白雪老师愣了一下,然后笑靥如花。

刘晓觉得张磊这牛吹大了,林啸风也觉得。工程力学是专业课里最难的课程。张磊说,老子说行就行,否则凭什么……张磊突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刘晓问,凭什么?张磊咧嘴一笑,死活不说。自此,张磊别的课连书本都不摸一下,只看工程力学的课本和参考书。晚自习结束后,也待在教室里。那时教室里只剩下刘亦然和林啸风。张磊厚着脸皮去向刘亦然请教,上技校以来,刘亦然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工程力学更是满分。刘亦然倒是没有拒绝,耐心地给张磊讲解。

张磊确实有股子执拗的劲,两个月后,白雪老师进行了一次工程力学的考试,张磊考了全班第三。张磊对班会充满了期待。不出所料,白雪老师在班会上表扬了张磊学习上的进步,不过那次班会的重点在林啸风身上。白雪老师声情并茂地念了林啸风一首发表在《石城报》副刊上的一首小诗。那是林啸风发表的第一首诗,是两个月前投给《石城报》的,压根没想到会被刊用。同学们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林啸风,林啸风习惯性地向刘亦然望去。刘亦然也不平静,但她把扭了一半的头又扭了回去。白雪老师激动地说,谁说咱们技校是“混”字当头,咱们这里不也出了个诗人吗,希望同学们能向林啸风同学学习,无论在哪,人生都得拼搏向上,乐观进取……

白雪老师让林啸风占了风头,这让张磊很受伤。他那股子劲散了,不再待在教室,而是去和刘晓他们喝酒。晚自习后的教室,只剩下林啸风和刘亦然两人,他们还是各干各的事,到了十二点,刘亦然默契地接受了林啸风的护送。一天的班会课上,白雪老师宣读了学校举行歌舞大赛的通知。白雪老师望着刘亦然说,刘亦然同学,你也报个舞蹈吧……白雪老师目光里的真诚让刘亦然有所触动,她犹豫了一下说,让我考虑考虑。当天晚上,林啸风送刘亦然回去时,刘亦然突然问,你说我该不该报?林啸风没想到刘亦然会征求他的意见,他受宠若惊地说,你当然应该报。走到女生宿舍时,刘亦然突然转过脸说,我报。

一个月后的歌舞大赛上,全校师生都欣赏到了刘亦然那曼妙的舞姿。那段舞蹈是她自编自导的,配乐用的是《梁祝》。舞蹈结束时,坐在同学中间的白雪老师激动得站起来拼命鼓掌……那次大赛,刘亦然获得了舞蹈组的第一名。

歌舞大赛让刘亦然有了变化,和林啸风在一起时话也比过去多了,最让林啸风他们惊讶的是刘亦然竟然也开始和女生一起去泉水沟游泳。那天傍晚,林啸风他们刚游了一圈上岸,就听到何强惊呼一声说,女生们在柳树湾呢,有没有搞错,还有刘亦然。听到有刘亦然,大家都站起来,向柳树湾望去。果然是刘亦然,她穿着淡绿色连体泳衣,舒展的肢体在水中灵动自如。刘晓说,刘亦然游得比张磊都好。张磊阴着脸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刘亦然在她们中学也是校游泳队的。

當天晚上林啸风送刘亦然回去时,终于没忍住说,你穿泳衣真是太美了。刘亦然的脸一红,嗔怪地说,你要死呀!林啸风嘿嘿地笑了。

刚放假,林啸风就盼望开学。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他早早就到了。他坐在教室静静地看书。快中午的时候,刘亦然推开教室的门进来了。看到林啸风,她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一闪一闪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走了。

开学后的两个月,是林啸风最幸福的时光。他和刘亦然之间越来越默契。刘亦然虽然脸上还挂着习惯性的漠然,但和林啸风在一起时已经缓和了许多,不光爱说,也爱笑了。一天晚上,林啸风送刘亦然回去时,天很黑,风也很大,当刘亦然不由自主地靠近林啸风时,林啸风鼓足勇气握住了刘亦然的手。刘亦然并没有挣脱,由着他握着。刘亦然的手柔软,滑腻,林啸风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

8

林啸风把车停在了和平巷路口,昨晚他和杨小军约好一起去监狱看望孟弛。林啸风觉得让杨小军到监狱里看看,对他或许也是一种警醒。林啸风一看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点燃一支烟,继续等。

林啸风是调到文化馆搞创作的第二年与孟弛偶遇的。那天他去市政府替馆长开会,正好同孟弛碰了个面对面。两人先是惊喜,然后是热烈拥抱,感慨万千。会议结束后,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喝酒。孟弛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市里的水利局,然后几年一个台阶一路坐到现在副局长的位置。孟弛说,咱们是兄弟,你也知道现在官场的残酷,我算是走了个捷径,找了林副市长的女儿,一切就这么简单。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孟弛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让林啸风到水利局来,兄弟在一起,很多事也好办。林啸风说他现在还行,不太想动。孟弛说,你搞写作也不是不好,但男人嘛,总要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的,再说你到了我那里,一样也可以搞创作嘛。林啸风说他再想想。此后半年的时间里,孟弛经常找林啸风喝酒。林啸风禁不住孟弛的磨,真动了心。

林啸风调到水利局的当年,孟弛就当上了局长,而林啸风也被提拔成办公室主任,兼局长助理。但让林啸风没想到的是,孟弛当了水利局局长的第五年突然被“双规”。作为孟弛的亲信,当时他也被控制起来。还好,林啸风没有实质性地受贿,吃喝倒有。最终孟弛被判了八年,林啸风保留公职,降为一般干部。那时的他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人心。过去风光时,副局长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现在连一个普通干部都在他面前趾高气扬。林啸风待了半年后辞职。辞职时,妻子和他大吵了一架。当妻子提出离婚时,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林啸风最背的时候,张磊出现了,非常真诚地邀请他到公司当总经理。他当时并没有答应,但没能经得起失业的压力,最终还是去了。

杨小军重重地敲了两下车窗玻璃,林啸风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按下车门锁,杨小军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出了城,郊外的麦田一片金黄。

杨小军把烟蒂弹出窗外,说,林叔,说说那个黑皮,我不相信他肯轻易善罢甘休。

林啸风说,黑皮四处打听到底是谁对他下的黑手,虽然找技校的人没问出张磊,但他更恼恨了,放出话来要血洗技校。那时我们技校没有院墙,只是三幢孤零零的房子,中间那幢是教室和老师宿舍,右边是女生宿舍,左边便是男生宿舍。听到黑皮要血洗技校,技校的男生一个个既害怕又兴奋。当然,301更多的是兴奋。我们开始积极备战,每个宿舍都备了菜刀、木棒和石头,并且每个宿舍都抽一个人组成巡逻队,每两个小时一换班。结果搞了一个星期,一点动静没都有,我们就认为黑皮还是了,毕竟技校人多,也就放放狠话,吓唬吓唬。我们松懈了,巡逻队也解散了。

那最后黑皮到底来了没有?杨小军脱了鞋,把腿盘在座椅上。

巡逻队解散后的第三天晚上,黑皮带了四十多个人来了。当时是夜里三点,我们一个个睡得死沉。黑皮的人站满了整个走廊,每个宿舍门口都有一个人手拿木棒守着。他带着几个人开始一个一个宿舍地收拾。我们是被惨叫声和哭嚎声惊醒的。何强拿上木棒拉开宿舍门,还没冲出去,就被当头一棒。我们被困住了,但那惨叫声还在继续。张磊说这样不行,得冲出去才行。他一手拿起被褥,一手抄起木棒就冲了出去,我们也跟着往外冲。最先冲出宿舍的就我们301和黄毛他们宿舍,我们冲出去了,等于把附近宿舍的人也解救出来了。从宿舍里冲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石头、棍棒满天飞,大家陷入了混战,惨叫声更是惊心动魄。老师们也听到了动静,一边去派出所报案,一边也加入了混战的队伍保护学生。直到派出所的枪声响起,一切才平息下来。

后来呢?杨小军双眼发亮地问。

技校损失惨重,重伤的有七八个,轻伤的有五六十个。还有一个班的男生被那场混战吓出了毛病,休学了整整一年。不过黑皮他们也没讨到便宜,带来的人基本上都挂了彩。

那张磊呢?杨小军迟疑了一下问。

真是奇了怪了,他冲在最前面,却啥事没有,好像那些棍棒和菜刀都躲着他走似的。可怜的是方成,他被捅了一刀,以为没什么事,却因为失血过多,两天后死了。其实黄毛他们还有一个多月就毕业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方成死后,黄毛就成了他们班的老大,那一个月里,他逢人就说现在他是老大。

黑皮呢?

黑皮被砍了两刀,也受了重伤。伤好后,被判了重罪,十五年。黑皮带的那些人,大多也判了。

见到孟弛时,林啸风觉得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尤其是眼睛,变得清亮了,几乎看不到被酒色熏染的痕迹。孟弛用手指了指杨小军,林啸风说,这是我侄子,他也想来看看你。孟弛伸出手摸了摸杨小军的头。杨小军笑了。林啸风说,出来后,咱们还一起干。孟弛说,我还行吗?你怎么不行,林啸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能力比我强,而且咱们是兄弟。孟弛眼里的泪流了下来……

在回去的路上,杨小军问张磊哪年回的石城。

林啸风点燃一支烟说,应该是你妈去广东的第四年。我告诉他你妈还是生下了你。当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整个人都在哆嗦。

那个杂碎,他有什么好哆嗦的。杨小军也点燃了一支烟。

当时他也很痛苦。不过,他暂时留了下来,开了本市第一家啤酒鸭饭店。啤酒鸭的生意非常火爆,他在一年内又连开了两家分店。但经营到第二年年底的时候,他把几个店都盘了出去。他来向我告别。我说,你开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他说他闷得慌,想出去走走。我说,那你可以找个人替你打理呀。他说,还是算了,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奇怪的是,他刚走,啤酒鸭在本市就不行了,也许张磊天生就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

杨小军不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把一口烟吸了进去。

把杨小军送到住处,不过下午四点,林啸风想到有一段时间没去养老院了,便买了几盒营养品。建养老院当初是张磊的主意,林啸风当时还觉得纳闷,但张磊没有多说。养老院建好后,是夏末在打理,她经营得不错,养老院的床位已由一百张扩大到了两百张。

到了养老院的三楼,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是过去技校的一个女同学。她已完全发福,一笑,几乎看不见眼睛。来啦!是啊,来看看,你先忙。女同学拎着拖把过去了。林啸风来到301房,几年前第一次看到这个号码时,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张磊有意而为之。推开虚掩的门,夏末正在给一位老太太喂饭。老太太满脸皱纹,一双眼睛空洞呆滞,嘴机械似的一张一合……

那是白雪老师的母亲,白雪老师出事后,她受了很大刺激,五年前瘫了,两个儿子照顾烦了,就由着她屎尿满床。是张磊把她接到了养老院,费用全免,张磊还央求夏末每天抽空来看看白雪母亲。

喂完饭夏末才注意到门口呆望着的林啸风。她把空碗放在床头柜上,走到门口,对林啸风说,看完老太太,到我办公室喝杯茶吧。望着夏末,林啸风不由一阵恍惚。几年前第一眼见到夏末时,他就觉得她像白雪老师,相貌神态像,连身材都像。他当时就问张磊,你看夏末像谁?张磊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没有回答。

看望完白雪老师的母亲,林啸风推开了夏末办公室的门。夏末已经给他泡好茶。夏末过去把门关上了。望着夏末的举动与她眼里的疑问,林啸风知道她想谈什么,不由苦笑一声。

夏末是五年前认识张磊的。张磊到一家KTV消费,接待他的就是夏末。夏末是被逼无奈做的小姐,她好赌,甚至借了高利贷,結果被人做了局。为了还赌债,只好操持来钱快的皮肉生意。那晚,张磊没喝酒,连一滴都没沾,她倒是喝多了,把所有的苦楚都倒给了张磊。张磊二话没说帮她还清了所有的赌债,她便跟了张磊。

我是不是和你们上技校时的白雪老师长得很像?夏末突然问道。

林啸风愣了,他可以肯定张磊不会告诉她这些的。他笑着说,是有点像。

张磊上技校时是不是喜欢白雪老师?

他是喜欢,林啸风有些尴尬地说,那时我们都处于青春期,其实几乎没有哪个男生不喜欢白雪老师,张磊不过表现得更明显点罢了。

我知道白雪老师的事,那张磊他……是不是对白雪老师怀有一种罪孽感?

不光是他,我想几乎全校的男生对白雪老师都有一种罪孽感。林啸风由衷地说。

夏末苦笑一声说,不瞒你说,其实我和张磊分床睡,他做不了那事,起码是和我,开始都是我主动,但他浑身发抖,虚汗满身……我问他是不是嫌弃我做过小姐。他说不是。但我更不明白了。

林啸风惊讶地望着夏末,点燃了一支烟。

既然他不稀罕我的身子,再留下自己都觉得没脸。我说我想走。他说是不是嫌他做不了那事。我说不是,或许是由于当过小姐的缘故,我对那事从骨子里厌恶。他说既然不是,那就留下来。我留下来对他来说就像一场灾难,他经常望着我发傻,神情恍惚……

一股烟停滞在林啸风的喉部,他忘了吞咽,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9

在技校第三年,離五一还有几天的时候,何强神情沮丧地向大家宣布了一个爆炸性消息:白雪老师五一结婚。张磊当时就傻了,说这怎么可能,她来技校还不到一年。刘晓也很失落,他冲了张磊一句,人家老师结婚还要告诉你吗?再说,结婚和来的时间长短有什么关系。林啸风好奇地问,白雪老师和谁结婚?何强说,听说是和大学同学,也是学水利的。

当天晚上,301喝了一顿酒。张磊没喝几杯就吐了。林啸风这才真正注意到张磊的反常。从这学期开始,张磊就不对劲了,上课老捣蛋,架也打得凶,弄得白雪老师一次次找他谈话。白雪老师谈一次,他老实几天,但几天后,又故态复萌。何强说,张磊,你他妈的是不是用这种方式让白雪老师给你单独开小灶。张磊硬着嘴说,我他妈就是喜欢白雪老师,怎么啦……那天晚上,除了林啸风,别的人都喝多了,他们都在为白雪老师结婚难受。

第二天晚上,林啸风送刘亦然回去时,刘亦然突然送给他一本书,让他早上再看。不等林啸风反应过来,刘亦然已经跑进了女生宿舍。林啸风回到教室翻开书,发现书里夹着一张纸条:明天晚上十点半,泉水沟柳树湾,不见不散。看完纸条,林啸风的脑子严重缺氧,整个晚上他都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了白天,也就是五一节前的最后一天上课的时候,他一次次注视着刘亦然,但刘亦然不看他,就像在躲着他灼热的目光。下午刚下课,教务处的人就来找林啸风到校长办公室接电话。那时,整个技校就校长办公室有电话。电话是林啸风继父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林啸风母亲得了急性阑尾炎,让他马上赶到石城人民医院去。挂了电话林啸风好一会儿脑子都没清醒过来。他去找张磊,张磊不耐烦地说,那就赶紧回啊。林啸风犹豫了一下,把纸条的事告诉了张磊。张磊阴阳怪气地说,狗日的,还真让你得逞了。林啸风说,这种事我只信得过你,你见了刘亦然帮我解释一下,让她千万别误会。张磊阴冷地说,放心好了,我一定把话带到。

林啸风赶到医院时,母亲的手术已经做完。林啸风在医院照顾了三天,就又急慌慌地回了技校。让他震惊的是,技校出了命案——就在林啸风回石城的当天晚上,白雪老师出事了。

根据事发现场的推断和班长他们的回忆,天刚黑下来的时候,白雪老师回宿舍拿一件快织完的毛衣准备回自己的新房。新房不远,就在一公里外的地方。在宿舍门口她还碰到了别班的一位老师。白雪老师拿了毛衣,回去的路上经过公共厕所时想去方便一下。刚走到厕所跟前,就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白雪老师一边挣扎,一边呼喊。当时林啸风他们班长的宿舍里有三个人,他们透过打开的窗户听到了呼救声。开始他们并没在意,当呼救声再次响起时,他们觉得不对劲了,马上出了宿舍向呼救的地方跑。跑到跟前,他们看到白雪老师正从厕所边的渠沟里往上爬,他们把白雪老师拉上来,才发现白雪老师浑身都是血。班长背起白雪老师就朝卫生所跑,他边跑边感到白雪老师胸口的血汩汩地涌出,很快便浸透了他的后背和裤腰。到了卫生所,转院已经来不及了,急救时,护士用洗脸盆整整接了一满盆的血。班长他们从没想到一个人原来能流那么多血,白雪老师只挨了一刀,那一刀正扎在左胸上。白雪老师大张着嘴,始终说不出话来,一双美丽的眼睛用力地睁着。直到没了呼吸,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大睁着。

班长他们被吓蒙了,就那样傻傻地看着白雪老师,直到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录完口供已是凌晨四点,回到宿舍时,班长衣服上的血已经发黑、变硬,贴在皮肤上,脱都脱不下来,还有鞋子,他的鞋子里也满是白雪老师的血。班长突然崩溃了,放声号哭。

第二天一早,在校方的配合下,派出所开始讯问所有人昨晚的动向,甚至把已工作了的黄毛也叫了回来。林啸风之所以没被讯问,是因为当时他接电话时,校长正好在旁边,知道他母亲的情况。当然,派出所后来又打过电话给林啸风继父核实这一情况。

派出所查案那段时间,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着学校的每个角落,尤其是女生,晚上都不敢出门上厕所。

一天晚上,301和班长宿舍聚在一块喝酒。开始大家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喝到一定份上,大家的话才多了起来,当然都是围绕着白雪老师。班长喝多了,他说他不是人,他背着白雪老师往卫生所跑时,心里虽然满是惊恐,但还是能感觉到白雪老师的胸脯挤压在他后背上的一种悸动……我当时有一种错觉,那血就像是从她乳房里涌出来似的……班长说不下去了,眼里全是泪水。

大家愣怔地望着班长,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缸子里的酒慢慢喝下。

案发半个月后,学校为了严肃纪律,对二十四个学生发布了警告处分,也就是说,案发当天晚上有十二对男女夜不归宿。夜不归宿的名单里还有张磊和刘亦然。

听完处分通告,林啸风整个人都傻了,想到这半个月以来刘亦然和张磊的反常,刘亦然一直在躲着林啸风,甚至连晚自习都不再去上了,而张磊见到他眼神闪躲,一副心虚理亏的样子。

当天晚上,林啸风把张磊拉到宿舍后的小树林里,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张磊说他也喜欢刘亦然。林啸风愤怒了,上去就是一拳。张磊说,他只是和刘亦然说了一晚上话,什么都没干。林啸风又是一脚。那晚,无论林啸风对张磊怎么拳打脚踢,张磊就是不还手,只会神经质地否认,说他什么都没干……

林啸风教训完张磊后的一天晚上,张磊上厕所时,被人打了一闷棍。养病期间,校方找过他两次,问他到底是谁打的。张磊只说,天太黑,他实在没有看清。从卫生所出来后,张磊就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好像那一记闷棍把他的胆气都打掉了似的。

林啸风是在张磊被打的第二天堵住了刘亦然。其实刘亦然跟前还有一个女同学,可林啸风是真急了,不管不顾。女同学识趣地先走了。林啸风问那晚的事,刘亦然始终保持着沉默。她的沉默深深刺痛了林啸风,最终只能无奈地看着刘亦然离去。

直到林啸风他们毕业,杀害白雪老师的凶手也没能找到。

10

星期天的办公室很静,静得林啸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放下手里的烟,拉开抽屉,拿出一本被翻得破旧不堪的书。技校第二年下半学期要结束时,他课桌抽屉里多了一本书——周国平的《人与永恒》。他翻开来只读了一页,便感觉像被一股神秘的电流击中……放假后,他回了石城母亲的家。在石城,他几乎不待在家里,每天都在图书馆度过。他尤其迷恋诗歌,并开始尝试着自己写。技校第三年,他和刘亦然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时,他曾问过刘亦然,书是不是她送给他的,刘亦然只是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现在想想,在林啸风最初绝望时,那本书就像一盏灯,让他重新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方向……

林啸风去卫生间时才发现张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推开,张磊果然在。面对林啸风脸上的疑问,张磊只是说,进来喝杯茶吧。林啸风坐了下来。张磊呷了一口茶说,刘亦然约你了吧?林啸风说,就今天晚上。

那天在“水世界”,刘亦然重新从水里出来后,便彻底恢复了平静,主动过来和林啸风打招呼。她说她刚回石城,就遇见了,真是太巧了。林啸风说,这都是张磊的功劳,他非要到“水世界”来。刘亦然瞟了张磊一眼,而张磊凝滞不动,就像死了一般。

张磊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上技校时,我曾说过发现了刘亦然的重大秘密。林啸风当然记得,那是技校第三年开学不到两个月,一天晚上,心事重重的张磊找他单独喝酒。张磊有些灌自己酒的意思,林嘯风喝一杯,他喝两杯。一瓶白酒喝光后,张磊突然说他发现了刘亦然的秘密。林啸风好奇了,问是什么秘密。张磊又意识到什么,保持着沉默,不管林啸风再怎么追问就是不说。后来林啸风火了,还把瓶酒砸了。

张磊又呷了一口茶说,我和刘亦然的初三同学聊过几次,每聊一次,对她就越是不解,好奇心也就越重。一天深夜,我实在憋不住了,偷偷来到教室,打开了她的小柜子。你知道的,什么锁在我眼里都不在话下。里面全是日记本。我一本本翻开,虽然她有些地方写得晦涩,但连起来看,我还是懂了。刘亦然上初三的一天,母亲去外地演出,她继父把她强暴了。这才是她上技校的真正原因。

林啸风惊愕地望着张磊,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张磊叹息了一声说,我之所以现在告诉你,是因为觉得是时候了,也是想对你公平些,或者更准确地说,对刘亦然公平些。

林啸风推开江南菜馆的一间雅座,刘亦然早已到了。看见林啸风,刘亦然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林啸风苦苦地笑了,一种入骨的痛惜让他无法自制。

茶是龙井,两人默默地喝,一时都不说话。

还记得我在机械厂时有一次你请我去广场吗……对不起。林啸风终于说道。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那时我们都在底层挣扎,都不容易,刘亦然由衷地说。

我真怀念上技校的时候,尤其是第三年。

刘亦然轻轻叹息了一声说,我……其实也都记得。

菜上来了,林啸风倒上酒,和刘亦然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说,毕业后,张磊是不是经常去找你?

刘亦然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望着黑乎乎的窗外说,没错,那时我还在毛纺车间,他来了并不说话,只是呆坐上一会就走了。几乎每个星期他都会来找我一趟,有时我说忙,他也不多说,就走了。

你上大学也是张磊资助的吧?林啸风小心翼翼地问。

我当时做梦都想摆脱那里,所以当张磊说他愿意帮我去读书时,我就动心了。张磊还说等以后我情况好了再还。我便辞了职,去了成都财经学院。毕业后那边财政局正好招人,我便去应聘了。由于我业务能力出色,一年后顺利转正。

这些年你在成都还好吧?

事业上还好,三十岁时,一个男人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他是统计局的,看上去很淳朴,每天都去接我下班,风雨无阻,整整三年。我被他的诚意打动,接受了他。他尊重了我的意思,没办酒,我们只是蜜月到丽江走了一趟。

那你们现在……林啸风有些结结巴巴。

几年前就离了。是我的问题,虽然婚后他变得暴躁,酗酒,喝多了甚至还对我动手,我当时也怨他,但现在想想,他其实还算是个好人。刘亦然的语气苍凉而无奈。

你……林啸风预感到什么,身上一阵发冷。

刘亦然细细看着林啸风,平静地说,张磊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了吧。

林啸风点了点头,艰难地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或许就是那过去的阴影,我没法和他亲热,一亲热就紧张,刚开始他还能宽容,时间久了,也就烦了。男人都有自己正常的需求,而我连这点都无法满足,终究还是我的问题。

两人碰了一杯,默默地喝下。

白雪老师出事那晚,你真的和张磊待在一起?林啸风咬了咬牙,终于问道。

那晚其实是我生日,我本想让你陪我一起过。张磊到柳树湾时已经十点半,他整个人很不对劲,说话也语无伦次,就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过了差不多五分钟,我才知道你妈住院,你赶回了石城。我说我要走。张磊突然就变了脸,说他也喜欢我,一直都喜欢,让我陪他在柳树湾待一晚,否则就把我被继父强暴的事说出去。我当时蒙了,羞愤难当,只好陪他在柳树湾坐着,一直坐到天亮。夜里湖边还是有些冷的,张磊坐在我身边一直在那发抖,一直抖……第二天警察问我,我说我和张磊整晚都待在泉水沟的柳树湾。

那,张磊……林啸风的喉头开始剧烈地上下滑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中的一些困惑越来越深。我也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懦弱、麻木,甚至自私。所以我这次回来,是来面对一些事情,不过在处理一些事情前,我想先见见你。

或许是由于喝了酒的缘故,临出包间时,林啸风从身后抱住了刘亦然。刘亦然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这是他第一次抱她,那么多年过去了,一切比想象中还要美好。林啸风一阵伤感。

11

张磊闯进林啸风办公室时,林啸风正在跟一个客户谈新合同。张磊的脸色很难看。林啸风预感到了什么,对张磊说,五分钟后我到你办公室。

送走客户,林啸风直接推开了张磊办公室的门。是关于杨小军吗?林啸风开门见山地问。

还能有谁,一个小时前,他让我拿一百万给他,否则就把夏末的视频发到网上。

什么视频?

夏末洗澡的视频。那个兔崽子,他什么时候把摄像头装在浴室里的,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林啸风愣了。

我想好了,直接报案,让警方来处理此事。

真报?

张磊沉默了。

让我先和杨小军谈谈,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磊长出了一口气说,那就再次劳烦你了。

回到办公室林啸风就拨通了杨小军的电话。杨小军在电话里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林叔,张磊给你说了?我要见你,林啸风突然暴怒道,现在,马上。

林啸风赶到零点酒吧,坐下不到五分钟,杨小军摇晃着肩膀进来了。他掏出一个U盘扔在桌上,林叔,我是真把你当叔,这是你当叔的福利,可以免费观看。

林啸风狠狠给了杨小军一记耳光。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犯罪,你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这样偷拍视频和敲诈是要坐牢的。林啸风浑身都在抖。

我知道我已经十八了,也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杨小军平静地说道。

林啸风一愣,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恨张磊,杨小军一字一句地说,实话告诉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把这东西拿出来,那是因为我现在已满十八了,只有坐牢我才能心安。

杨小军的泪水滚滚而下。

林啸风惊愕地望着杨小军,突然问,你没有吸毒,对吗?

林啸风推开张磊办公室的门时已是下午。张磊脸上的平静让林啸风有些纳闷,他本以为张磊会焦虑于他和杨小军谈的结果。

张磊不问,只是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工夫茶。林啸风便坐下来一杯接一杯地喝。喝了五六杯,张磊突然叹息道,小军恨我,对吗,他想报复我……

林啸风点了点头。

张磊平和地说,本来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他知道,无论他的父亲再怎么不堪,也不至于给他留下那么大的阴影,但现在看来是告诉他的时候了,刘亦然已经给我打了电话,约我面谈,我知道她想谈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还是要面对了。我也一样,不过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去赎罪。还有,一个月前我就已经和律师签了有关委托书,整个建材城都是你的了,我只请求你帮我照顾好小军。

你想干什么?

张磊眼里的泪下来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刘亦然,我欠你们的,也该还给你们了,只是关于有些事情的真相,我自己到今天也没有想明白,我当时怀着一种绝望想去抱抱白雪老师,只是想抱抱,没想到她会反抗得那么激烈,更没想到我会瞬间变成另一个人……

12

一年后的秋天。林啸风、刘亦然和杨小军到了西山寺。大殿左边是一片枫树林,一个和尚在那清扫,他神情淡泊,枫叶在他脚下越聚越多,如秋天的火焰……

林啸风和刘亦然站住了,杨小军迟疑着,叫了声,爸……和尚的身子战栗了一下,但他还是一脸平和肃穆。他双掌合十,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責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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