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史学思维的拓展与升华
2022-04-27刘再生
化始终是文化人的归宿。20世纪90年代以来,乔建中出版了六部呕心沥血之作——《土地与歌》(原版及增订版)《国乐今说》《咏叹百年》《乐人行旅》《乐事文心》《乐论杂俎》——都是四言结构体充满诗情画意的标题作品。在即将到来的“八十大寿”,已扩充为九部文集,可谓洋洋大观,令人耳目一新。以此来庆贺学界久盼、既是自己走过来的亲身经历,喜、怒、哀、乐,集于一体;又是学术成果总体汇合,日思夜想,融汇脑际,下于笔端,感慨于怀。这九部新命名的著作为:1—2.民歌研究(上、下);3.音地关系编;4.民族器乐研究编;5.学术史编;6.音乐家编(上、已故);7.音乐家编(下、健在);8.乐评·随笔;9.序跋编,均为建中兄多年积累的旷世力作。
我和建中1973年相识于济南,至今将近五十年光阴。那时我由市歌舞团调至市博物馆;他从北京分配至山东省艺术馆,一次见面,一见如故,极为投合,遂成莫逆之交。①1978年暑假,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招收硕士研究生,他报名考试被录取;我在孙继南先生支持下1979年底由市博物馆调至山东师范大学执教,他始终不渝地加以支持。临行前,他将杨荫浏先生所著《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中册)赠予了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回济南度假时一起到孙先生家去的情景。1980年5月,我去北京西郊宾馆参加中国古代音乐史座谈会,认识了吕骥、赵沨、吉联抗、郭乃安、缪天瑞、李纯一、曹安和、蓝玉崧、黄翔鹏、周畅、夏野、李石根等一大批知名学者,使我执教中音史有一个较高的起点和入门门坎。乔建中在京,只要有时间我们必然相聚。他在研究生毕业后事业上有一个很大的进步与发展。
1981年底,乔建中毕业后留在音乐研究所工作,1985年3月至1988年5月任副所长,1988年5月至2001年11月任所长。他任所长的时段是继李元庆、杨荫浏、黄翔鹏等前辈极富开拓精神和在海内外享有盛誉的阶段。对于音研所梯队结构的建设和形成,学术研究的资料建设(包括图书馆资料、音响资料、成立乐器陈列室和倡议建立“中国音乐博物馆”等)学术刊物的高质量出版(如《中国音乐学》《中国音乐年鉴》《音樂学术信息》的发行)作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特别是策划一系列有重大影响的学术活动,如“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建所四十周年系列活动”暨“中国古琴国际名琴名曲鉴赏会”(1994);首届全国鼓吹乐学术研讨会(1995);中国传统音乐学会第九届年会(1996)、首届中国旋律学学术研讨会(与内蒙古艺术学院合办,1998)杨荫浏与20世纪中国音乐学国际研讨会(1999);第二届中国旋律学学术研讨会(与香港大学合办,2000),唐宋元明百琴展暨国际琴学研讨会(台北,2000);中国音乐文化展(香港,2000):第四届全国古琴打谱会(常熟,2001);中国音乐研究在新世纪的定位国际学术研讨会(与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合办,2001)等等,尤其是1999年在北京九华山庄举办的“杨荫浏与20世纪中国音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和2001年与香港中文大学合办的“中国音乐研究在新世纪的定位国际学术研讨会”,他作为主要策划者之大手笔,运筹于帷幄之中,爆发出惊人学术能量。他的文章出处,每每有几年几月几日于“思仁斋”字样,不知者以为是在何等阔气的豪宅,殊不知那是他在第一次搬往北京的红庙北里寓所(1986—1998),只有四平方米的厨房餐厅,在那里无论春、夏、秋、冬,晚间在昏暗的灯光下写出上百万字的研究文章。
建中学识渊博,涉猎广泛,于传统音乐研究尤为精深,一系列学界经典之作,陆续出自他的笔下。如《汉族山歌研究》《音地关系探微》《曲牌论》《两句体的旋律型简论》《时序体民歌与月令文化传统》《20世纪中国传统音乐论纲》《杨荫浏先生与“十番锣鼓”的一段旧缘》《论传统音乐与论承人》《20世纪中国音乐学的一个里程碑——新解杨荫浏先生“实践—采集”的音乐思想》《燃烧的生命——痛悼黄翔鹏先生》《两岸学术交流之桥的搭建者——悼许常惠先生》《论刘德海对20世纪琵琶艺术的历史贡献》等等论文与乐评,皆是他文集中的醒目文字。一些短小的“序”“跋”,也写得生动有趣。他的文论重新集结出版,实在是众望所归的大好事。
2001年11月,正是建中才思横溢、成绩卓然之时,研究院突然宣布他退休,我形容为“风折帅旗”并不为过。起初,他每年有一学期分别在台南艺术大学(2002年—2004年)、台湾师范大学(2003年)任教;后在中国音乐学院上课带师生做“中国传统音乐资料库项目”,跑了不少地方;2010年—2013年,特聘为杭州师大音乐学院教授(获誉“钱江学者”);2013年—至今,分别被西安音乐学院和中国音乐学院特聘,中间2005年—2016年,为上海音乐学院特聘,教出六位博士,两位留学硕士,成果丰硕,不言而喻。对音研所同事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历史性转折,引发许多学者的“提前退休热”,在将退未退之际,去选择新的学术生机。②
他的夫人肖承兰不幸于2006年诊断为脑瘤,2008年4月12日离世,19个月中,建中始终陪伴她在医院,这是最为痛苦不堪的岁月,人生三大不幸,中年丧妻也是导致他晚年病变的重要原因。③
然而,建中以惊人毅力依然活跃在学术舞台,2020年10月,他拄着拐杖去廊坊参加“第九届华乐论坛暨‘新绎杯’杰出民乐理论评论家”评选活动④ 他的《致敬20世纪——谈谈我的中国民族器乐艺术研究》精彩发言引起与会人员的强烈兴趣。他说:
我对中国民族器乐艺术的接触和了解,最初是儿时和少年时代对于陕北大唢呐的声音和记忆。家乡流传着一个说法:陕北人从出生到去世,都要有唢呐声作伴。旧时,我们那个两万人的小城,几乎每天都传出“老五班”(即五人组合:唢呐上手、下手,一对小镲,一面小鼓和一面铜锣即乳锣)乐队那种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的乐曲和音响,不是为婚庆或佛诞,就是为送别逝者。这样的声音,早已与黄土高原和高原人的生活融为一体,也深深地刻印在我的生命之中。即使在几十年之后,我只要一听到,都会唤起某种联想和难抑的乡情。同时可以说,它就是我日后对民族器乐产生浓烈兴趣的第一个“导聆者”,也是我进入这个领域的学术的“出发点”。我真正深入到一个地方乐种,对它的历史、现状、乐队组合方式、曲目蕴藏进行颇为深入的学习、考察与研究,是1975、1977年两度参加山东省菏泽地区举办的民间器乐汇演。特别是后面一次,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袁静芳、赵春峰、程源敏老师以及两位唢呐专业高材生罗立群、李光才专程赴鲁,来自山东菏泽地区和济宁市的三百多名唢呐名手济济一堂,尽展他们在几十年中从上辈艺术家那里习得的经典曲目和高超技艺。汇演结束后,袁老师建议编一本《鲁西南鼓吹乐选集》,并请山东省艺术馆魏占河老师加盟,最终与人民音乐出版社合作出版。“选集”按“主奏乐器”分成“锡笛、海笛”和“唢呐”两大部分。全部曲目共60首。其中,锡笛、海笛7首,唢呐53首。前者选入《山坡羊》《驻马亭》,后者除了魏占河、王根生早期记录的唢呐小曲外,另有《大合套》《风搅雪》《大笛搅》《集贤宾》等鲁西南鼓吹唢呐各派的代表曲目。一半以上的曲目由袁静芳、陈家齐、程源敏、牛玉新和我重新记谱。从会演现场到案头记谱,在反复听写、听赏中,让我对“鲁西南鼓吹乐”的丰富多彩、精深宏博有了从感性到学理的体认。由此也才敢执笔撰写出《鲁西南鼓吹乐概述》这篇“选集”的前言。
他还从“历史梳理”“人物探往”“作品礼赞”三个方面强化了认证。对20世纪民族管弦乐、二胡艺术、现代琴学的历史、西安鼓乐研究六十年(引发出培养以李石根为代表的一支鼓乐研究队伍和《西安鼓乐全书》等一大批优秀成果)。“人物探往”除未谋面的前辈外,大多数是有多年交往的同时代师友。如作曲家刘文金、顾冠仁、赵季平、刘星、王丹红;演奏家刘德海、闵惠芬、邓建栋、吴玉霞、吴蛮;教育家林石城、鲁日融、李真贵;音乐学家曹安和、袁静芳、刘再生以及擅长于多种专业的音乐活动大家、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创始人之一的朴东生老师。
写朴东生和刘德海两篇文章《天道为酬勤,大略驾群才》和《论刘德海对20世纪琵琶艺术的历史贡献》二文,前者是应“民管会”为庆祝朴东生先生75华诞而举行的学术研讨会而写,文中第一次提出“大民乐观”,这种精神和思想,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后者从有了写作冲动到论文发表,前后二十余年。这篇文章全面评价了德海在演奏、创作、理论研究以及教学方面的重大贡献,同时认为,在20世纪的国乐人物中,他堪称琵琶艺术“集大成”式的人物。
“作品礼赞”部分,主要有刘文金、鲁日融、顾冠仁、郭文景、王建民……重点突出刘星《云南回忆》和王丹红新作《永远的山丹丹》两部作品。《云南回忆》完成于1986年,在刘文金《长城随想》(1982)、谭盾民乐作品音乐会(1985)、王建民《第一二胡狂想曲》(1988)这些作品之间。这部作品“为阮艺术开创了一个新时代”:
1.它是中阮这件乐器从未有过的的第一部协奏曲,体量大,内容饱满充实,可听性极强;2.三个乐章的音乐一气呵成,旋律畅晓明快,充满青春的活力;3.作为原创,在演奏技巧、音乐语汇方面有很多发明,作者通过本首乐曲,全面提升了中阮的技艺表现力;4.作者是一位年仅24岁、毕业仅四年的非作曲专业青年,同时也是“体制外”的音乐家。鉴于上述,它也有资格成为1980年代中后期民乐“狂飙”时代优秀作品之一。
王丹红是近年作品数量多、成功率高、影响大的青年作曲家。2018年春,丹红与主创团队赴陕北采风前,与我做了三个小时的交谈,从陕北采风回来,丹红兴奋不已、盛赞高原音乐文化对她心灵的撞击,显然,她已经进入创作期的亢奋状态了。《国乐佳作 光彩四溢》一文,就是在这种叹尝、喜悦的心情中一口气写出来的。参与《山丹丹》创作的前前后后,是我几十年学术生涯中非常特殊的一次经历。《山丹丹》组曲,精彩纷呈,创新点很多;大构架与大体量相互映衬;舒咏乐章与奔放段落穿插对比;热烈的“唢呐协奏曲”与尾声部分深沉舒缓的“安魂曲”再现了高原人不同的精神侧面,所以这一切都是作者“深耕细作”的思维结晶。作品是作曲家的“人格之声”成为我最想说的一句话。20世纪的中国民族器乐艺术,经历了起步、吸收、探索、创新,将这门艺术推进到一个时代的高峰;而过去的一百年间为这门艺术成长而奉献的每一位“民乐人”以及他们留下的作品、音响、乐谱等,将作为不朽文化宝典,永载史册!
乔建中以这样高度赞赏的语言结束全文!
百年沧桑,一路风雨。20世纪的中国民族器乐艺术,经历了起步、吸收、探索和创新,最终将这门艺术推进到一个时代的高峰。
杭州师大音乐学院王旭东教授以《“小”中见大:乔建中先生的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为题,在大会上做了点评。在“结论”中说:
乔先生正是通过自己的持续研究反照出中国近半个世纪的民间音乐历史长卷。他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研究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留下了宝贵的记录,鲜活记录了现当代民间音乐文化的样貌,同时也映射出传统音乐文化及其研究的时代变迁与学术脉络。而且尤为珍贵的是,乔先生通过自己持续的研究创新丰富着中国传统音乐学科的理论方法论。乔先生持续关注区域音乐研究、仪式音乐研究、民族器乐研究、民歌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当代“乐事、乐人、乐论”等领域,所有这些研究形成了乔先生独特地理解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观念体系——将地域的、历史的、文化的、现实的相互交融,进而重构传统与世界的新关系。……衷心祝愿乔先生生命之树常青,学术之路常新!
纵观建中高屋建瓴、出类拔萃的成果,应是他勤奋、智慧与开放性视野的结晶。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乔建中出版著述11种,约两百万字;发表论文一百七十余篇,除已收入论文集中七十余万字不予重复计算外,尚有六十余篇、四十余万字的文章待编;撰写辞书条目二十万字;未公开发表讲义、书稿6种,42万字;主编书刊三十余种。因此,单是他的专项学术成果,文字在三百万字以上!其治学之勤如是。著述、论文内容涉及民歌研究,民族器乐研究与评论,20世纪中国音乐家和音乐学研究以及历史与现实的音乐史学、音乐地理学、音乐鉴赏、音乐典藏、音乐教育等多个方面。其学识之渊博,或举一例:2009年11月14日,笔者在中国音乐学院听赏“《弦索备考》全本音乐会”,由谈龙建、林玲、张强、薛克四位演奏家演奏,建中担任主持人,讲解《弦索备考》解译之历史进程、学术价值、演奏特色、现实意义,如数家珍,鞭辟入里,简练生动,听之入神,讲解与演奏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即便专治古代音乐史之学者亦未必达此境域,其治学之博如是。他的文字著述,无论专著论文,每有新见,耐人品味,文笔浅近,分析深刻,形成将学术与生命融为一体的富于人性化色彩的叙事风格,学界多有好评,其治学之精如是。学者之为学,能得“勤”“博”“精”三字而乐此不疲者,建中之大家风范显矣!
是为序。
① 乔建中于1960年考入西安音乐学院,1964年插班到中国音乐学院音乐理论系四年级,五年级时又主动降到四年级,后因“文革”滞留学校两年,1969年3月方分配到中国京剧团“红色娘子军”剧组,结识了四小名旦之一——张君秋(1921—1997)。1970年至1973年到宣化4626部队接受“再教育”。1973年11月分配至山东省艺术馆音乐组。
② 其间,居其宏担任南京艺术学院特聘研究员、音乐研究所所长、博士研究生导师;伍国栋担任南京艺术学院特聘教授、音乐学院院长、博士研究生导师;冯洁轩至上海海关学校任图书馆馆长;韩宝强先后调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音乐科技系主任;曾遂今调中国传媒大学任音乐学院院长;萧梅、韩锺恩出于学术理想与治学环境等因素考虑调至上海音乐学院工作,现均为博士研究生导师;薛艺兵兼任南京航空航天学院教授。这是中国音乐史学史在音研所一次影响重大的“断裂”之典型事例。他们非为“谋生”,而为寻求“学术生机”。见刘再生《论“杨黄学派”史学思维的基本特征》,《音乐研究》2017年第5期。
③ 建中自肖老师去世后,血压偏高,即开始服药,但忙于工作,服药很不规律,后发现血糖也高,也开始服药,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2019年下半年事情特别多,去了北京、周口、上海、张掖、金华等地,光北京就连去三趟。12月下旬咳嗽不断,31号晨起,突然左腿发软,由学生、同事送往医院,医生诊断脑梗,住神经内科十余日后转康复中心。此时疫情降临,康复中心关门,只好回学校,请一位男护工,家中两个小弟弟赶来陪同。一个多月后,康复中心开门无望,于3月初回老家治疗、康复,直至現今回校后每天坚持在室内慢走2000步,下楼走1000步,康复调养。
④ 本届华乐论坛遴选出的杰出民乐理论评论家共11位,依次为:陈泽民、袁静芳、刘再生、江明惇、樊祖荫、李吉提、乔建中、伍国栋、王次炤、项阳、张伯瑜。会议由1+1的民乐理
论评论家自述和专家评论方式进行。
刘再生 山东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