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扎米亚京戏剧《洞穴》的悲剧性
2022-04-27宋昕桐
【摘要】 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扎米亚京的短篇小说《洞穴》改编为戏剧后,重构了原小说的一些情节,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小说原有的悲剧性,将情节立足于人物的对话,深化了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环境的矛盾冲突。本文结合时代背景,通过文本分析法解读《洞穴》戏剧内容及对比在小说情节上的改变等,分析其作品的悲剧色彩及艺术特色。
【关键词】 戏剧;扎米亚京;《洞穴》;悲剧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編号】2096-8264(2022)14-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4.002
叶甫盖尼·伊万诺维奇·扎米亚京(1884-1937)是20世纪俄罗斯文坛上一位杰出的作家、批评家,被人们尊称为“语言艺术大师”。他的一生创作时间并不算长,只有二十几年,但他却在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坛中占据着独特的位置。他的长篇小说《我们》被认为是20世纪的第一部反乌托邦作品,并与奥尔多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1932年)和乔治·奥威尔的《1984》(1949年)一起被誉为世界著名的反乌托邦文学三部曲。《洞穴》这部戏剧是扎米亚京于1928年改编自他创作于1920年的同名小说,通过短短两幕的情景展示了十月革命后的俄罗斯正经历“战时共产主义”政策下的物资匮乏,展现了20世纪初知识分子艰难、矛盾的处境,探讨了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异化与挣扎。戏剧在小说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情节的变动,将小说的内容刻画到人物的对白中,使戏剧的冲突更为凸显,使作品悲剧性的塑造更为深刻。
一、创作背景——悲剧的源泉
扎米亚京曾在《在后台》一文中回忆起自己创作《洞穴》的起因:“1919年,冬天,夜班,在室外。跟我一同值班的同事,一位冻饿交加的教授,抱怨自己的身体状况:‘哪怕只是偷点劈柴呢!可最痛苦的是我办不到,即使去死,我也不会去偷。’第二天,我坐下来写小说《洞穴》。” ①1920年创作的小说是戏剧架构的雏形。这一时期的俄罗斯正处于“战时共产主义”时期,物资极度匮乏,人民忍饥挨饿,戏剧中也体现了这一背景,比如马丁的一段对白:
(第一幕)
马丁·马丁诺维奇(继续):嘿,你看我,难道有人会相信我曾经坐在宽敞的大厅里弹钢琴,人们鼓着掌,笑着闹着,欢呼着吗?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知道我是个穴居人,是个野蛮人——我们都是。现在我们需要什么?是炉火、食物……今天有5个土豆,不是冷冻的,是新鲜的,我就很幸福了……可明天呢……可什么是“明天”呢,只有今天……像“明天”“后天”这种东西,人类还要过个一千年才能搞明白……
戏剧与小说不同之处就在于戏剧仅依靠人物的对白和动作推动情节,阐明背景,而没有第三人称的叙述,因此只能将背景通过人物的对话表现出来。从马丁的对白可以看出,马丁曾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生活优渥,受人追捧,而现在他却穷困潦倒,只要有5个新鲜的土豆就很满足,缺乏最基础的生存物资“炉火”“食物”,他自称为“穴居人”“野蛮人”,对“明天”,即未来毫无憧憬,甚至可以称之为绝望,可见“战时共产主义”政策下知识分子艰难的处境。可以说《洞穴》这部作品是扎米亚京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之一,他在戏剧中无法像在短篇小说中一样,运用大量“隐喻”,用“洞穴”暗示当时的彼得堡、用“马丁和玛莎”暗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的状态,只有巧妙地将背景融入到人物的对白中,由主人公自己将他们窘迫、无助的生活说出口,这极大地加深了戏剧的悲剧性。
二、矛盾冲突——悲剧性的塑造
按照传统的戏剧理论来讲,构成戏剧的第一要素就是戏剧冲突,也就是说没有矛盾与冲突,也就构不成所谓戏剧。《洞穴》这个标题就蕴含着矛盾与冲突,作品的故事背景是在1920年的圣彼得堡,20世纪的彼得堡已经属于现代社会了,但作者却将标题定为“洞穴”这样一个带有石器时代气息的名字,这即是矛盾之一。作者借“石器时代”的荒凉、难以生存这一特性,影射了当时彼得堡人民的困窘的生活,其原因有二:语言上的创新,将熟悉的话题陌生化,更好地传达所谈事物的特征,“石器时代”与现代文明形成强烈的对比,暗指人民过着近乎原始的贫困生活;二是当时俄罗斯严格的书刊检查制度,迫使作者只能借古讽今,虚实相间 ②。
戏剧冲突主要表现为三种形态:其一,剧中人物由于目的和动机不同,交织成了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或者,是由于剧中人物性格的差异,他们对待事物的态度、追求的理想、所采取的手段各不相同。而在相互撞击中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洞穴》中人与人之间的冲突③是相对直观的,是在于身为知识分子的马丁和邻居奥别尔特舍夫之间的冲突。两人产生矛盾是由于马丁偷窃了奥别尔特舍夫家的柴,虽然两人并没有发生面对面的争吵,但是毫无疑问两人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马丁在第一幕中曾向奥别尔特舍夫礼貌地借过柴,但奥别尔特舍夫却在得到了马丁的帮助时拒绝了他的请求,引发了马丁偷柴的举动,他们之间的矛盾是最直接的。
同为知识分子的马丁和玛莎同样也有着矛盾,玛莎想在自己命名日当天和马丁重温往日的快乐,她希望至少能在自己命名日那天屋子能温暖一些、马丁能像过去一样为她弹钢琴,但马丁是无法满足玛莎的愿望的,他们已经没有柴了,这是玛莎的需求和马丁无法满足的矛盾。与这种矛盾相类似的还存在于马丁和居委会主席谢利霍夫之间,居委会主席谢利霍夫受到邻居奥别尔特舍夫的委托来调解马丁与其之间的问题,要求马丁归还木柴,但在玛莎命名日那天,马丁已将木柴燃烧,无力偿还,这是谢利霍夫的要求和马丁无法满足其要求的矛盾,这种矛盾是间接的,其根本还是指向马丁与邻居奥别尔特舍夫。
由此可见,短短一篇二幕戏剧,四个主人公之间,马丁作为剧情中心支撑的人物,与另外三人都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矛盾冲突,这就非常突出戏剧艺术的色彩,并为整部戏剧的悲剧性奠定了基础。
其二,人物的思想、感情、意志、愿望和理想的不断成长变化与调整中形成的矛盾斗争,通过人物的独白揭示出来的内心冲突 ④。小说中马丁在偷柴之前有一段内心的挣扎,但在戏剧中,这段内心挣扎的部分变成通过人物动作来展现。
(第一幕)
马丁·马丁诺维奇回到书房。玛莎在睡梦中喃喃发出呓语。马丁·马丁诺维奇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双拳紧握。他思考着。突然,他果断地在已经穿上的夏季大衣外面又套上一件大衣,往口袋里放了刀子和钳子。钳子掉落,在惊慌中僵住了。
通过在玛莎身边站了一会儿、双拳紧握和思考这些动作或状态可以清楚地看出马丁为了妻子不得不偷窃的内心挣扎。作为一个接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马丁曾经也生活优渥、受人追捧,但如今饥寒交迫,为了满足生病妻子的小小愿望,短暂的挣扎后,决定放下自尊去邻居那里偷一点柴回来。而这是一种理想屈从于现实的悲哀。
其三,剧中人物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之间形成的外部冲突。外部冲突在《洞穴》中更多的是社会环境造成的。在社会大环境下,忍饥挨饿、苦受严寒已经是家常便饭,这个时代人人自危,大家在一个个“洞穴”中从“人性”走向“兽性”。玛莎对过去的美好回忆即是这种冲突的体现:
(第二幕)
玛莎(对进来的马丁·马丁诺维奇):我的信,这是给你的。你知道吗,从我开始读信,我的心像疯了似的,一切是如此清晰,如此清晰,好像不是五年,而是昨天……马尔特,我亲爱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的蓝色的房间,钢琴装在套子里,在钢琴上有个烟灰缸,还有马头形木雕,我的老天啊,一切都这样清晰……我弹奏着钢琴,你从后面走过来,我第一次抬起了头……(不再作声)
这里作者花费了大段篇幅让玛莎回忆往昔,让玛莎陷入对过去幸福生活的回想,与现实中的寒冷饥饿、走投无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玛莎对重回过去那样美好时光的向往,与冰冷残酷的现实环境之间有着激烈的矛盾冲突,但玛莎只是众多矛盾共有者的其中一员,与社会大环境站在矛盾对立面上的是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深受苦难的所有人。
可以看出,《洞穴》这部作品中处处是矛盾、处处是冲突,这些矛盾与冲突无一不彰显了戏剧的悲剧情调。马丁和玛莎只是在社会现实遭受痛苦,艰难求生的普通人的一個缩影。这些矛盾与冲突展现的是整个社会的悲剧,人性在痛苦中逐渐走向扭曲,走向“兽性”。同时,人性的斗争也在马丁的身上得到体验,最终马丁意图选择死亡,选择用“文明”打破“野蛮”,以死亡来结束这绝望、无止境的“洞穴”生活。
三、戏剧情节重建——悲剧性深化
戏剧由小说改编的过程中增减了一些情节,使情节更具有悲剧性,也更符合戏剧的形式。首先,作者在小说中设计的情节是马丁去邻居奥别尔特舍夫那里接水,而在戏剧中将二者立场调转,变为了邻居去马丁家接水,这是戏剧中一个非常大的变动。这种变动实际上使人性的异变表现得更为深刻,在戏剧中,奥别尔特舍夫并非简单地拒绝了马丁的请求,而是在自己受人恩惠的同时选择了不去帮助马丁和生病的玛莎。这种行为实际上凸显了人性的“自私”,而这种“自私”的形成是可悲的,其成因一部分来源于艰难的社会环境,另一部分则源于奥别尔特舍夫本身个性。但在小说中奥别尔特舍夫没有收到马丁的帮助,这种情况下的拒绝就显得没有那么荒诞,没有那么无奈。对社会的悲剧感也一定程度上降低了。
其次,由于戏剧中将奥别尔特舍夫接水的情节进行了改动,那么马丁去邻居家偷柴的情节也随之发生了一定变动。在小说中,马丁在去奥别尔特舍夫家接水回家的路上就产生了激烈的心理活动,然后决定偷柴。但在戏剧中,马丁的犹豫不安、慌张的心情体现在其动作上,他“在玛莎身边站了一会儿”“双拳紧握”“思考”,毅然决然地决定偷柴,但是这种犯罪行为让他非常慌乱,于是他在匆忙中将钳子掉到了地上,吵醒了熟睡中的玛莎,在小说中是没有这一段情节的。
(第一幕)
玛莎(醒来):是你吗,马尔特?你要去哪儿?
马丁·马丁诺维奇:等一下……我要去居委会……我马上回来。(不经意地捡起钳子,放到背后)
玛莎:别忘了……别忘了带钥匙。不然你进不了家门的时候,我就得起床……
增添了这段情节是为了与后文中玛莎决心喝下毒药,要马丁离开时说的话相呼应:
(第二幕)
玛莎:现在……去吧,散散步。别忘了带钥匙,不然砰的一声关上门,没人……没人再给你开门了……
两幕中都有玛莎提醒马丁带钥匙的情节,但第一幕是日常的提醒,玛莎病得很重,不想起床给马丁开门,而第二幕却是诀别,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夫妻二人就要面临永别,生活的沉重压得他们想以死亡来解脱。小说中仅有结局时的一次提醒,显然戏剧中两次提醒——平凡日常和生离死别成为了一种对照,加深了戏剧的悲剧性。
另外,除了夫妻二人,居委会主席谢利霍夫这个配角也被作者加了戏份,谢利霍夫因马丁偷柴一事来马丁家拜访,与女主人玛莎寒暄时,多了这样一段话:
(第二幕)
谢利霍夫:对……今天我排队买面包了,买了两块八分之一大小的,然后我看到了,在高尔基居住的房子对面的科隆韦尔克斯基的拐角处,一个女孩正站着哭着。看着八九岁的样子。我一下就心软了,走近她,我想:“如果她请求要点面包,对天发誓,我会给她掰一块”,“你怎么了”我说,“小女孩儿,你在哭吗?”而她突然转向了我:“你欠揍吗?”她说,然后我就蹲了下来。(哈哈大笑)
作者为谢利霍夫所加的这段话,其实是对谢利霍夫的人物形象的补充。从这段谢利霍夫的台词中可以看出他内心善良的一面。谢利霍夫对马丁和玛莎的称呼为“先生”“太太”,与他们对话时用“您”,而他对奥别尔特舍夫的称呼则是“狗崽子”,可见谢利霍夫对知识分子的尊敬,而对奥别尔特舍夫则是一种轻蔑不屑的态度。但谢利霍夫虽然内心善良,但落到实事上他对马丁一家的困境却毫无帮助,他来向马丁问责,要马丁归还木柴的这些行为实际上也是推动马丁一家走向悲剧的原因之一。谢利霍夫这一人物形象也许是同时代背景下的大多数人,他们本性不坏,内心也是善良的,但在这样冷漠的社会环境下,只能选择明哲保身,对其他受苦难的人主动选择视而不见,这样一群人的出现也展现出了社会“吃人”的一面,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人性的扭曲已成常态,人们自己活着已是不易,更别提帮助其他陷入泥沼的人了。作者添加的这段对白,让谢利霍夫这个人物形象更加丰富、饱满,也突出了社会环境对人性的迫害,增添了作品的悲剧情调。
四、结语
随着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悲剧艺术也逐渐从史诗中的英雄人物走向的平民大众。扎米亚京通过短短一部作品展现了那个几块劈柴就能逼死人的时代悲剧,一方面表达了对受苦难人民的同情和怜悯,一方面表达了对不合时宜政策对底层人民压迫的讽刺。《洞穴》的悲剧是平凡人的悲剧,但也是时代的悲剧。普通人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下没有选择的权利,马丁偷柴是无奈之举,但即使他放下自尊去做了这些他本不愿做的事,良心备受折磨,也仅仅能得到一时的喘息。戏剧中的主人公是当时社会的缩影,他们代表的是那个年代、那个社会的一群人。在这种拼命挣扎,却依然得不到解救后,只能选择死亡来求得解脱。
注释:
①符·阿格诺索夫著、凌建侯等译:《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②陈汝岚:《试析扎米亚京在小说〈洞穴〉中的隐喻》,《名作欣赏》2020年第11期,第148-151+162页。
③④李贵森:《西方戏剧文化艺术论》,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参考文献:
[1]Замятин Е.И.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3.-Москва:Русская книга,2004.
[2]陈汝岚.试析扎米亚京在小说《洞穴》中的隐喻[J].名作欣赏,2020,(11):148-151+162.
[3]陈学貌.浅析叶·扎米亚京短篇小说《洞穴》中的陌生化手法[J].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2006,(3):82-88.
[4]符·阿格诺索夫.20世纪俄罗斯文学[M].凌建侯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
[5]李贵森.西方戏剧文化艺术论[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
宋昕桐,女,汉族,吉林长春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