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评孙频中篇小说《海边的魔术师》

○钟小骏

孙频这部小说发表在《收获》2022 年的第一期头条，是部中篇，其中有让我感觉很惊喜的，也是我个人认为在写作中非常重要的东西，“自信”。

很有趣的一个现象，基于小说长度来说长中短篇小说的分类很容易被理解，但假如我们从小说的底层逻辑出发，则面临着混乱：究竟是什么决定了小说的长度？这个问题换种形式，就会变成：小说的什么要素，会决定它最终的样式，尤其是形式上的长度呢？对于这一点，明显的，英文文学作品当中是不存在中篇小说的，它只分短篇和长篇，即novel 和story，相对应的，可以比较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区分的内涵：作者是在写一个故事，还是在写一个世界呢？这显然相比中文分类，更本质一些。

假如去掉中篇这个选项，单纯从故事要素出发，《海边的魔术师》显然是个短篇：童年失恃的兄妹二人彼此扶持着长大，哥哥染上偷窃恶习，常把偷来的东西用变魔术的形式当作给妹妹的礼物。长大后哥哥为此付出代价，被大学开除，被父亲赶出家门，妹妹也羞与为伍，从此离开家门。漫长时间过去，兄妹二人的通信透露着一些哥哥近来的行踪，他变成了一个“理想当中的人”，游历各处，遍识人情，脱离了“只在角落中生活的那些人”的影子，这一切却在三年前戛然而止，最后的落脚点在“最南边能看见海的一个小镇”。父亲患上癌症后妹妹抛弃一切，买了一辆房车带着父亲赶到木瓜镇，辗转周折一番，得到了最后的一丝消息：哥哥随人出海，最后忽然消失不见。他留下的最后的物品，是包裹在一艘渔船上的父亲的大照片。

但孙频在延伸。接近5 万字的叙述，她把这个“故事”从“目的”变成了“工具”，针对一个这样带着“神秘”色彩的故事，她却放弃了“悬疑”和“答案”的手段，进行了一场“展示”。这意味着一个很重要的写作技术——节奏——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好像“贝茨夫人”早被发现成为骷髅，“基督山伯爵”直言自己就是“唐泰斯”，故事和故事中的行动就都被改变了。

作品呈现的样子当然会体现作者的意愿，换句话说作品会是这个样子是因为作者想让它是这个样子，而越是成熟的作者他（她）想在作品中展现的就越多，能展现的也越多。这一次的尝试，孙频在试探更宏大的东西，简单说可以被归结为“主题”，为了这个主题，她放弃了“戏剧性”这个此种题材必不可少的武器，把节奏变快为慢，以期能够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在这个故事背后的创作意图，那个她在现在这个阶段认为更核心、更根本的“第一推动”。针对这个推动的解读，大家见仁见智，自有答案。但孙频这么做本身，从对创作者观察的角度来看，却展示了一个一心在写作道路上前行者的宝贵特质——自信。

在写作生涯的最初，所有的写作者都是自信的。因为写作是一个针对“天赋”作反应的行当，有垂髫童子《咏鹅》《咏蛙》《滕王阁序》，也有皓首穷经仍然寻章摘句的老冬烘，能有写作欲望者，谁会认为自己缺天赋呢？但这样的自信是主观的，是没有经历过验证的，是虚假的。所以我们需要引入相应的客观标准来判断作品。我们现在使用的“主题”“语言”“节奏”“悬念”“视角”等等即来自这个体系。可即使在这些“唯物”的标准当中，也避免不了“唯心”的部分，因为“经验”“想象”太个人，“灵感”又太缥缈，创作过程的不可重复天然不具备成为研究样本的可能性，而“一千个观众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读者感受更难进行量化。从这个角度来说，作者建立的自信总是难称“绝对”，因此作家们时常就会失去它。

在经历过想写——试着去写——写出来这样的初期筛选之后，能够完成作品的写作者的自信相比之前其实不是更强，而是更弱了，因为他们会迅速意识到关于写作的技巧，无论他们自认为准备得多么充分，其实都还是不够的。假如他们仍然持续地进行创作的话，又会发现“天赋”的比重开始降低，思考和勤奋越来越凸显权重，这就导致纯粹出于“兴趣”的写作必然让位于“理想”，可恰恰理想这样的词语背后的重量会引发他们的反思：我能写好吗？能写出我认为的好作品吗？因此越是认真的写作者反而越容易不自信——当然，这是相对于更宏大的目的而言的。

不过前辈们给我们留下了典型的例子，告诉我们最好的作品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比方说《包法利夫人》。当福楼拜在信中写下他不想杀死“爱玛”但作品和人物自有其生命这样的话语时，也证明了真实的“自信”是存在的——我相信我写出来的作品是自洽的，是不可被“主导”的，即使试图主导的是作者本人。

知不足然后自反。一部分作者认识到作品还有提升的空间，用创作的方式来尝试进步，假如得到鼓励，并进而总结自身经验，就有可能建立真正的“自信”。这其中，宏观上作品成功是建立自信的必要条件，在细节上对写作技巧的打磨和思考就是建立自信的基础。毋庸讳言，写作者的自信必然来自成功，还需要是多次成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的尝试是正确的。但仍然只有真正内心强大的写作者才能勇于尝试，走出舒适圈，改变已经被验证成功的创作模式。这种勇气是一切进步的根源。孙频曾经多得赞誉的“绝”和“狠”现在很轻微了，甚至曾是个人特色代表的“华丽的比喻”都在这里被大量糅合着客家话和广西方言的土语式叙述所冲淡，这不能不说是自信的极致表现。

当然，这样的自信最直接的体现是故事的叙述方式，那种因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是正确的”的心态，表现在文字上就是“舒缓”，不着急推动矛盾，也不会只围绕主线，选字用词自然，小说就像是生活一样，这里停停，那里转转，有目标但不惟目标，别人在打鸡血式地演讲，她只是很自信自己的故事很好，值得你来听一听，于是看着你，告诉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