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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犬记

2022-04-29慕榕

安徽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星儿剧社月儿

慕榕

那只黑色的小奶狗(尚在哺乳期的小狗)来到阙家那天,阙家的女主人荣秀刚生下老二,正在家里坐月子。客家妇女勤劳肯干,坐月子的时间一般不长,通常三五天后就下地干活了。可是,这次荣秀已经在家待了十来天了。不是荣秀娇贵,而是时值梅雨季节,雨没完没了地下,没法出门干活。于是,荣秀的心情很糟糕,这糟糕的心情冲淡了添得千金的喜悦。

心情糟糕的荣秀,一看见7岁的儿子阳儿怀里抱着一只浑身湿淋淋、脏兮兮的小奶狗,心情就更糟糕了。那只小奶狗,是阳儿在阙家村村口的大樟树下捡来的。小奶狗刚出生不久,一身黑毛,瘦骨嶙峋,比老鼠大不了多少。阳儿把小奶狗放下,它就那么颤巍巍地站在天井中央,两只努力睁大的眼睛,惶恐不安地四下张望着,然后发出几声低低的哼唧。

“你这孩子,把这么个小玩意儿抱回家来干吗?”荣秀脸上略有愠色道。阳儿就是这样,正是贪玩的年纪,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阳儿似乎并没有发现阿妈脸色不对,他笑嘻嘻地道:“阿妈,外面下着雨,我看这小奶狗怪可怜的,就把它抱回家了。”

“你呀你呀,就你好心,就你善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荣秀又瞥了一眼小奶狗,“咱家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又多了个妹妹,你还捡只狗回来跟咱分粮食吃。你瞧,还是只不会下崽的小公狗,真是的!”

这时,男主人家旺“吱呀”一声打开房间门。家旺端详着天井里的小可怜虫,发话道:“我看,就留下这只小奶狗吧!养条狗也好,将来娃儿们有个伴儿,还能看家护院。”

“我得到地里看看去。”家旺麻利地穿上蓑衣,又一脸亲昵地看了看小奶狗,“挺好,咱家多少年不养狗了。”

荣秀抬头望了望灰暗的天空,嘱咐道:“雨要是下得太大了,就早点儿回来,等你吃晚饭!”

“知道啦!”家旺应道,扛起锄头,钻進了雨幕中。

荣秀是个贤惠的妻子,向来对丈夫言听计从,如今丈夫开了腔,她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就这样,小奶狗成了阙家的一员。

在阳儿的精心照料下,不出半个月,小奶狗的眼里就焕发了光彩,浑身黑毛闪着光亮,身子也日渐壮实,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惹人疼爱。这天,阳儿吵着要阿爸阿妈给小奶狗取个名字。

荣秀一听,竟吃起了儿子的醋,她说:“你这没良心的,你妹妹还没个正经名字呢!先给妹妹取。”

“哈哈哈……”家旺爽朗地大笑,“行,先给妹妹取。老大叫‘阳儿,就是太阳;老二就得是月亮……呃,妹妹就叫‘月儿吧……”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阳儿似乎明白了阿爸的意思,兴奋地喊道,“那咱家的小奶狗就叫‘星儿,这样一来,日、月、星就都齐活儿了,对吧?”

“嗯,没错!阳儿真聪明!”家旺一脸赞许地摸了摸阳儿的小脑袋。

“不错,挺好听的!日、月、星,三星高照,都是我的宝贝,呵呵呵……”荣秀微微一笑,低头亲了一下襁褓中的女儿,“是吧,我的宝贝月儿!”

阳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阿妈哟,‘三星高照说的不是日、月、星,而是福星、禄星和寿星,阿爸在戏文里唱过的。”

“荣秀啊,你瞧瞧,还不如咱儿子呢!平时要教你认字,你就是不肯学。”家旺假装嗔怪道。

阳儿抱起地上的星儿,把脸颊凑近星儿的小脑袋,来回摩挲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说:“就是呀,阿妈,要是阿爸没空,我可以教你呀,嘿嘿!”

“好好好,臭小子。”荣秀小心地把月儿放在摇篮里,轻轻地摇动着,“阿妈得空就拜你当先生,跟你学文化。满意了吧?”

“咯咯咯……”阳儿掩着嘴,强忍着笑,生怕吵醒刚睡着的妹妹。

家旺不仅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还是个多才多艺的农民。他几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唱客家山歌,吹笛子、唢呐,后来又专门拜师学了汉剧,在剧社里唱的是小生。所有剧种都极重视演员的基本功,闽西汉剧也不例外,除了传统基本功之外,闽西汉剧还有一套独有的武功技艺,如“过火坑”“桌上翻”“倒吊莲”等。阙家村自古就是个尚武之风盛行的村落,村中男子自小就爱舞枪弄棒,多少都有些武功底子。家旺更是痴迷于此,他表演的“画眉跳架”“跳刀尖”简直炉火纯青,让人叹为观止,常常赢得满堂彩。

农闲时节,家旺就跟着村里的阙氏汉剧社到处走村串户唱戏,混个肚饱,也赚几个铜钱补贴家用。因为是家族戏班,又是给十里八乡的熟人唱戏,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所以外出唱戏时,家旺常把儿子阳儿带在身边。受父亲的影响,阳儿特别喜欢听戏,什么《臧眉寺》《审六曲》《洛阳失印》《百里奚》《大闹开封府》等传统剧目,阳儿老早就耳熟能详了。有时,阳儿还拿腔拿调咿咿呀呀地唱上几句,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自从家里添了只小狗星儿,阳儿再跟剧社外出时,便一定要把星儿带上。不到一年的时间,星儿就长大“成狗”了,它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和剧社里的大伙相处得十分融洽。和小主人阳儿一样,星儿也是个十足的“戏迷”。只要开场锣鼓一响、提胡一拉,星儿立马心花怒放地蹲坐在阳儿身边,昂着头、伸长舌头静静地欣赏台上的好戏。

村里的其他狗也循着锣鼓声来了,只是它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低头寻觅着吃食,对台上演的戏并不感兴趣。星儿却像亲兄弟一样,和阳儿依偎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戏,他们还时不时把两个小脑袋凑到一块儿,交流着剧情。

阳儿十分自信地认为:星儿不是一般的乡野土狗,它一定能看懂戏台上的一切。每当剧情紧张、主人公面临生死攸关的险情之时,星儿便浑身肌肉紧张,颈部的毛发“刷”地一下全竖起来;每当剧情悲伤,主人公遭遇悲惨命运之时,星儿则会耷拉着两只耳朵,双眼微闭,暗自神伤地趴在地上,眼角还会渗出几粒晶莹的泪珠;每当看到高兴处时,星儿又会冷不丁地“汪”一声,然后“嚯”地一下站起身来,呼哧呼哧地大声喘着粗气……

离得近的观众往往惊异于星儿的异常举动。常有人指着星儿,调侃道:“瞧这畜生,好像它能看懂似的。”“哈哈哈……”其他人闻言后,哄堂大笑。

这时,阳儿一定会一边伸手把星儿搂进怀里,一边扬起脸自豪地说:“那当然,我们家星儿什么都晓得。”

散场后,星儿并不急着走,而是忙上忙下,帮着大伙儿收拾道具、乐器、服装等,俨然成了剧社里的一员。一切都忙活完了,阳儿会赏给星儿一根烤地瓜,星儿便叼着,找个没人的角落狼吞虎咽起来。那乖模样,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夸上几句。

星儿不仅对演员们的正式演出着迷,演员们平日里的练功它也着迷。剧社有一个名叫富荣的中年农民,他是邻近的罗屋村人,自小习得口技绝活。不管模仿什么,只要富荣一张口,准保满堂震惊。什么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他学什么像什么,几乎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

只要一看见富荣准备开口练功,星儿一准摇着尾巴凑过来,死皮赖脸地蹲在他脚下,抬头伸舌,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光看富荣表演,星儿感觉不过瘾,于是它常常随着富荣的表演,在原地转圈,嘴里还“呜噜呜噜”地响着,好像要脱口而出学上那么两句似的。每次看着星儿这副模样,阳儿都忍俊不禁,亲昵地拍拍星儿的脑袋,笑道:“你这傻狗,这玩意你还能学会不成?”

家旺少年时期读过几年义塾,算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能识文断字的人,后来又在汉剧社熏陶多年,为人正直,做事公正,加上他人年轻、脑子活,多年来东跑西颠、摸爬滚打,见识了一些新事物,接触了一些新思想。因此,家旺在阙家村的年轻农民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后来,不到40岁的家旺就挑起了大梁,成了阙氏汉剧社的新一任班主。

其实,除了阙氏汉剧社的班主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家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中共地下党员。

早在3年前,家旺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以阙氏汉剧社班主的身份为掩护,白天到处唱戏,晚上组织剧社成员学习文化知识。家旺把阙氏汉剧社的办公地点设在阙家村的阙氏祠堂里,其实,那儿就是地下党的交通站,也是秘密的农民夜校。在那儿,家旺利用一切机会宣传革命思想,并物色积极分子,为发展党组织做准备。后来,阙家村又成立了农民协会,有了农民自卫军。在家旺等人的领导下,农民自卫军铲除了多年盘踞在阙家村附近的土匪,与地主、恶霸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阙家村的大地上燃起了革命的火苗。

就在去年冬天,红军从江西进入闽西,阙家村迅速掀起了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浪潮,还建立了工农红色政权——东河乡苏维埃政府,东河乡下辖阙家、罗屋和田心3个村。直到这时候,家旺的秘密身份才正式公开,并当上了乡苏维埃政府主席。

革命斗争如火如荼,阙家村“换了天地”,广大劳苦大众欢欣鼓舞,做什么都干劲十足。为了更加广泛地宣扬革命真理,在乡苏维埃政府的帮助和支持下,阙氏汉剧社更名为阙家村红星剧社,开始排演红色戏剧。

那时候,阙家村这个原本偏远闭塞的小山村,一时沸腾了起来,天是红色的,地是红色的,连空气也是红色的。人们从未如此兴奋过,村庄处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场面,剧社里更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各种各样的红色戏剧轮番上演,《不识字的害处》《我——红军》《五一》《武装上前线》《扩大红军》……演员们不再演什么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他们把身边真实发生的故事编成了戏剧,把普通人的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搬上了舞台。劳苦大众们从这些戏剧中看到了村庄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们流下了真实的眼泪,那些泪水是为过去的自己而流的。

红星剧社又添了一个小身影——两岁多的小姑娘月儿。家旺忙于革命工作,荣秀要参加生产劳动,他们顾不上孩子。所以,刚学会走路、刚学会说话的月儿,便随着哥哥和星儿奔走于阙家村的角角落落。月儿也喜欢看戏,她好像天生就爱热闹,如痴如醉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和哥哥、星儿一起手舞足蹈,一起兴奋大叫。月儿那清澈的小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

只要月儿在身边,星儿总会自觉地趴下身子,让月儿站在自己背上。月儿摇摇晃晃地爬上去,阳儿小心地扶着她,并指着舞台上的那些人,告诉月儿哪个是坏透了的大地主,哪个是威武的红军战士。月儿高兴,嘴里“呀呀呀”地叫着,小脚“咚咚咚”地顿在星儿的脊背上。星儿晃了晃身子,又龇牙咧嘴地挺着。他们处得就像兄弟姐妹一样,成了舞台下一道温馨的风景线。

再后来,荣秀参加了妇救会,阳儿参加了儿童团,只有星儿陪着月儿了。

听富荣练习口技,仍然是星儿每天的必修课。有一天,富荣练习的是各种动物的叫声,那声音惟妙惟肖,把星儿的思绪带到了原始大森林。星儿听得实在太入迷了,只见它突然站起来,浑身一抖,面目狰狞,然后“嗷”地一嗓子,竟然学着富荣的样子,模仿起狼的叫声来。月儿见状,吓得面如土色,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富荣笑得前仰后合,轻轻地踢了星儿一脚。星儿仿佛从梦中惊醒,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富荣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月儿哄好。回家的路上,月儿嘟着嘴巴,不让星儿靠近自己,星儿只得远远地跟在后面。后来,星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正眼看月儿,更不敢在月儿面前轻易开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区风云突变,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直到有一天,红军离开了阙家村,离开了苏区。队伍上的人说,他们得转移到别处去,至于要去哪里,谁也说不清楚。直到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红军的这次大转移,被称为“长征”。

家旺也想跟着队伍走,可是组织上命令他留下。一位首长告诉他:“你是老党员了,是阙家村人民的主心骨,这里的工作离不开你,你得留下来坚持革命。这是命令!”家旺有点蒙,但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红军走后,国民党反动派就开始反扑了。那些逃亡外地的地主、恶霸卷土重来,纠集流氓、恶棍、土匪等,组成了所谓的“还乡团”“铲共团”“保安队”“搜山队”等反动组织,并与国民党军和蓝衣社别动队狼狈为奸,疯狂报复苏区人民。国民党反动派实行“保甲制”和“连坐法”,还提出了惨无人道的烧杀政策,丧心病狂地叫嚣“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人种”,在苏区各地大肆搜捕共产党员、红军战士和革命家属。

面对越来越严峻的“白色恐怖”,留守苏区的党组织和红军队伍没有被困难吓倒,他们继续领导赤卫队和革命群众,与敌人展开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

寒冬腊月里的一天夜晚,家旺提着一盏马灯,敲着一面破锣,在村里奔走大喊道:“乡亲们,快起来,快起来,敌人来啦,马上转移,马上转移……”一会儿的工夫,整个阙家村便如一锅煮沸的水,到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乡亲们从被窝里钻出来,背上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在赤卫队的帮助下分成几路,扶老携幼地往村后的大山分散转移。家旺和3名赤卫队队员,领着阳儿、背着月儿和几户需要重点保护的红军家属近20人,摸黑朝一个叫“大坑窝”的山谷转移。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国民党军一个连的兵力,在特务别动队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向阙家村扑来。来不及转移的、不愿意转移的乡亲们,被敌人用刺刀押往阙氏祠堂门口的草坪上,这其中就包括负责断后的妇救会副主任荣秀。草坪外围是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士兵,他们手上的火把照亮了阙家村寒冷的夜空,雪白的刺刀在火光中闪着逼人的寒光。

从邻县回来的阙家村大地主阙振德暴跳如雷,他扬起手上的拐杖,狠狠地打在荣秀的背上,怒吼道:“臭娘们,你和你男人都是造反头子,说,共产党、红军都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荣秀被反剪着双手绑着,可她依然怒目圆睁,朝着阙振德啐了一口。

国民党军的周连长理了理自己笔挺的军装,一脸轻蔑地说:“阙老爷,别跟她多费口舌,把她架到柴火堆上烧一烧,看看她还嘴硬不!”

“哈哈哈……国民党的走狗们,咱们走着瞧,红军一定会回来收拾你们的。”荣秀面无惧色,挺身站上了高高的柴火堆,“乡亲们,不要泄气,反动派蹦跶不了几天,这天下还是咱劳苦大众的……”

浇了煤油的柴火一点就着,熊熊烈火冲天而起,一下子就淹没了荣秀那坚毅的脸庞。在场的人无不掩面落泪,可是面对凶神恶煞般的敌人,他们无计可施,敢怒不敢言。

突然,一个黑影在草坪上飞快掠过。恍惚间,荣秀认出了那个黑影。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星儿,别过来,别过来,快去找阳儿、月儿,一定……一定要保护好他们!”

“嗖……”又是一道黑影闪过。

许久,远处的山脚下传来一声长啸,“嗷呜——”那声音凄厉悠长,直刺人心。

荣秀的死,并没有保全草坪上乡亲们的性命。“哒哒哒……”一阵枪响之后,草坪上倒下了一具具尸体。随后,阙家村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那冲天烈火还在哔哔啵啵地四处蔓延。

在村里一无所获的敌人,开始搜山了。他们打着火把,轻装上山,阙家村的乡亲们唯有竭尽全力加快脚步,才有可能摆脱敌人的追捕。

家旺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岗上。大伙正准备休息一会儿,只见一个朦胧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走来。到了近处才看清,原来是村里的后生木发,后面还跟着大黑狗星儿。

木发黑着脸,一边喘粗气,一边催大伙儿赶紧走。家旺拉住木发,焦急地问道:“你荣秀嫂子呢?乡亲们都转移出来了吗?”

木发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木发叔,我阿妈呢?我阿妈呢?”阳儿觉得不对劲,连忙扯着木发的衣角问道。

木发仰起头,哽咽道:“荣秀嫂子,荣秀嫂子被国民党……烧死了……”

“啊!”家旺手中的马灯应声落地。

“阿妈……”阳儿刚喊出声,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随即晕倒在了木发的怀里。

下半夜,月光朦胧,家旺擦干眼泪,继续带着大伙赶路。可是,大伙好不容易来到了大坑窝,却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零星的枪声和骂声。

不好,敌人追上来了。敌人胡乱放枪,是为了试探虚实。

被枪声惊醒的阳儿,从木发后背上跳了下来。只见他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左手却被阿爸死死地抓住了。

“快,快趴下……”木发连忙招呼大家隐蔽起来。

“走,你快走……”家旺压低声音,对着卧在自己身边的星儿说。家旺害怕,他怕这畜生突然狂吠起来,会把敌人招过来。

令家旺没想到的是,星儿没出声,反而是自己的女儿月儿出声了。

“搜,给我继续搜,一个树蔸也别放过。”树林里传来一声恶狠狠的呵斥。“啪……”“啪啪……”几颗子弹飞了过来,打在了离乡亲们不远处的一块大岩石上,溅起耀眼的火花。敌人已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躺在阿爸怀里睡觉的月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了。月儿望着眼前黑乎乎陌生的一切和人们那一双双充满恐惧的目光,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家旺来不及多想,连忙抬起右手紧紧地捂住月儿的小嘴。家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要是月儿的哭声把敌人招来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怜三岁的月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阿爸捂住了嘴巴。她惊恐万分地挥舞着两只小手,奋力挣扎着,同时胡乱踢蹬着两只小脚。家旺低头看了一眼女儿,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可他无计可施,只能使劲咬紧嘴唇,不敢松手。

“阿爸,你快松手,你会把妹妹捂死的!阿爸……”阳儿见情况不妙,连忙用力掰着阿爸的右手。星儿也起身了,急得在原地打转。

德高望重的三叔公脸色大变,颤抖着声音道:“家旺,你这是……”

“家旺啊……”木发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阿爸……你……”阳儿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月儿,月儿,别哭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着月儿的小脸涨得通红,阳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额头上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没有别的办法了,阳儿想,我是儿童团员,我……我出去,我去引开敌人。

还没等阳儿站起身来,就见星儿如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眨眼的工夫便没了踪影。又过了好一会儿,十丈开外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包上,忽然传来一阵阵小女孩的哭声。那哭声在死寂的黎明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响亮,清晰可辨。

“在那儿,在那儿。肯定是阙家旺的女儿在哭,弟兄们,给我上,抓活的!”是大地主阙振德的声音。敌人如打了兴奋剂一样,呼啦啦调转枪头,朝那个小山包围了过去。

“是……是星儿,星儿会……会口技!星儿最爱看富荣伯练口技了……”阳儿如梦初醒,一字一顿地说道。众人闻言皆惊,不禁悲从中来。借着黎明时分熹微的光亮,家旺分明看见阳儿的眼角有泪水渗出。

一听见远处的小孩哭声,月儿竟然不哭了,也停止了挣扎。家旺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松开右手。“月儿,月儿……”家旺低声呼唤着女儿,只见月儿的小嘴“呼呼”地喘着气,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动着。

女儿还活着!家旺心上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大伙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啊……啊,哇,哇哇哇……”小山包上,小女孩的哭聲越来越大,同时有杂乱的枪声响起。阳儿双手捂着脸,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滂沱而下。

“走,快走……”家旺回过神来,急忙招呼大伙赶紧离开大坑窝。

尾 声

第二天,天大亮后,搜山的敌人走了。阳儿发了疯一样地奔回大坑窝,找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小山包。

星儿身中数十枪,双眼瞪得大大的,它就那么静静地倒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鲜红的血液顺着石头流淌,染红了四周的黄土。见此惨状,阳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仰天号啕大哭起来。

多年后,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了。阙家村的父老乡亲们自发为星儿起了一座高大的坟,还立了一块石碑,上书“义犬星儿之墓”6个大字。

那天,家旺领着阙家村红星剧社,在星儿的坟前唱了一出荡气回肠的《义犬记》。这出戏,是家旺和阳儿父子俩自编自导的。也就是在那一天,阳儿穿上了崭新的军装,背上了一口大刀,跟随大部队北上,奔赴抗日前线。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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