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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文化民族主义思想溯源

2022-04-27汪艺

文学教育 2022年4期

内容摘要:三岛由纪夫在文学和现实中所采取的激进主义立场使其成为战后日本文坛的怪异鬼才,而这与他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密切相关。三岛由纪夫之所以产生文化民族主义思想,主要是由于自幼受到日本古典的熏陶和启蒙,因而在战后日本文化面临危机之时,他自觉地采用基于日本古典回归日本传统之方法,形成具有保守主义性质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并以此来维护日本文化的整体性、持续性。

关键词:三岛由纪夫 文化民族主义 日本古典

三岛由纪夫因为受到战后激进主义的煽动,从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立场出发,通过自己独特的视角,把自己的思想聚焦在文化层面,并具体反映在后半期文学作品中,“进而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即‘文化概念上的天皇’、‘文武两道’和‘二元对立统一’”[1]。三岛由纪夫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是基于战后日本文化所面临的危机而对日本传统的回归与塑造,是对文化正统和典范的追求,来自于对日本古典的继承和吸收并从中获得了生命的力量。

一.行动理念和模式的古典依存——《古今和歌集》

《古今和歌集》在受到正冈子规强烈质疑前的数百年间,一直作为文艺规范对日本文学理念产生了重大且深远的影响。《古今和歌集》对三岛由纪夫有着重要的影响,“我和《古今集》有着二十年以上的结缘。…它使得行动的理念和诗的理念缝合在了一起”[2]。《古今和歌集》和《新古今和歌集》对于三岛由纪夫有着对照般的魅力,其前半期的文学主要执着于《新古今和歌集》,而后半期文学则从《新古今和歌集》转向了《古今和歌集》的文学理念,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受到激进主义煽动,使得日本丧失行动统一性而陷入到不稳定局面的同时,也受到战后蜂拥而至的西方思想和文化的威胁,当时迫在眉睫的要务就是要统一国民的意识形态。《新古今和歌集》重视个性的发挥,忠实地发挥每一位歌人的个性就是其理论体系,因而缺乏统一的秩序,导致每一首和歌作品都成为释放着妖艳光彩的碎片而丢弃了作为整体性的世界和诗性宇宙。《古今和歌集》正好相反,其在拥有普遍性的同时,还洋溢着伦理性的氛围,是一个具有严密秩序的世界。它以“尽可能通过严密地避免蕴含想象力的恣意妄为”和“语言中所包含的意思的无限扩张”为手段,着力整治所处世界的杂乱无章并使其恢复人类社会本来的状态。这样的操作和三岛由纪夫所处的社会局势相适应,因而备受其青睐。另外,三岛由纪夫作为拥有远大志向的作家,在面对当时盛行的“私小说”文学思潮时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认识到“私小说”文学思潮必定会走向死胡同。对于三岛由纪夫而言,文学的表现既高于现实又存在于现实,“文学并不仅仅停留在个人的领域,而与公务甚至天地的存在有关系”[3]。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三岛由纪夫极力摒弃近代文学理念而主张回到《古今和歌集》确立的文学观。关于《古今和歌集》的文学观,纪贯之在他执笔的假名序中写道:“不假外力,即可动天地、感鬼神、和夫妇、慰武士者,和歌也”[4]。三岛由纪夫“不假外力而动天地”的行动理念就是来源于此,并把其与日本历史相结合来进行阐释。正如太平洋战争末期,日本虽然出动了神风特攻队,“但最终神风并未吹来,虽然这展示了可视为人间最为纯粹灵魂的崇高的行动精华,终究神风还是没有吹来”[2],行动的作用被弱化而接近于无。既然采取这样的行动无法守卫国家,三岛由纪夫于是开始重视语言的作用,“这样一来,行动和语言就一致了。如果竭尽全力而无法撼动天地的话,作为撼动天地这样的比喻表现的终极形式就是不假外力而动天地这样的诗性宣言反倒成为其源泉所在。现代社会我所有的愤恨不平就是这种终极的脆弱优雅荡然无存”[2]。用笔与现实相抗争也就成为三岛由纪夫的爱国实际行动,也就是说对三岛由纪夫而言,其文化民族主义的表现主要围绕语言和由语言而形成的文学来展开其文学家特有的行动。三岛由纪夫着力于发挥语言的行动效力而在意念的空间疾驰,“我现在已经到达只相信语言的境地。只相信语言的我在旁人看来反倒给人一种政治激进的感觉,这真是有趣的讽刺”[2]。三岛由纪夫在文学中所表现的文化民族主义也是对于现实的直接回应,而这种行动理念和模式正是来源于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古今和歌集》的“不假力而动天地”。

二.回归传统目标范式的原初动力——《滨松中纳言物语》

《滨松中纳言物语》对三岛由纪夫意义深远,他在《关于<丰饶之海>》明确指出人生大作《丰饶之海》的创作依据就是《滨松中纳言物语》。在執笔《丰饶之海》后,三岛由纪夫也清楚表明自己受到《滨松中纳言物语》的影响,并在第一卷《春雪》卷末以后注的形式指明《丰饶之海》是以《滨松中纳言物语》为典故的梦与转世的物语。三岛由纪夫之所以特别标明《丰饶之海》的典故,是因为《滨松中纳言物语》在现代人眼中并不是那么重要,就连其传本也未得到很好保存,而且除了专门的研究者和评论家之外,了解这部古典的读者少之又少。通过标明《滨松中纳言物语》,三岛由纪夫在规避《丰饶之海》创作剽窃风险的同时,又可以清晰展现自己对于日本古典的态度,表明自己对于作为日本传统的古典文学的尊崇和反抗欧美文化的宣言,是以本国文化为傲、轻蔑外来文化的文化民族主义者的内在心境。

三岛由纪夫之所以把基于非合理、非现实情节展开的《滨松中纳言物语》作为《丰饶之海》的创作蓝本,是因为该书的情节架构符合其作品创作的预期,在提笔创作类似题材作品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它的存在,“这是昭和25年(1950年)的笔记…其中看到的螺旋状长度、永劫回归、轮回的漫长、小说的反历史性、转生投胎在十年以前就深埋在我心底,等待被再次发现”[5]。由此,三岛由纪夫把《滨松中纳言物语》中的轮回主义、永劫回归等作为《丰饶之海》的创作主题,开始创作与西方文学截然不同的长篇小说。之所以要创作与西方截然不同的长篇小说,主要是因为三岛由纪夫对于遵循时间主线而展开的具有年代记性质的长篇小说不感兴趣。三岛由纪夫倾向于创作基于某个时间的跳跃在单个时间对单个故事叙述的作品,并且整个故事的展开在整体上能够成为一个大圆环。另外,三岛由纪夫受到《滨松中纳言物语》轮回思想的启发而萌发了要实现撰写“诠释世界的小说”的愿望。三岛由纪夫基于轮回思想(连续性)是“因为转世这一事实(现象)是来自于时空观点的自由,所以就能够克服‘年代记’叙述的套路;又因为转世把现实确立为一次性的生会导致脱离本质,才迫切需要正确变更‘诠释世界’的内涵”[6],所以使用“转世”来摆脱日本现实(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并采用轮回思想来确保日本传统的连续性,从文学家的立场出发思考解决日本所面临文化危机的救赎之道(诠释世界)。

《滨松中纳言物语》轮回思想所包含的轮回转世的时空“连续性”和“非连续性”,对于理解三岛由纪夫文化民族主义中的“文化概念上的天皇”至关重要。正如人类虽然一直寻求长寿但终究免不了一死而陷入到“非连续性”的窘境一般,遭受外来文化冲击的日本文化同樣有面临危机而失去“连续性”的可能。为解决日本文化所面临的危机,三岛由纪夫从《滨松中纳言物语》中寻找到宗教灵感,也就是“俱舍论”中的“四有”这一方法。具体而言,就是在宗教的彼世观下从中有向生有转变而实现“连续性”。三岛由纪夫把其作为人生大作《丰饶之海》的文学理念并进行文学实践,《春雪》《奔马》《晓寺》《天人五衰》各部作品主人公个别的死以三颗黑痣的形式复活,进而成为一个生的“连续性”圆环,诸如此类描述就是具体例证。实际上,这三颗黑痣在现实中所表征的就是三岛由纪夫的文化民族主义,是日本化的具体体现。三岛由纪夫把其作为守护日本文化连续性圆环的重要手段,在战后复活所失去的具有日本性质的浪漫心情。

三.行动理论的哲学启示秘库——《叶隐闻书》

三岛由纪夫曾说道:“从战争中到战后一直支撑着我的,不是《资本论》,也不是教育敕语。始终支撑着我的书,在成为我的道德根本的同时也必须全盘接受我自个儿的青春,必须双双牢牢支持我孤独和反时代的立场。不仅如此,还应该成为那个时代的禁书。《叶隐》满足了所有的条件”[7]。对于《叶隐闻书》的热衷,其在1955年发表关于《作为小说家的休闲》的评论时再次提及,“我从战争中开始读,并在现在时时阅读的就是《叶隐》。它不是犬儒悖论,而是自发孕育行动智慧和决心的悖论,是无与伦比的道德书,其中洋溢着精气神,是多么明朗和具有人性的书啊”[9]。从三岛由纪夫自身所言不难看出,《叶隐闻书》无疑成为了其文学母体和恒久活力的供给源。

首先,三岛由纪夫行动哲学“强调主体,主体的作用在于行动,行动的归结在于死”[9],是以《叶隐闻书》为行动基准的哲学。它与西方马基雅维利的哲学不同,不是站在第三方立场的冷静、客观地观察,而是把重点放在自身并身体力行体验和尝试,这种至真至纯的行动,直接与人类生存的价值以及人性永恒的问题密切联系。由此,三岛由纪夫认为耗尽一生并在一瞬间让其全部人生燃烧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存在,才能让人看到简洁人生的真正价值所在,正如西乡隆盛在城池上的切腹或是日本神风敢死队的自杀行为那般,行动虽只是在一瞬间迸出火花,但却具有能够总结其漫漫人生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这样的认识下,三岛由纪夫获得了民族主义者的行动勇气和依据,并把这种行动理论作为文化民族主义实现的方法和终极道具。

其次,三岛由纪夫的恋爱哲学与其本人的天皇观紧密结合。西方恋爱观把爱神厄洛斯与阿加贝相分离,而日本把两者合为一体,“这种不区分厄洛斯和阿加贝的恋爱观念在幕府末期被称为恋闕,是天皇崇拜感情的基础”[9]。西化的日本人接受西方的恋爱观,势必会导致远离作为日本古典文学唯一恋爱理论的“幽会”,假如一味鼓吹接受西方的恋爱观,其结局无疑是“心中萌生的恋爱沿着一条直线前进并在得到的瞬间即刻消亡,如此反复,我们就看到了现代独特的对恋爱无感和激情消亡的病症所在。年轻人对于恋爱问题最矛盾的地方就在于此”[9]。这种恋爱哲学在包含着回归日本传统价值观的同时,也通过对官能性男色的赞美来表达人类恋爱的真实和激越,并把其转换为对主君天皇的忠义之心。就像该书口述者山本常朝在男色层面不怕羞耻而展现高尚一样,在男色的世界一旦结为结拜兄弟,彼此之间就会舍命相助。结拜兄弟尚能如此,更何况与主君的上下级关系?因此在战后日本天皇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时,面对否定、废弃天皇制度的咄咄逼人之势,三岛由纪夫极力发挥《叶隐闻书》的“恋阙之情”和“男色之恋”,强烈主张誓死拥护天皇以保持日本文化的正统性,展现了以武士之姿并用纯粹精神与西方价值观斗争的天皇护卫者的形象,这种行动正是爱神厄洛斯(对实践的执着)和阿加贝(精神的纯粹)的综合体。同时,三岛由纪夫还从山本常朝对武士训诫的“贞女不嫁二夫”“一生钟情一人”类似表达中悟出效忠天皇一人不变节之理,强调只有抛弃一切而敬爱天皇一人,并让“万世一系”的天皇制度得以存续的人才是真正的武士,才是真正的日本人。但现实中的三岛由纪夫的行为诠释与理念却呈现出鲜明的矛盾, “他并非是效忠天皇,而是通过效忠天皇为其行为赋予神圣的意义和美的色彩”[8]。

再者,生存哲学和三岛由纪夫本人的生死观密切相关。如同“武士道就是死亡”所揭示,《叶隐闻书》乍一看是对武士劝死的道德书,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叶隐闻书》本身并不具备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而是一种将矛盾性的生与死融合的学说,即把人生比作一个圆环的话,死和生并无区别,二者既是终点,又是起点,甚至有时二者会成为相同之物。对于这一点,三岛由纪夫认为也只有在死这一点上,无论是《叶隐闻书》的时代还是现代,它才没有任何变化并制约着我们,《叶隐闻书》中的死并不是什么特别之物。如果更进一步探究,“所谓武士道就是死亡”所揭示的死只是第一阶段,而“人的一生实为短暂,生活应该及时行乐”就是第二阶段,我们不难发现《叶隐闻书》其中所隐藏着的拥有生与死两面性的生存哲学。三岛由纪夫把该理念在生活中加以实践,通过健身等不断锻炼充满活力的肉体的同时,也做好了对于日本式死亡觉悟的准备。与《古今和歌集》中的“风雅”美学理念相对应,三岛由纪夫也确立了自己的美学意识,以对生的赞美和男性肉体为典范,享受用古代武士道善意义上的死去赌把悲伤精神作为古希腊艺术基调的生,并在与崇拜生的乐天精神的紧张对立中完成了其日本古典主义美学方程式,三岛由纪夫文化民族主义思想中的“文武两道”就是由此而来。在追求反时代的精神和美的非感受性的过程中与外来文化相比较,三岛由纪夫文化民族主义思想得以彰显民族特性并被赋予鲜明的性格特征。当然,这并非是一个封闭的体系,而是在吸收外来文化的技巧和思想(与思想相比,技巧更多)之时使其与本国文化融合而实现日本化。三岛由纪夫虽然采取了保守主义的立场,但和一味排斥外来文化的极端民族主义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三岛由纪夫文化民族主义思想是一个开放的体系且呈现出独特的“二元对立统一”色彩,体现出他本人对待日本古典和传统的负责任态度,与日本文化原有的“冲突·并存·融合”模式和性质保持一致。

面对战后日本文化所面临的危机,作为文人的三岛由纪夫自觉地投身于守护日本文化正统和典范的历史潮流中,逐渐受日本古典内驱动力的驱使而萌发了“文化寻根”意识,并在与西方思想文化相抗争过程中形成了以“文化概念上的天皇”、“文武两道”、“二元对立统一”为核心的独特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来维护日本文化的整体性和持续性。三岛由纪夫文化民族主义思想的合理性来自于日本古典素养,而其中《古今和歌集》、《滨松中纳言物语》、《叶隐闻书》的影响最为深远,它们为三岛由纪夫提供了行动模式、目标范式和哲学启示的方法论指导,是其文化民族主义的秘库和力量源泉所在。当然,赋予三岛由纪夫文化民族主义思想合理性的日本古典也存在某些程度的不合理性,其基于文化民族主义思想的行动模式一经在文学中实践,“使得其文学作品呈现出一种保守、激进、异端的形态而备受争议”[1],其中所体现的强烈的右翼色彩和军国主义思想等也应值得我们警惕。

参考文献

[1]汪艺.三岛由纪夫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J].攀枝花学院学报,2021(1):84-89

[2]三島由紀夫.古今集と新古今集[M]∥虫明亜呂無三島由紀夫文学論集Ⅲ.東京:講談社文芸文庫,2006:14-16

[3]松本徹あめつちを動かす[M].東京:試論社,2005:14

[4]高田祐彦訳注.新版古今和歌集[M].東京:角川ソフィア文庫,2010:8-9

[5]三島由紀夫.三島由紀夫全集34[M].東京:新潮社,1976:14-15

[6]対馬勝淑.三島由紀夫『豊饒の海』論[M].東京:海風社,1988:16

[7]三島由紀夫.葉隠入門[M].東京:新潮文庫,2009:9-35

[8]胡莉蓉.三岛由纪夫文学的“弑父”与“杀王”[J].日语学习与研究,2021(2):111-119

项目:2022年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三岛由纪夫的戏剧观研究》(项目编号2022J0397)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云南民族大学国际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