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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2022-04-25刘肖瑶

南风窗 2022年8期
关键词:海子诗歌

刘肖瑶

春天就该缅怀海子。

这似乎是多年来文艺界的一份共识。“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人们不仅在口头上缅怀,也结队赴往海子的家乡安徽怀宁,人们去青海德令哈,也去他逝世的山海关。大大小小的诗歌朗诵会在全国各地召开。

悼念者不一定要是虔诚的诗歌信徒,也可以是一个自由灵魂的求索和追随者,甚至仅仅是一个单纯而热情的背包客。诗人海子,仿佛成为一种死亡与生存、精神与灵魂的图腾,在过去、现在及未来被人邀请到场。

海子的诗歌,在生命之外与世长存,构成了一代代年轻文学爱好者溯往的精神部件。

如果海子都不能算是“死去但仍活着”的人,那恐怕无人再是。

生和死已被世人重复太多次。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24日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的铁道上卧轨自杀,生日与忌日相隔2天。

离开这个世界时,海子25岁,留下6封遗书,随身携带了4本书,分别是《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德拉小说选》。

自杀前两个月,海子写下了那句被后来人们耳熟能详、反复叨念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首诗的画面感很强,引发的遐想很美,字义单纯,易读易懂,被多数人寄托温暖明亮的愿望。

春天确实是给人希望的季节,是轮回的开始和复苏的佳境,但我们又绝不能忽视海子诗里的“明天”和“只愿”。从文学炼字的角度,这是两个虚拟而决绝的字眼,让全诗的基调变得无奈和哀伤。

幸福的幻想、温暖的事物,都是属于“明天”的。在“明天”之前,海子将自己最后的温柔和光明洒向了河山,赠予陌生人。

在活着的时候,海子原本是个温暖的人。

好友西川回忆里的海子,“会兴高采烈地讲他小时候如何在雨天里光着屁股偷吃地里的茭白,会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口号,比如‘从好到好’,他会告诉你老子是个瞎子,雷峰是个大好人。”

海子的胞弟查曙明记得,小时候每逢宁静仲夏夜,海子就摘来一枚含苞待放的荷花,插在盛满水的竹筒里,置于床前,让兄弟二人的梦乡散发清香。

这个温暖的人,从小便是智力上的天才,虽出生于皖南落后的小山村,但小小年纪就展露出了超人的记忆力和文字天赋,10岁考上中学,15岁就被北京大学法律系破格录取。

后来有一种较为主流的观点认为,过早展露的天分,既成就也毁灭了海子,“天才”把他推向一个高度,也将他拽下深渊。

1979年去北京以后,海子很少回到故乡,与家人常以通信往来。

和当年的许多学生一样,海子爱上了写诗,但又自感是文学门外汉,“局外人”的困扰持续缠绕着他,渐渐远离了当时的“文坛”潮流。

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文学的黄金年代,久旱逢霖。大学更是艺术的海洋,北大礼堂的诗歌会场场座无虚席。用北岛在《回答》里的话说,那是一个“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的时代。

不过,在后来的不少传记与回忆里,海子都表达了自己初到北京的不適与苦闷,甚至产生了抵触心理。

在朋友舒洁印象中,海子就像“一个饥渴的孩子……他的神色显得疲惫,他脸上的胡须与异常随意的衣着,与他的年龄极不吻合”。

好在,藉诗歌之缘,他还是通过北大五四诗社认识了西川、骆一禾等同道好友。三人常常一起沉浸诗歌,一起歌颂梵高的热烈,研究黑格尔和歌德。

少年海子,已经是一个有着“农民式笨重步伐”的诗狂。

西川曾这么形容1983年初见海子时的印象,“完全是个孩子”,大眼睛,圆脸,小个子,但他体内蕴藏的能量又是如此骇异,使得西川产生一股“盲目的敬佩之情”。

和海子一起写过诗的,还有当时北大就读的俞敏洪。2008年北京大学的开学典礼上,校友俞敏洪到场回忆自己的年轻时节。年少的俞敏洪,曾写过 600多首诗,却终究没写出个名堂,但在他看来,“真正成为诗人的人后来都出事了”。

多年后,当海子去世的消息传到俞敏洪耳中,他“大哭了整整一天”,从此放下笔,再也不写诗了。这已是后话。

1984年,海子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学的是法律,教的却是美学。对此,他对家人作此解释:“美学是门哲学,不是美术。”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他的诗作《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开始在校内流传,他的课在学生之间出了名。

每堂课的尾声,他都会给学生们朗读自己的诗,惹来大批学生的啧赞和崇拜。还有一名女学生向他示爱,海子接受了。

可是,看似拥抱着新生活的海子,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更深层的烦恼。

没人知道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那几年,海子是如何度过的。

1986年,海子春节回到家时,他的模样把家人吓了一跳:穿一件大红色旧棉袄,不修剪的长发披肩,满脸黄色的兜嘴胡。

海子解释说,因为他年纪轻,个头矮,长相稚嫩,在学生面前没有威慑力,所以才这么打扮,以显得老成持重。

事实上,海子的确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但不仅是给学生看的,更多是给他周围同样在写诗、在读书的文友们。他似乎不愿与校园生活的正常步伐同行,作息一团糟。每天上午睡觉,下午读书,晚上通宵写作,工资全用来买书,生活拮据困苦。

直到1989年春节,海子回家时偷偷告诉母亲,自己得了胃病,经常吐血。母亲吓坏了,让他赶紧打报告请假,但一切还没来得及,1989年3月28日,家里收到一封来自中国政法大学的电报,电文告知查海生病危,请家人速去。

这封电报发出的两天前,海子在山海关铁道徘徊一夜后,下午五点半,他在路旁撕下一片纸,用铅笔写下了第六份遗书:“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国政法大学教研室的教师,我的自杀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

这封遗书相当于对此前五封里所控之人的“撤诉”,宣告了为自己的死亡负责。然后,海子钻进1205次火车的轮下,结束了自己25岁的生命。

“自杀。”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天才如何走向死亡。但光是这一项结果,便令人感到惊悸和悲怆。

海子在遗作《十个春天,一个海子》里冥想死亡与复活:“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这最后一首诗,成为了自己生命的绝唱。

但我们又忍不住去想象,当年的海子如何走向山海关,如何匍匐在铁轨上谛听大地,火车如何从他身上飞驰而过……

是死亡,将海子带到更多世人面前。

上世纪90年代,当有越来越多的人到安徽,到海子的老家拜访时,其家人才知道,自己的儿子生前是一个诗人,且为文坛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据骆一禾统计,在海子离家的7年中,尤其是1984—1989年的五年中,他写下了200余首高水平的抒情诗和七部长诗。

在好友骆一禾看来,海子将自己的生命变成悲剧,他短暂的25年人生则活成了一派精神氛围。“他的声音、咏唱变成了乐谱,然而这种精神氛围依然腾矗在他的骨灰上。”

实际上,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死亡并不是一个稀罕的词汇。

在那个今人想象中充斥浪漫、勇气、自由和叛逆的年代,春天其实长久缺席。

海子的死,甚至推倒了一排“自杀”的多米诺骨牌。有青年人模仿海子的自杀,也有不约而同的诗歌殉道者。

海子死后第二年,1991年9月24日,诗人戈麦在北京西郊万泉河焚诗自沉;又两年后的1993年10月8日,诗人顾城在新西兰的威赫克岛(激流岛)上杀妻,随后自缢身亡。

说起来,顾城和海子有着一些共同点,比如天赋异禀却时运不济,比如物质的贫困与精神的亢进。用舒婷给予顾城的称号“童话诗人”来形容海子,也未必不恰当—那些与黑暗、社会形成绝对对抗,敏感、天真、未被污染的心灵主体。

海子在学校里孤僻独行,不参与职称评选和集体活动,拿着最低的工资。他四次陷入爱情,又连续四次失恋,写下“我请求下雨,请求在夜里死去”。

1986年,海子结束了最后一段感情,他的父亲认为,“女孩子的爹娘嫌弃我们家里穷”。西川则曾回忆称,海子与女友最后一次见面时,后者已经在深圳建立了自己的家。

同年11月18日的一篇日记里,海子提到了自杀未遂的经过:“我的尸体或许已经沉下海水,或许已经焚化;父母兄弟仍在痛苦,别人仍在惊异,鄙视……”

官方对海子自杀出具的解释是“精神分裂”。

那六封遗书中也有迹可循,他在自杀前几个月,已经出现了较严重的幻觉,“思维混乱、头疼、幻听、耳鸣”。

歷史上自杀的天才如梵高、雪莱等人,也都出现过类似的幻觉。这是否属于某种由用脑过度的精神损伤延续到现实身体的受创?后人迫切地为“海子之死”寻找一个说得通的借口,但别忘了,他去世时才25岁,单纯、浪漫,他对于生与死亡之理解未必全面,也未必成熟。

当我们执着于寻找海子自杀的源头,恰在今天愈加被冷落弃置的诗歌命运上,又浇一瓢凉水。

不过是,这个年轻的诗人选择死亡,仅此而已。

若非要寻其迹,也可以从他死去时随身携带的那四本书来看:《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若要说它们具有何种统一的暗示,那便是—均有一种强烈的,逃离世俗、摆脱社会束缚的欲望,以及孤独。

33年过去,如何纪念海子,成为一个历久弥新的议题。

海子在中国文坛的影响较难被定性,一派观点认为,他是当代最后一个浪漫主义抒情诗人。可更多人认同,他在中国不同世代文学爱好者、读者之间激起的内在共鸣,本身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且不能用“诗与远方”来作简单概括。

从长诗集《太阳》中,已经可以窥见海子在抒情诗领域的建树。这部诗集也成为后人理解、评析海子的重要文本材料。

“太阳”,象征着海子心中最神圣的欲望,象征着一种原始的创造力。

“我忍受着烈火,也忍受着灰烬。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我还爱着。虽然我爱的是火,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我爱的是魔鬼的火太阳的火。”

结合海子生前所爱,以及朋友在其死后的房间里发现的梵高油画,很难不让人想起那个向生而死的画家。

一位英国评论家说,梵高“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简单、最普遍的东西,这就是太阳”。太阳照亮绚丽的万物,海子对这光源也保持着高度的敏感和亢奋,再从这亢奋中喷射出痛苦,和骚动的激情来。

在死之前,海子的诗歌也如火源一般吞吐着积尘,燃烧着欲望。

他歌颂太阳,也书写爱情。

海子为一生中爱过的四个女人,作过大量诗歌。1985年春节回到家乡时,他的弟弟就偷偷在海子枕头底下,翻出一张女孩的照片和一封未发出的情书。

那是海子的初恋,他在诗里写:

我的肩膀/是两座旧房子/容纳了那么多/甚至容纳过夜晚/你的手/在他上面/把他们照亮。

那些爱情,让海子沉醉而痛苦。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四姐妹》)

那句颇具宗教意识的《夜色》里写道:“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相较于流浪和生存,海子在爱情里的受难似乎要昭彰许多,《枫》里“当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也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海子最后一个恋人,是在青海德令哈认识的姐姐,比海子年长10岁。他单恋得苦,也结束得必然。

海子的诗里多次出现“姐姐”,有如一种神秘的意象。除了那句最著名的“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还有“就像我自己圣洁的姐姐”“海水把你推上岸来……推到我的怀抱/朝夕相伴,如痴如醉”……“姐姐”,包含着一个缺乏社会经验的纯情少年对爱情,赤子一般的幻想。

海子的诗里,还有土地。

海子出身于乡土,作品里也经常出现村庄、麦子、河流等意象。15年的乡村生活,构筑了海子看待世界和自我安放的方式。

《麦地》一诗中,他把农人劳作和具有浪漫色彩的月亮组合在一起:

“在歌颂麦地时/我要歌颂月亮/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白杨树围住的/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

可乡村对于他,又是极具束缚力与贫瘠匮乏的所在。一组长诗《土地》里,海子写道:“泥土反复死亡,原始的力量反复死亡……”这是一种悲怆而沉静的情绪,四季周而复始,土地禁锢住人,也禁锢了生长和希望。

诗人青年时从故土北上,感到长久的落寞,他对自己的故乡耿耿于怀:

“我们全都背叛我们自己的故乡/我们会把幸福当成祖传的职业/放下手中痛苦的诗篇。”

对了,还有幸福。

自杀前十几天,海子还在幻想尘世的幸福,他想“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也想“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每一个亲人通信”。他说: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但这些都是想象,空洞的、野蛮的想象。现实里的海子并不幸福,他困在自己的精神苦境里,唯有通过“愿”,才能为自己的精神负重寻找一个出口、一份解脱。

海子如果还活着,到今天该有58岁了。

如果海子还活着,将会亲眼历见这个诗歌贬值、文字快消的剧变社会。彼时他的痛苦,未必能再容纳得下一首诗。

但这残忍时代的我们,应当庆幸,庆幸还有海子的诗歌,庆幸自己正走入一个春天,庆幸还有生命和机会如他所启示的那样,去“热爱具体的风景,热爱景色中的灵魂,和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

相比起“從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的美好诗句,骆一禾在绝笔《海子生涯》里,以缅怀之态提醒世人的那句,或许将带来更多感念:

“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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