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下
2022-04-29华杉
华杉
华玥一直认为自己的相思是从五岁那年,在外婆家的苦楝树下开始的。
外婆家的院子很深,穿过那道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皂角树,然后是两棵枣树和一棵石榴树,这两棵枣树中大的一棵结的枣子是很甜的,这是华玥每年都盼望着枣子快点成熟的原因。在那棵小枣树的旁边生长着一棵碗口粗的树,这树每到春天时就会开出一簇簇白中带紫的小花,摇曳枝头随风舞,散发着清淡而悠长的香味,秋天到来的时候树上结出淡黄色的果子,这果子总会引得华玥和子良仰起头来观望,忍不住时,会央求外婆道,外婆,外婆,给我们摘一个尝尝么,可能很甜呢!外婆还是那样慈祥地笑着说,傻孩子,这棵树叫苦楝树,这果子叫苦楝枣,是不能吃的,很苦,还有毒呢!
两个孩子将信将疑地看着外婆笑眯眯的眼睛,然后再看看这棵高大的苦楝树,心里还是盼望着有一天能尝一尝这黄澄澄的果子。这个愿望直至有一天,子良爬上了这棵大树,摘下了一捧黄澄澄的果子为止。华玥初尝苦楝枣后,知道外婆的话是没有骗人的,这苦楝枣看起来色泽十分美丽,但吃到嘴里真的是又苦又涩,苦涩的滋味直灌咽喉,直到那滋味变成吐不出咽不下去的眼泪为止。
华玥原本不姓华,后来才改跟母亲姓的华。至于为什么要改,说来有点可笑。据说华玥四岁的一天夜里,透过外婆家院子里的那棵苦楝树,看到了天上的月亮,因为那晚的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明亮,让刚满四岁的华玥惊喜若狂,一个劲地吵闹着让父亲摘下月亮,扎在自己的小辫子上,说是自己有了这月亮,就不再害怕黑夜了。看着小华玥的样子,父亲心里一动,对着母亲说,这孩子长大后该是个心里充满幻想的孩子,干脆给她改名叫月吧,随你姓华。就这样华玥就跟着母亲姓了华,并将月改成了玥。
子良也姓华,和华玥同岁,只是生日比华玥大几个月,他们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妹,因为年纪差不多,上学也就自然成了同学。
华玥和子良自小就生活在一个塆子里,这个塆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共也就五十来户人家。塆子里华姓人家占多数,也不知在哪朝哪代这个华姓的塆子里,迁来了十多户外姓人家,给这个塆子带来了新的生机。华玥和子良家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两户人家。因为两家大人交好,所以两个孩子也就自然很亲近,上学时会一起相伴同去,放学时一起回来在一起写作业和做游戏,有的游戏成了华玥成年时离开家乡后的永久记忆。
据老人们讲,他们的祖上并不是这里的,而是元末明初从江西瓦屑坝迁移来的。华家在最初迁移时原本是弟兄十人一起迁移出来的,有四个兄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出门后失去音信了,这事虽然过去了几百年,但一直是华姓家族嘴里的遗憾和心里的痛。剩余的六个兄弟从瓦屑坝迁移过来后,落在了乌林县回龙山,他们选中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用勤劳的双手修建起了一间间的土砖茅屋,开枝散叶,世世代代地生活下来。数百年来,华姓家族寄居的地方,便有了一个很大众化的塆名——华家大塆。
华玥的外婆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中等个子,身材很消瘦,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外婆这个笑的样子在华玥后来的岁月里就成了永远的定格。外婆在华玥的记忆里是慈祥而苍老的,嘴里的牙齿大多数已经脱落了,少有的几个也快要离开了牙床。因为牙齿不全,外婆的嘴巴显得有点瘪,每次笑的时候她会嘬一下嘴,那样子可爱极了。华玥只要一看到外婆的笑,心里就会感觉暖烘烘的,心里像是有春风吹过一般。
这晚的月是那样的明亮,在明媚的月光下,外婆一手搂着华玥,一手搂着子良,嘴里轻轻地哼着古老的歌谣:月婆婆,亮光光,我在月下洗衣裳……
外婆,给我们打个谜吧!谜,其实就是猜谜语时带着韵脚的吟唱。外婆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用浓重的鄂东方言说道:红娘娘,住高楼,刮刮风,点点头。猜猜这是什么东西?华玥和子良很快就猜出来了,一前一后说是枣。外婆欣喜地笑着说,真是两个聪明的孩子!眼睛里的慈爱就更加浓厚起来。
子良虽然很聪明,但也是个贪玩的孩子,放学以后爬树,掏鸟窝,还会和别的孩子打架什么的,他的母亲为他惹是生非很伤脑筋,但是父亲却总是哈哈一笑道,没事的,细伢大了不得了!子良虽然很调皮,平时也不见怎么用功学习,但每次考试时他的成绩都名列前茅,这也是他的父母最得意的地方,也成了华玥在后来的岁月里,想起来时嘴角边会留有微笑的理由之一。
转眼间,华玥和子良就要小学毕业了。这天放学后,两个孩子没有像平时一样马上回家,而是在子良的带领下,顺着塆子旁边的那条小路上对面山去了,他们边玩边走,一直走到山坡下很远的地方。他们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只见一条小溪在花草的掩蔽下缓缓流着,那水清澈得能看见小鱼在游动,他们快乐地脱去了鞋袜,跳进水里去捉小鱼,尽情地扑打着水面。
这天是华玥离开母亲视线最远的一天,她快乐地笑着。子良看着华玥笑自己也笑了。突然,华玥惊奇地发现子良的眼眸竟然是蓝色的,她大声说,子良,你的眼珠子怎么是蓝色的呢?而且是透明的啊!子良说,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
天很快就要黑了,远处四周已经开始变黑了,还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叫声。华玥怕了,带着哭腔说,我们回家吧子良!子良说,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回家,你不要怕啊!说着,子良拿起华玥脱在小溪边的鞋子给华玥穿上,子良转过身来,看着华玥的眼睛突然变得异常的温柔,他弯下腰拉起华玥的手,然后两人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小溪边。
就这样他们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在那棵苦楝树下,一边听着外婆的故事,一边数着苦楝树枣发黄的次数,慢慢地长大了,直到他们十四岁时的那个冬天,子良家里来了一对哭得稀里哗啦的新疆模样的夫妻后,这一切就发生了变化。
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尤其是快到年关的那几天,冷得越发厉害起来,一连几天都是飘着雪花,这天到了中午雪花终于下成了鹅毛大雪。母亲看着漫天的大雪说,下吧!下吧!这样子良就能晚走几天,也许还能在这里过年了。华玥的心里是混沌的,因为这几天家里都在谈论着一件大事,子良的親生父母来了,要将他带回一个很远的地方。子良现在的父亲,其实是他的养父,华玥叫他表舅。
表舅年轻时在大西北当兵,退伍回乡那年,在火车站捡到一个弃婴并抱回了家,这孩子就是子良。表舅早就哭成泪人了,他舍不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更舍不得他去那个冰天雪地的大西北。雪尽管下着,但子良还是跟着他的亲生父母走了。华玥看着子良眼泪汪汪一步一回头地走着,手里攥着那个被她捏得很硬的雪团,跟在她母亲的身后慢慢地回了家。夜里,华玥听到母亲流着泪对外婆说,子良这孩子回去了会好吗?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啊!外婆说,没事的,再多也都是自己的孩子,放心吧!做娘的是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不好的。
多年以后,从大西北传来消息,子良不再读书了,他开始了在茫茫的大西北牧羊的生活。据说,他母亲不喜欢这个有点儿野性的孩子,而子良自己也放纵地离开了学校,手举羊鞭,白天大声地唱着牧歌;夜晚,头枕草原仰望着满天的繁星,然后,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