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脑”不高兴(中篇小说)
2022-04-29文/金凤
文/金 凤
“诸葛亮”和“吊佬儿”
唰!
“河西吊佬儿!”
一大早,秀荣使劲抖一下手里的衣服,拧着眉头板着脸小声嘟哝一句。
唰!
“河西吊佬儿!”
又一件衣服挂在了衣架上。
唰!
“河西吊佬儿!”
细细密密的小水珠随着秀荣唰的一抖,脱离半干的衣服,飘在空气中,折射着清晨的阳光,轻抚在秀荣脸上,给她做了个温和的SPA,又仿佛在附和着秀荣,在秀荣挂衣服的间隙贴到玻璃上向外张望,不一会儿,玻璃上就氤氲出一层朦胧的水汽。
这么反复嘟哝了三次,张建国忍不住了,走到阳台赔着笑脸对媳妇说:“你小声点儿啊!一会儿爸回来听到了,又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再说,你刚才已经赢了一局了。大过年的,你大人不记老人过。”
“你怕什么?清和元的头脑那么滋补,他且回不来呢!”秀荣唰地再抖一件衣服,回味着刚才老张的唇枪舌剑和话语间的暗潮涌动,以及气氛的波诡云谲,脸上浮现出一抹胜利的喜悦,还不忘指使张建国,“鸡蛋煮好了吧?去把儿子叫醒。”
秀荣说得没错,她那个“河西吊佬儿”公爹老张且回不来呢!
老张是个地道的河西农民。河西,从太原的行政版图来说,指的是太原的母亲河——汾河以西的地区,包括晋源区、万柏林区以及尖草坪区的一部分,这里提到的河西是老叫法,单指现在的晋源区。历史上与这个河西区域相对应的河东地带,大体是现在的小店区,而这个概念上的河西河东都是原来太原老南郊区的一部分。说到南郊区,就要追溯到20 世纪70 年代,那会儿太原市在行政区域划分上首次有了南郊区。南郊区很大,一共管辖着13 个公社,横跨汾河东西两岸,河东部分,人们习惯叫小店,河西部分呢,是晋阳故地,人们习惯叫晋源。20 世纪90 年代末,太原的行政区划调整,南郊区的河东部分向北探索到了南内环街,合并了原南城区的一些街道,更名为现在的小店区,而南郊区的河西部分成了现在的晋源区,自此,两区由郊区变为了城区……这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变更,老晋源人老张是如数家珍,秀荣对此却并不以为然。
总是“吊佬儿、吊佬儿”地说,会引起河西人民的反感,所以,秀荣可不是逮住个河西人就叫“吊佬儿”的。秀荣接触的河西人不多,按照比例算,秀荣更愿意相信很大一部分河西人是勤劳善良的,但有个别河西人,身上的臭毛病实在太多,比如牢骚满腹、善于挑理儿、自信过头、唯我独尊,看到谁都想批评几句,因为在他心目中,别人都不行,自己总有理……总之就是不论在道德上还是实力上,自己都高高在上,别人都一文不值。秀荣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会低声嘟哝一句“河西吊佬儿”,有时候碍于面子和礼数,秀荣就把“河西吊佬儿”这个称呼在心里说上好几遍,解气。
“河西吊佬儿”的“吊”怎么写?秀荣不清楚,也不想去考证,但这丝毫不影响老张在秀荣心里的“吊佬儿”形象。
话说好些年前,“河西吊佬儿”老张耧着家里的二亩地,因为识几个字,又会扒拉算盘,成了村委会的会计。老张家底子薄,地里刨的加上做会计挣的,也就勉强护住个温饱,在村里算是一般偏下的水平。但老张运气好,娶了个顾家旺夫的老婆。老婆是个文盲,纯粹的文盲,一个字都不识,就是奔着老张识字才嫁他的,她觉得老张有文化,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婚后,老张合计着要生四个男娃娃,他甚至把名字都提前起好了:张建国、张建军、张建文、张建设。从名字看,老张想让张建国去当个国家干部,张建军去部队锻炼,当个将军,或者师长、军长的;老三要有文化,老四要有钱。为什么老四要有钱?因为老四要留下来给老张两口子养老!老大老二老三,不论武的还是文的,都是充门面的,老四可是实实在在养老的。
老张觉得自己规划得太好了,把自己和孩子们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简直就是“晋源诸葛亮”。
谁承想,“晋源诸葛亮”也有失算的时候——老大张建国出生以后,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老支书三天两头在大喇叭里呼叫:“社员们(村民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啦”字拖两拍的目的是引起社员们的注意,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广播的主要内容,“计划生育是国策,偷生超生是违法……”
可老张不死心,大着胆子让老婆偷偷地生,隔两年,老张老婆肚子如愿又担心地大起来,被村干部发现了。支书早就在喇叭里呼叫过:“社员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一家生一个,你们谁家要是不听劝,非要生,告诉你们,只要婆姨肚子大起来,当年的分红减半。”
这下好了,孩子还没落地,就分红减半,老张老婆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实在心疼那些损失,于是在自家田里干活儿分外卖力,想多找补回来一点。老张老婆确实皮实,加上怀孕后期活动量大,生产出乎意料的顺利——又是一个小子。老张抱着二小子张建军还没笑了一天,村委会的处罚通知就下来了:免去老张的会计职务。老张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农民了。日子更难了。
但是老张认为,只要有知识,日子再难也有盼头,于是严厉地逼着两个儿子读书。相比别人家因为学习不好、家里穷等辍学的孩子们来说,老张的两个儿子都考出了农村,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这是老张在村里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两桩大事,也是老张自信自己是“晋源诸葛亮”的有力证据。
大儿子张建国“出息”了,考上了警校,毕业后分配回区里的公安局。他笔杆子不错,发表过几篇文章,在当时,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于是很快被市公安局点名借调,后来工作关系也转到了市局。不久,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省重点高中的历史老师秀荣,两个文人聊到了一起。农村小伙儿张建国朴实正直,城里姑娘秀荣聪明利落。互补型的俩人越看越对眼儿,不出半年,就结婚了,为方便秀荣工作,一家人筹钱买了秀荣学校的教职工家属楼,两室一厅。
再后来,秀荣生了儿子,老张两口子以照顾月子为由,名正言顺地从河西村里的平房入住城里的楼房。又过几年,秀荣的儿子长大,准备分房睡,可是却没有空房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张两口子是打定主意住下不走了。刚巧家属院里有一家要卖房子,还是三室两厅,于是他们赶紧张罗着先卖了小房子,又添钱买大房子,燃眉之急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解决了,顺当得不像话。可事情就是这样,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其实,在老张两口子初进城的时候,家里可谓纷争不断。
先是老张要给孙子冠名,说他早就起好了,叫张家和。秀荣听了差点直接吐血,但因平时双方接触不多,也不好意思直接反驳老张。老张很得意,认为给孙子定名是奠定他在这个家统治地位的第一步。但老张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张建国就告诉老张,他们请大师给孩子算过,孩子叫张尧鑫,意思是德比尧舜,兴旺发达,小名叫鑫鑫。
嘁!什么大师算过的名字,肯定是儿媳秀荣的主意。
老张的先发制人没有达到效果,就该老张老婆出场了。老张老婆没文化,手段直接且犀利——故意刁难。秀荣休完产假,白天要早起上自习,晚上上完晚自习才回家,老张老婆以婆婆的身份指使秀荣干家务,还不让张建国帮忙,说家里的活儿就应该是女人干的,等秀荣干完了,老张老婆来验收,手不停地上下指着,嘴里不停地嘚不嘚嘚不嘚,明着是指点秀荣干活,实际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个休息日,秀荣一个人早早出了门,张建国告诉老张两口子,秀荣去人力市场上找保姆去了。
老张两口子一听当然不干,说带孙子带得好好的,找保姆干什么,保姆不如爷爷奶奶用心,还费钱。
但张建国很坚决,说秀荣带高三,还是年级主任,工作担子重,白天干一天工作,晚上没那么多精力干家务。老张两口子算是听出来了,大儿子不争气,啥都听老婆的。
老张哼了一声,表示对秀荣的蔑视,然后说,上班谁不辛苦。建国说,那干脆让秀荣辞职在家看孩子、干家务?老张两口子见儿子这般袒护儿媳,也就死了心,不再“调教”秀荣,但还是会时不时地找碴,教育秀荣。在老张两口子看来,公婆也是父母,父母教育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干了多年的警察工作,张建国当然明白,把“带头闹事儿”的控制住了,整件事情基本就在掌控之中了。家里“带头闹事儿”和“背后挑事儿”的,就是“晋源诸葛亮”老张。张建国对他父亲是再了解不过了。当然,张建国也了解自己的妻子秀荣。秀荣的特长就是用最柔和的语气说最硬的话,但刀子嘴豆腐心,就冲秀荣这些天的忍让,张建国也知道,秀荣不会让老两口作难。
这么两出闹下来,老张两口子没占到便宜,儿子还不跟他们统一战线,也就“憋憋屈屈”地住下来看孙子了。不回村里的主要原因是,当时走的时候跟左邻右舍都显摆好几圈儿了,说儿子出息了,娶了城里的媳妇,现在儿媳妇生了孙子,需要他们,看着是去城里享福的,其实啊,看孙子累得紧呢,遭罪……嘴上抱怨,心里欢喜,到处显摆,这要是回去可就是打自己的脸;再者找保姆太费钱,他们心疼儿子,心疼钱,更舍不得孙子。进,攻不下儿媳秀荣;退,回不了村里。“晋源诸葛亮”被困在了太原城里。老张两口子就这么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不过孙子张尧鑫是真可爱,能守着儿子守着孙子,是老张两口子最合心的事。时间久了以后,“晋源诸葛亮”逐渐找到了发光发热的方向:打探计算哪个菜市场的菜新鲜,哪个超市什么时间搞活动,什么时候坐公交车人少车快……
张尧鑫六岁的时候,老张老婆因心梗去世。
转眼,老张已经在太原城里“孤单”地生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老张逐渐地“自在”起来,还养成了三大爱好,一是秋凉后每周抽一天起个大早坐25 路公交车,在柳巷站下车,去清和元赶一碗头脑,然后从北向南在儿童公园溜达一圈,这叫养生;二是在儿童公园下一盘棋,或者看一阵子对阵厮杀,这叫志趣;三是溜达回来去附近的超市买菜,这叫生活。最近,老张又滋生出一个新习惯:每次去儿童公园,必须走一趟状元桥,说是为即将高考的孙子祈福。
老张总是把文瀛公园叫成儿童公园,他觉得这才是老太原人的正宗叫法,其实,是因为老张两口子进城那会儿,文瀛公园叫儿童公园。
老张总叫儿童公园,张建国怎么说都没用,还被老张教育,无论名字怎么变,不能忘本,儿童公园就是儿童公园。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老张早起,张建国问:“爸,您又要去喝头脑,再去儿童公园?”
秀荣从卧室走出来,谁也不看,不紧不慢地说:“什么儿童公园?真没文化!这个景观早在明朝的时候就有了,叫海子堰,经历了明清两朝,辛亥革命后改名叫文瀛公园,后来公园的名字就一直改来改去,1928 年改名叫中山公园,1937 年改名叫新民公园,1945 年改名叫民众公园,1949 年以后叫人民公园,1982 年才改名叫儿童公园的,2009 年恢复原名,又叫回文瀛公园了。什么儿童公园?六百多年历史的公园被你说成了四十年,你这就是篡改历史。你问问太原人民答不答应?”
秀荣知道,老张背后编排她是头脑里的黄酒。黄酒口感醇厚顺和,但后劲儿大,秀荣说话也是,柔和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话有板有眼头头是道,而且后劲儿还大。反正已经担上“黄酒”的名了,不如就劲儿再大些,一把“治住”老张。虽然这是前一天晚上秀荣和张建国商量好的,明面上说建国,其实是说给老张听的,让老张别再沾沾自喜地丢人现眼,但秀荣最近心情不顺,嘴一秃噜,就给老张扣了一顶“篡改历史”的帽子,把话说重了。
接下来就该张建国登场了。张建国赔着笑脸,按“原计划”附和着秀荣:“哎呀!原来文瀛公园历史这么悠久哇!那我今天可真是长见识了。”
老张早就听出来了,秀荣这是在讽刺他不懂历史乱叫。秀荣总是使这招——隔山打牛,隔着张建国这座“山”,打老张这头“牛”,有什么事情从来不直接跟老张说,而是说张建国,但凡长心的都能听出来说的是谁。老张吃了个哑巴亏,可老张是谁?那可是“河西吊佬儿”,怎么可能轻易认输,也不跟秀荣直接呛声,而是转个话题教育秀荣,也学着秀荣的样子,谁也不看,不紧不慢:“夫妻之间要互敬互爱,说个话夹枪带棒的,一点儿也不和气。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就是和气,有道是‘家和万事兴’。”
一个“家和”让秀荣想起了老张当初给鑫鑫起的名字——张家和。秀荣的脑袋短路了一下。
老张可不想让秀荣接嘴,赶紧转头教训张建国,教训儿子用不着客气:“建国你也是,成天嬉皮笑脸的,还有没有警察的威严?”
秀荣听出来了,老张是在告诉他儿子,拿出警察抓坏人的气势来“整治”她,还真是“河西吊佬儿”。秀荣可不是吃素的,也学着老张的样子教育张建国:“就是!你是警察,要有威严,但要分清楚单位和家里,分清楚好人和坏人,可不要把威严用错了地方。而且你也不能忘本,还记得你们公安局门口的五个大字吗?为人民服务!一会儿儿子该醒了。你去把鸡蛋煮上,把早饭搞定,别事事都指望我,要有服务意识!”
“好嘞!”张建国依旧嬉皮笑脸,赶紧往厨房走,为的是躲开他那个惹不起的父亲。
秀荣也不理老张,转身去卫生间,洗年前的最后一波脏衣服。洗衣机里,张尧鑫卫衣上的金属挂饰敲打着滚筒壁噼啪响,洗脸盆赶点儿掉在地上和一曲,卫生间里顿时热闹起来,宣泄着秀荣十二分的不满。
过日子嘛,哪有锅沿沿不碰碗边边的?可是这十几年里,秀荣从来不跟老张有正面冲突,倒不是觉得老张有多么不容易,只是不想让张建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即使委屈了,秀荣也就是在心里骂几声“河西吊佬儿”,或者踢一脚凳子,拍一下张建国。像今天这样的阵仗,十几年里头一回。
每次都这样,老张都亮剑了,也鼓足勇气了,想着“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老张怎么也要治住秀荣一次,可秀荣总是不接招。老张的气只好这么一直鼓着,他气鼓鼓地边拿起羽绒服“打包”自己边低声数落张建国:“你就是一碟子腌韭菜,在黄酒面前,连盘儿菜都算不上。”
张建国当然知道,腌韭菜是他自己,黄酒是秀荣,但一想到自己满屏飘绿的基金,就很抵触老张的这个比喻,他想反驳几句,终究,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自认了——就是一碟子腌韭菜。
老张把自己打包得严严实实的,一路往外走一路泄气,悻悻地出门,喝今年的最后一次头脑去了。
头脑,是太原历史悠久的一道名小吃。据各种可考不可考的史料记载,明亡以后,名士傅山拒绝清廷的招安,在家安心侍奉母亲。
史料的记载中,傅山是个有气节的文人,还是医学家、书法家等等。但在民间的传说里,傅山是个神仙。相传,傅山的母亲陈氏临盆那晚,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稳婆进傅家大门时,看到一颗明珠从天而降,在傅家院子里盘桓了几圈,随着一声响雷,明珠落入产房,傅山出生。第二天,一个老道来到傅家,告诉傅山的父亲傅子谟要好好抚养傅山,将来,他要收傅山为徒。老道走后,傅家满院红光,喜鹊啼鸣不止。
傅山长大后,也许真的拜了老道为师,学了不少本事。一回,有人去傅山家里找他,寻而不得,转头看到墙上的两行字,一看便知是傅山所写:“瓜皮写字未干,不在云南便在四川”。夏天的墙,早被烈日晒干了,西瓜皮写的字,干透也只是倏忽之间的事情,可就在这倏忽之间,傅山已经从太原的家中去了云南、四川。真是奇事一桩。
这样的传奇故事很多,说回到史料——据载,傅山是个名医,他精通男科、妇科和儿科。在家侍奉老母亲时,发现母亲身体虚弱,每天吃饭很少,就研制出“五滋汤”孝敬母亲。所谓的“五滋汤”,是以羊腰窝肉、山药、鲜藕和黄酒制成的汤,辅以腌韭菜。羊肉补中益气,山药补肾助脾,鲜藕养胃滋阴,黄酒和血行气、壮神驱寒,韭菜则安脏腑、除胃热。这五种原料融合在一起,不仅有食疗的功效,而且味美适口。每日拂晓,傅山的母亲起来就能喝到美味热乎的五滋汤。一段时间后,傅山母亲康复,这个五滋汤也出了名。
后来,傅山将五滋汤的配方进行了进一步的改良,加入了黄芪和良姜。黄芪味甘性温,补脾胃三焦,健肺,对气虚的人有好处,绵山的黄芪首屈一指;良姜味辛性热,有温中下气、消食等作用,治外寒效果不错。这两味草药能预防和治疗脾虚胃寒。当时医疗条件不好,人们脾胃不舒服,喝碗头脑就能缓解,这也是头脑被大众认可的一个重要原因。后来傅山把这个食疗方子传给了桥头街朶氏开的一个没有名的小店,还亲自题匾“头脑杂割清和元”。
头脑怎么做?秀荣没兴趣了解,因为她一点儿也喝不惯,在她心目中,太原的头脑就像北京的豆汁,有名是有名,但实在不适口。不过,秀荣听老张唠叨过——给张建国和张尧鑫介绍,秀荣顺耳听到了。回想起老张说头脑的制作过程时的神态,仿佛自己是头脑的宣传大使,是头脑的非遗传承人,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和骄傲,恐怕连真正的头脑传承人都不一定有。
老张说:“头脑可是好东西,白冻冻的原汤不稀不稠,绿莹莹的腌韭菜滋味清鲜,还能搭配帽盒、烧卖一起吃。喝上一碗旋觉浑身舒展,有一年大雪天,我大早喝了一碗头脑,从清和元走回来都不觉得冷,还热得浑身冒汗了。
“这头脑哇,做的时候门道可多了。一是备料:把羊肉洗干净放在凉水锅里,旺火烧开,撇去浮沫沫,再转文火煮熟,捞出来晾凉;撇出原汤里的浮油,这油也是宝贝,可不能扔了。煮熟的羊肉切成疙瘩瘩;山药疙瘩瘩和藕根片片煮熟,再用凉水过凉;还得把白面粉蒸好过筛,用清水搅成面糊糊。
“二是煮汤:起锅烧火,把酒糟倒进原汤里。这酒糟里放的可是药材,有黄芪,有良姜,头脑的底味全靠这酒糟了。等煮开以后,匀匀地把面糊糊倒进锅里头,倒面糊糊也是有讲究的,得一边用勺子贴着锅底子圪搅肉汤,一边把面糊糊款款地倒进锅里,还得记得把先头撇出来的羊油再回进锅里头,搅匀。搅到汤煮开就赶紧离火。从拿起勺子到离火,要一刻不歇地圪搅,要不可就煳锅了。
“三是装碗:在碗里头放进羊肉、山药疙瘩瘩、藕根片片每种各三疙瘩,再往里浇满肉汤;配上一小碟碟腌韭菜和一小瓶瓶黄酒,就能上桌了。”
“白冻冻”“绿莹莹”“疙瘩瘩”“面糊糊”“一碟碟”“一瓶瓶”……老张的晋源话里有很多这样ABB 式的词语,名词、量词、形容词,一个都逃不掉,如锅盖盖、瓶口口、圪节节、展悠悠、红巴巴……不是老张故意卖萌,而是晋源话,或者说是南郊话本来就如此。
头脑这美妙的滋味、神奇的功效和讲究的制作,都是秀荣从老张那里听来的。
在老太原时期,农历白露至来年立春为头脑的传统上市时期。凡是经营头脑的饭馆门前,都习惯挂一盏灯笼,上写“头脑”二字,灯亮就表示已经开始供应。这是傅山每至拂晓为老母进奉五滋汤的习俗传承。现在,清和元的头脑一年四季都有,门口的街道灯火通明,店家的招牌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哪还用得着那微弱火光的灯笼,早就换成了醒目的霓虹灯。时代在前进,招牌在更迭,但太原人在寒冷季节里赶一碗头脑的习俗却年复一年地保留了下来。
秋冬季节,老张每周都要专程去清和元喝一次头脑,说是老太原人对家乡名人的崇敬和怀念。
全国人民都能吃粽子怀念屈原,太原人怎么就不能喝碗头脑纪念傅山呢?
嘿,这话说得,好像不喝这碗头脑就不是太原人,就不热爱家乡了。
这样捆绑价值观式的宣传和抬高自己的行为,秀荣很不认可,但秀荣有涵养,又不是什么大是大非,不认可、不表态就是了。
老张喝头脑这个习惯,不要说秀荣他们全家知道,基本上整个小区都知道——拜老张这几年“孜孜不倦、价值捆绑、自我吹嘘、踩踏别人、无人捧场、冷清收场、憋一肚子气回家式”的宣传。而且,老张每年都会挑一个毛病进行重点攻击,譬如,换了地址没有传统的味道了,今年的藕根不如去年好,软得跟山药一个样了……吃了人家的还要说人家的不是,好吃的都堵不上老张的嘴。老张自以为是“晋源诸葛亮”,不承想背地里,小区里的人跟秀荣一样,管老张叫“河西吊佬儿”。
“宰相后”和“心机女”
“河西吊佬儿”且回不来呢!
秀荣趁着家里清净,打开洗衣机,用速洗模式洗了两回衣服,盘算着在老张回来前,吃完早饭,张建国去上班,秀荣带儿子去超市转一转,买些年货。
三个鸡蛋,三杯牛奶,一盘土豆丝。秀荣刚把早餐摆到餐桌上,门铃响了。
进来的是张建军和陈曼玉。
张建军搬着两个纸箱子,秀荣看了一眼,一个箱子里面是各种熟肉,还有一个箱子,里面是馒头。陈曼玉拎着两个轻便的纸盒子,是花旗参和老年高钙奶粉。
张建军自顾自地把两个箱子放在地上,把各种熟肉往冰箱里塞:“大嫂,给你放冰箱了啊!车上还有两箱水果,我一会儿搬进来。哎,对了,爸呢?”
“喝头脑去了,今年最后一碗头脑。”秀荣说。
陈曼玉把两个盒子递给秀荣,脸上含笑叫道:“大嫂。”
秀荣把陈曼玉拉到沙发上:“你先坐。我看看那个土匪把我的冰箱祸祸成什么样了。”
秀荣走过去,对张建军说:“我放吧!你给我乱塞一通,一会儿我还得收拾。”
“行,我去搬水果了。”张建军拍了拍手,转身出了门。
陈曼玉站起来:“大嫂,我帮你。”
“不用,你坐就好。桌上有水,自己倒。”秀荣弯腰拿出一袋六味斋的酱牛肉。
秀荣说话的时候,陈曼玉已经站起来,搬过餐厅的凳子放在秀荣旁边,把箱子放在凳子上,把箱子里其余的酱肉、小肚、皮冻之类的一件件双手递给秀荣:“咱俩配合能快一点,省得你一个人站冰箱门口凉着,对了,皮冻最好不要冷冻,可以放0度区。”
“行!”秀荣笑,心下想的是,陈曼玉这个90 后,不知是天生的懂事,还是为了进张家门刻意的殷勤,又或许,陈曼玉没见过早去世的婆婆,是把这个进门十几年的大嫂当婆婆,小心应对着了。
秀荣即将关上冰箱门的时候,张建军搬着两箱水果进来了,在秀荣的指挥下,他把水果放到了阳台。
“你们还没吃饭吧?快,洗手吃饭。”秀荣招呼着张建军和陈曼玉,顺手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双合成的年馍,扭头问陈曼玉,“曼玉想吃什么菜?”
“在大嫂面前,哪有我点菜的道理,大嫂炒什么,我就吃什么。”陈曼玉笑着,把凳子搬回餐厅。
这会儿,张建国和张尧鑫父子俩才慢悠悠地各自从卧室里出来。
秀荣一看这父子俩就有气,张建军再是自己人,不是还有没过门的陈曼玉么,于是嗔怪道:“你俩在门后憋坏了吧?可是等我们把活儿都干了,你俩能清闲地出来吃饭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不顾礼数。”
“二婶是自家人,自家人就是要个自在,哪儿那么多礼数?”张尧鑫冲秀荣做个鬼脸,转头立马笑着大声问好,“二叔好!二婶好!”
这一下倒是把陈曼玉叫得不好意思了——张建军和陈曼玉还没领证呢!
说话的工夫,秀荣炒了一盘西红柿鸡蛋,切了一盘牛肉,蒸锅里热好了五个枣花年馍。
张建军倒了两杯牛奶,招呼大家吃饭。
饭桌上,张建军狼吞虎咽,还催着陈曼玉快点吃。
“怎么了?屁儿后头有麻虎撵的了?”张建国看着自己的兄弟张建军。
老张一直反复强调,做人不能忘本!不论在哪里工作,哪里生活,都是根红苗正的晋源人,要说晋源话,所以,他们张氏父子之间交流始终坚持用晋源话。
“吃完赶紧走呀!”张建军一抹嘴,“难不成要等爸回来,被嘚不嘚地骂一通再走?大哥,我们今年回小玉家过年,我这要娶人家陈宰相家的闺女,怎么也得让丈人和丈母娘相一相我这个毛脚女婿吧?我们今天出发,初三就回来,初四再过来给你们拜年。”
张建国听完,起身打开餐边柜,找出两瓶青花汾递给建军:“给曼玉的爸妈带回去,也是咱家的一点心意。”
“谢谢大哥。”陈曼玉心里很感激大哥大嫂的认可。
张建军拿起酒看着,嘿嘿地笑,“行!那我初四过来也要喝这个。”
“行!”张建国爽快。
“二婶是陈宰相家的闺女?”可是轮到张尧鑫说话了,他都顾不上把嘴里的鸡蛋咽下去,就抢着把疑问说出来了,“哪个陈宰相?”
“陈廷敬啊!还拍过电视剧呢!《一代名相陈廷敬》,你看过吗?”张建军问。
张尧鑫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你二婶的祖上陈廷敬,那可不是一般人,当过康熙的老师,当过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还有好多尚书,哎呀,官职太多,我记不住了。最重要的是做过文渊阁大学士,相当于宰相,所以,才拍了那部电视剧《一代名相陈廷敬》。你可得了解了解,我给你划个重点,说不定哪天就考出来啦!”张建军得意地炫耀着。
“二叔你看过吗?”张尧鑫问。
“看过什么?”张建军迷惑了一下。
“《一代名相陈廷敬》。”张尧鑫问。
“嗐!”张建军打着哈哈,“二叔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看电视啊?这不,有你二婶这个活生生的宰相后人在身边,我还看什么电视啊?不过,以后有时间了一定补上,一定补上!大嫂,你炒的菜真好吃,土豆丝酸爽可口,西红柿鸡蛋嫩滑入味。”
张建军脑子活络,嘴皮子溜到能飞起来。他毕业于省内有名的师范大学中文系,当了两轮高中语文老师,后来觉得这样高一高二高三地轮回实在太无趣了,索性辞职办起了作文培训班。再后来看准风口,把摊子扩了扩,各科高考培训与中高考咨询并举,赚了个盆满钵满。可张建军不安分,拿着钱又开始琢磨新项目,三十好几了,痴迷经营和赚钱,也不找对象。老张的心哪,就跟着张建军忽上忽下的,跟坐过山车一个样儿。奈何“晋源诸葛亮”在张建军的专业和经营上都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只能是坐在“过山车”上干着急。
去年,国家政策调整,张建军相应地收缩项目,把各科培训都停了,保留了中高考咨询,还想拓展留学咨询,并开拓托福、雅思之类的出国语言培训,于是假装家长去某个大型的英语培训机构踩点儿,准备挖人,不想认识了陈曼玉。
陈曼玉刚回国,之前在美国一所大学学习画画,具体的专业名称记不住,反正就是坐在电脑前,点一点画一画,一幅画卖好些钱。陈曼玉在美国工作了两年,积攒了些经验,也算“镀金”成功,于是归国。正赶上某大型英语培训机构招聘英语老师,陈曼玉这种“海归”对托福、雅思考试有实际的经验,再加上国外语言环境的锻炼,很容易就应聘成功,做了一名英语老师。
面对张建军,陈曼玉介绍仔细,热情周到,让张建军那颗千年不动的心开始活络——挖过来,当老师也当媳妇。俩人从工作聊到了生活,觉得挺对脾气,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今年陈曼玉干脆辞职,跟张建军开起了夫妻店,在张建军现有的中高考咨询的基础上,计划拓展留学咨询和托福、雅思课程。
年根儿,培训学校放假,张建军和陈曼玉合计着,给双方长辈买些年货,拜拜年。
张建军喝口牛奶,说:“我们年前回小玉家,年后回咱家,把结婚的事情商量一下,能定就定下来。”
张尧鑫嘴里嚼着馍馍两眼放光。
张建军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忙完这波中高考咨询,婚礼估计在下半年。我和小玉商量好了,过完年,2 月14 号正好是个周一,我们先把证领了。”
“2 月14 号?圣瓦伦丁节?”张尧鑫有些质疑。
“怎么?这日子不好?”张建军问。
“二叔你知道圣瓦伦丁节的来历吗?”张尧鑫追问。
张建军还没回答,张尧鑫就继续说:“公元3 世纪,罗马社会出现了空前的危机,社会动荡不安,民众纷纷起义。贵族阶级为了维护统治,开始残酷地镇压起义和教徒。善良的神父瓦伦丁不幸被抓进了监狱。坐牢期间,瓦伦丁治好了典狱长女儿的眼睛,还跟典狱长的女儿谈起了恋爱。后来,瓦伦丁要被处死,死前,他给典狱长的女儿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表达爱意。人们感叹瓦伦丁与典狱长女儿的爱情,才把瓦伦丁死去的这一天定为情人节。严格意义上说,这个节日虽然有坚贞的爱情,但伤感的味道浓郁了些,我个人觉得不太好。”
“鑫鑫真是博学。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聪明好学吗?真是了不起。”陈曼玉点头。
“被你小子这么一说,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日子了。”张建军说着放下牛奶咂吧一下嘴,“啧,可是,要是不赶紧领证,我怕夜长梦多呀!”说着,张建军学着老张的样子,把脸拉下来。
张尧鑫当然知道他二叔是什么意思,就说:“那就选2 月15 号呀!”
“2 月15 号有什么说头?”张建军问。
“2 月15 号是元宵节,团团圆圆的节日,自带BGM 的节日。”张尧鑫说。
“BGM 是什么?”张建军好大的疑惑。
“嘻嘻……”陈曼玉憋不住笑,给张建军解释,“Background Music,背景音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二叔回首,二婶却在灯火阑珊处。”张尧鑫拿起牛奶杯子当麦克风唱上了,还擅自改了最后一句。
辛弃疾一首《青玉案·元夕》几百年后遇到一把吉他和一个叫陈彼得的老男孩,演绎出了全新的浪漫。
“这样的日子领证多浪漫呀!”张尧鑫说,“二叔,回首!回首!回首!哎,巧了,每次回首都是二婶。”
张尧鑫说着,不停地向后扭头,再扭头,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
餐桌上正热闹着呢,门一开——老张回来了。
老张看着五个人热热闹闹地吃饭,没觉得“家和万事兴”,反倒是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难过起来,吊着个脸子换鞋,然后解除厚重的“包装”。
张建军赶紧站起来笑着喊:“爸爸回来了?”
“嗯,怎么了?打扰到你吃饭了?”老张不给张建军好脸色。
张建军看张尧鑫,眼神儿的意思是:“怎么回事?”张尧鑫是老张的宝贝疙瘩,老张的脾气,张尧鑫清楚着呢。
张尧鑫对着张建军做了两个动作,还跟张建军对口型:张尧鑫一摸脑袋——没“头脑”;把双臂环在胸前,脑袋斜向上45度,一噘嘴——不高兴。
“不是刚喝了头脑回来吗?”张建军小声问。
“有头脑也不高兴。”张尧鑫小声回复。
其实,老张的不高兴、甩脸子是给陈曼玉看的。
老张不同意二儿子的这桩婚事,因为他看不上陈曼玉。
老张觉得,结婚就要像张建国一样,找个本地媳妇,有正式工作的,也就是俗称的“铁饭碗”,最好是城里的,女方父母有退休金、有医保,不让儿子张建国有赡养负担,还得是个文化人,因为自己的儿子们都是大学毕业,最低学历也得找个上过大专的。可张建军偏偏找了个外地的——晋城阳城县的,哼,小县城的,也没有个正式工作,跟张建军谈恋爱,十有八九是图财;何况陈曼玉比张建军小一轮呢,小女娃娃心思不定变动大,以后要是闹离婚,又丢人又损失彩礼……反正从方方面面看,老张认准了陈曼玉就是个“心机女”。外地人要想在太原安顿下来,结婚肯定是最快最稳定的。
“阳城心机女”遇到“晋源诸葛亮”,何止是一道难关,简直就是一道天堑!
“晋源诸葛亮”觉得自己是道了不起的天堑,定能阻挡陈曼玉进张家的门,但话没必要说破,吊个脸子也就表明态度了。
陈曼玉拘谨地站起来:“张伯伯好!”
陈曼玉看着老张不阴不晴的脸,又看了张建军一眼,说:“我出去一下。”
张建军赶紧跟着陈曼玉出了门。
“哼!”老张在二人身后冷哼了一声,“绵软的山药遇见九窟窟(窟窿)藕根,掉的人家陷阱里都不知道,不成事的东西。”
秀荣知道,山药是说老二张建军,煮好后绵密软烂,一夹就烂,不成事;藕根是说陈曼玉,九孔藕根,比《封神榜》里的比干还多两窍,比干才长了个七窍玲珑心,陈曼玉可是九窍玲珑心,每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拿捏住张建军,嫁到太原安个家。张建军那么优秀,还是个小老板,怎么能被小一轮的陈曼玉拿捏住呢?所以,老张很不喜欢陈曼玉。
不一会儿,陈曼玉拎着三个袋子进来了:“张伯伯好,这是我和建军给您买的过年衣服。”
老张并不接,还说:“秀荣给我买了。过个年,一身新衣裳就够了。”陈曼玉伸出的胳膊尴尬地僵在空中。
秀荣一听,肺都要气炸了——老张不喜欢曼玉,拿秀荣做挡箭牌,把进门将近二十年的大儿媳和不认可的陈曼玉对比,表扬秀荣就是在否定曼玉。这是要让秀荣出来当坏人哪!关键是,这其中还隐藏着对秀荣的不满——大过年的,也不知道给公爹买身衣服,不孝!
前些年,老张两口子刚进城的时候,秀荣是每年都给老两口买衣服鞋帽的,奈何老两口每次都挑毛病,买过两次后,秀荣就不再花钱找别扭了,以后都是直接给钱,把钱给得足足的,让他们喜欢穿什么自己去买,尤其是公爹,难伺候得很,哪里敢自作主张就给他买回来。
现在,秀荣心里恨得牙痒痒——果然是“河西吊佬儿”,名不虚传!
同时,张建国和张尧鑫一脸懵圈地看着秀荣,用表情向她询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秀荣也不是好惹的,回了一句:“嗐,我这脑子,那天您说不合身,我还没顾上去换,干脆退了吧,把曼玉这套留下。”心想:反正是扯谎,谁不会呀!
张建军一把拿过衣服袋子,放到沙发上,抖开上衣,在老张身上比画,嘴里还不住地说:“嗯!不错!真帅。这么合身!”
老张是要给陈曼玉脸子看,可不是给自己儿子脸子,眼看张建军这副“死皮相”,也不好说拒绝的话,说:“明天回来的时候拿回来就行,还专门跑一回。”
张建军听出来了,父亲这是“刺探军情”,稍微想了一下,干脆一口气全倒出来了:“爸爸,我今天跟小玉回她家。计划初三往回走,初四过来给您和大哥大嫂拜年。这次去小玉家,就是要把我们的婚事定下来。年后上班了就领证,下半年结婚。”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不如赶出来一群羊,让老张从中挑重点。
老张还没反应过来,张建军就拉起陈曼玉跟大家摆手,故作轻松地笑道:“行啦,年货送到了,还吃了大嫂做的美味早餐。我们出发啦!提前拜年了!过年好!过年好!咱年后见!”
张建军关上门好久,老张才反应过来,然后开启了磨磨叨叨的模式。
张建国可不想引火上身,一句“我上班去了”,就起身出门了。
秀荣收拾好厨房,正准备叫张尧鑫一起出门,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张尧鑫接了个电话,嘁了一声,傲娇地说:“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青年路藤原拓海’。”
老张不知道藤原拓海是谁,但常识告诉他,这是个日本名字,张嘴就唠叨:“俺娃娃好好的中国人,叫甚的日本名字?小日本有个好东西了?当年小日本欺负中国人的时候……”
张尧鑫可不想让爷爷把自己当“卖国贼”批判,赶紧认错,抱起滑板开溜了。
秀荣拿起手机快步走到阳台上,隔着窗户给儿子打电话,嘱咐儿子注意安全,说一会儿给他微信转300 块钱,中午要是不回来就跟同学们在外面吃。秀荣站在四楼,看到儿子戴着耳机跟她说话,冲她微笑着比了个心,踩着滑板,鱼儿一样游出小区。
看着被老张吓走的儿子,想到今天又是没有儿子陪伴的一天,又想半年后,儿子考上大学,异地求学,半年才能见一面……越想越难过,越难过就越怨恨老张,心里把老张骂了千百遍:“河西吊佬儿!河西吊佬儿!河西吊佬儿!”然后,狠狠地出门。
“雅丽,有时间吗?咱俩逛街去,买新衣服。”一下楼,秀荣就给同事雅丽打了电话。
雅丽跟秀荣既是大学同学,也是十几年的同事,秀荣是波涛汹涌滚滚奔流的大河,雅丽是恬淡平静缓缓向前的小溪,性格互补的俩人从少女时代一直要好到现在。
“怎么?活儿都干完了?”电话那头雅丽问道。
“唉,活儿哪有干完的时候?今天,张建国上班了,鑫鑫出去跟同学玩了,我可不想跟我公爹在那百十平方米里面干瞪眼。干脆躲开点儿,我自在,他也自在。”秀荣说。
“行吧。”雅丽家离得远,秀荣开车去找雅丽。
路上,秀荣在心里发誓要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去他的节食减肥,去他的身体轻盈,老娘就是要化愤怒为食量,好好地吃他几天,好好地玩他几天。学校的烦心事,家里的烦心事,统统滚蛋。
秀荣和雅丽逛了贵都,又逛铜锣湾,狠狠地逛了一层又一层,也没个看中的,但不能空手而归,秀荣买了两支贵巴巴的口红,一人一支;然后去自助餐厅饕餮一顿,溜达着消了消食,又去看了一场哈哈大笑的电影,最后逛完超市,送了雅丽,拎着两个大袋子回家了。
晚上,秀荣睡不着,还是心烦:放假前校领导找她谈话,说她带的班级成绩好,年级管理也很到位,就算家里有个那样的公爹……谈到一半,领导接了个电话说要出去,然后就没了下文。就这进行到一半的谈话,秀荣也明显感觉到话里有话。成绩放在明面上,全校都能看到,但说到家里人是几个意思?谁给她穿小鞋,递小话了?她抽丝剥茧地推断出在领导面前给她递小话的人,可问题的关键是,领导到底是几个意思?开学后,年级主任会不会调整?自己四十出头,正是当打之年,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撸下来,以后在学校可就没脸见人了。反正鑫鑫要高考了,让鑫鑫全力以赴准备高考,等他进了大学,暑假准备一份简历,下半年去私立学校看看。唉!该死的小人,不好好教书拼业绩,背后捣鼓这些里格儿隆……思来想去,秀荣烦躁地翻了个身,吵醒了身边的张建国。
“怎么还不睡?逛一天不累呀?”张建国迷迷糊糊地嘟囔着。
“我看,这次爸说对了,那个陈曼玉,什么宰相之后,分明就是个心机女。你看早晨,她进门的时候没有拿衣服和鞋子,看爸回来了才专门跑出去拿一趟,就是怕留给我,让我抢了头功。”秀荣的眉毛拧成一团。
“想那么多干吗?我媳妇儿可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是咱家的定海神针。快睡吧。”张建国翻个身,呼噜声再度响起来。
“是啊,想那么多干吗?”秀荣心里也这么想,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要想。
定海神针的话,是前段时间张建国给她看一个短视频时说的,那个视频里说,娶妻分三等,末等的娶姿色,就是娶好看的;中等的娶资源,就是女人的各种资源能为男人所用;高等的娶支撑,是说女人不仅能支持起一个家,还能支撑起男人的事业。张建国说,秀荣就是好看的支撑,就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可是如今,家里的定海神针不淡定了——秀荣平躺着,睁着眼睛,波浪形的窗帘有点漏光,不远处大厦的霓虹灯隐约印在窗帘的波浪湾里,本想披一层薄纱温柔寒夜,却带来了更多五彩斑斓的诡秘之气。波浪湾的一线斑斓之外,秀荣感觉自己和丈夫张建国正在被黑暗吞没。黑暗正努力地嚼着,嚼着秀荣的思想,品出隐隐的迂腐味,不够新鲜。秀荣想反对:凭什么说我的思想迂腐?可是,黑暗不回答,已经开始嚼秀荣的骨头,秀荣觉得浑身乏困,想翻个身,却感觉身子在慢慢地慢慢地往床里面陷,就像一个人陷入流沙,陷入沼泽,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令人窒息地下沉着,那是黑暗编织的陷阱,此刻,那波浪湾里的光多像黑暗邪恶的獠牙呀。
就这样被黑暗拖下去吃掉吗?
不!
秀荣努力地伸出手,打开床头灯。橘色的光芒让黑暗迅速地撤退到屋顶和床下,秀荣的心重新了回到现实。张建国侧躺的身影如起伏的山峦一般印在白色的柜门上,给了秀荣踏实的依靠。
秀荣深呼吸几下,拿起手机,心不在焉地翻着,她怕吵到张建国,就安静地浏览网文,看不进去,就刷了刷朋友圈,觉得无聊,又打开了消消乐玩。
消消乐,是秀荣唯一会玩的电子游戏。
才玩两把,张建国就醒了,“怎么了?还为早晨的事情不开心?”
“不是。”秀荣关掉手机屏幕,把这几天自己琢磨的事情跟张建国和盘托出,“期末放假前的一个下午,校领导找我谈话了。”
“说什么?”张建国翻过身来,关心地问秀荣。
“明面儿上是表扬和肯定,”秀荣拧着眉头说,“说这些年做年级主任,经验丰富了,同时还给历史组带出来不少优秀的年轻老师。家庭也兼顾得不错,有个优秀的儿子,就是那样的公爹……”
“哪样的公爹?”张建国问。
“还能哪样?就那样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爸。”秀荣拍一下张建国,“重点不是公爹和邻居,重点是,公爹没有闹腾,邻居没有递闲话,那‘那样的公爹’是谁递的话?”
“哎呀,媳妇儿,还是你会抓重点。”张建国知道秀荣心情不好,赶紧哄着。
“我这几天仔细想了又想,可能是放假前,学校让学生模拟报志愿,咱爸非要让鑫鑫报刑警学院,说儿子要像爸爸,叫子承父业。”秀荣想起来,那会儿,她还阴阳怪气地说张建国应该回村里当农民去,那才叫真正的子承父业呢,“商量了一晚上也没个结果,就说第二天让建军来家里一起商量。”
“嗯,我记得,怎么了?”张建国问。
“第二天,办公室里聊起高三孩子们报预志愿的话题,雅丽问我鑫鑫想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实在忍不住就抱怨了一句,说有个迂腐又执拗的公爹真让人头疼。”
“是雅丽?”张建国不敢相信,雅丽跟秀荣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但也想得通,一起毕业一起参加工作,秀荣早就是年级组长了,雅丽成绩虽然不错,但一直没有机会。
“应该不是雅丽。我和雅丽这么多年了,雅丽那性子我知道,不能再温和了,何况,她也不想要什么头衔,她就想上班、下班、出去玩,再没别的心思了。”秀荣说,“当时丽娟也在,低着头不说话。我还以为,这刚来两年的小姑娘内向,或者是跟我们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妇女说不到一起,现在想来,人家是跟领导能说到一起。”
张建国凝神想了想,说:“要不,咱过年去领导家里走动走动?”
“不去!”秀荣立马黑了脸。她能做年级主任凭的是过硬的业务水平,可不是溜须拍马走后门。
“呃……媳妇儿,我是想,咱得弄个明明白白。”张建国停顿一下,把嘴边的“死也要死个明白”换了个说法。
“没事儿了。我心里有数。”秀荣放下手机躺平,关灯。
这几天,她已经从惶恐不安、疑神疑鬼,到情绪低落,到现在的坦然面对了——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先过好这个年再说。
当黑暗再次袭来的时候,秀荣一闭眼,把所有的黑暗都拒之门外——哼!想吞了老娘?呸!老娘先吞了你!
“狄人”就是敌人
今年没有年三十儿,二十九的晚上就是除夕。
今天,张建国不上班,带着张尧鑫把家里又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遍,贴好了春联和窗花,挂起了灯笼。临近中午,一家人正在看着电视包饺子,老张从外面回来了,黑着一张脸,撇着嘴叨叨:“对门的,那就是个野蛮人。”
大过年的找不痛快,秀荣心里的火腾的一下蹿起来,说道:“按照‘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的说法,对门的大同家不是‘蛮人’,是‘狄人’。”
“对!就是敌人!”头一回,老张这么毫不犹豫地赞同秀荣的观点。
秀荣一时没反应过来。
“爷爷怎么了?”张尧鑫问。
“哼!臭显摆!在楼下垒了个旺火,说是今年的年终表彰会上,他儿子得了优秀,这是全家福气旺,所有要点个旺火旺一旺……”
老张还没说完,张尧鑫就跑到阳台窗边向下看,楼下正对着对门阳台的地方,的确搭着一个小小的旺火。旺火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外面用半米高的柏叶枝子围挡着,柏叶上还贴了个“福”字。
点旺火的民俗,张尧鑫记得不真切,他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所以十分好奇。
“喜欢?”老张凑到张尧鑫身边问。
“嗯!电视上的旺火大,壮观;这个旺火看着萌萌的,也有趣。”张尧鑫目不转睛地盯着旺火,远远地研究着。
“你要是喜欢,爷爷也给你垒一个,比对门的大,咱的福气更旺!”老张说。
秀荣反应过来了,老张把对门的“狄人”当敌人看待,还要借着孙子张尧鑫的名义跟对门对抗。秀荣心里那个气呀,但想着要过年了,老张再怎么作妖,也要好好引导。
“明文规定不允许放孔明灯,点旺火,燃放烟花爆竹,特别是学校、医院等重点单位。”秀荣包着饺子,小声跟张建国说,意思是让张建国把老张这个危险的念头打消掉。
张建国还没张嘴呢,老张就说了:“前几天我回村里打扫的时候,家里还留着几疙瘩蜂窝煤,是前些年烧锅炉剩下的。吃完午饭,咱回去一趟,把蜂窝煤、豆荚荚带点过来,顺路再买点柏叶枝,咱也垒个旺火!”
秀荣在心里骂了老张千百遍“河西吊佬儿”,没好气地站起来去厨房煮饺子。
张建国收拾好包饺子的“战场”,赶紧跟进厨房:“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你在家也是听着电视的声音擦擦抹抹的。都辛苦一年了,下午带你去村里体验一下民风怎么样?”
秀荣黑着脸:“这是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区,不要说万一有个什么事故了,就是被小区保安给查到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学校交代。哦,放假前跟学生说注意安全,三令五申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不要玩火,然后,老师在教工宿舍区玩得挺嗨?”
张建国凑过脸来,笑嘻嘻地说:“嗐,我们早就接到通知了,这三个月严查火灾隐患。但是,媳妇儿……”
“还不清楚谁在背后嘀嘀咕咕算计我呢,现在倒好,再给人家递把刀子,是怕我死得慢还是怕我死得不透彻?”秀荣很生气,气老张不顾家属院里都是同事,不顾对她的负面影响。
“呸呸呸!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不吉利的。媳妇儿你消消气,我保证,这旺火咱在心里点,一定不让爸爸在院子里点起来,一定不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张建国见锅开了,赶紧把锅盖掀开。
秀荣明白了,张建国思乡了,也想让老张顺心一些。
“一会儿你开车带爸回去吧!我跟儿子在家,顺便还能干点儿活儿。”秀荣起锅煮饺子。
“别呀!就是想带你出去走走,免得你累着。”
秀荣拗不过张建国,于是跟张建国约法三章:一、连去带回三个小时,家里事情多着呢;二、垒旺火的材料可以带,算是给老张“助威”,也是让老张顺心些,但坚决不能垒;三……三还没想到,想到了再补充。
张尧鑫听说能回老家,激动得不得了,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对乡村会有种莫名的向往。
老张很高兴:“这就是血脉。”
回到老家,冰天冻地的,老张赶紧打开天然气取暖。
这时候,张建国想起来了,问老张:“爸爸,前几年改清洁能源,不是把家里的煤炭什么的都收走了吗?哪里来的蜂窝煤?”
老张嘿嘿笑着往杂物间走,不无得意地说:“早知道他们要收走煤炭和蜂窝煤,我事先藏了一些,就是应急用的。你看,现在用上了吧?”
老张显示着他“晋源诸葛亮”的骄傲。
张尧鑫跟着老张走进杂物间,像是走进了奇妙博物馆,指东指西,挨个儿问:“爷爷,这个是什么?干什么用的?这个呢?”
老张回答得很有耐心:“这个是锄儿,给地里的庄稼锄草用的;这个是锨儿,铲土用的;这个是耙儿,耧草耧地用的……”
“这个呢?”张尧鑫从柜子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铁桶,桶底满是窟窿眼儿。
老张看一眼小铁桶,眼里泛出一股慈爱和回忆:“那是你爸和你二叔的宝贝——风火流星。”
“这怎么玩?”张尧鑫站起来,拎着小铁桶前后晃了晃。
老张笑了,很快找出一根绳子递给张尧鑫:“找你爸爸去,叫他告诉你怎么玩。”
张建国正在整理窗台上的杂物,听到张尧鑫在院子里喊,看出去,张尧鑫左手拿着绳子,右手拎着小桶,示意他赶紧出来呢。
风火流星!
这可是张建国和张建军的童年至宝,确切地说,是晋源大部分孩子的童年至宝。进入冬季,家家户户开始烧炉子取暖,孩子们的风火流星也就出动了。村子里的大街小巷,基本上每个孩子都悠着个风火流星。风火流星的样式规格不尽相同,但都大同小异,一个小铁桶,底部扎一些窟窿眼儿,提梁上拴上绳子,小铁桶里装上烧红的炭,悠起来的时候,红红的炭火透过小窟窿眼儿,会在空中形成多条光线;红红的炭星子也会从窟窿眼里飞出来,仿佛捅了萤火虫的老窝,一簇又一簇的炭星子由红色变成镶了橘边的黄色小圆点,如一个又一个小太阳,让寒冬绽放出了融融的暖意。冬天,天黑得早,那会儿没有路灯,黑漆漆的街道上到处是红红的暖暖的各式各样的“红光”“黄光”“橘光”。若是赶上下大雪,孩子们更是在家里待不住,从炉子里夹几颗烧红的炭,往风火流星里一放就往雪地跑……
张建国出来,把绳子绑在小铁桶的提梁上,问张尧鑫:“你从哪里找到的宝贝?”
“杂物间,一个柜子底下。”张尧鑫看张建国,发现张建国眼里都是光。
“你躲远一点,我先试试。”张建国说完,把绳子绕在手上就悠起来。
张建国先是单手在身侧悠几圈,然后在双侧轮流悠几圈,再然后突然弯腰低头,风火流星在张建国身上旋转。
“这叫背花!”张建国解释。
张建国直起身子,单手在胸前呈倒“8”字形甩来甩去。
“这叫火龙开道!”张建国大声说着,声音里都是快乐。
“好!”张尧鑫拍手喝彩,秀荣也走了出来。
悠了一阵,张建国身上都是汗,停了下来:“好多年都不玩了,体力有些跟不上啊!”
“你们小时候玩这个?”秀荣不可思议地问。
“是啊!”张建国把风火流星递给张尧鑫。
“装着炭呢!多危险哪!”秀荣说。
“嗐!你以为我们一上手就玩这么高难度的呀?我们可没那个胆儿,家里大人也不会同意。我们先是悠圪搓搓,就是沙包,一根绳子上拴个圪搓搓,走哪儿悠哪儿——练手。练好了,家里才给做风火流星。”张建国说。
返程时,张建国说要把风火流星也带上。张尧鑫很高兴,说回去也要学。秀荣看着父子俩高兴的样子,也没反对。
车子刚开进小区停好,就看到对门的“狄人”把垒好的旺火拆了。
老张下车,急不可耐地跟上“狄人”的脚步询问缘由。
“狄人”老田惋惜地说:“物业过来巡查的时候看见了,说不允许点旺火和放炮,让赶紧拆走。
“唉,可不是。现在,我们村里都不让放炮了。旺火嘛,自家院子里垒一垒,点一点,图个红火兴旺,倒也不碍事。”老张说。
秀荣很不喜欢老张这种打着关心的旗号幸灾乐祸的德行,但想着大除夕的,不跟老张一般见识,回头看张建国提着的尼龙袋子,那里面是几块蜂窝煤和干豆荚。秀荣笑了一下,建议张建国:“顺手扔了吧!反正不能垒了。耗上时间耗上汽油,做了个无用功。”
身后张尧鑫手里拎着宝贝风火流星说:“别呀!蜂窝煤还能放风火流星里玩呢。”
“这个主意不错。”张建国一听能玩风火流星,很开心。
秀荣一回身,给张尧鑫一个严厉的眼神:“蜂窝煤不是明火?放假前,你们班主任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张尧鑫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走到张建国身旁去了。
秀荣回家,听着电视里喜庆的音乐,偶尔瞅一眼全国各地忙年的情形,顾不上感叹岁月匆匆,赶紧忙碌着做好了一桌年夜饭。
吃完饭,秀荣去厨房收拾,似乎听到了关门声,家里也悄无声息的。
一会儿,秀荣的电话响起,拿起手机一看,是儿子张尧鑫:“妈!快来阳台,我爸送你的虎年大礼!”
秀荣从窗边看出去的时候,楼前的小广场上,张建国正卖力地挥舞着风火流星。风火流星里装的是家里的充电七彩灯,此时的风火流星在夜色下流光溢彩,小广场边上已经围了一小圈人,其中就包括对门的“狄人”老田,就连小区的保安也在围观的群众之中。
七彩霓虹灯不是烟火,当然可以挥舞起来。
秀荣下楼,听到老张正在给对门的“狄人”普及风火流星的知识:“风火流星是我们晋源的老玩意儿,正儿八经的风火流星里面装的是烧红的木炭,每年闹红火的时候都要表演,还是重头戏了。在我们晋源,基本上家家户户的娃娃们都会悠这个。”
“娃娃们也能玩?那多危险!”对门老田说。
“可不是,风火流星加入了武术的招数。传说是三百多年前,山西的形意拳高手韩荣华把形意拳和当时的水流星结合起来,悟出来的。手上没有些功夫可是悠不了这个。”老张得意极了,“这风火流星现在是非遗项目,可厉害了。那专业的人耍起来,是一根绳子两头拴上一截铁链子,铁链子上拴的空铁丝网,网子里装的是木炭,两头悠起来,风钻进网子里,木炭就烧得更欢,噼里啪啦的,还往外溅火星子了!”
“狄人”听出了老张的卖弄,不吭气了。
老张还在继续:“这招叫背花,这招叫火龙开道,那正经耍风火流星的有两个火球,叫双龙开道,这招叫火龙缠身,这招叫悟空舞棍……”
老张脸上笑眯眯的,一脸得意。“狄人”的脸渐渐地拉下来,转身回家了。
其实,这前后也就十几分钟的事情,可老张就是得意,因为舞出来的七彩风火流星打败了没点成的旺火,就是他打败了对门的“狄人”。用老张的话说,“狄人”连头脑都喝不惯,汾酒都品不出好坏,是对太原的不认同,这样的人自然就是他的敌人。
秀荣不想听老张嘚不嘚,但没有违反规定垒旺火、点旺火,她已经万幸了。
“哼,还点旺火了!糊了吧?他就是碗煨面,倒进锅里,啥也不是。”回到家,老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可是觉得扬眉吐气了。
煨面也是制作头脑的一道原料,把面放到碗里或者盆里,盖上保鲜膜,上锅蒸熟。制作头脑时,把煨面用水稀释成糊糊,趁着锅里热浪翻滚,边倒边用勺子搅,要搅动得勤快些,不然,煨面一糊,整锅头脑味道就不对了,还得重新做。
和合太原
这个春节过得还算祥和。
初四,张建军和陈曼玉按计划来了,大小的礼盒拎了数不清。
“爸爸过年好,这个是晋城的特产,山楂酒,果酒,健脾开胃,延年益寿的。”张建军把一个红彤彤的礼盒放在茶几上,跟沙发上屁股都没挪一下的老张打招呼。
老张瞥一眼,哼了一声,继续看电视:“我还是喜欢喝竹叶青。”
“竹叶青甚时候不能喝了,今天中午,咱尝一尝小玉家乡的山楂酒。”张建军把头扭向张建国求助。
“这个主意不错。听说这山楂酒能降血脂,是健康酒。今天中午,我得尝一尝。”张建国附和道。
“张伯伯过年好!”陈曼玉知道老张不待见她,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就去找秀荣了,“大嫂,这些都是我家乡的特产,你尝尝。”
陈曼玉把木耳、小米、羊肉、大黄梨等各种礼盒往厨房拎。
秀荣故意提高嗓门说:“曼玉你也是,自己家人,拎什么礼盒呀?这加个包装,价格得翻倍了吧?以后可不能这样,咱自己家人,就实实在在的,你就是拎个塑料袋来,我也不嫌弃。”
秀荣对自己的这番话满意极了,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一举三得,一是顶了老张,承认曼玉是自家人,就是在跟老张作对;二是敲打了曼玉,说她拎礼盒华而不实;三是心疼了曼玉的钱也就是心疼了曼玉,让曼玉无话可说。
谁知,陈曼玉打开一个礼盒,指了指里面:“大嫂你看,我就是拎着塑料袋来的。”
秀荣被这个表面玩笑噎住了,心想:“这陈曼玉还真是块九孔藕根,心思玲珑,说话句句绵里藏针。”索性就不再纠结,把礼盒归置好。
“鑫鑫,送给你的,过年好!”陈曼玉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台全新的华为手机递给张尧鑫。
张尧鑫看到手机盒的时候,几乎是像猴儿一样窜过去的:“谢谢二婶!二婶过年好!祝你一年更比一年美!”
“臭小子,看到二婶就不记得二叔了。”张建军腾出手,摸了摸张尧鑫的脑袋。
“二叔过年好!祝二叔事业节节高,抱得美人归!”张尧鑫恭喜张建军。
“臭小子。你二婶说了,等你考上大学,再送你一台笔记本电脑!”张建军对张尧鑫一向出手阔绰。
谁知,张尧鑫听后,皱起了眉头,似乎不是很高兴,张建军问:“怎么了?不喜欢?”
张尧鑫看着张建军认真地说:“我更喜欢弟弟和妹妹。”
反应过来的张建军搂着张尧鑫大笑,“借你吉言,二叔和二婶争取生个小老虎。”
一家人打打闹闹,反倒让沙发上的老张不自在了,黑着一张脸看电视。
“知道你们今天回来,我昨天特意买了茴香。建军最喜欢吃茴香馅儿饺子了。我去剁馅儿。”秀荣回身往厨房走。
“什么臭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像了谁!”老张黑着脸,明着是训张建军,实则是在骂陈曼玉——臭。
大过年的,陈曼玉也没料到老张这臭脸摆起来就收不回去。她可不想等着挨骂,于是紧跟在秀荣身后:“大嫂,我来和面吧。”
“大冬天,咱们泡一壶红茶吧。”张建国去翻茶叶柜。
“大哥,今天立春。”张建军说。
“是呢?那你们晚上也别走,咱吃春饼。你大嫂调的小菜特别爽口。”张建国顿了一下,继续拿起红茶罐往外拿茶叶。
秀荣从厨房探出头来:“建军,等茶的工夫,你去看一看我的电脑,桌面上有鑫鑫这一学期的考试成绩,你给看看,看鑫鑫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合适。”
“得令!”张建军从沙发上弹起来,仿佛屁股上安了弹簧,“鑫鑫,走!”
叔侄二人乐呵呵地躲开了老张。
“爸爸,喝茶。”张建国给老张也倒上一杯。
“不是建军回来,我都喝不上这口茶。”老张黑着脸,抿一口茶。
“这话说得,家里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您还能不知道?”张建国给自己和张建军各倒了一杯,冲屋里喊,“建军,喝茶。”
“建国,把冰箱里的肉馅儿拿过来。不要光动嘴不动手,啥活儿都是我和曼玉干了,你这一家之主就等着吃现成的?不合适吧!再把餐桌收拾一下,我们这边马上好。”秀荣怕张建国把老张的臭脾气点着,想把张建国支开。
“来了来了!”张建国也觉得老张这几年摆臭脸、咥凉话成习惯了,不自觉地想躲开他。
餐桌收拾利索,秀荣和陈曼玉要开始包饺子了,张建国也赶紧把手洗了:“我来擀皮。我擀的皮又薄又匀,包起来趁手。”
“呦,你还知道你会擀皮呢?我还说,你这些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早忘记怎么干活了。我和曼玉这样的独生女都没这么金贵过,倒是你,结婚成家了,越活越金贵了。”秀荣白了张建国一眼,这话是递给沙发上的老张的。
秀荣可不等老张接嘴,又说:“曼玉,以后结婚了可不能惯着建军。男人嘛,该承担的就要承担。家是两个人的,不能什么活儿都让你一个人干。”
“就是就是,媳妇儿这些年辛苦了,要不说你是家里的定海神针呢!”张建国忙不迭地打圆场。
“谁是定海神针?”这时候,张建军和张尧鑫也出来了。
“当然是大嫂了,又能干又有想法。”陈曼玉说。
“那你就是咱家的总设计师。”张建军说。
“二叔,你这放在电视剧里,叫宠妻狂魔。”张尧鑫说。
“建军,鑫鑫的成绩你看了吧?怎么样?”秀荣问。
“大嫂,你这么多年经验,肯定能看出来,鑫鑫的成绩有希望冲刺清北。”张建军说。
“这个我知道,下个学期再抓抓紧,成绩还有提升的空间。我对高考熟悉,但对现在的大学可不熟悉,我就是想让你给他讲一下各所大学的特点,哪些学科强,哪些学科出来能干什么,帮他做个职业规划,选专业可一定要慎重。”秀荣说。
这时候,陈曼玉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张尧鑫认真地说:“大嫂说得对,高考可不仅仅是职业规划,更重要的是人生规划。鑫鑫,你不光要看你喜欢的大学、喜欢的专业,更要想以后的发展。如果大学毕业想出国,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啊?还没高考呢,就想着大学毕业?这也想得太远了吧?”张尧鑫把眼睛都瞪大了。
“我们做咨询的,就是给你更多的可参考信息,让你选择的时候不迷茫,至于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还是看你自己。当然,二叔觉得,能出国感受一下也是很不错的。你看你二婶,国际视野。”张建军说。
“好好的中国人,去外国干什么?”冷不丁的,老张插一句进来,让热烈的讨论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鑫鑫过来,跟爷爷看电视,不要听他们胡说。俺娃娃就近些考个太原的大学不是挺好么,跑那么远做甚?爷爷还能见你几年了?”老张越说越离谱。
秀荣咬着牙抿着嘴,手上发狠,把饺子边都捏烂了。
“爸爸你这话就不对了。虽说太原的大学也很好,但是清华北大可是全国学生的梦想。能考上好大学,将来能出国留学,也是鑫鑫的本事。”张建军接了老张的话。
五比一,老张太可怜了。张尧鑫想过去陪爷爷,又觉得爷爷刚才的话“晦气”,犹豫着。
陈曼玉说:“鑫鑫你放心吧。家之所以是家,就是人力的总和。你看,爷爷给你爱,爸爸给你创造好的物质环境,妈妈陪你走过高中三年,我和你二叔帮你参谋上大学和出国的事情。咱一起努力,你一定会越来越精彩。这才叫家和万事兴呢。去吧,跟爷爷看电视去。”
老张不再说什么。
秀荣心里暗暗佩服起陈曼玉,拍了拍手上的面说:“剩下不多了,你们包吧。我去炒菜。”
“建军,你要洗手包饺子吗?你们兄弟俩配合起来肯定默契。我去大嫂那儿找活儿去。”陈曼玉指使起张建军来很有一套。
秀荣不禁反省自己,还人民教师呢,说话就是不如“九窟窟藕根”中听,以后,心思也要玲珑些,说话也要绵里藏针些才好。
张尧鑫听了,也喊着要包饺子,包了太阳、月亮、星星、花朵,还包了个糖三角!虽然没有一个是常规的饺子,但不露馅儿。过年嘛,一家人开心就好。
陈曼玉切熟肉、分凉菜,秀荣炒热菜,一会儿,一桌丰盛的午餐就备齐了。
饭桌上,父子三人客客气气地推杯换盏,心里都藏着事儿。老张想着如何竭尽所能地对张建军的结婚计划进行最后一次打击;张建国怕老张在饭桌上就说出来,坏了一家人团圆的兴致;张建军盘算着饭后跟老张好好谈一谈,这可是小两口年前就制定好的战略——各家的堡垒各家攻破。
只有张尧鑫吃得最欢快。
陈曼玉何等聪明,吃完饭,和秀荣一边洗碗一边说:“大嫂,我看朋友圈里有人说这两天万象城打折力度很大,咱一会儿逛一逛去!”
“好哇!”秀荣扭头看张尧鑫。
张尧鑫摇头:“你们女生逛街别叫我。”
“姓张的一个也不许走。”老张发出了家长的威严。
秀荣真想怼他,但想着不能因为一个老脑筋的老张,让另外三个姓张的人跟着受牵连,索性拿起包,叫上陈曼玉一起下了楼。
到万象城溜达了一阵,陈曼玉看到星巴克店里人少,拉着秀荣说:“大嫂,走,我请你喝新春的第一杯咖啡。”
“大下午的,喝了咖啡晚上睡不着怎么办?”秀荣有些抵触。
“睡不着了就喝点酒,对冲一下。走吧!”陈曼玉拉着秀荣进了星巴克。
找了个位子坐下,秀荣点了一杯果汁,发现齁甜,又要了一杯白水,兑起来才感觉口感正常了。
“你们这是商量好对策了吧?”秀荣问。
陈曼玉听后笑了:“我还没嫁进来呢。这个属于建军的家庭矛盾,他自己能解决。”
秀荣也笑了:“难怪爸爸说你是九孔藕根。”
陈曼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是藕根了,还是九孔的。
“爸爸觉得自己有文化有底蕴,近些年又喜欢喝头脑,所以就喜欢拿制作头脑的原料来比喻人,他说你是九孔藕根,心眼比《封神演义》里比干的七窍玲珑心还要玲珑,是九孔玲珑心;建军呢,是山药,一煮就绵软,完全不是你的对手,被你拿捏住了。”
“那大嫂你像什么?”陈曼玉来了兴趣。
“我是黄酒,话听起来柔和醇厚,但细品,后劲儿大着呢;你大哥是腌韭菜,连盘菜都算不上;鑫鑫可是宝,是黄芪,补脾胃的好东西,俗话说‘常喝黄芪汤,防病保健康’,鑫鑫就是他防病保健的关键,是他的命根子。”
陈曼玉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那张伯伯他自己是什么?”
“唉,人家可是好东西,是良姜,气味芳香,气节坚定,就像头脑的发明者傅山一样令人敬仰。过世的婆婆属羊,自然就是头脑里的羊肉,是一道美味的主心骨,可惜,没了。”
秀荣说着,陈曼玉扒拉着指头数着:“不对呀!还有一味食材是什么?年前你说张伯伯去喝头脑了,我还关注了一下,头脑又叫八珍汤,是八味食材制作的。我一时记不住。”
“也难为你有心了,还有一味是煨面,就是对门的老田,用爸爸的话说,老田就是一碗煨面,往锅里一倒,不搅就糊——干啥啥不行。老田是我同事田春林的爸爸。田春林研究生毕业应聘过来,也是娶妻生子后把他爸爸接来的。一个晋北的老头儿,一个晋源的老头儿,两个人明着暗着较劲。比谁家孩子有出息,比谁家孙子成绩高。你知道吗?昨天我路过,听见爸爸在健身器材那儿用洋不洋土不土的太原普通话跟老田说,二媳妇家可是个有本事的,祖上是清朝宰相陈廷敬。老田不甘示弱地问他,不会是假的吧,这会儿骗子多,要留神,可不敢人财两空。明着是关心提醒,暗着就是说咱家找不下这么好的媳妇儿。这时候爸爸又说了,当然是真的,人家还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呢。”秀荣学着老张和老田聊天的样子。
陈曼玉笑了:“宰相之后跟美国留学,这中间是什么神奇的逻辑关系呀?”
秀荣开心了,继续学:“二媳妇在美国学的高科技,不知道在电脑上捣鼓个什么,一下就能卖好多钱。不过她能找到建军也是她的福气,建军多好的娃娃,这些年忙事业,当了大老板,可是不少挣钱。不过吧,老板也有老板的烦心事了,那么多人要养活,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建军忙的呀。我倒也不指望儿媳妇能帮上什么忙,只要她把家里收拾打理好,不要让建军分心就行。你看,没夸你几句,就开始夸建军。夸你也是为了夸建军。在爸爸眼里,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牛的人。咱俩可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能嫁进人家老张家。”
“说得老田插不上嘴?”陈曼玉问。
“可不是,硬是把老田给比下去,气走了。然后自己得意地往家走。”秀荣学着老张的表情。妯娌俩人聊着,把这段时间里在老张那里积攒下的不开心统统倒了出来,当然,主要是秀荣说。
倒完不开心,秀荣一下又想起了学校的事情,脸色阴郁下来。
陈曼玉多聪明哪,连忙问:“大嫂,有什么烦心事就掰一半给我,咱俩一起消灭它!”
秀荣叹口气,看着陈曼玉真诚的眼神,把放假前学校领导的谈话,以及她这些天的揣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陈曼玉看着秀荣,把手搭在秀荣的手上,这让秀荣有些不适应,但想了一下也没有抽回手。
陈曼玉笑着说:“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嫂,从我的角度看,你跟张伯伯很像。”
“我怎么会跟他像!”秀荣仿佛听到了一件震惊世界的消息。
确实,陈曼玉的这句话让秀荣的世界震惊并且崩塌了。
“张伯伯不明白,他是太原的,不等于太原是他的。太原不是太原人的太原,是所有来太原生活、奋斗的人的太原。张伯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就抱怨外地人不好。其实,这太原城什么人能来什么人不能来,什么人留下什么人不留下,不是张伯伯说了算的,甚至不是哪个人能说了算的。同样,你年级主任的位子,当初是你努力工作业绩突出得来的,现在有人觊觎了,说明咱这个位子有含金量。但开学后,这个位子是谁的,还是要凭自己本事的,单凭背后几句小话就换个主任,大嫂,你也太不相信自己,太不相信你的领导了。”陈曼玉说,“大嫂,我在美国待这几年,说话直来直去的,你别见怪呀。我就是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也许你能换个角度思考这件事情。”
秀荣突然就想起了那晚睡不着时,黑暗对自己的嘲笑,说自己思想迂腐,现在想想,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每天在心里骂着“河西吊佬儿”的时候,自己慢慢地也开始用老张的方式思考问题,用老张的眼光看待事物,慢慢变成了第二个老张——看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自己站在原地抱怨,不去追赶。
曾经,秀荣在自己思想和情绪的漩涡里打转,抱怨;现在,秀荣看到陈曼玉向她伸出了手,想把她拉出来。
想要不抱怨,最好的做法就是用行动去改变。想到这里,秀荣长长地出了口气,拿出手机就打电话:“喂,校长好,今晚我想去您家,跟您当面谈一谈。”
电话里说了一句话。
秀荣坦荡地说:“就接着放假前的话题谈,您说我有那样的公爹……”
陈曼玉心想:“这大嫂还真是黄酒,用柔和的语气说有冲劲儿的话。不过,这样的人儿不藏着掖着,反倒是好相处。”想着也就对秀荣更加认可了。
一会儿,秀荣满面春风地谢谢校长,然后挂了电话。
“怎么啦?”陈曼玉着急地问。
“校长说,我有那样的公爹,十几年里也没让邻居们看过一次笑话,说明治家有方,堪当大任,想着下学期让我把教导主任兼起来。”秀荣说,“递小话的人怎么也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哼!”
“欸?你怎么又拐回到张伯伯的样子去了?”陈曼玉替秀荣开心,但也要提醒。
“你说得对!走,咱回家,包春卷去!”秀荣站起来要走。
“包什么春卷呀?干吗把自己累成个老妈子,生活是自己的,你要掌控生活,而不是让生活牵着你走。”陈曼玉也站起来。
秀荣不解。
陈曼玉说:“这楼上到处都是美食店,咱打包些春卷回去就好了,反正吃的是气氛。”
妯娌俩又开始逛,寻找做春卷的店铺。走着逛着,秀荣看到一个店门口的外卖美食,其中一摞圆形的铁盒上,寒山手持并蒂莲站立微笑,拾得半蹲在地上,手里的圆盒子半开,五只蝙蝠伴随着袅袅仙气从盒子里飞出来。
秀荣脱口而出:“和合二仙。”
陈曼玉拿起铁盒:“挺好看的,大嫂认识盒子上的神仙?”
秀荣指着盒子上的两个神仙说:“站着的这个叫寒山,蹲着的这个叫拾得。他们手持的物品也很有讲究。这荷花是并蒂莲,盒子象征好合,五只蝙蝠则寓意着五福临门,大吉大利。”
“喔,花开并蒂,百年好合,五福临门,大吉大利。”陈曼玉说完,拿起一个盒子开始数,“和谐福,爱国福,敬业福,友善福,富强福。”
秀荣笑了:“这可不是支付宝的五福。”
“哦?”陈曼玉放下盒子拿出手机开始百度,然后看着手机说,“五福最早出自《尚书·洪范》,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终命。东汉桓谭在《新论·辨惑第十三》中把考终命改成了子孙众多,后来的五福就变成了长寿、富贵、安乐、好德、子孙众多。”
秀荣好像看到了一个好学的学生,不住地表扬陈曼玉。
陈曼玉收起手机问:“大嫂,这俩神仙有什么故事吗?”
“有哇!和合二仙是咱汉族的民间喜神,跟丘比特是一个意思。传说,寒山和拾得是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的化身,来到人间开启人的智慧。他俩都是唐代僧人,在佛学、文学上的造诣都很深。寒山是个怪僧,曾隐居在天台山寒岩,所以叫寒山。寒山的诗写得很美,但脾气很古怪。和尚们都说他疯了,他不理那些和尚,反而大笑而去。拾得是个苦命人,刚出生便被父母遗弃在荒郊,幸亏有一位高僧化缘路过,把他带回寺里抚养成人,并起名拾得。拾得受戒后,被派到厨房干杂活。当时寒山还没到国清寺,但拾得常将一些剩饭剩菜送给未入寺的寒山吃,他俩是贫贱之交。师父见他俩如此要好,便让寒山进寺和拾得一起当国清寺的厨僧,他俩朝夕相处,更加心意相通。人们珍视他俩情同手足的情意,把他俩推崇为和睦友爱的民间爱神。一直到清代,雍正皇帝正式封寒山为‘和圣’,拾得为‘合圣’,和合二仙才有了官方认可的身份。”秀荣把她记得的一个版本说给陈曼玉听。
“寒山?跟寒山寺是什么关系?那个‘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寒山寺。”陈曼玉问。问完就后悔了,要是秀荣不知道,就尴尬了。
谁知秀荣知道的还真多:“寒山寺就是寒山和拾得修成正果的地方。原来叫什么院,没记住,后来改名叫寒山寺的。”
“哦,看着真喜庆。”陈曼玉抚摸着盒子说。
“是呢,成仙后就美化了,原来的传说里,他俩是蓬头垢面的和尚,还是现在的形象看着舒心喜庆。”秀荣说完,嘱咐店员拿两盒,转头对陈曼玉说,“大嫂送你的,图个好兆头。”
陈曼玉大大方方地接过来:“谢谢大嫂。”
“走,买春卷去。”秀荣也很开心。
晚上,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着春卷。
秀荣想着,老张从村里进城,路虽不远,但生活的圈子完全是陌生的,也算是背井离乡,这些年帮着看孩子、买菜、做家务,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他的种种抱怨,其实是看到时代裹挟着所有人前进而唯独把他落下的无奈和愤怒。“这个时代抛弃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张泉灵的那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吧,确实是对老张目前境遇的高度总结。
“以后,要对爸爸更好些。”秀荣这么想着,就说出个提议,“明天破五,咱陪爸爸一起去喝头脑吧。”
谁知,给她泼冷水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张:“老话说的,立春以后就不喝头脑了。”
秀荣感觉瞬间被呛了一鼻子灰。
“爷爷,就过了一天没事的。”张尧鑫说,“我还没喝过头脑了,我想喝。”
“老话赶不上变化,现在社会多发达,清和元的头脑一年四季都在卖。”张建国说。
“就是!今天吃春卷咬春,明天喝头脑破五。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张建军说。
“我在手机上看过一个视频,说太原是一座‘有头脑的城市’,我也想尝一尝头脑的滋味。”陈曼玉说。
“我觉得,太原这座城就像一碗头脑,头脑需要八种不同的食材搭配才能营养美味,太原需要不同的人来建设才能更加美好。”秀荣想起老张说她是黄酒,就借着陈曼玉说的“有头脑的城市”还老张一句。
“妈!”张尧鑫冲秀荣竖起大拇指。
看着大家都支持秀荣的想法,老张不吭声了,算是默认。
晚上,秀荣对张建国说:“这些年,爸爸过得不容易,以后尽量顺着他。”
张建国笑了:“这话是你说给自己的吧?”
秀荣拍一下张建国:“我是说正经的,你别老拿办案的那一套来对待我们。”
张建国静下心来想一想,也是,以前,他总把家庭矛盾当民事案件来看待和解决,虽多了公允,但失了感情,于是认真地“嗯”了一声。
关灯,黑暗袭来,霓虹灯的光像往常一样,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屋顶的一隅变换着颜色,仿佛一湾又一湾的彩虹融进了水里。秀荣不再觉得黑暗是来啃食她的,沦陷她的,相反,正因为黑暗的衬托,霓虹灯光才更加绚丽迷人。
“这个家会越来越好的,太原城也会越来越好的,太原人——不管是老太原人还是新太原人,也会越来越好的。”想到第二天早上要去喝头脑,秀荣突然生出一份向往,这么想着,秀荣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