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碑”与崇义建县时间的辨识*
2022-04-27许怀林
许怀林
(江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南昌 330000)
《茶寮碑》,属崇义县思顺乡茶寮地方上一块突兀独立的巨石侧面的崖摩石刻。1975年冬,“在深入学习人民民主专政理论,评论《水浒》,批判投降派的运动中,我们为了总结历史上的阶级斗争经验,对明朝中期赣南地区的横水、桶岗农民起义,进行了五十余天的社会调查。”我和黄长椿老师一道,带领江西师院历史系74级同学到崇义县进行田野调查,从11月5日开始,至12月26日结束,先后深入山区,到思顺、横水等5个公社的40多个生产队,召开座谈会,访问了五六百群众,实地察看了横水、桶岗等几十个山寨据点遗址。在去桶岗山寨路途中,走到茶寮,看到树林中一座巨大岩石上,刻有大片文字。由于所刻文字距离地面比较高,且年久风雨侵蚀,有不少文字看不清楚,大意是王守仁说他围剿横水、桶岗山寨的战绩。当时我们没有照相机,无影像照片留下,而记忆中的印象却比较清晰。回校以后,我们以“历史系七四级农民起义调查组”名义写出《投降派是危害革命事业的“蛀虫”》《横水、桶岗农民起义调查》2篇文章,刊登在《江西师院》学报1976年第2期。《横水、桶岗农民起义调查》中写道:王守仁“在残酷地将这次农民起义镇压下去以后,还干了两件事,一是磨崖刻石,叙述他镇压农民起义的过程,宣扬封建统治淫威,恐吓革命人民;二是在横水筑县城,把原来农民军的根据地划出来建为崇义县,妄图‘变盗贼强梁之区,为礼义冠裳之地’。”
最近在微信群看到一个视频,推介崇义县“平茶寮碑阳明主题公园”旅游景区,说这里是阳明心学教育基地,可以从“平茶寮碑”感受王阳明心学精髓,等等。触发联想,不能不说两点想法。一是对茶寮碑不宜因袭陈言,以讹传讹,称为“平茶寮碑”;二是崇义建县的年份,不该定做正德丁丑年(1517),应是正德己卯年(1519),这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两个问题,值得认真对待。至于横水、桶岗山寨农民武装与王守仁“心学”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是另一个层面的大话题,本文只附带提及,重心在议论茶寮碑和崇义建县时间两个小题目。
一、“茶寮碑”
“茶寮碑”这个名称是说茶寮地方的石碑。如果改为“平茶寮碑”,其意就是平定茶寮山寨盗寇的碑文,二者含义的性质完全不一样。把此事置于历史背景中,则是王守仁正德十二年(1517)出任南赣巡抚、提督军务时,对当地的山寨武装实施围剿烧杀,然后在山寨废墟上设立县治,强化统治。他的军政举措有多种,过程有先后。对南安府境内的山寨武装,先是剿灭了横水、左溪等山寨,接着围攻桶岗山寨,战事结束即在茶寮磨崖刻石记功。茶寮当地有一块巨石矗立,錾凿磨平一侧,刻石的主体文字,据现今拍摄的照片识读到的主体内容是:
“正德丁丑,瑶寇大起,江、广、湖、郴之间骚然,且四三年。于是上命三省会征。乃十月辛亥,予督江西之兵自南康入。甲寅,破横水、左溪诸巢,贼败奔。庚辛(申),复连战,奔桶岗。十一月癸酉,攻桶岗,大战西山界。甲戌,又战,贼大溃。丁亥,与湖兵合于上章。尽殪之。凡破巢大小八十有四,擒斩二千余,俘三千六百有奇。释其胁从千有余众。归流亡,使复业。度地居民,凿山开道,以夷险阻。辛丑,师旋。于乎!兵惟凶器,不得已而后用。刻茶寮之石,匪以美成,重举事也。提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书。”(1)此碑文是据朱思维、“一片绿叶”二位先生发给我的茶寮碑照片,仔细辨认出来的,特此致谢。“庚辛”,误,应是“庚申”。以此对勘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五外集七的“平茶寮碑”,不仅标题添加了“平”字,正文中竟有8处错漏。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47页。
这里说的是王守仁在今崇义县境内围剿盗寇的全部内容,先是围剿横水、左溪山寨,接着攻打桶岗。从十一月癸酉到辛丑,共计28天结束了对桶岗山寨武装的围剿。大约在十月、十一月两个月内,他剿抚兼施,攻破了横水、左溪、桶岗诸山寨,“破巢大小八十有四,擒斩二千余,俘三千六百有奇”,将南安府境内的山寨盗寇全部剿灭,建功立业,超越了前人,于是刻石铭记其功。
正文之外,还有一批随从官员名字,字大能看清楚的是“记功御史屠侨,监军副使杨璋,参议黄宏,领兵都指挥许清,守备郏文,知府邢珣、伍文定、季斅、唐淳,知县王文舆、张戬”,左小角一片小字看不清楚。
拿崇义县志办校注的嘉靖《崇义县志·艺文志》录入的《茶寮碑》与照片对勘,(2)崇义县志办1987年据北京图书馆藏的明嘉靖壬子(1552)志校注再版,当年12月寄赠一本给我特此及谢。正文中除“骚然且四三年”改作“骚然且三四年”,其余全部相同。没有备记随从官员姓名,但有王守仁《平輋诗》,季斅《和前诗》,邢珣《平輋诗》。
又,光绪元年《南安府志补正》卷三“古迹”载:“崇义:茶寮碑,在茶寮隘,巨石高二丈五尺,大十一抱,凌空突立。明王文成公平輋贼谢志山,勒文其上,凡八行,计二百八十三字,字大四寸许,右方上半截,书各官姓名,字大二寸许。其左为文成公和邢珣韵,字漶漫不可读,下则为邢诗,亦多剥落。”
王守仁磨崖刻石记功碑,全文没有一个字涉及茶寮,更没有将茶寮当作盗寇山寨看待,名此碑为《茶寮碑》,理所当然。
王守仁说“刻茶寮之石,匪以美成,重举事也”,实际上是更看重其功劳,希图永久流传,故看中像小山一样矗立的巨石,刻写事迹,至今500余年仍留世上。围剿山寨的战事写得很细致,杀戮、俘虏的人数,摧毁的山寨数量都计算精确,其记录战功的思虑周密,准备充分超越了吹嘘政绩的平庸做法。
王守仁在《横水桶岗捷音疏》《立崇义县治疏》《再议崇义县治疏》等公文中,列举的山寨名多达几十个,也没有“茶寮”。但是,茶寮并非寻常的一处供过路人歇息、施茶水的凉亭,它是桶岗山区的交通枢纽点,有军事防控的紧要作用,王守仁特别看重这个地方。他在攻打桶岗寨时,把自己的指挥所设在茶寮;破灭了桶岗山寨之后,又谋划在茶寮设立隘所,以便预防后来的造反者由此进入桶岗大山。他给“抚镇巡按衙门”发出设置茶寮隘所的公文说:
“照得抚属上犹等县所辖桶岗天险,四面青壁万仞,中盘二百余里,连峰参天,深林绝谷,不睹日月,贼众屯据其间……伏赖天威,悉已扫荡。但恐官兵撤后,四方流贼乘间复聚,必须于紧关去处,设立隘所,分拨军兵,委官防御,庶使地方得以永宁。本院见屯茶寮,亲督知府邢珣、唐淳等遍历各处险要,相视得茶寮正当桶岗之中,自来盗贼据以为险,西通桂东、桂阳,南连仁化、乐昌,北接龙泉、永新,东入万安、兴国,堪以设隘保障……及照茶寮既设隘所,就合摘拨官兵防御。查得皮抱洞隘兵,原非紧要,合改移茶寮,及于邻近上堡、古亭、赤水、鲜潭、金坑编选隘夫,兼同防守,庶一劳永逸,事可经久。”(3)《王阳明全集》卷十六别录八,《设立茶寮隘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57-558页。
王守仁围攻桶岗山寨时,“本院见屯茶寮”,战后又决定在此设置隘所,预防“桶岗天险”之地还可能被“流贼乘间复聚”,足证茶寮接近桶岗山寨的地理位置不容小觑。王守仁扎营茶寮之后,写《茶寮记事》抒发感想:“万壑风泉秋正哀,四山云雾晚初开。不因王事兼程入,安得闲行向北来?”(4)《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外集二,页750。他凭借儒生学者的身份,统兵攻打山寨盗寇,毅然进入山窝,做成了武将没有做到的事业,确实是忠诚于明王朝的最佳实证。
再比照随后对广东龙川县浰头山寨的征剿,王守仁发布过《告谕浰头巢贼》《进剿浰贼方略》《克期进剿牌》《浰头捷音疏》《平浰头碑》等文告,都是直接针对浰头山寨的。如《进剿浰贼方略》起首即“照得抚属龙川县地名浰头积年老贼池大鬓等,不时纠众突出河源、翁源、安远、龙南、信丰等处,攻打城池,杀掳人口”;《平浰头碑》说“四省之寇,惟浰尤黠……戊寅(1518)正月癸卯,计擒其魁,遂进兵击其懈。丁未,破三浰”。(5)《王阳明全集》卷十六,别录八;页563;卷二十五,外集七,页947。完全不同于在茶寮的言词语句。“计擒其魁”是将池大鬓等头领骗到赣州过春节,乘其不备俘虏之,随即进兵浰头寨,俘杀已经放松了战备的池大鬓部属。
综上所述,茶寮碑就是茶寮地方的石刻碑文,绝不可添加“平”字。如果写作“平茶寮碑”,便给茶寮赋予了盗贼山寨据点含义,然而却与客观事实完全背离。
二、 崇义县的建立
崇义县的建立是王守仁镇压了谢志山、蓝天凤等的结果,而建立时间却不是横水桶岗山寨破灭之时,应是此后的正德十四年(1519)三月。有同志据《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江西通志稿·赣南舆地沿革述略》,它们写的都是正德十二年;又,同治六年《崇义县志》写“正德十二年丁丑,闰十二月初五日,题奏报可。”或说南康、上犹、大庾三县的县志,也都写崇义是正德十二年建县,这些记载确实给今人带来困惑。不过,我们考察历史事件,最基本的原则是从可信的原始资料中把握客观事实,不是轻信后世的工具书或某些地方志,跟着别人说话,以讹传讹。
崇义县在横水、桶岗山寨废墟上建立起来,当事人王守仁的奏疏公文俱在,由此可以探寻到事件原委。正德丁丑年(1517)十一月底,王守仁剿杀了桶岗寨谢志山等,为求久安长治,于当年闰十二月初五日写出《立崇义县治疏》,详细陈述横水、桶岗“輋贼”来历,言明“地方大盗既已平荡,后患所当预防”的必要性:
鉴于府县官和地方士绅的呈请,“上犹等县横水、左溪、长流、桶岗、关田、鸡湖等处贼巢共计八十余处,介乎三县(按:指大庾、上犹、南康)之中,东西南北相去三百余里,号令不及,人迹罕到。其初,輋贼原系广东流来……生齿日繁,羽翼渐多……近年肆无忌惮,遂立总兵,潜拟王号,罪恶贯盈,神人共怒。今幸奏闻征剿……访得各县流来之贼,自闻夹攻消息,陆续逃出颇众,但恐大兵撤后,未免复聚为患。合无三县适中去处,建立县治,实为久安长治之策……亲历贼巢踏勘,三县之中适均去处,无如横水,原系上犹县崇义里地方,山水合抱,土地平坦,堪以设县……如蒙皇上悯念地方屡遭荼毒,乞敕该部抚顺民情,从长议处,早赐施行”。(6)《王阳明全集》卷十,别录二,页350-352。
这个“建立县治”奏请按照朝廷制度,必须千里迢迢送达京师,经由户部、兵部等官署审核复议,最后得到皇帝批准。十三年十月十一日王守仁又写《再议崇义县治疏》,是在得到户部咨文,汇报筹建县治公廨,诸多工程“于正德十三年四月初六日起手兴工”,说明修筑城墙“必须雇请泰和县上工数百”来施工;然后祈求“伏望皇上悯念远土凋敝之余,小邑草创之始,乞敕该部俯察会议缘由,再加审察,将(南康)县丞舒富量为升职,管理新县;或别行咨访谙晓夷情,熟知土俗,刚果有为者,前来开创整理。”(7)《王阳明全集》卷十一,别录三。经过一再奏请、复核,最后获得武宗皇帝批“从之”。这就是《明实录·武宗实录》写的“正德十四年三月甲午朔。丁酉,添设江西崇义县,及长龙、铅厂二巡检司,迁上犹县过步巡检司于上堡。先是,提督南赣等都御史王守仁言……事下户、兵二部复议。从之。”(8)《明实录·武宗实录》卷一百七十二。“先是……”一段是简述王守仁奏请设县的内容。
《明会典》第十五卷《户部·州县》的江西南安府写:“崇义,正德十四年添设。”
《明实录》是明朝朝廷撰修的编年体史料长编,即大事记,以朝廷诸司部院所呈缴的章奏、批文为底本,辅以各省官员收集的先朝事迹,逐年记录各个皇帝的诏敕律令,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大事而成,资料价值超过一般史书。《明会典》是明朝朝廷撰修的典章制度、行政法规资料,史实详备。这两部典籍的记载具有权威性,应该是我们判断明朝历史事件的基础凭据。地方行政区的建立,必须按程序进行。开始的“题奏,报可”,是同意所提建议,可以着手筹备事务,但不等于正式批准建立,故有十三年的《再议崇义县治疏》,然后才有十四年三月丁酉的“从之”,才算正式建立。从奏请设县,至审核批下,仅一年零三个月,节奏很快。崇义县最终问世,是武宗皇帝批准下达的正德十四年(1519)三月甲午朔,丁酉,即三月初四。这就像人的生日,不是凭受孕的时间,而是在经过十月怀胎,发育成熟,并顺利分娩了,才是生日大喜之时。
再查崇义县第一部县志嘉靖《崇义县志》,其《世历纪》写道“武宗皇帝正德十二年丁丑,都御史王守仁奏立崇义县。”这句话实际是说立县过程的开始,涉及事情的结果,则都是正德十四年。如:
该志序言作者郑乔,志书的编撰者之一,在《地理志》中写了《双井志》,他说:“崇义隶南安,旧为宄舍,称横水洞。正德己卯,阳明公始请之奠邑设牧,民赖以宁。但朝夕饮水取给于池塘溪涧间,未能凿井通泉,以收及物功。嘉靖辛亥,荆阳竹泉王公,来尹是邦……始相厥宜,开双井于县治前之东西,左名汲福,右名惠民。”王守仁“始请之奠邑设牧”是正德己卯,即十四年(1519)。说得肯定明确。据《秩官表》,郑乔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任崇义县学教谕,上距崇义建县只28年,前后接近,所记真实可信。
《礼乐志·学记》“训导武戬记曰:夫建崇邑,昉于正德己卯。”昉,即开始。武戬于嘉靖二十九年任训导,参与了该志编撰,为志书写跋文,交代编撰此志的原委。他和郑乔一致言明,发起修撰县志的是嘉靖辛亥到任的县令王廷耀,将此重任托付他们两人。(9)王廷耀《草创崇义县志芜说》“耀也滥竽崇牧……尝忆崇乏专志,则文献曷稽?肆以仔肩寄诸邑博郑、武二公,洗心研虑……”。
《建置志·儒学署》:“正德己卯,都御史王守仁奏立,与县同建。”
《建置志·铅厂巡检司》:“正德己卯创建。”
《建置志·长龙巡检司》:“正德己卯创建。”
《建置志·上堡巡检司》:“正德己卯……奏请徙置。”
两位志书主笔皆明确写出了建县时间。所以,认定崇义建县为正德十四年,才是客观事实。如若把王守仁正德十二年底写《立崇义县治疏》看作立县时间,则没有顾及事件的全过程,在逻辑上也说不通,有如将受孕当出生看待。
尚难说清楚原因的一个细节是,王守仁请求朝廷选派的第一位崇义知县是谁,没有看到人名。嘉靖志《秩官表》记录的第一位知县“陈瓉,正德十六年任”,典史何遵、儒学教谕叶嵩、训导徐宪三人都是“正德十六年任”。查同治《南安府志》卷十一“崇义秩官表”第一人是“陈瓉”;1989年版《崇义县志》第七编“历代县官名录”,登录的第一人也是“陈瓉,正德十六年到任(1521)”。按此记录,正德十四、十五年崇义县的长官缺位。这是崇义县历史上的一个小曲折。南康县丞舒富,得到王守仁推荐,但事与愿违。同治《南安府志》将舒富列入“名宦”中,写他追随王守仁攻打山寨、筹建新县治很卖力,“文成深倚赖焉。俄为新民所讼,去。”这个信息表明,由于舒富被民众轰走,上司不得不“别行咨访谙晓夷情、熟知土俗、刚果有为者”,以致拖后了首任县令到任时间。
三、余论
王守仁一生的卓著功业,以任南赣巡抚为最著。他以文官带兵,手握统辖赣闽粤湘交界的八府一州,又得到“提督军务”大权,随宜调遣军政力量,剿抚兼施,烧杀并举,迅速把象湖山、横水、桶岗、三浰头等众多山寨武装歼灭,前几任南赣巡抚未能消除的祸患铲除了。不唯战功显赫巨大,而且还善于强化封建统治,采取适宜得力的行政措施,先后在山寨废墟上奏准建立了平和县(福建)、和平县(广东)、崇义县(江西),严密了统治网,使原先的“化外”之地进入“化内”,置于王朝有效统治之下。为继任的南赣巡抚们树立了榜样,立下了规矩,开启了诸省边界山区社会发展的新阶段。几十年后,山区形势再度严峻,潮州、惠州、赣州、汀州、漳州都有不少“流贼”“黠贼”“强盗”。嘉靖四十年(1561),新任南赣巡抚陆稳发起三省会剿,攻打了一年多,“斩级六千六百余”“程乡巢穴荡然若扫”,随即奏请分程乡县地设平远县,“以杜盗源”。(10)郭子章万历十三年《潮州杂记》卷十一,《国朝平寇考下》。嘉靖四十四年(1565),广东、江西边界“千里之间烽烟并起”,南赣巡抚吴百朋调集十万官军征剿山寇,擒斩一万余人,在龙南县下历寨擒斩二千余人,烧毁铜鼓嶂山寨的“房屋仓囤三千余间”,于隆庆元年(1567)奏准在下历寨筑城,设立定南县。万历三年(1575)南赣巡抚江一麟施计殄灭安远县黄乡堡叶楷,奏建长宁县(今寻乌县)。诸如此类新立县治问世,其旨意绝均非为民休戚着想,而是为增强王朝统治谋利。
王守仁奏建平和县说:漳州府南靖县河头地方,是闽粤“两省贼寨咽喉”,在此添设平和县,“外足以控制饶平邻境,内足以压服芦溪诸巢”“控制两省瑶寨”的一劳永逸之图。(11)《王阳明全集》卷十一《再议平和县治疏》。设立崇义县就是把赣粤湘交界之地控扼起来,“则三省残孽,有控制之所而不敢聚;三省奸民,无潜匿之所而不敢逃”“控制三省诸瑶,断其往来之路”,是惩前毖后、杜微防渐之至计。(12)《立崇义县治疏》。至于和平县,王守仁认为这里是“三省闰余之地”“据而守之,足以控制诸贼之往来,杜奸宄之潜匿;弃而不守,断为狐鼠之窟穴,络萃逋逃之渊薮”,同样把“控制瑶峒”和杜绝奸宄盗寇并提。王守仁坚持直言不讳,宣传新立县治的政治目的,正是他兑现“知行合一”理念。读孔孟经典,经世致用,忠于君王,就必须为稳定并强化统治出力。
王守仁“破山中贼”之后,建立新县治,强化官府统治,接着精心“破心中贼”,抓官学教育,制定“南赣乡约”,实施“十家牌法”,提倡伦理,变易风俗,约束民众,把目标定格在“变盗贼强梁之区,为礼义冠裳之地”,使山区民众“小心以奉官法,勤谨以办国课”“永为良善之民”。(13)《王阳明全集》卷十六别录八,《十家牌法告谕各府父老子弟》。他十分自觉地将“王道学业”与事功结合,无情地攻打山寨,又注重社会治理与思想教化,笃行着“致良知”“知行合一”理念。正如南赣巡抚汪鋐所言,俘杀盗贼,摧毁山寨不算尽职,必使“生民安其业,相生相养,率自耻于盗焉,为尽职云耳”,(14)嘉靖《虔台续志》续4《纪事三》,汪鋐《提督都察院提名记》。消除致盗的思想意识,破除“心中贼”,既关系到民众观念的改善程度,更取决于社会生存环境的恶劣态势,存在腐败统治制度,人们反抗苛剥暴政的意识绝不会消失。平民转变为寇盗,根本原因是遭受残酷的剥削压迫,饥贫困苦,迫于无奈。王守仁体会到“心腹之寇”难于扫荡,他攻破浰头寨之后的感慨是“莫倚谋攻为上策,还需内治是先声。功微不愿封侯赏,但乞蠲租绝横征。”(15)《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回军九连山道中短述》。嘉靖七年(1528),南赣巡抚汪鋐,发布《戒谕吏民》曰:“民之为盗,实由官吏贪墨所致”;嘉靖二十一年(1542)南赣巡抚虞守愚奏报:“臣惟盗贼起于贫穷,贫穷困于饥饿……老弱者多辗转于沟壑,强梁者必抢劫乎乡村,此实赈恤不时之过也。”嘉靖二十五年(1546)正月,南赣巡抚龚辉《晓谕各巢贼党》云:“吾民其去盗从贼,岂尽尔等之罪,良由上人失抚循教养之道,昧防微杜渐之方,故令吾民饥寒困苦无依,或征徭债负逼累,或饮博嬉戏误犯,或亡命无籍扇引,势非由己,情出胁从。”(16)嘉靖《虔台续志》卷五。他们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得到的共同结论是,府县统治的恶劣是致盗的根源。要铲除这个祸根,不仅是消除“寇盗”的反抗思想,更需转变官府的腐败现实,而这谈何容易!阶级压迫剥削的制度,必然招致劳苦民众生活悲惨。王守仁给友人信中说:“某向在横水,尝寄书仕德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17)《王阳明全集》卷四文录一,《与杨仕德、薛尚谦》。这是他南赣巡抚经验的总结,也是他平定宁王宸濠造反的感悟,乃至毕生实事求是的生活经历之提炼,是他“心学”思想之精髓。
附:茶寮碑文:
左图是巨石上的照片,右图是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