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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匡冲

2022-04-29陈巨飞

安徽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杨家疯子

陈巨飞

杨家柱

杨家柱死了。杨家柱终于死了。

今年十月,在西河口乡江店小学对面的竹林边,杨家柱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死。我曾经写过有关他的文字:“(杨家柱)是我儿时的畏惧,却是乡村精神的高塔。他老了,即将死去;我们心中的故乡,也必将丧失。”

几十年以来,只要你去过匡冲,就一定能见到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疯子。他挑着两只破筐,筐里便是他的所有家当:破得只剩下鞋底的解放鞋、渔网一样的旧被絮,还有几只开裂的红薯或者带着缨儿的白萝卜。

他就是杨家柱,匡冲最著名的精神病人。他每天都在附近的几个村子转悠,挨家挨户地要饭。童年时期,每每在稻场上看见杨家柱在远远的小路上逡巡,我都要赶快藏到床肚底下抖作一团,内心无比紧张,生怕他把我抓到筐里带走。

小时候我无比顽劣。逮鱼摸虾,偷豌豆和玉米棒,捅马蜂窝,基本上都少不了我。但大人们对付我有一个杀手锏,他们只要夸张地朝大路一望,露出恐惧的表情,然后喊一声“啊哟,杨家柱来了”,我就头皮发麻,头发上竖,飞也似的跑回家里。

实际上杨家柱从不攻击任何人,他只专注于自己的脚步,口中不时喃喃自语。人家给他一口饭或两块锅巴,他就欣然接受,吃完就走;如若不给,他就默默离开去往另一家。杨家柱从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给他钱他也不要。我当初怕他,是因为他是疯子,而幼小的我认为,凡是疯子,必定都要打人的,更何况他那绞杂在一起的发须,他那邋遢的形象,总是使我联想起令人恐怖的“老背背”(大人编造的一种用来吓唬小孩的东西)。

我的母亲非常善良,每当杨家柱来要饭,她都要给他的破碗盛上满满一碗米饭,赶上家里来人买了肉,也会给杨家柱肉吃。母亲用她的乡村经验和对世界的独特理解,告诉我们说,杨家柱很有可能是牛郎星下凡,他和牛郎一样挑着两只筐,正在人世间寻找织女和两个孩子。

我们最为迷惑的是,杨家柱每走几步,便会回头走几步,走走回回,如此这般,令人费解。母亲认为,杨家柱是在提前为自己“讨脚步”。

“讨脚步”是什么呢?我大姐以前在霍山租住旅社摆地摊,母亲和邻居汪妈妈一起去玩,晚上就住在旅社。汪妈妈一夜也没有睡着,说总觉得房间里有人在走动,甚至在自己的床头上跳了几下。第二天说起这事,房东说,前街打烧饼的胡老大死了,以前他在这房间住过,估计是来“讨脚步”的。吓得汪妈妈赶紧换了房间。

“讨脚步”是指,人死后,灵魂要到以前去过的地方,把自己的脚印拾回来,这样才能在世上不留痕迹,才能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母亲认为,杨家柱既然是牛郎星下凡,一定有先见之明,提前讨了脚步,免得死后麻烦。

听了母亲的分析后,加上年龄稍微大了些,我便也觉得杨家柱非同寻常,渐渐地克服了对他的畏惧。因为听说杨家柱是识字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商量,決定考考他。在放学的路上,我用小刀在地上刻了“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现代化”几个大字,等杨家柱来认字。

阳光灼人,蝉声聒噪。我们等得失去了耐心,纷纷准备回家吃午饭时,杨家柱来了。他在我写的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但一个字也没有读出。

杨家柱家在双岭,父母早就不在了,也没有什么期功强近之亲。所谓的“家”,也只是一个破草棚。前些年,村里为他盖了一间房子,还救济了他一床被子。但是他拒绝入住,并且把被子撕破,好像这样更符合他的流浪身份,也可以使被子和破筐更配一点。

没有人知道杨家柱的实际年龄,据说大抵和我父亲年龄相仿。也没有人知道他缘何成了一个疯子,乡间传说有好几个版本,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杨家柱是高中生,被推荐上大学,名额却被别人挤掉了,女朋友因此和他分手。他一气之下,竟然投了塘,所幸没有淹死,但救下后旋即如此,疯了。

有人说他识字,大概是因为他真的上过高中。

我读书的那些年,回乡甚少,也不怎么见到杨家柱。有好几次,我都听说杨家柱已死。死的原因也是五花八门,有说他病死了,也有说他吃了有毒的包子,毒死了。最为离奇的说法是,杨家柱晚上在叫花湾岭头睡觉,一道金光从天上下来,杨家柱便被天兵天将接走了。

这个说法得到了母亲的支持,她一直认为杨家柱是天上的星宿,回归天庭是理所当然的事。况且持这种说法的那个拖拉机手胡师傅,声称自己亲眼所见,看见了杨家柱升天,还带领大家去看那个烧得只剩一半的箩筐。

那几年,疯子越来越少了。

我也以为杨家柱死了,但大学毕业后有一年回家过年,我竟然看见了杨家柱!他的两只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包袱,被他背在身上。他的身后是积着雪的山林和柔和的夕阳,漫长的龙门河上,闪耀着不动声色的辉光。

我的一个痴迷《红楼梦》的同学看到了这张照片。她说,她看到了疯掉后的贾宝玉。

那么,这漫长的被大家误以为死了的几年,杨家柱去哪儿了呢?我们不曾知晓,直到我看到孙苜蓿写的一首诗,《她所说的王翠菊,我所说的久石让》。诗里说,那几年,因为要整治市容市貌,疯子们经常在一夜之间被装进卡车送到另一个乡镇。

杨家柱也许就是其中之一。但他居然能找到回乡之路,凭借一双脚走回家乡,也许还要一边走,一边“讨脚步”,一路要饭回到家。不知道他经历什么样的曲折,走了多少弯路,他返乡历程虽然远不能和奥德修斯相提并论,但他在旷野里的无助和坚韧,在旅途中的惶惑和执着,一定和奥德修斯是一样的。没有雅典娜引领他,只有讥笑、不屑和冷漠伴随着他。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如此看来,杨家柱才是真正的诗人。

后来又能经常看见杨家柱了。2013年夏天,在龙门河的大坝上看见他,他的背已经完全佝偻了,须发花白。二姐给了他一串葡萄,他问,这个能吃啊?2015年冬天,在龙门冲街上看见他,我们给了他一捧糖果。旁边一个年轻点的疯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嘴里叨咕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20世纪90年代,爱唱戏的刘疯子由于在草堆里烧火取暖,把自己烧死了。如今,杨家柱又因车祸而死。我们的乡村终于一个疯子也没有了。

诗人陈先发说:“我常以为,在恐惧与敬畏中,心灵的成长是最快的,而丢失了鬼神的乡村是不完整的。”而我认为,除鬼神外,疯子也是乡村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丢失了疯子的乡村也是不完整的。

哪里还有完整的乡村呢?在我的老家匡冲,每年为战友小谭送一盏灯的老徐死了,在山坡上种桃花的赤脚医生“张先生”死了,跟一个戏子私奔不成的潇洒光棍黄叔死了,似乎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最终都难逃一死,走得都比别人更急切一点。他们的坟墓还在匡冲的山坡上吹着秋风,在下雨的晚上我所听见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愿意当作是他们来讨曾经的脚步声。

偶尔回家,母亲就会跟我抱怨,说映山红被人挖走了,兰草花被连根拔起,运到城里去了。以前还有人来收蛇、收乌龟,或者打画眉,现在只有麻雀在荒芜的稻田里飞来飞去。

匡冲早已不是昨日的匡冲。我家的屋后山上,有匡氏大大小小的祖坟,然而匡冲没有一个人姓匡。我不知道哪一天,匡冲会再换一茬子人,或者彻底在地球上消失。我们的故事,包括杨家柱的故事,不再被任何一个人记起,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

杨家柱死后,肇事者给他买了几套新衣裳,最终他被运去火化,成了一堆灰烬。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到天庭,我所担心的是,杨家柱坐车去的火葬场,车子没有来回倒几趟,他以后“讨脚步”是不是很麻烦?

听说,杨家柱的几个亲戚找肇事者要了几万块钱赔偿,后来因为分钱起了纠纷,差点打架。

再写杨家柱的故事

这一年的最后几天,我抽空看完公众号文章《他是精神病人,也是乡村精神的高塔》的一千多条留言之后,决定把杨家柱的故事再写一遍。

有的人表达了对杨家柱的悼念,有的人补充了有关杨家柱的细节,有的人,由杨家柱想到了自己回不去的故乡、丧失了的童年……

通过大家提供的素材,经过甄选、思考,重写杨家柱的故事,是为了还原一个真实的杨家柱,还给大家一个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令人感伤的故事,以慰杨家柱的在天之灵。

杨家柱是一个时代的集体回忆。如今,杨家柱死了,一代人仿佛一夜之间老去,回忆一下子断层。

按照龙门河自西向东的流向,杨家柱有时溯流而上,在龙门冲小街徘徊;有时沿着高高的河堤顺流而下,在汪家榜、郝集一带逡巡。五十多年如一日,所以,方圆十几里地,没有不认识他的。

有好几个人留言说,杨家柱是江店小学汪老师的高中同学。按照这个说法,杨家柱的年龄应该在七十三岁左右,倒也应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说法。然而对于这个老同学,汪老师一直讳莫如深,不肯多谈。我觉得汪老师可能有所顾虑,不想对牵涉到杨家柱故事里的人再形成伤害。毕竟,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从我小时候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杨家柱的形象好像一直不曾改变:他永远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披着一个破毯子抑或旧毛巾;脚上,是一双露出脚趾的解放鞋。夏天再热,他是这般装束;下雪天再冷,他也没有添加衣物。

他的头发蓬乱不堪,胡子花白;他走三步回两步,走走停停,不知为何。他的肩上挑着一副箩筐,筐里有掉了瓷的搪瓷缸和用大叶柳树皮捆就的两只胶鞋底子。

他的形象的最大变化,是一年年来,他开始勾着腰向下生长,一开始是驼着背,后来形成了一个直角。而前年在龙门冲看见他,他的头几乎已经抵在膝盖上了。

他也终于不能再挑起箩筐,转而把包袱背在背上,像一只踽踽独行的蜗牛。

杨家柱的包袱并不重,不至于压垮他;压垮他的、使他一夜之间变疯的,是一个女人。

大家几乎一致认为,杨家柱不但识字,而且算是当地的高才生,更有人说,“杨家柱的毛笔字很漂亮,以前很多人家的对联,就是杨家柱写的”。我父亲高小毕业都在大队干了二十年的会计,算得上有名的“知识分子”;那么,杨家柱一个高中生,当然是凤毛麟角。

另外,据说杨家柱年轻时长得很帅。有朋友留言说,你们没有看过老杨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潇洒着呢。

尽管岁月沧桑了他的容颜,但他的棱角仍在,我们可以透过他凌乱的头发里露出的轮廓,多多少少窥见杨家柱曾经的俊朗。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疯了呢?许多人说,杨家柱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了他的女朋友,一个青梅竹马的姓高的女人。他在家乡当了会计,一边干农活,一边等待来年的机会,却不料女朋友移情别恋,他不能接受,投塘自杀,被救后就疯了。

一个网友说,这个女人听说杨家柱变成了疯子,羞愧难当,上吊自尽了。这个说法,不知是真是假。

我们也许为杨家柱感到不值,为一个女人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乃至生命,是愚蠢和可笑的。但他身上的那种对感情的珍视,正是当下这个社会所缺乏的。

杨家柱是陶冲人,家住陶冲口子的山脚下。所谓“家”,不过是几块水泥砖垒就的一间小房子。杨家柱原先住在一间草棚里,四面通风,村里怜悯他,给他盖了这间小屋,还救济了他一床被子。

但杨家柱偏要把被子撕碎。好在水泥砖房子比较结实,否则他也有可能将其捣毁。不过,他很少在“家”里过夜。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也许,世界在杨家柱的眼里是破碎的,破碎的反倒是完整的。

我们小时候怕他,是因为他那邋遢的形象,以为疯子都是要打人的,遇见他也要赶紧躲开;长大后知道了他的不幸遭遇,又觉得他善良,不惹人厌,便很是同情他。有路上给他递烟的;有给他满满一碗饭,加上肥肉和豆腐的;也有买肉包子给他吃的。

杨家柱要饭,但从来不偷东西,和其他地方来要饭的喜欢顺手牵羊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仅仅是要饭,一段时间要过大米,不知作何用途,他毕竟是不生火做饭的;后来也不要了。给他钱,他基本上不收。

给他东西后,他甚至还说一声“谢谢”。有网友说,杨家柱有一次到她家理发,竟然非要给她老公两角钱。这个网友知道杨家柱去世了后,表示要将这两角钱烧给他。

杨家柱在今年秋天,被一辆摩托车撞死。据悉,肇事的地点在江店小学的路口,那里长着茂密的竹林,遮挡了视线。

杨家柱睡在路边。恰巧一个女疯子(笆王店人,湖北英山嫁过来的)从对面冲将过来,摩托车避让不及,没想到撞上了另外一边的杨家柱。

事后,村里妥善地处理了此事。肇事者赔偿了三万元钱和一口棺材,政府出了安葬费,最后由杨家柱未出五服的亲戚主持,给杨家柱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

杨家柱终于穿上了新衣裳,但最终化为灰烬。

杨家柱死了。我们以为他会老死、病死、冻死、饿死,但始终没有想到他用这种死亡方式离开了我们。

不知是该为他悲伤还是觉得他足够幸运:试想,杨家柱垂垂老矣,几乎是无亲无故,如果不是这场车祸,那么百年之后,究竟有没有人为他送终?

杨家柱死了,至少他不用受罪了,尽管他自己也许不觉得受罪。

但我们缘何而唏嘘,有这么多人怀念他呢?那是因为,我们怀念杨家柱,一方面是他命运不幸值得同情、善良淳朴值得颂扬、执着于感情值得敬佩;另一方面,是他代表着乡村仅存的记忆,代表着我们的童年弥足珍贵的一部分。

杨家柱在乡间行走,生在这里最终也葬在这里。他的爱恨情仇,他的欢乐忧伤,都在故乡里发生,都留在故乡的深深的回忆里。

杨家柱没有离开过故乡,始终生活在这里。有人说,远离了故乡的人才拥有故乡,所以杨家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杨家柱比我们更熟悉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知道祠堂院大桥下河水的深浅,也知道匡冲这一年添了几个孩童,走了几个老人。他熟悉每家每户炊烟的味道,见证了一个乡村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反复走过的石子路换成了平坦的水泥路,他经过的凋敝村落,现在是气派洋楼。他感知到人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精神上却有可能越来越空虚。

他觉得现在年不像年了,农村也不太像农村。农村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他看到当年害怕自己的一个个孩子,现在开上了汽车,逢年过节会回来转转,呼啸着从田间地头驶过。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带来了很多,也带走了很多——谨以此文纪念杨家柱,这个冬天,他不再感到寒冷。

祭 谱

丙申年(2016)九月三十,在父亲的再三要求和催促下,我赶回故乡参加了家族的“祭谱”活动。所谓“祭谱”,是指同姓族人对家谱一年一度的祭祀和编修,实质上是族人的一次盛大的家族聚会。

抵达乡里,便看见三三两两的去各自祠堂“祭谱”的人。行经“吴家祠堂”时,正赶上吴家人燃放烟花,场面热闹,一时间烟雾弥漫,几乎要把我们回家的道路淹没。

听说吴家出了当大官的人,还出了几个包工头老板,烟花是他们孝敬祖宗的。隆隆的烟花声在山野里久久回荡,打破了乡村的岑寂。但烟花全部熄灭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两边的水泥路在拓宽,显得凌乱;行人躲在雨伞里,像一个个水土不服的异乡人,连续一个多月的阴雨使他们手中的香烟无精打采。

我们陈家没有出大官,包工头也几乎没有,所以至今祠堂也没有建成,“祭谱”只好轮流在族人家里进行。今年轮到我们房头,地点在匡冲隔壁的一个小山冲,名曰“半冲”,这里至少有一半人姓陈,我家也是50多年前从半冲搬到匡冲的。

赶到半冲时,祭祖的纸钱已经烧过,头也磕过了。缺了这几个重要环节,我的“祭谱”之行仅剩下坐在桌子上吃饭。坐在同一桌的,有几个“宜”字辈,也就是叔辈的老人;还有几个“巨”字辈,也就是同辈的后生。

“宜”字辈的,基本上已经是风烛残年,父亲陈宜思是其中的代表。前些年他因为高小文化、当过会计和生产队长,以及能打一手流利的算盘,被推选为族长。但他现在患有脑溢血后遗症,心肺衰竭,随时有生命危险。他一大早便由母亲送将过来,硬是在这里待了十几个小时,尽管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席间,一位当过民办教师的本家叔叔小心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比如,“一带一路”到底是什么意思?几个有名的大腐败分子,如今都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我也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他。但想到他那至今未婚的年近50岁的儿子,想到他辛苦一辈子也未能转正,我不由得为他感到悲戚。

“巨”字辈的几个年轻人坐在下席,大多摆弄着苹果手机,虽然半冲找不到一丁点儿信号。他们时不时谈起淘宝和房价,与秋末的半冲有点格格不入。

这顿饭,吃的是皖西名席“十大海”。“十大海”是我们这一带红白喜事的必备酒席,也是待客的最高规格。“海”是海碗的意思,海碗是大号的瓷碗,里面装满美味。“十大海”一共有十道菜,每道菜都有严格的顺序和制作要求。香喷喷的菜肴用粗瓷大碗装着,一道道送上,一道吃完,再送下一道。

小时候,我最喜欢吃这种酒席,特别是其中的一道“肉丸子”,俗称圆子,一般由瘦肉、萝卜、豆腐等剁碎,搓成团,炸制而成。上圆子时,全体都要起立,燃放鞭炮,由知客也就是司仪,带领喜东家来“谢席”。知客说的话基本上每次都一样,什么“三桌一起,不成敬意”,什么“薄酒凉菜,多饮一杯”,说完,喜东家都要深深地鞠躬甚至磕头。

今晚上圆子时,期待的鞭炮声并未响起;上的圆子,竟然是从镇上买来的蛋黄派,连塑料袋包装也没有撕去——确实是方便了一些,但这顿酒席,也让我彻底失去了期待。

饭后,秋雨淅沥,半冲漆黑一片。孩子们在房间里追逐打闹,扭作一团,这几个孩子是“奉”字辈的,比我小三辈,应该叫我“太爷爷”的;父亲不想他们扰乱“祭祖”的秩序,大声喝止,但孩子们根本不把这个老祖宗看在眼中,转而在房间的床上乱蹦。

他们的奶奶,也就是我的侄媳妇,跑过来,一手拎住一个孙子的耳朵,把他们提走了。须臾,传来了哭闹声,看来是我的小重孙们挨了打。

此时,几个人正簇拥着一个“德”字辈的老人,听他讲赌钱的事儿。“德”字辈比我大两辈,已经稀少。这位爷爷一辈子以赌为生,活得潇洒,虽说已过八十,但依然小赌怡情。他不停地数钱,看来下午的时候他又从自家子孙手里小赢一把。很多本家非常羡慕他的潇洒,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年轻时赌钱的逸事,像是在听专家讲座。

其实这位爷爷也有过糊涂事。二十年前,他闲得无聊去偷牛,将牛赶到山里绑定,用锯子卸掉了牛头,喷得一身鲜血。被抓后让他那当公务员的儿子好不难堪,让我们“义门陈”颜面扫地。在当年的“祭谱”活动中,他辞去了族长的职务并向列祖列宗作了深刻的检讨。

等所有的人吃过饭后,年度家族大会终于召开。堂上点起一对红烛,燃起香;桌上摆满瓜子、糖果。大家抽烟、谈话、嗑瓜子,好不热闹。现在的族长是我的叔辈,要求大家坐定,安静下来,听他说几句。但他说不到三句话,下面就乱糟糟的,会议进行不下去了,像是小学一年级上课,维持纪律是个头疼的活儿。一个侄儿辈的叫荣福的跑出来对我说:“老陈家开会,从来都是无组织无纪律。”

后来,从合肥赶过来的本家哥哥站起来说了几句,他毕竟有些文化,见过场面,从他的西装革履就可以看出。他请求大家听族长说完话再表态,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族长利用短暂的安静说出了会议的主要内容,即要求大家出点钱修祠堂,无论男女,只要姓陈,都按照每人300元的标准出资。

很快就有人反对,然后又有人反对那个反对的人。大家都喝了点酒,脸红脖子粗,拍了桌子,说了大话,眼看就要动手了。这时候,我的一个40多岁的本家侄子从外面回來,喝得东倒西歪,他卷着大舌头叫道:“开他娘的什么会,搞快些,我们还要看‘坎干子(赌钱)呢!”

于是年度家族大会草草结束,除了一地瓜子壳,啥也没有留下。荣福说:“小老头(叔叔),听说你是作家,你可不能把这些东西记上了,家丑不可外扬。”

我说,没有什么“家丑”,估计家家都一样。

最后一项活动是交钱,交的钱叫“丁钱”,即家里的男丁(现在“女丁”也计入了),每人要交30元,作为清明节扫墓和修谱、祭谱的资金。我去交钱时,发现要交5个人的,哪来的5人呢?我家只有父亲、哥哥、我、侄儿4个丁啊,一问,原来是父亲为我名下挂了一个“红丁”。

“红丁”是以前的时候,族人求子心切,将这种心愿表露给祖宗,将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提前在家谱上登记。听说父亲已经将我的“红丁”挂了几年了。

我问父亲,我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老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问母亲,母亲说,不记得是叫“大红枣”,还是叫“曹操”。这两个名字很让我费解。大姐在一旁逗笑说,儿子真是花钱祖宗,这个儿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但已经开始为他花钱了。

离开半冲时,本家的哥哥巨明、嫂子四英冒雨把我们送到了停车的地方。巨明年轻时杀猪,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聋子。他的大儿子因为一只眼睛被栗子壳刺伤而耽误了婚姻,40多岁了还打着光棍,今晚在席间端盘子。四英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在合肥上班,快要结婚了,因为老家房子太破,他们不打算在半冲办喜宴。

上车时,我依稀听见了我的族人们“坎干子”的声音。我听见了两枚硬币的转动声以及铁皮盖子扣住它们的声音。在老少咸宜的赌桌上,“义门陈”终于实现了无长无少、其乐融融的和谐。

回到匡冲的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隔壁吕家也轮到祭祀,只不过吕家是小姓,赌钱的人已经散去,只留下稀疏的灯光和几个洗碗的妇女。

父亲说,明年祭谱在江店那边,你到时候记得去。我说,好。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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