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的小说
2022-04-29王溱
作者简介:
王溱,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小说选刊》《作品》《安徽文学》《广州文艺》《香港文学》《小说月刊》《中国文化报》等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第一缕光》,短篇小说集《触摸尘埃》《超乎想象》等。
三浦
三浦是写小说的,带点颜色的那种,能让女孩子藏在被窝里偷偷看的、卖得不差但拿不到多少钱的那种。封面上赫然印着作者的大名:三浦!
三浦是真名,不是笔名。他出生那阵子正是农忙。他爹被金黄的麦浪卷到半空脚不得空着地,被催急了就说干脆叫三浦吧,三浦村的娃,叫三浦正好。她娘也觉得挺好,这等于把村里唯一的商标给抢注了,占了大便宜。刚开始写作时三浦也想学人家起个笔名,起了好几个,都不如三浦有意思。你想啊,一个穷得连花都不愿意开的地方居然有这么文艺的村名,是天意!三浦注定必须是三浦。
此刻的三浦冷不丁号叫一声,踢开厕所门就往自己房间跑,把千枫雨和老欧都吓了一跳。老欧捡起吓掉了的肉包子又塞回嘴里,含含糊糊骂道:跟这种人合租,早晚得心脏病!
就在刚才,三浦在专心致志完成每日大事时,一团灵感冷不丁就随着屎迸了出来。灵感的主角是个清纯得不掺一丝杂质的女孩,叫小洁,籍贯嘛,当然是跟三浦同一个地方的。这样的女孩子,在三浦村是找不到原型的,三浦村的女人都大喇叭嗓子,灰头垢面的。当然这不能怪她们,村子常年风沙大,软声细语说的话没分量,离了嘴就会随风沙吹走。要是哪天看见她们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八成就是要嫁人了,要不就是要外出打工了。
小洁当然不能是这样的女孩,但生于斯,注定也要在这两个出路中二选一。幸好那团灵感还一片混沌,在细节上,三浦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权衡之下三浦选了后者——这样的女孩,哪能草草就嫁了人。到哪儿打工呢?自然是三浦在的这个城市了。写小说是需要经历来铺垫的,别的城市三浦可写不来。除此以外就是三浦的私心了,这样的女孩子,当然是离自己越近越好。
按照那团灵感的安排,女主角没读过什么书,到城里给人当保姆。三浦不舍得小洁去当保姆,可也想不出这样一个女孩可以做什么,犹豫到最后三浦还是一咬牙让她当保姆去了,好歹是正经职业。三浦对自己说,我可是个有节操的写作者,得尊重社会规律。
才敲了几百字,外头就传来一声怒吼:操!谁拉了屎不冲马桶!
三浦嘀咕一声吵死了,塞上耳机继续写。
又过了一会儿,千枫雨踢门进来了,一把拽下三浦的耳机说,你小子聋啦?到底走不走?
去哪儿?
上对面步行街抽烟看美眉去啊。
三浦把耳机扯回来说,不去,没看我正写着吗?
千枫雨惊讶地瞪大眼睛,转性啦?大白天的,你不都晚上才写吗?
三浦认真地说,这篇跟我之前写的可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纯文学,得光明正大地写。
千枫雨笑弯了腰,哈哈哈,纯文学!我还以为你只会写小黄文呢,哈哈哈哈!
三浦一拳挥过去,什么小黄文,那叫言情小说!
千枫雨熟练地躲开,绕到三浦那个笨重的电脑屏幕前看了几句,连连咂舌头,啧啧啧,清纯小保姆啊,接下来是不是写她跟男主人大战三百回合?
滚!三浦抬脚要踹,千枫雨已经泥鳅一样溜出门去。老欧一直倚在门口看着,嘴里肉包子居然还没吃完。三浦狠狠地甩上门,神经病!都没钱吃饭了还看什么美眉!转头又喃喃自语:当我傻呀?老子就不会给小洁安排个没男主人的人家?
小洁
小洁进城那天的感觉很奇妙,像是从一口很深很深的井里往外爬,被亮晃晃的圆形大饼牵引着,爬呀爬呀,浑身要散了架。爬着爬着,口就渴了,再看那个井口就不再觉得像块饼了,而是一个发光的桃子,一咬满口汁。那一刻小洁对城里的憧憬无比具体,你渴望什么,城里就是什么。直到出井口那一瞬间,小洁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太贫乏,那圆形的亮光忽然变大了,变得有天那么大,天底下全是小洁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汽车跟玩具似的,啥颜色都有,排成长长的一队,在架空的马路上绕来绕去;楼密密麻麻,有的高得都插进云里了,小洁使劲儿抬头看,眼睛却睁不开了,楼的外边明晃晃全是镜子,看一阵就败下阵来。小洁心想,难怪都想进城呢,路上再累个一百倍也值得啊。
小洁出了“井”,没有在外边待太久,又进了“屋”。屋是一栋小别墅,在市郊最有名的高档别墅区。同在这个别墅区里当保姆的亲戚兰姨介绍她来的。兰姨指着高高的裸石砌成的围墙说,看到没,外头多少人眼巴巴想爬进这围墙呢,要不是我面子大给你担保,哪个不知根知底的进得来?小洁感激地捣蒜一样点头,对对,我一定好好干!好好干!
小洁做的这户人家,男主人常年外出,只有个年轻的文太太带着五岁的女孩儿可可,还有个老太太,是可可的姥姥。别墅上下两层,一楼中间是客厅,左侧是厨房餐厅,右侧被设成了佛堂,老太太一天两趟在佛堂打坐念经;佛堂旁边还有个小房间,只放得下一张铁架子床和一个衣柜,安排给了小洁。二楼是卧室和书房,文太太不外出的时候,时常就在书房里看书画画,偶尔望一眼在隔壁房间玩芭比娃娃的可可。小洁习惯了三浦村的大嗓门传统,在厨房吆喝一声“吃饭啰”,文太太在二楼都能震掉画笔。直到坐上了餐桌,老太太还一直抚着胸口摇头说,小洁呀,你这一嗓子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们家可不兴这么大声的。几句话说得小洁惊恐忐忑,吃饭都不敢嚼出声来。下次再叫吃饭的时候,小洁就挨个房间去叫,压了嗓子叫,这样一来,整座房子就像摁下了静音键,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闲下来的时候,小洁就往窗外看,可窗外也听不到多少声响。一眼望去不是花,就是草,或者树,都是小洁没见过的品种。也有人工弄的泉水咕咕往外冒,旁边是一个小桥,大石头搭出来的,跟乡下人自己垒的石头桥一样简单,不知为啥,就是好看。小洁越看越迷糊,你说这城里人咋不住在城里呢?幸好这别墅在半山腰,地势高,住一楼也能远远望见市中心的高楼、高塔。立交桥啥的就看不见了,喧嚣的车声人声自然也听不见了。小洁寻思着,大概有钱人就喜欢这样吧,在那边热热闹闹地挣钱,然后到这边安安静静地享受。
渐渐地小洁也就不觉得憋得慌了,不就是当个哑巴吗,有什么难的!小洁只管把话压着,等出去买菜或者带可可到外头玩的时候再说。
同在这个小区当保姆的阿花每次见小洁带可可出来玩儿,总是羡慕不已。你真福气哟!瞧这女娃儿多好带!不像我带的那小子,皮得很,少看一会儿都能上房揭瓦。
确实,这可可就跟她妈妈她姥姥一样,文文静静,被塑造得很是乖巧优雅:套着公主裙,戴着亮晶晶的发箍,说话跟蚊子叫似的,连喝汤都不带吧唧嘴的,带她滑滑梯,她就安安静静地滑了一遍又一遍,不哭不闹。小洁忍不住就要对着其他保姆夸:这一家子呀,素质高,都是好人!
小洁说的“好人”,特指老太太。除了那次怪小洁声音大,老太太对小洁一直是很好的,家里吃什么喝什么都有小洁一份。自打小洁憋住了声音说话后,老太太更是夸她有些小家碧玉的味道了,语气里尽是抑制不住的喜爱。
那天老太太把小洁叫到自己房里,把退下来的旧手机给小洁用,还教她紧急时候怎么报警,怎么叫救护车,怎么打电话给管理处,等等。见小洁很聪慧一学就会,又叮嘱她有空要多读书,反正家里书房有的是书。老太太语重心长地对小洁说,你这么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当保姆吧?你得学习,得进步,等你进步了好工作自然就来了。小洁读过初中,字能认得,但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什么进步之类的话,这个词是新鲜的,温暖的,小洁从这个词里咀嚼出了城里人的人情味。小洁很认真地对自己说,对,我要进步。
这么一想小洁真的就去书房找书看了,满满四面书架,码得整整齐齐全是书。其中一个架子上全是什么证券啊金融之类的,一看就不是她们娘仨会看的书,想必是可可爸爸的。
小洁在这家做了个把月,还没见过可可爸爸呢。这家的男主人就像是不存在似的,除了那个书架上的书,家里就没哪个角落有男人的气息。到了周六上午,家里才迎来第一位男士——一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可可的外教老师。小洁紧紧记着老太太要她“进步”的话,外国人带着可可一句句读那些大本的花花绿绿的书的时候,小洁就找各种借口往前凑,倒个茶,或者擦擦桌子,在心里偷偷跟着念。没多久小洁可真就进步了,那个外国人比画着跟她说要咖啡不要茶的时候,她还真的就听懂了。
苏珊
东边城郊的的确确有个高档别墅区,三浦有次坐车经过时看到的,外墙是裸石砌的,不上水泥不刷灰,当时三浦还奇怪呢,有钱人的小区就这么不讲究?结果被坐在旁边的老欧狠狠嘲笑了一番,说这叫返璞归真,叫格调,晓得不?三浦不服气,你怎么知道?老欧缓缓吐了口烟说,当年一个老总的千金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老子什么没见过?三浦就不吭声了。老欧跟那个老总家千金的事,他听过好几回了,千枫雨一喝醉就搂着三浦肩膀说,咱欧哥是英雄!英雄!当时好几个打他一个啊!鼻梁都打歪了,咱欧哥也没松口,爱就是爱,怕他个球!
既然是英雄说的,三浦信了,也把这个返璞归真的裸围墙写进小说里了。可这围墙里头是啥光景就写不出来了,三浦没进去过呀。
正好老欧有个哥们儿负责这一片区的快递,听说三浦想进去小区看看,乐了,说那你替我送快递吧,兄弟我正好抽根烟打个盹。三浦就穿上那哥们儿的制服,踩上哥们儿的电动小三轮大摇大摆进去了。
一路都是三浦没见过的花草,叶子都挺大,像电影里的热带雨林,还有人工的泉眼汩汩冒着水。三浦边看边想,也没啥特别的嘛,连个光屁股雕像都没有,这有钱人品位也不过如此嘛。后来三浦就看到那个几块石头堆砌成的小桥了,三浦并不觉得跟乡下的石头桥有什么两样,但为了显示出小洁是个有审美能力的人,三浦愣是把这座桥写得像从西方油画里照搬出来的。三浦还想在花园再多逛一会儿,无奈有个巡逻的保安老是在这一带走来走去,不时狐疑地瞅他两眼。三浦只好假装翻找包裹,挨个拿起来看上边的地址。
这小区虽大,楼号却写得特别小,有些还藏在植物后边,没点眼力真不行,幸好三浦打小在那种风沙里长大的,眼睛早练就出自动消障功能了。兜了几圈后,三浦三轮车上的包裹就没剩几个了。刚开始三浦还怕有人问怎么换了人来送,后来证实多虑了,哪家都是签了字接了包裹就砰一声关上门,谁在意递包裹过来的是人是狗。就这短短几秒的接触,三浦的脑子已经记下了不少面孔的特征,下次再写有钱人的时候,随便抽一个照着写就不会出岔子。就在这时,三浦遇见了那天他见到的最美丽的一张面孔。
美丽的面孔出自一栋叫腾云阁的独栋别墅,说她是腾云驾雾的仙女也不为过,三浦只看一眼就已经在心里默默构思好如何描写这个女的外貌了:皮肤比景甜还白,眼睛弯弯的像赵雅芝,嘴巴弧度像范冰冰,鼻子直直的像张馨予。三浦没读过什么诗书,能用明星来比喻已经是一大进步。在他以往的小说里,女人清一色没有五官,只有臀围和胸围。最后三浦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可惜了,胸不像柳岩。
女人签了字,看着三浦车上的包裹却有点为难。这包裹有大半个人高呢,三浦抱起来掂一掂,还挺沉的。
三浦说,要不,我给你送进去吧。
那女的一听笑了,连说了两声谢谢。
三浦感觉那笑是发自内心的,更觉得她像赵雅芝了,算不上绝色,但绝对是气质佳人。
客厅很大,铺的是光滑的大理石地磚,水晶吊灯,电视背景墙上有个小天使浮雕,真皮沙发上披着狐毛毯子,旁边还有个假壁炉。三浦在杂志上看过,说这是欧式装修风格,便卖弄道:你家真漂亮呀,我也喜欢欧式风格。
那女的只嗯了一声,叫三浦把东西放到沙发旁的空地。
三浦摸着包裹上蚯蚓一样的外文字母,猜测说,这是乐器吧?
女的说,对,大提琴。
你会拉大提琴?
女的又嗯了一声。
三浦问,要不要帮你拆开?
女的说,不用不用,一会儿阿姨买菜回来,我叫她拆就行了。
这样的对话让三浦失望,不留半点继续下去的可能。女人说完后,双手在胸前交叉,定定看着三浦。三浦懂了,这是在问怎么还不走?
跟这么美的女人单独在这么美的别墅里,不打雷不下雨不地震就算了,居然也不停电不爆水管啥的,太他妈没天理了!三浦失望地正转身要走,忽然从楼上冲下来一条雪白的狗,直接就要扑到三浦身上,三浦吓得跌坐在沙发扶手上,把扶手上垒的一叠书挤翻在地。
Coco,停下!女人赶紧喝住狗。那狗顺势就跪坐在她脚边,伸出长长的舌头扑哧扑哧地讨好女人。
没事没事,三浦惊魂未定地挣扎起来,心里暗骂,都说哈士奇是二货,果不其然!
三浦蹲下去捡那些书,越看越觉得眼熟,咦,这不是自己的小说吗?三浦拿起一本傻笑,呵,我的书。
女的不悦地一把抢回去,什么你的书?
三浦赶紧解释道,我是说,我写的书。你看这儿,写着我名字呢,三浦。
女的看了看封面,还真是。又说,我还真没留意过谁写的。
三浦在心里说,正常,这种书谁在意谁写的。
三浦,三浦,女人念了两遍后忽然问,你真是三浦?
真的!三浦伸手从兜里掏出身份证,你看,我真是三浦。
女人疑惑地伸手去接,你不是快递公司的吗?
三浦说,我替哥们儿顶班的。
那女的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竟兴奋起来,你真是作家呀?太棒了!太棒了!终于见着活的了。对了,我叫苏珊。
三浦说,好名字,我有一本书的主角也叫苏珊。
是吗?我没看过呢。苏珊问,讲什么的?
三浦有些尴尬,那种书还能讲什么,三分之二篇幅在床上。不过三浦还是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原本很简单的故事情节,没想到苏珊竟听得很认真,很入迷,眼神就跟书封面上的女人一样迷离。讲着讲着,三浦就得意忘形了,用词也越来越大胆,直到三浦意识到自己连上不得台面的词都说出来的时候,赶紧闭了嘴。苏珊还是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看得三浦很不自在了,支支吾吾道,大概,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了。
苏珊说,你这么能写,一定看过不少书吧?
三浦说,从小我就爱看书。
苏珊说,是嘛是嘛,我也爱看的,琼瑶的,还有《知音》《人之初》,感觉都没你写得好。
三浦脸红了,说过奖了,要没什么事,那,那我就回去了。
苏珊拦住他说等等,我们算是朋友了吧?留个电话吧?
就这样,三浦把苏珊写给他的电话号码紧紧攥在左手里,左手高高举起像举着旗帜一样,单手扶着三轮蹬出了小区,一路蹬回到哥们儿的快递站。那哥们儿见了一阵愕然,真有你的,电动不开用脚踩!
文太太
文太太的模样,就是照着苏珊写的。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女主人就应该是漂亮的。
文太太家的客厅,也是按苏珊家写的,三浦甚至还写道,漂亮的文太太也跟苏珊一样喜欢乐器,大提琴,但就是不拉,摆着看。
星期天,小洁陪着老太太带着可可去教堂做礼拜,原本做完礼拜还要去参加个读经会的,后来老太太发现老花眼镜忘带了就提前回了。进了小区,可可嚷着要吃冰激凌,老太太就叫小洁先回去,自己带着可可上便利店去买。
小洁回到别墅,刚开了门就听见客厅有动静,探头一看,可不得了,有个裸着上半身的外国人正把文太太压倒在沙发上,文太太衣衫不整,像是在挣扎。小洁吓坏了,尖叫了一声跑出门去,想喊人又不知喊谁,忽然想起老太太给的手机,立刻掏出来拨通了110,扯开大嗓门说强奸啊!有人强奸妇女!你们快来抓人呀!挂了电话后小洁想也没想,随手操起门口的扫帚就往里冲。那男的已经提好裤子在系皮带,见这阵势跳起来,狼狈地左一下右一下躲着扫帚。这下小洁看清楚了,这不是教可可的那个外教吗?那外教趁小洁不备,拎起挂在沙发扶手上的T恤衫落荒而逃,边走还边叽里呱啦说了一串什么。
小洁见追不上了,就扔了扫帚进屋去帮文太太整理衣裙,说太太你别怕,警察很快就来了,一定能抓住那个欺负你的王八蛋的,文太太真是被吓到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谁要你报警的?这时老太太带着可可回来了,气喘吁吁,显然小跑了几步进来的。
老太太问,怎,怎么回事?大老远就听见这边吵吵嚷嚷。
小洁说,刚才那个外国人,就是教可可读英语的那个,想要强奸太太,被我赶跑了。
老太太听到强奸二字,吓一跳,下意识把手指放到嘴边,嘘!扭头对可可说,乖,你回房间吃冰激凌去,大人有些事要忙。可可应了一声,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拎起裙角公主般优雅上了楼。
老太太瞥了一眼已经整理好衣裙的文太太,见她盯着地板没打算要开口的样子,就问小洁,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小洁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正说着,警察和物业的人来了,其中一个问,是你们报警说有人强奸吗?
小洁刚要说话,老太太一把拉住她低声说,我来说,你别说话。
老太太告诉警察,是她女儿报的警,她们一家出去做礼拜回来看到屋里有人企图强奸保姆小洁,就赶紧报了警,那人看到有人来了就跑了。
小洁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看着老太太,老太太用乞求的眼光给她使眼色。小洁不明所以,脑袋开始嗡嗡响。警察问小洁是不是这样的时候,小洁茫然地点了点头。
警察就问文太太,那人长什么样?
文太太看了一眼小洁,支支吾吾说,一米七几吧,瘦瘦的,长脸,卷发。警察就吩咐保安赶紧封锁小区各个出口,不让这样的人出去。
等警察走后,老太太拍拍小洁的肩膀说,小洁啊,委屈你了。
小洁还是蒙,惴惴地问老太太,怎么是我呢?你怎么说是我呢?
老太太见文太太上楼去了,叹了口气,伸手帮小洁捋了捋蹭乱的头发说,小洁啊,你不知道,我那个女婿是个多疑的人,就算知道坏人没得逞,他心里也会有疙瘩的,这一有疙瘩,他们夫妻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你也不想他们这样,对吧?再说,还有可可在呢,你也不想她知道自己妈妈被欺负了吧?她还那么小,心里留下阴影可怎么办?
见小洁抿着嘴唇不说话,老太太又说,小洁,你是个好姑娘,你放心,你帮了我们,我们一家人都会记得,不会亏待了你的。
苏珊的男人
那个“一米七几,瘦瘦的,长脸,卷发”的莫须有的“坏人”,三浦是照着自己的样貌写的。见了苏珊之后,三浦时时刻刻都在酝酿着如何当一回“坏人”。反正“坏人”逃脱无恙,文太太也安然无事,就是有点委屈了小洁。三浦想好了,之后好好写补偿补偿小姐,哦不对,是小洁。
第一次约会是苏珊先打电话给三浦的,约他过去一起喝酒。说是朋友刚送来的,法国酒庄珍藏八年的葡萄酒,问三浦要不要过来尝尝?反正她一个人喝也没意思。
这样的邀请,正常男人怎么可能拒绝呢?三浦不仅是正常男人,还是个好面子的正常男人,故意把手机摁了扬声,大声说,啊?法国酒庄的?可以啊,什么时间?哦,都行啊,那我晚上过去吧,晚上更有喝酒的气氛。给我门卡?不好吧,你那里可是高档别墅区。好,好,那晚上见。
摁掉电话,正如三浦所愿,千枫雨和老欧一前一后撲过来摁住他,说,怎么回事?你小子泡富婆啦?
三浦被摁得有点疼,说松开松开,什么富婆那么难听,是粉丝!
靠,你还有富婆粉丝?粉你什么了?
三浦甩开他们的手,说当然是粉我这张脸。
千枫雨做呕吐状,呸,就你这马脸。
老欧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缓缓吐到三浦脸上。说正经的,怎么泡上的?
三浦用手扫开廉价香烟的味儿,故作玄虚地抬了抬眉毛,你猜。
老欧“切”了一声,你小子少卖关子,泡富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会死得很惨的。
三浦不服气了,你为了老总千金可以豁出命,我就不能为了富婆背点风险?
老欧表情古怪地看了三浦一眼,摁了烟默默走开了。千枫雨说你傻呀?老欧那是为爱情,你为个啥玩意儿?
三浦说,我就不能为爱情?
现在连千枫雨也摇头走了,爱情?神经病!
三浦耸耸肩,走着瞧。
后来的事情证实三浦并没有说大话,那个苏珊,真是对三浦有那么点意思。她喝了酒就说自己很空虚,很无聊,天天守着这么大房子就像坐牢一样。又说自己的男人就是个土老帽,也不爱看书,简直就是言情小说里的大反派。
三浦安慰她说,至少有钱嘛。
苏珊哼了一声,有钱又怎么样?他的钱是他的钱,又不是我的。
三浦说,他会给你花呀!
苏珊幽幽说,女人需要的只是钱吗?大半个月都见不着人影。
这暗示比较明显了。三浦暗笑,奶奶的,我的书威力真大。天天捧着书看别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谁受得了啊。
正想趁机搂住她肩膀安慰几句,有个保姆模样的端着果盘过来了。
靠,家里还真有保姆在!但转念一想也正常,住在这个别墅区的,谁家没个保姆。苏珊家的保姆田嫂五十多岁,在这一行应该算是个老江湖了。老江湖眼睛毒着呢。趁苏珊走开时田嫂悄悄对三浦说:你可得小心,这家人不是好惹的,她男人可是有黑道背景的。
三浦假装听不懂,我没惹谁呀,不就是聊得来一起喝喝酒吗?
田嫂白了他一眼。你好自为之吧。
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有一次两人拿着酒杯在阳台上并肩看夕阳的时候,她男人突然就回来了,身后还有个大块头的保镖。那保镖二话不说拎起三浦的衣领就要揍。三浦见对方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急中生智想起小洁替人顶包的事,就说误会误会,我是田嫂的儿子,今天是过来看望田嫂的。
无奈田嫂可不是小洁,她冷冷哼了一声,说你敢做就要敢当,这锅我可不背。
那保镖一拳下去,三浦就捂着脸在地上嗷嗷叫了。好不容易挣扎着要站起来,又被一拳打翻在地。苏珊刚开始还尖叫两声,后来干脆懒得叫了,坐到沙发上看三浦挨揍。
直到她男人说够了,那保镖才停住,背着手站到一边去。
她男人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三浦嘴巴又歪又肿,含含糊糊说不出话来。苏珊这才娇嗔说,三浦是个作家,我的偶像,我好不容易才请到我的偶像来家里喝喝酒,这也不行吗?
她男人问,什么作家?你们怎么认识的?
苏珊指指那堆书说,真的,那些都是他写的。
他男人一看那些书,“砰”一掌拍在茶几上。好哇,原来你就是那哄骗良家妇女的王八蛋!瞎编的什么玩意儿,尽胡说八道!
三浦嘴歪了说不出话来,急红了眼发出呜呜的声音,手在空中比画着。
他男人伸手拍拍他的脸颊,叫你编!叫你编!今天我也好好编排编排你!说着给保镖使了使眼色。
后来千枫雨和老欧赶到医院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三浦来,鼻子歪了,额头破了,一条腿打了石膏,整个屁股连腰也缠着绷带。
千枫雨摸了摸他头上怪异的白色蝴蝶结,惊叫,靠,这么夸张,怎么弄的?
三浦呜呜说不出话来。旁边的护士翻了个白眼说:送来的人说是他自己摔的,你们信吗?
小洁
很快大半个月过去了。
任何大不了的事只要到了医院,都会溜得比疾病还快。随着一大堆这药那药进入血液,什么痛都可以消。当然这个过程是昂贵的。三浦对千枫雨说,谢谢哥们儿帮我垫着,等我的小说卖了钱,立刻就还你。
千枫雨说,别谢我,钱都是老欧垫的,那小子估计得吃草了。
三浦很惊讶,为啥?那小子不是最抠吗?
千枫雨摊开手,谁知道,他说欠你的。
拆了石膏之后,三浦就又开始咋呼了:这个混浊的世界啊,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极度无聊时三浦终于想起来,小洁还晾在那儿呢,那小说还没结尾呢。
原本按照那团灵感的构思,从山沟沟来的未经雕琢的女主角,将用自己的淳朴与善良给这个混浊的大都市注入一股清流,不仅不计较顶包的事,反而处处维护文太太,深受感动的文太太主动提出要供小洁去读夜校,从此把小洁当成了亲妹妹……
才写了几句,三浦手机就响了。一接通竟是苏珊。苏珊像换了个人似的,连惺惺作态也省了,单刀直入问:约吗帅哥?他又去外地了。你要是不敢来,我们去酒店。
什么?三浦惊讶得合不拢嘴,嘴角又隐隐作痛起来。
苏珊在电话那头嘿嘿笑,你害怕了?我这么漂亮,挨一下打还委屈你了?
这下三浦的心也作痛起来,被羞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骂了句去你妈的,狠狠挂了电话。挂了电话后三浦像死了一样瘫在椅子上,两眼空洞。好一阵子才愤愤地想:发生这样的事,凭什么小洁还要处处维护文太太?三浦越想越气不过,于是继续写道:
那件事情之后,文家对小洁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只是家里的空气像被抽空了似的,总让人觉得缺氧。
原来老太太对小洁好,那叫主仆情深,现在对小洁好,不免就有讨好或补偿的嫌疑。文太太也躲着小洁,小洁的存在就像面镜子,她在镜子里赤裸裸的,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后来老太太终于熬不住了,把小洁叫到自己房里,塞给小洁一沓钱说:小洁啊你还是换个地方吧,你留在这里也不自在。
小洁把眼睛瞪大了问,你不是说不会亏待我的吗?
老太太叹气说,换个地方吧,我这是为你好。
小洁哭了,说我不能走,你知道外头怎么传的吗?都说是我偷情被发现了才喊强奸的,还说你们一定会撵我走,我不能走,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
可老太太还是那句话,问急了干脆闭上眼捋着佛珠说,你开价吧,要多少钱。
小洁见跟老太太说不通,就跑去找文太太,没想文太太却说,你是老太太雇来的,是走是留,老太太说了算。
小洁冲口而出说,那还不是因为替你顶包!
文太太一改往日的娴静,破天荒拍了桌子怒目道,你这是打算拿这事勒索我们吗?
小洁被吓住了,一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越想越不甘心,心想你不是怕被文先生知道吗?好,我就偏偏告诉文先生去!你们不让我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当天小洁就偷偷给文先生打了电话,之前老太太叫她给文先生打过电话,那号码还在。第二天,文先生就赶回来了,却没事人似的,依旧跟文太太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反倒是老太太下定了决心,直接撕破脸皮把小洁撵走了。
绝望的小洁回到村里,发现噩梦才刚刚开始。也不知是谁透露过来的,整个三浦村都在传小洁在城里被人强奸了。还有更玄乎的,说是小洁仗着有点姿色,不规规矩矩当保姆,偏要出来卖,被主人家发现了居然还敲诈勒索,干不下去这才回来。小洁的娘抹着泪说,你咋还回来呀,你不该回来呀,回来要被口水淹死的呀。小洁跟娘说了是怎么回事,娘还是哭,说光我知道有啥用啊?现在你就是跳进三浦江里也洗不清了哇!
结果夜里小洁真的就跳进三浦江里去了。
小洁被人从江里捞上来的时候,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身潔白的衣裳,脸颊被水洗刷得发亮。这是三浦能想到的最体面的死法了。写到这三浦也哭了,原本想揭露一下文家的嘴脸替小洁出出气,没想脑子里一直有根线牵着扯着逼三浦沿着那根线往下写,那根线的尽头,就是死亡。
三浦不舍得小洁死,可是不死又能怎样呢?三浦觉得自己活着的尊严,就是靠小洁的死换来的。
三浦
写完最后一个字三浦倒头便睡,一直昏昏沉沉睡到了第二天的黄昏才强睁开眼,把失去知觉的胳膊腿都拾掇回来,跌跌撞撞出去觅食。
一束光斜斜朝三浦洒来,就像张温柔的大网,把三浦包裹住,又把三浦的影子在地上扯得老长老长,被什么截断了又重新接上。一个销售模样的小姑娘跟同伴有说有笑从三浦身边走过,一股廉价的香水味钻入三浦鼻孔中,三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一看,小姑娘身上的衬衫和西装裙都很眼熟,对面步行街就有卖的,三十元一件,可小姑娘的笑脸却在夕阳下暖暖的,看得三浦心里也暖暖的,忍不住想,要是小洁也能这样多好啊!
三浦再往前走去的时候,竟看到了老欧和千枫雨。这俩家伙不知从哪里进了一批手机壳,正坐在小马扎上卖力地吆喝着:情人节特供!情人节特供!买手机壳送情诗咯喂!保证把女朋友哄得非你不嫁了喂!
千枫雨和老欧是靠在网上码字挣钱的,现在行情不好,接不到多少写小软文的活儿,想必也差不多弹尽粮绝了。
三浦跑过去一把箍住千枫雨的肩膀说,你俩转性啦?舍得抛头露面摆地摊了?
老欧懒洋洋看了他一眼,没理。千枫雨把三浦的手甩开,悻悻地说,活呗。
对啊,活呗!三浦眼睛一亮,突然搓着手兴奋起来,扭头就往住的地方跑。嗯,小洁这名字好,可以去当保洁员,她那么勤快,又聪慧,升任个保洁部主管那还不是迟早的事……怎么也不能让她去死呀!
跑起来的三浦感觉自己就像一辆前进的列车,一个个女人在他的两侧一闪而过,哪一个看着都像是小洁。比如,那个坐着小矮板凳在路边招呼人过来擦鞋子的小妹,比如,那个刚揭开热腾腾的蒸饭笼子问客人要什么饭的老板娘,比如,抱着一大沓传单在路上逢人就塞的女学生,甚至是一边推着婴儿车一边给客户打电话的新手妈妈……反正三浦也不知道小洁长什么样,她们都不是小洁,又都可以是小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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