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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盲山》逃出来

2022-04-25何国胜

南风窗 2022年8期
关键词:人贩子上官李某

何国胜

郭丽没看过电影《盲山》。但从山东过来查案的民警告诉她,她的经历很像《盲山》。

那是35年前的事。13岁时,两个人贩子把她从陕西老家拐走,卖到了山东菏泽的农村。她反抗,自残,可遭灌醉后被侵犯。后来她怀孕、生子,一度想接受被拐卖的生活,又被频繁的打骂激发回家的渴望。

前不久,她自己看了《盲山》,又觉得自己比电影里的白雪梅幸运很多。唯一的一次“逃跑”虽然失败,但顺利传出了信件。一个多月后,郭丽父亲带着民警赶到。要走时,也如《盲山》中被村民拦住了警车。但当时的民警严正警告,喝退了企图阻拦警车的村民。她得以顺利回家,开始新的生活。

35年过去,当时出钱买她的男人在前年出车祸身亡,当年在那里生下的儿子,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但郭丽心中的坎过不去。

2021年3月2日,公益“打拐人”上官正义在微博公开了郭丽的经历。随后,陕西和山东公安介入,展开调查。

郭丽发给南风窗记者的一份立案告知书显示:“郭丽被拐卖一案,我局认为符合立案条件,现已立案侦查。”落款单位是菏泽市公安局牡丹分局。

牡丹分局在告知书上特别注明,立案时间是3月4日。

“我还是盼望着有一天我这个案子,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该罚的罚,(因为)那毁了我一辈子。”郭丽说。

1987年初,开学没几天,13岁的郭丽在上学路上被拐走。人贩子一男一女,女的怀里抱一婴儿,向她问路。郭丽见是一对带孩子的夫妻,就热心指了路。然后喝了人贩子表示感谢的饮料,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在火车上,之后又换了汽车,走了几个小时。

在火车和汽车上,郭丽醒着,但“迷迷糊糊的,很听话,只有一点点意识”。

一直到了山东省菏泽市胡集乡一个旅店,整个人才完全清醒过来。她问两个人贩子,为啥来了这,对方说:“办点事,办完就走。”郭丽不知道自己离家多远,想着既然来了,自己又没法回去,那就等他们办完事再回家。

第三天上午,旅店来了5个男人。人贩子说,自己办事差了他们钱,让郭丽去他们家“押上”两天,等凑到钱再带她走。想到人贩子前一晚企图侵犯她未遂,郭丽一口答应,想着这样可以躲开他。

但这一去再没人回来找她,直到两年后,父亲带着四个民警把15岁且育有一子的她接回了家。

到了胡集乡买方家里,她才觉得不对。“一进他们家的门以后,人家屋里头贴了喜字,村里头来了好多人,都说‘看花媳妇看花媳妇’。”那时,山东方言郭丽还不是太懂,但“花媳妇”三个字,听得很清楚。

这家父母有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三已经有了媳妇,她被卖给了老二李某。李某当年37岁,她13岁。李某的年纪是前不久山东警方介入此事后告诉她的。

郭丽当时想反抗,想跑,但被锁到了屋里。那家人告诉她,她是花钱买来的,走不了。后来她跟老三媳妇吵架,对方说买她花了3万元。郭丽也没法确定这数字准不准确,她只说那个时候的农民,“拿不出来3万块钱”。

锁在屋里出不去,郭丽就自残。喝煤油、吞鞋钉,想着自残了就会被送去医院,然后她就可以跟别人求救。但那家人未将她送医院,每次都是找村里一个从医院退下来的老医生。就在家里给她催吐,洗胃。

因为怕那家的男人,郭丽就慢慢地跟老三的媳妇走得近。但老三媳妇后来将她灌醉,给了李某侵犯她的机会。那是1987年初夏的一天,午饭过后,老三媳妇问她能不能喝酒,她拒绝。老三媳妇接着说,要是把酒喝了,就帮她给家里人写信。郭丽听了信她,喝了酒,然后醉死过去。醒来时,身上没了衣服。

“孕吐时,苹果快熟了。”郭丽告诉南风窗记者,秋天时发现自己怀孕,就不太想逃了。“我性格要强,怀孕了,你回家丢死人了嘛。”

懷孕后,那家人短暂地善待过她,但不久又开始打骂。郭丽旋即又萌生了逃离的想法。她想办法跟那家人吵架,抓住机会就吵。“我就想吵着吵着,吵烦了他们就会把我送走的,我就让每个人不喜欢我。”

架是经常吵,但那家人从未打算让她离开,反而是干什么都看着她。

这种看管直到生下孩子后得以放松。坐月子时,郭丽经常一人在家,其他人在地里忙。她就自己管自己,做饭、烧水,带孩子。而且对孩子,她生不出厌恶来,只觉得是自己生的,应该心疼。

那时,她15岁。

看管的放松,也给了她逃离的机会。1989年2月11日,她记得是正月初六。但前不久山东来查案的民警说是正月十五,“他说他们那里正月初十之前都不成集”。准确时间还没查出来,郭丽还坚持相信自己的记忆。

那天她抱着孩子,和邻居们去赶集。途中,她借口上厕所,在国道220路旁拦了一辆运城发菏泽的客车。

兜里揣的5块路费,是她一年来买菜、买东西时一毛两毛凑起来的。但司机看她可怜,没收路费。不久,她搭的车顺利到了菏泽市,她直奔菏泽市公安局。到那说了情况,要求他们把自己送回去或给自己买张回陕西的车票。

菏泽公安局打电话回胡集乡核实身份。郭丽很焦虑,“我说回去给我打死了”。

耗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快到晚上10点。在公安局保证了她回去不会挨打,也答应给她家里人写封信回去后。于是郭丽留了家里的地址,坐上了来接她回去的吉普车。

一个月后,郭丽父亲真来了。带着一辆车,四个民警。最开始,郭丽想带着孩子一起走,对方不让。村里人围了过来,拦着车,像极了《盲山》的结尾。郭丽看不让带孩子,她自己也不想离开,她怕她走了孩子受苦。

父亲带来的民警就跟当地派出所和她讲情况,说她母亲受不了女儿被拐,已经疯了。“在家里头不穿衣服,满大街地跑,喊我名字。”郭丽告诉记者,听民警这样讲,她心软了。

面对村民的阻拦,她父亲想了权宜之计。说自己同意了这门亲事,先让郭丽回家看娘,过段时间再回来。来的民警也进行了警告。“他就搁腰里头掏出了一副手铐,说你们谁要是拦,就把谁一块拉走。”最后,她和父亲留了自己家的地址给对方,才得以离开。

郭丽回了家才知道,父亲为了接她回去,卖了家里的农用车。

回家后,生活变好,父母给她补身子,体质也好了很多。但由于当时不得已留了自家地址,此后的20余年来,深受“买方”李某的烦扰。这种烦扰甚至毁了她回家后开始的真正的婚姻。

当初离开时,郭丽父亲说同意他俩的事,是为了脱身讲的假话。但对方当了真。

郭丽回家一周多,李某就找了过来。郭父呵斥他离开,他也跟郭父吵,不得已时,郭家邻居还动手打了他。

后来他就写信,一个月最少三封。信都是郭父收着,没给她看过。郭母后来告诉郭丽,信里写的都是求她回去的话,还说孩子没妈多可怜。

郭丽没想着回去,而是慢慢开启新的生活。回去缓了一阵,父母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在他们那边当兵的甘肃人。谈了大半年,到那年腊月时结了婚,郭丽开始了真正的婚姻。

后来,两人育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不差。但李某的频繁来信,成了不稳定因素。起初,村里人以及郭丽丈夫,都不知道她被拐卖过的事。郭父不收对方寄来的信后,信就被送到了“大队部(村委会)”。日子一长,“大队部”的人就拆开看了信,然后她被拐卖且还有一个儿子的事情传了出去。

郭丽丈夫对来信不满,常跟郭丽吵架,“来一封就吵架”。但来信一直没断过,郭丽跟丈夫就那样吵了几年。“最后弄得我也没脾气,我说算了,要离就离,我也不愿意这个样。”郭丽说,1997年她跟当时的丈夫离了婚。

此后,她再未成婚,一心顾家,照顾父母和小妹。“我不敢再结婚了,心头有一道疤,你看我被卖过又离过婚,谁会找我?”郭丽说道。但李某的来信没有随着她的离婚停止,一直持续到2011年。

2008年,郭丽父亲去世。郭家没有儿子,就郭丽和小她8岁的妹妹。一时间,家里就没了顶梁柱。两年后,郭丽远去俄罗斯打工,“工资高”,郭丽说,为了撑起家,只能走远一点。

2011年,她通过一个寻子家长介绍认识了上官正义。当时看他经常发一些打拐的信息,郭丽想着或许他可以帮到自己。上官正义告诉南风窗记者,他听了郭丽的经历后很同情,就在微博上发文替她伸张。

微博发出去后,山东警方联系了上官正义。他把这事转达给了郭丽,她联系到山东警方后,跟对方说,希望让李某不要再给他们家里写信,不要打扰他们的生活。

警方答应,上门警告了李某。此后,信件再没寄来。

当时,郭丽没想着追究李某的刑责。那边留下的儿子也给郭丽母亲去了电话,说他正值高考,把他父亲抓了就会影响他的前途和未来。郭丽也理解这个担忧。

2020年8月,李某出车祸身亡。但这件事在郭丽心里并没有就此结束。

2022年3月2日,上官正义在朋友圈转发了公安部发布的“3月1日起至12月31日全国公安机关开展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行动”通知,配文“欢迎举报”。郭丽看到后找上官正义问,说她想追究当时拐卖她的人贩子的刑责。上官正义问了详细经历,当晚就在微博发文转述。

次日,陕西警方给郭丽打电话询问情况。3月4日上午,陕西警方到郭丽打工的地方询问情况。下午,山东警方也赶到,一直做笔录到半夜。当天,山东省菏泽市公安局牡丹分局对此事立案。

立案至今,山东菏泽警方已让郭丽辨认了四五次嫌疑人。但时间过去太久,郭丽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人贩子的脸。“男的瘦瘦的,女的白白胖胖的,抱个小孩,别的记不起来了。”

立案后,郭丽也常给山东警方打电话问进度,问一些细节。对方告诉她:“不用问这些小事,你的事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35年来,郭丽跟李某家的关系并未完全断绝。除了李某烦扰的单方面信件,郭丽心里多多少少还记挂着留在那边的儿子。她离婚后,还去山东打过几年工。自己挣的钱,她也会寄给那边的儿子。

2018年,那边的儿子结婚,给她来了电话,希望她能去参加婚礼。刚开始郭丽一口拒绝,说可以在经济上帮他,但人不会去。儿子又说,婚礼时会有全程录像,到时婚礼仪式中,喊爸喊妈时,他没有妈。

郭丽听了这话心软,答应了要去。时隔31年再回去,“心里头五味杂陈,就是说不上来的感觉”。郭丽说,那天她开心,是真正的开心,不是因为要录像表现得开心。当时,她身上总共就 6000元,她把5000元给了儿子。

在婚礼上,李某还想着劝郭丽留下。“他说你看现在日子多好了,儿子现在大学毕业已经有了工作,你留下多好,到时候日子越过越好。”郭丽说,她不想在那个地方多留一天。“只想着把事办完赶紧走,就住了一晚上在那边。”

2019年,她儿媳妇生了孩子,儿子喊她去帮忙带孩子。郭丽没拒绝。“他小时候我只带了他10个月,现在他有了孩子,我应该去帮帮忙。”

就是这次,他们的母子关系又突然降至冰点。

她到了儿子那,看到他岳父母也在。待了几天,她觉得儿子待她跟待自己岳父母不同。“我就感觉他们就是排斥,把我当个外人。”郭丽说道。

后来一个晚上,她一人在厨房做饭,其他人都在客厅看电视。郭丽觉得声音太大,让儿子把声音调小,儿子面露不悦;之后又在找不到东西时,对她显示出不耐烦。最后在给儿媳装蚊帐时,她跟儿子说:“拿个凳子过来踩上,就能够得着了。”她儿子只说了一句“你给我滚”。郭丽不理解儿子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忍着泪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连夜离开。

2020年8月,李某出车祸身亡,儿子来电话让她去奔丧,她没去。

前不久,山东公安立了案,儿子给郭丽母亲来了电话,说郭丽把这事捅到了网上,现在警察来查,对他们影响不好。

但郭丽现在不管这些了,想着要尽力追责。“凡是参与拐卖我的人,帮助过买家的人,只要有责任的人都得追究。因为少一个人,我当时就多一份早点回家的希望。”

(文中郭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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