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郑觐文与大同乐会之关系的历史叙事与阐释
2022-04-27文◎李昂
文◎李 昂
郑觐文与其创办的大同乐会,对于中国20 世纪民族器乐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学界对其多有专论。本文围绕郑觐文在上海建立大同乐会及其音乐活动展开历史叙事,旨在探讨:哪些因素促成了郑觐文1919 年在上海建立大同乐会,其音乐活动受到哪些方面的影响,进而思考应该在何种语境下理解和看待郑觐文及大同乐会的音乐行为。
一、郑觐文为何在年逾不惑的1912 年才来到上海?
学界对于郑觐文的研究,均从其1915年来到上海任教于仓圣明智大学开始。但1872 年出生的郑觐文,在1908 年就曾来过上海,①陈正生《郑觐文年谱》,《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15 年第1 期,第65 页。为何1912 年在他已年过40 的时候又来到上海定居?这一问题可以通过梳理郑觐文来沪之前的活动来寻求答案。
1889 年,郑觐文参加江南乡试,取得“副贡”功名,其间购得明琴一张。返回江阴后,他跟随著名琴家唐敬询习古琴。
1902 年,31 岁的郑觐文进入江阴文庙担任教授庙堂音乐的助教,因发现新制乐器全不合律,便开始研究律学和乐器制作。1905 年,科举废除,兴办学校,在这样的背景下,郑觐文于家乡老宅开办学堂,并赴上海购置风琴,开设音乐课。1906 年,他又与堂弟郑立三同赴湖南浏阳,向已故古乐专家邱之稑的门人求教古乐。1912 年,他加入国民党,参与地方自治,并来到上海。
郑觐文从17—31 岁的14 年间,不只学习了古琴,并且对于古籍和民间音乐中与雅乐相关的内容做了大量研究。那么,在31 岁进入江阴文庙担任古乐助教之前,郑觐文是如何生存的呢?
清朝末年,以科举“正途”考取功名的文人即为“绅士”。由于郑觐文地方士绅的身份,31 岁时他得以进入江阴文庙担任古乐助教。值得一提的是,在清代大部分时间里,文庙延续着“庙学合一”的功能,既是官方主导下儒家文化的祭祀场所,亦是学校教育的主要机构。②张国鹏《政权与信仰变革下的民国文庙——以上海文庙为考察中心》,南开大学2016 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9 页。这说明彼时郑觐文在家乡的社会地位应该不低。
1905 年,清末新政废除科举,郑觐文则将教学古乐调整为教唱歌曲,并曾去上海购买风琴辅助教学。1905 年到辛亥革命期间,科举制度、文庙相继废除,随着封建制度的瓦解,对于在封建社会“体制内”以制礼乐活动为生的郑觐文来说,其生活条件必然每况愈下。同时,文化的剧变,又迫使他在江阴迅速调整自己的音乐活动以适应周遭社会环境的变化,但这对他来说并非易事。
当时郑觐文的堂弟郑立三已在上海立足,他早年留学日本,与孙中山私交甚笃,且是同盟会会员,曾任江苏省议员。于是郑觐文便来到上海投靠郑立三。郑立三则为其引荐上海的知名人士史量才、周庆云等。③陈正生《郑惠国教授早年在上海的音乐活动》,《上海艺术家》2011 年第1 期。同时,郑觐文凭借自身的专长,于1915 年被上海商界英籍犹太大亨哈同所创办的仓圣明智大学聘为古乐教师;在这所以传授中国古典传统文化为宗旨的教育机构中,他试制仿古乐器、教授女子学生演奏古乐达8 年之久;哈同为其古乐的制作和研究提供了相当程度的支持。郑觐文曾在《中国音乐史》的序中提到哈同对他有“知遇之恩”。④在郑觐文离开仓圣明智大学若干年后的1931 年,哈同去世,郑觐文率大同乐会乐队“以仓圣大学校友资格”在其中式葬礼上奏乐致哀。参见墨逸《爱俪园速写》,《申报》1931 年7 月22 日,第17 版。
由此便可明白,郑觐文为何会在40 岁之后才来到上海定居。
二、为何大同乐会成立四年之后才开始展开活动?
有关大同乐会的成立年代,较多学者认为是1920 年。但值得注意的是,郑觐文在1928 年7 月22 日的《申报》上有如下叙述:“本会发生在民国七年,初名琴瑟学社,民国八年五月,改名大同乐会,正式成立”⑤郑觐文《郑觐文在大同乐会演说制乐》,《申报》1928 年7 月22 日,第2 版。。所以,大同乐会确切的成立时间应是1919 年5 月。而作为国民党员的郑觐文,在1919 年5 月将琴瑟学社更名为大同乐会的原因,结合其后郑觐文多次表述的“研究中西音乐归于大同”的宗旨,学界普遍认可乃是受五四运动的影响。但是,于1919 年成立的大同乐会并未立刻开始活动,据早期会员柳尧章回忆,1923 年他最早加入大同乐会之时,会址门前还挂着“大同乐会筹备处”的牌子,直到这一年大同乐会才完成了筹备工作。⑥陈正生《谈谈大同乐会的成立年代》,《音乐周报》1992 年12 月11 日,第2 版。
一个社团的筹备,固然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是,1918 年即有结社意愿,1919 年即打出大同乐会招牌的郑觐文,为何直到四年后的1923 年才正式完成大同乐会的筹备?郑觐文与《申报》所有者史量才的亲密关系至少在1920 年之前就已建立,那么为何直到1923 年大同乐会的活动宗旨才在《申报》的醒目位置昭示于众?
《申报》上有关大同乐会的最早消息,刊载于1923 年11 月17 日。学界往往只注意到刊载在第17 版阐述大同乐会宗旨、文化理想、组织结构等内容的《大同乐会之新组织》,而未注意到大同乐会在《申报》上的第一则广告也在同期第9 版以醒目标题刊发。此广告寥寥数语,将《大同乐会之新组织》所言大同乐会三个部门(设有专门学校的研究部、编译部、研究制造部)再次简述一遍,然后提出“如有愿入本会研究或代售乐器、乐书者,请函上海爱多亚路一千零零四号,电话西三千三百六十三号索阅章程或驾临接洽可也”。如此少的文字内容,为何不放在同样刊有许多广告的17 版的《大同乐会之新组织》中,而要在全部刊登广告的第9 版单独刊出?这让人感受到一丝郑觐文对于社团主旨言说的严肃态度,以及商业行为出现的“矛盾”心态。
郑觐文1915 年起所供职的仓圣明智大学,于1923 年停办告终。大同乐会会员程午加曾写道:
大约在1921 年左右……仓圣学校停办后,学校的教师也只好失业出走,郑觐文老师也只好离开仓圣学校古乐室……⑦程午加《二十年代民族器乐活动情况的回忆》,《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1984 年第3 期,第93 页。
所以,对于1923 年之前的郑觐文来说,哈同为其研究古乐提供的条件已使他别无所求,从未想过将组织社团、研究和表演古乐这样的事情投入到社会活动和商业化的语境中。然而,据笔者统计,仅1923 年末大同乐会开始媒体宣传之时到1924 年8月的半年多,《申报》上刊载的大同乐会有关乐器和书籍的售卖、招收学员、演出售票等广告,就达20 条之多,其中还不包括音乐会评述、新乐器试制成功等“隐藏”鲜明商业宣传功能的内容。
显而易见,1923 年仓圣明智大学的停办,让郑觐文意识到自己的生计问题再一次摆在了面前。他不得不通过大同乐会,为自己的生活求得基本的保障并对其进行经营。所以,大同乐会成立四年之后才规模性地展开活动,并显露出强烈的“商业化”色彩。
三、1923 年后大同乐会音乐活动特点及兴盛原因
1933 年是大同乐会活动最为繁盛的一年,基本涵盖了大同乐会自1923—1935 年郑觐文去世的所有活动类型。笔者将1933年《申报》刊载的大同乐会音乐活动信息整理为表1,从表中看出如下三个特点。
表1 1933 年《申报》载大同乐会音乐活动
其一,大同乐会的活动场域,是其他上海的丝竹国乐团体难以企及的:多为商界活动、政府文化活动或招待名流等,有着典型的“精英化”“商业化”特点。
其二,其“精英化”活动的场域,是与赞助人的关系紧密相连的。如12 月16日法国领事馆为法国议员饯行,由蔡元培主持;多场在世界社的活动,则因世界社的建立者为李石曾。
其三,其演出内容与其他丝竹国乐团体有着显著区别:既有浓重“复古”倾向的《中和韶乐》等曲目,也有以“崇雅”为取向的大套琵琶和古琴曲;还有根据大套琵琶、古琴曲创编的《国民大乐》《春江花月夜》等“新丝竹”合奏曲,并不见《三六》《行街》《四合》等当时已颇为流行的江南丝竹曲目。
至于大同乐会兴盛的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个因素所致。
(一)赞助人提供的舆论宣传与经费支持
1923 年,郑觐文再次遭遇失业后,不得不将大同乐会推向社会作为谋生的手段。值得庆幸的是,此时史量才、李石曾、缪云台、王晓籁、周庆云、蔡元培,甚至杜月笙等政商界名流给予他不小的支持。作为上海的传媒巨头,史量才的《申报》对大同乐会的宣传是非常全面的。据笔者统计,从1923—1935 年,《申报》上有关大同乐会的消息就达到11 万余字,除了大量的广告之外,还有对于大同乐会音乐活动的评述和对音乐思想的宣传等。
据大同乐会会员郑体思所言,同盟会的元老李石曾,作为一位成功的商人和文化界名流,每月给予大同乐会的资助为100元;另王晓籁和杜月笙每月各拨补助30 元。以当时上海的物价水平,这160 元已经相当于五个中产家庭的生活开销。⑧郑体思《抗战前后的两个“大同乐会”(上)》,《乐器》2012 年第9 期,第73 页。可以说,以上因素是大同乐会得以顺利开展各类活动的重要舆论和物质基础。
(二)上海独特的城市地位与业余丝竹国乐活动繁盛的音乐环境
其一,上海作为西方音乐输入中国的桥头堡与近代国际化大都市,大量的演出场所,以及政治、商业、文化活动,为坐落其中的大同乐会提供了丰富的艺术活动空间。此外,得益于上海在近代工商业发展进程中的重要地位,诸多民族资产阶级中的重要人物也充当了大同乐会的赞助人;诸多中产阶层业余国乐爱好者亦缴纳会费加入大同乐会。大同乐会教授昆曲、舞蹈,以及小提琴等西方音乐,以求“有价值之国乐,以与世界音乐相见”,除了高水平的丝竹乐师外,还吸引了戏剧家、舞蹈家欧阳予倩和小提琴家罗曼丽等担任教员。
其二,上海繁盛的业余丝竹乐社及其活动。据统计,自20 世纪初至30 年代,上海市区、郊区有据可查的丝竹社团就多达200 个。⑨李民雄《丝竹乐述略》,《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上海卷》(上),人民音乐出版社1993 年版,第240 页。这样的环境不止为大同乐会提供了大批水准颇高的丝竹教员,如琵琶泰斗汪昱亭、施颂伯、吴梦飞,洞箫及古筝好手王巽之等;还为大同乐会招收学员提供了较为良好的环境,如柳尧章、卫仲乐、秦鹏章、许光毅、许如辉、程午加和金祖礼等,都曾在大同乐会学习琵琶、古琴等乐器,而后成为大同乐会的中坚力量。
正如程午加先生回忆道:“大同乐会就是主要面向各单位的职工、银行职员、中学教师、学生等,当然大多还是为有钱的资产阶级服务。”⑩同注⑦。所以,上海独特的城市地位与业余丝竹国乐活动繁盛的音乐社会,为大同乐会提供了庞大的受众群体,也是其音乐活动“精英化”特征得以实现的重要前提。
可以看出,大同乐会在应对社会变革“适应性”转变下,既进一步获得了维持运转的基础保障,更重要的是,也使文人音乐传统有机地融入了当时的上海社会生活。
四、对大同乐会与郑觐文之关系的阐释
通过前述对于郑觐文与大同乐会之关系相关三个问题的叙事与分析,可以发现:郑觐文个人经历形成的社会地位及其“国乐观”,上海独特的城市地位与业余丝竹国乐活动繁盛的音乐社会,都对大同乐会的建立及其音乐活动有着根本性的影响。
辛亥革命之后,相比北洋军阀激烈争夺的北京,上海由于租界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为旧民主主义革命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成为政、商、文化界进步人士瞩目的中心。
在此宏观历史语境下,迫于生计问题来到上海的郑觐文得益于其堂弟的引荐,结识了日后赞助大同乐会的政商界名流;得益于哈同的“知遇之恩”,获取一份赖以谋生的职业。但是,如果郑觐文青年时期不曾获取“副贡”功名,得以在江阴文庙教授古乐,积累了扎实的古乐与国学研究积淀,就很难想象他来到上海可以获取仓圣明智大学古乐教师这一体面职业;更难想象他在1923 年再一次面临失业后,能以体面的身份与诸多政商界社会名流交往,获取资助,并将自身“国乐观”进行“适应性”转变,依托上海业余丝竹国乐活动繁盛的音乐社会招揽贤才、“改良丝竹”吸引受众,使得大同乐会成为上海最有影响力、最为活跃的中国音乐社团。
1935 年郑觐文去世后,继任乐务主任的卫仲乐,虽有杰出的音乐素养,但当时仍旧年轻的他,无论教育背景还是社会关系,显然都无法与郑觐文相提并论。随着李石曾等人停止赞助,大同乐会也日渐涣散。卫仲乐操持的中国管弦乐团,延续了大同乐会为丝竹爱好者培训、售卖乐器的“商业性”色彩。但作为成长于“五四”之后的音乐家,卫仲乐不再坚持郑觐文时期的“复古”倾向,在与著名音乐学者沈知白的合作下,其音乐活动保留了一定的“崇雅”特征,更带有鲜明的以西方音乐“改进国乐”的特点。
所以,大同乐会呈现出“精英化”的活动特征,有赖于郑觐文个人经历形成的“国乐观”及其社会地位。因此,离开了郑觐文领导的大同乐会,就不再是原本的大同乐会了。
由郑觐文之子郑玉荪在重庆另立的大同乐会,虽有王晓籁等政府要员支撑赞助,但就其音乐活动内容来看——主要为在“抗日救亡”背景下,生产“童子军”所用军乐器、编排新剧等,显然,由于失去了上海本地业余丝竹国乐活动繁盛的音乐环境,而失去了受众及社会基础,大同乐会上海时期“复古”“崇雅”色彩的丝竹音乐活动不复存在。
结 语
20 世纪初的十几年间,受过封建科举教育、拥有功名的上层士绅中,放眼看西方的那一群体,成为主导社会变革的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大多拥有较为扎实的传统文化积淀,而接触西学又使他们对中国旧有文化如何“求变”与“传承”有着独到见解。更重要的是,他们具备较高的社会地位与声望,使他们得以高居文化思潮涌动的浪尖,作为社会文化变革的“意见领袖”,为世所瞩目。
毫无疑问,郑觐文也是其中一分子。他的个人经历虽然造成了他的历史局限性,但是同时也使他得以在上海成立大同乐会并在音乐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