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埌七日

何焰

没有奇迹发生。3月26日晚，在经过6天的全力抢救后，“3·21”东航MU5735航空器飞行事故国家应急处置指挥部确认，东方航空公司MU5735航班上人员已全部遇难。

遇难人员共有132人，其中旅客123名，机组人员9名。据通报，航班3月21日在昆明起飞，本该在当天下午3时许抵达广州。但在下午2时20分，飞机高度急剧下降。3分钟后，飞机雷达信号消失，而后坠毁在广西的藤县莫埌村。

事故后的第二天起，一个星期的时间，在莫埌村这个深山村落，雨水或大或小，几乎没有停过。

事故后的第七天，3月27日下午2时，在一片濛濛的雨雾中，哀悼活动开始，全场鸣笛。指挥部全体人员、现场搜救人员等，面向飞机的坠毁之处肃穆而立，默哀三分钟。

对事故原因的调查之路还很漫长。哀悼现场，失事旅客的家属悲痛万分，他们的亲人停顿在3月21日这一天，永远不能再见面了。而对中国民航业来说，这也将是永远被铭记的一天。

坠 落

从侠村小学出发，目的地是“刘冲”。3月21日下午2时，广西梧州市藤县的侠村小学，有30多名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山里春游。这本该是愉快的一天。

出发后大约20多分钟，东航MU5735班机从8800米的空中，高速坠落到藤县莫埌村一个名叫“七木冲”的山坳里，距离侠村小学只有3公里左右。

那一道划破空气的尖锐声传来时，四年级的莫鸿滨正抱着一袋红薯走在春游队伍中。他闻声一抬头，就看到一架飞机，尾巴冒着黑色的烟，掉进不远处的山里。

“砰”的一声，巨响。

“打雷了。”四年级的莫湘婷形容说。她告诉南风窗记者，当时自己没有抬头看天。身旁的女同学们也没有看到飞机，只以为是要下雨了，所以很不开心。莫湘婷当时正背着一个煲，准备上山去煲云吞。

但从四年级、二年级到一年级，每个班都有同学看到了飞机坠落的情景。四年级的莫鸿滨向南风窗记者数出了一串名字。他描述自己看到的场景：“先是黑色的烟，再有一点红色，最后是白色的烟。”

莫鸿滨感到恐惧，他报告给了老师，老师询问了飞机坠落的方位。

春游队伍没有停，继续前进。几名同学慌乱地跑。“他们以为飞机掉下来的地方就是我们春游的地方，想去看看。到了之后发现， （飞机）还在另外一个山。”莫鸿滨说。

与此同时，距离飞机坠落点只有600米左右的莫埌村小学里，也有学生看到了飞机的坠落。

21日下午2时22分，莫埌村小学小卖部50多岁的店主刘美连，正在招待几个孩子买零食。春季时间表里，莫埌小学下午2时30分开始上第一节课，小学生担心时间不够吃，不断询问：“老板，還有几分钟上课？”

“还有8分钟。”她回答说。

刘美连刚看完表，“不到一分钟，房子就震了一下，然后‘砰‘砰两声”。传来的震动和巨响吓她一跳。刘美连以为是小学附近的苍硕高速公路上撞车了。

可很快有小学生跑来，惊慌地告诉她：“老板，一架飞机冲下来了。”

刘美连赶紧出门去看。不远处的山谷，浓烟冲天。

距离坠机点最近、只有约300米距离的大塘口村，也有村民听到了“砰”“砰”两声巨响，并向记者确认坠机时间在2时20多分。

他描述自己看到的场景：“先是黑色的烟，再有一点红色，最后是白色的烟。”

在距离坠机点更远的地方，约5公里外的双底村、8公里外的周村，据《经济观察报》3月26日的报道，有村民目击到了坠机之前MU5735几乎“平飞”的过程。

见到MU5735最后身影的人还有很多。3月26日晚7时，在距离坠机点25公里之外的福善村，一位名叫刘勇的村民也告诉南风窗记者，自己曾目击飞机坠落前的几秒钟。

“那时候我在我家门口，突然一声巨大的刺耳声从上空传来，比正常飞机声音还要大、刺耳。如人一般大的飞机飞过，还冒着黑烟。”

刘勇告诉南风窗，飞机从自己的上空“平飞过去，没有明显下坠”，“也没有看到明显的部位缺失”，而飞机飞过视线的速度“很快，来不及拍”。

“飞过去有10分钟左右，微信群里发出来一些视频。”

他才知道，刚刚那架飞机坠落了，掉进了25公里外的莫埌村。一场紧急的救援活动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救 援

莫埌村卫生所里两名村医，莫观钊和莫杰莲，是当天第一批到达坠机现场进行搜救的人。

没有任何人通知，他们背起药箱就去了。

顺着山火的方向，几分钟后，他们找到了大概600米外的飞机坠落点。那是隔壁大塘口村背后，一个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单车道水泥路通入的山谷。当地人叫那里“七木冲”。

山谷的景象，惊到了莫观钊。

原本种满了砂糖橘树的山谷，翠绿色的，突然变成了发焦的泥色。中间深插出一个大坑，却没有看见飞机头，只有白色的金属物四处散落。周围小半个足球场的范围都变成了焦土、废泥，橘树消失无踪，山腰两丛碗口粗的老竹被拦腰炸断，山里起了火，空气是刺鼻的油味。

最触目的，是挂在四周树梢的、大小不一的衣服织物，“很多很多”，莫观钊回忆。当时的风很大，织物就那样飘着。

两名村医从下午2时多一直找到了6时多，始终没能搜救到一个生还者。

“害怕，害怕没有生还者。”3月23日下午，失事之后两天睡眠一共不足8小时的莫观钊，低头回忆说。

李荣贵也是第一批赶往现场的人。因为MU5735航班坠落到山谷，所炸毁的正是他家的橘林。

当天上午，李荣贵还去山坳之中照看过他的果林。“我去干活儿啊。如果是下午去的，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了。”他告诉南风窗记者。

下午飞机坠毁的瞬间，李荣贵就听到了声音。因为离得近、路又熟，“我应该是第一批跑过去看的”。他说，在那个时候，大家都去了现场，想着自己能做点什么。

李荣贵到了之后，两名村医就到了，当时现场只有几十人。但也就十分钟左右的功夫，大概2时40分，同村的莫爱玲骑摩托车到达的时候，现场已经超过100人。

很快，村民越聚越多，附近四五条村都有人骑着摩托车前来。

莫埌村卫生所里两名村医，莫观钊和莫杰莲，是当天第一批到达坠机现场进行搜救的人。没有任何人通知，他们背起药箱就去了。

村民们开始自发地组织灭火。

山谷里火退了一下，村民们就下去看。

有人想捡飞机的壳，立马被其他村民阻止。“这个不能捡，要犯法的，人家要留一点证据，”莫爱玲说，“没人从山上拿走任何东西。”

李荣贵记得，有个住在埌南村上的57岁村民，姓刘，大家叫他“大个子”。“他是来这里干活儿的，当时跑到了山顶上，捡到了一个钱包，立刻上交了。”

“那个东西（钱包）是因为爆炸飞起来了，飞得好远啊。”李荣贵说。这是足以令任何人惊惧的场景。

飞得很远的，不止有钱包，还有飞机的残骸。另一位家住在莫埌村小学背后的村民，也告诉南风窗：“到处飞，（坠机的山谷）上面也有啊，他们说对面山上也有残骸。”

21日下午4时过后，坠机地点被封锁，拉起了警戒线。村民逐一被疏散。消防、搜救的军人越来越多。

李荣贵也跟着人流，离开了自家的林地，回到了家。

那一片果林，原本一年至少5000斤砂糖橘的收成，如今已经化为废泥，上面是核心搜救区。旁边的地，也被指挥部征用成为救灾的驻地。

23日下午3时，李荣贵坐在院子门口，对南风窗记者说：“再旁边那一块地也是我的，都可以拿去用，没问题的。现在这个时候我大力支持。”

现 场

23日下午，李荣贵与南风窗记者对话的时候，一群又一群失事MU5735的家属，从他家门前路过。

长长的条纹伞布，直接搭到李荣贵家的对面邻居的楼房上，为家属们撑出一处简陋避雨的地方。滴滴答答的雨棚下，有许多家属在等待。

3月23日，许多MU5735家属在飞机失事之后第一次来到坠机现场。

当天下午，家属们按照要求，每15人一组，每组有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在志愿者的陪同下进山看一眼。差不多时间就要出来，换新一批进山去看。

“现场还在找那个黑匣子我们理解。但我们实在等不住了，我们就想离他近一点。哪怕来山里看一眼，感受一下那个空气，那个风那个雨。”

他们的时间不多，但有家属从山里走出来后说“心里落下来了一点点”，因为在看到现场之前，他们“心里想得很极端”。

一名乘客的家属琪琪，在失事之后整整两天，和家人都在梧州市区的酒店里等消息。“现场还在找那个黑匣子我们理解。但我们实在等不住了，我们就想离他近一点。哪怕来山里看一眼，感受一下那个空气，那个风那个雨。”

23日下午，琪琪进村以后，遇上政府和东航工作人员已经协商好，安排车辆接家属进核心区。

进山的路上，琪琪迎面遇见出山的、陌生的MU5735家属。

一听到对方压抑的呜咽，她的身体就开始颤抖，鼻腔里跟着发出同样的悲鸣。

家属们在“七木冲”坠机点外十几米的一条水泥路上，远远地设下祭台。他们中有人烧纸点香。燃香无处可插，便被插在苹果上；有人向对面一片焦山、泥土大喊，“我来带你回家”；有人则接通视频，让留守在家的老人看一眼，看看对岸。

但对岸，只有机械作业的声音，没有一丝回答。

3月23日下午3时半，南风窗记者再一次见到那个父亲时，他仍旧是泪眼婆娑的样子。

第一次看见他，是在21日失事当晚的白云机场T1航站楼。

他在MU5735家属接待处里。那天傍晚，他像软泥一样靠在机场的座椅上，嚎哭得额头起青筋，声音巨大。6名工作人员围着他。后来网络流传出视频，视频中他隐约告诉机场工作人员，“三个孩子都在飞机上”。

第二次见他，是在23日家属分批进山祭拜的人群中。

在哭喊的家属中，他低着头，相对安静。虽然他一直在擦拭，但从未擦干过眼睛。

附近凤凰村的村民梁友国，到3月26日，在莫埌村做志愿者已经6天。他每天骑着摩托车，超过30趟往返在莫埌小学指挥中心到“七木冲”搜救核心区的路上，义务送水、送饭、送一切需要的物资。

每一次碰到家属哭作一团的场景，30多岁的梁友国，都要默默地跟着哭一通鼻子。

村 民

和梁友国一起的，还有附近其他村的村民们。

莫埌、大塘口、侠村、凤凰……3月插秧农忙的季节到了，一天一天，莫埌小学的村民志愿者却越来越多，不收一分钱，不拒绝任何人的求助。

因为进山的路太窄太泥泞，只有行人和摩托车好通行，于是山坳里数千搜救工作人员的大部分起居物资，都由村民们开着摩托车一趟一趟来回运送。

因为进山的路太窄太泥泞，只有行人和摩托车好通行，于是山坳里数千搜救工作人员的大部分起居物资，都由村民们开着摩托车一趟一趟来回运送。

“不是我們全家都在这，是一家五口在这里做志愿者啊。我们家有十口人。”57岁的侠村村民莫朝南，把妻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分别从市里、县城、隔壁镇叫来帮忙。

59岁的莫朝辉，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插秧，自己来帮忙。他告诉南风窗记者：“我们村今天刚从广州回来一个，跟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早上回来的，中午就看到他在小学帮忙了。他说‘看到家里这个样，起码要回来帮两天，帮两天没问题，再回广州上班。”

南风窗记者从侠村小学回到莫埌小学的路上，一侧是山，一侧是如镜的水田。莫朝辉看到田里一个人在耕作，他指给记者看，说：“那个人早上也在小学帮忙的，下午回来插秧。”

迎面驶来一辆摩托车，司机是一个20岁出头的青年，莫朝辉说：“他也是从广州回来帮忙的。”

……

26日晚，官方发布消息，MU5735机上132名人员全部遇难。

一算日子，到27日便是遇难者的头七祭。这天，七木冲的祭台依旧在，家属们再一次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统一分批祭祀。

一片青山中，一条泥泞的小路，几十、上百辆摩托车仍在来回奔波着。七天的时间里，往返在这山谷间的，是泪水，是悲伤，是闷不作声的持久救援，眺望中的期望与失落，人人各司其职的平静守护，以及，自此不可断绝的思念。

“搜救工作接近尾声，现已进入事故技术分析和调查取证阶段。”3月31日，民航局航空安全办公室主任朱涛在第十场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根据国际民航公约附件和我国民航规章相关要求，将在事发30天内完成初步调查报告，全部调查结束后将向公众公布完整的调查报告。

（文中刘勇、李荣贵、莫爱玲、琪琪、梁友国、莫朝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