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头
2022-04-29刘万祥
刘万祥
葫芦头走了,葫芦头是鸡叫第三遍的时候走的。他本来眼睛是闭着的,突然间睁大了眼睛,看了屋内周围一圈,最后盯着床边的小葫芦头,他的嘴巴蠕动着,想说什么,小葫芦头把耳朵贴到了葫芦头的嘴边,断断续续的,小葫芦头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葫芦头抓着小葫芦头的手,开始还有些力气,慢慢地,他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爸——”是小葫芦头的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喊向村庄的左邻右舍们传递了这个信息。于是家家户户的男人们先来了,他们礼节性地安慰着小葫芦头:人活百岁都有这么一回事,走了的人啊就享福了。然后是一起动手为葫芦头穿好寿衣,把葫芦头工工整整地停在老房子的空地上。天麻麻亮,女人们都来了,她们帮忙做饭,人死了,是要待客办事的。整个村子人来人往,大家都忙活起来了。
葫芦头是个外号,他大半辈子蔫了吧唧,整天寡言少语,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像一个闷葫芦。
小葫芦头也是一个外号,长时间以来,他在葫芦头跟前看不到一个笑脸,听不到一句温暖的话,他害怕葫芦头,长此以往,也就谨小慎微的,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大胆做事。
葫芦头年轻的时候不闷,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说笑,他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乐得屁颠屁颠。葫芦头的媳妇漂亮着呢,要身条有身条,要脸盘有脸盘。走起路来,两个长长的辫子有节奏地敲打着屁股。
好多年过去了,地里的庄稼是种上了出苗,出苗了长高,成熟了收割。可是媳妇这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葫芦头有点蔫了。这么多年,葫芦头是求过神,问过卦,算过命,许过愿,附近有个姥爷岭,姥爷岭上有个“送子娘娘”,传说灵验得很,葫芦头每年都去烧香,可就是不灵验。葫芦头虽然也是看过医,吃过药,打过针,有个老中医,江湖上传言说医术高超,可是草药吃了几麻袋,办法都想尽了,媳妇的肚子还是一马平川,没有半点儿隆起的迹象。
葫芦头是三代单传,几代人的愿望就是人丁兴旺,可是到了葫芦头这里,就是不争气。每年过年的时候去给老祖宗上坟,葫芦头总是自惭形秽,他忏悔着自己的不争气、自己的不作为,他觉得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有一天,葫芦头的媳妇突然嚷嚷着要吃酸东西,葫芦头的精神为之一振,葫芦头不蔫了,看着媳妇的肚子像越吹越大的气球一样,葫芦头走路都是打着口哨的。
葫芦头就像养大熊猫一样关爱着媳妇,一点儿活都不允许媳妇干,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媳妇享受着皇太后般的待遇。
媳妇生了,葫芦头端着一个煤油灯去看媳妇生的是儿是女,微弱的灯光下,葫芦头看清楚了,有个小鸡鸡,是个男孩,他一高兴,手一哆嗦,煤油灯都掉到地上了。
这个男孩就是小葫芦头,小葫芦头小的时候,可不蔫。爬树掏鸟蛋,上房揭瓦,打架,特别调皮,葫芦头说过,男孩子就要调皮些,这样长大后才有出息。
葫芦头深爱着小葫芦头,含到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老年得子,他兴奋不已,竭尽全力地呵护着小葫芦头。
儿子是越长越大,随着小葫芦头渐渐地长大,左邻右舍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大家一致认为这小葫芦头就是大队马主任的儿子,容貌像马主任,说话像马主任,走路像马主任,就是他的一笑,也是像马主任,这小葫芦头是完全剥了马主任的皮,他们两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闲话很快传到了葫芦头的耳朵里,葫芦头惊慌地张大嘴巴,好半天合不拢,他拿出镜子照看着自己,又看看小葫芦头,再想想老马,他完全明白了,不禁老泪纵横,想不到,他辛辛苦苦生养的是别人的儿子,他无微不至地呵护的是别人的儿子,他任劳任怨供养的是别人的儿子。葫芦头突然感到心灵大厦的支柱顷刻倒塌了,一切美好都已经不复存在,莫大的耻辱啊,他彻底地蔫了。
葫芦头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看见媳妇,更不想看见小葫芦头。他想抽烟,他想喝酒,他整天闷闷不乐,拉着丈二长的脸,两个眼睛通红的,模样非常地吓人。
小葫芦头上学需要学费,怯怯地站在葫芦头面前:爸,我上学要学费。滚!葫芦头大声咆哮道:找别人要去!葫芦头本来是想说找马主任要去,话临出口还是换成了别人,小葫芦头哭着走了。
葫芦头的媳妇病危,她哭着央求葫芦头:我要走了,我把儿子交给你了,你以后对儿子好一点儿,不管怎样,他喊了你多少年的爸。葫芦头不说话,他迈不过去这道坎。媳妇又说:你们家几代单传,我不能眼看着到你这里断子绝孙,你带着我南里北里地看病,医生说过,是你有病。葫芦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个晴天霹雳,把葫芦头打得是晕头转向。
媳妇走了,葫芦头是哭着掩埋了媳妇。多少年来,葫芦头一直不待见媳妇,多少年来,葫芦头一直活得不高兴,现在想来,他觉得还是亏欠媳妇的太多太多。
葫芦头想起了媳妇说过的话,他决定去看看大夫,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媳妇说的是真的,他是不育的人,而且是不治的。葫芦头来到了媳妇的坟前,一个老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媳妇,我错怪你了,我对不起你!
有一天,葫芦头去赶集,乘坐的农用车翻车了,他的腿骨折了,流了好多的血、小葫芦头火急火燎地把葫芦头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很危险,需要输血,但是医院里没有存血,还要从外面想办法调回血液,要等。小葫芦头更急了,时间就是生命啊。他去找大夫,他要大夫抽他的血,他要用他的血去挽救葫芦头的生命。化验血型,正好,小葫芦头的血液流进了葫芦头的血管,葫芦头得救了。
葫芦头一直纠结着,这个儿子他要认,这就是他的儿子,儿子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别人的血液,而且,我自己的血管里面也流淌着儿子的血液。
葫芦头老了,葫芦头病了,他卧床不起了,小葫芦头精心地伺候着,端茶端饭,接屎接尿,擦洗身体,他细致入微地照料着父亲。葫芦头看着忙前忙后的小葫芦头,突然间觉得有很多话想和小葫芦头说。
葫芦头走了,他想说什么,模模糊糊的声音,小葫芦头没有听清楚。
有一天,小葫芦头在整理葫芦头遗物的时候,突然发现床头的柜子里,有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他慢慢地打开包裹,里面是好多成捆的人民币,还有一封信,信是写给小葫芦头的:
儿子,请原谅爸爸对你的不好,咱们家几代单传,这以后传宗接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是我和你妈多年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万元钱,留给你以后过日子用。
小葫芦头哭了,泪如泉涌,开始是嘤嘤小泣,后来是号啕大哭。
大山的褶皱处,有两座坟茔,一个是葫芦头新坟,一个是妈妈的旧坟、小葫芦头毕恭毕敬地跪在坟前,他准备了很多祭品,有爸喜欢喝的酒,有妈喜欢吃的食品……风起,纸钱的灰烬在空中旋转着,最后,随风越飘越远。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