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说《听雨》
2022-04-27郑朝晖
郑朝晖
独处静室,暖茶在手,窗外雨声淅沥。
下雨的时候,四周会显得格外的静寂,如果是阴冷的冬春之交,比如现在,连绵的雨,是会让人不由得产生凄清寂寞的感觉的。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初寒雨,猿也想披,小蓑衣。诗里是说不出的寂寞。不过说到听雨,中国诗人的诠释会更丰富,更深挚。比如“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那是一种既无奈又柔美的情愫——诗人流寓江南,难免故园之思,但是,于春水画舫中望着碧天听着雨声,浅浅地睡去,又是怎样的一种缱绻的柔情啊。文学之妙,不在于科学一般的明晰,而在于将那种道不尽理不清的情思真切地呈现到读者的面前,让人有一种于心有戚戚焉的感觉。这仿佛是画画,不是一种色调,而是在一层底色上又有一种颜色,底色从面上的颜色的底里透出来,面上的颜色又深深地渗入底色里,而在人们看来,这样的颜色才是生活中最真实的色彩。
说到听雨,大概很多读过古诗词的人都首先会想到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听雨》。
少年聽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自然的物态激发起生命的感慨,这在中国诗人的笔下是一种很常见的模式。在中国人看来,大自然与人的生命之间就存在着这种微妙但又确实的关联。也正因为如此,中国的文学中是少不了山水的氤氲的。中国诗人的抒情,常常并不直接,而是借助于对自然物态的描摹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以为这是中国诗歌最温暖的地方,因为这里面有一种信任在。诗人相信,那种自然的景物一定能在读者的心里激发起像他心中一样的涟漪。这份信任,一方面是给自然的,一方面也是给读者的。蒋捷的这首词,之所以能够打动千百年后的我们,大概就是借助于人生不同阶段听雨的感受,触动了我们心灵最深处的那点柔软的伤感吧。
蒋捷的这首词写了人生的三个阶段:少年、壮年与“而今”,不同阶段听雨的感受自然是不同的,而诗人又为每个人生阶段设置了一个特定的情境:歌楼、客舟和僧庐。歌楼者何?温香软玉,倜傥恣肆,是年少的不羁;客舟者何?转蓬漂荡,寂寞无依,是落拓的悲凉;僧庐者何?晨钟暮鼓,寂静清凉,是勘破的无奈——人生无非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内心的跃跃欲试,一个是现实的坚硬寒冷;此消彼长,便是一生。
这样的一生,在蒋捷写来,有着格外鲜活的沉重。“红烛昏罗帐”,红烛罗帐,是浪漫,是温柔乡中的迷梦,而“昏”字,点出雨天的幽暗与绵长。青春在少年人看来总是漫长的,总觉得自己有着过也过不完的日子,我自己的记忆里,童年的黄昏是宁谧而漫长的,而今的黄昏早已在匆匆归家的路途里消逝不见了……“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是迷茫与苍凉,江阔云低,是舟中所见,暗寓一个“雨”字,而且是微雨;断雁西风,是客中所感,暗寓一个“听”字,而且是愁听:这是羁旅者不知前路何在的彷徨与迷茫。犹记自己举家迁居海上,窘困之时也感叹“不如归去”,妻子一句“还回得去吗”让人怆然。正是因为自己有了这样的人生经历,读到这些诗句才会百感交集,也才能从自己的生命感受里觉出蒋捷这首《虞美人·听雨》的好来。至于僧庐听雨一段,写得尤妙。有时候想想汉语真是妙极的语言,比如“遁入空门”一词,一个“遁”字,就将生命的溃败与逃避讲得清清楚楚。鬓生华发,白云苍狗,心灰意冷,不如逃去,一切以不了了之。所以,那个“鬓已星星也”的“也”字,是一种生命消逝的喟叹,“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总”字,是对于命运不可战胜的确认,是历经多少头破血流之后的领悟。而更让人动容的则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个“任”字,是无可奈何的认命,但是内心又并不能真正平静如水,因为“点滴到天明”,诗人一夜无眠,听雨声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是对曾经的如水岁月的回顾,种种不舍,种种懊恼,种种不甘,都在那从暮色滴到黎明的雨声之中。
其实,不要说蒋捷的这首词,即便是那些标榜通达的文字里也是有不甘的,因为如果真的将什么都想明白了,也就省却了语言与文字的累赘了,正如禅师所云:“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俗。”而文学的魅力大概也就在明白了而又不甘,不甘而又无奈的悲凉之中吧,因为揭示了生命的常态——这大概就是悲剧更有生命力的缘故所在。
今年的春天有些阴冷,应该是“倒春寒”吧,本该春意勃发的日子,却阴冷潮湿,但又无可奈何,在这样的日子里,听着雨声,写这样的文字,似乎更能够体会蒋捷当年的心绪了。翻一翻日历,今天居然是二十四节气的“雨水”,似乎冥冥中有一种天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