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战,鹿死谁手未可知
2022-04-25朱秋雨
朱秋雨
伴随俄乌冲突,一场没有硝烟却自带寒意的能源战悄然打响。继3月8日签署对俄罗斯的能源进口禁令后,拜登又极力推动欧洲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
3月24日,拜登赴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出席“三连峰会”—北约、七国集团(G7)峰会和欧盟峰会,无不怀揣一大目的:说服欧盟国家能源“去俄罗斯化”。3月25日,拜登成功向欧盟“卖气”,双方宣布签订一份历史性天然气出口协议。
美国在协议中表示,2022年将对欧洲新增出口至少150亿立方米液化天然气,并在2027年前帮助欧洲摆脱对俄能源依赖。欧盟也雄心勃勃地表示:明年底前将减少2/3的俄天然气进口。
对于上述历史性的脱俄手段,美国和欧洲媒体都毫不留情地指出其局限性—欧盟国家40%的天然气由俄罗斯提供,而欧洲本就面临天然气短缺。据英国广播公司报道,如果用2020年数据估算,欧盟当年天然气总消耗5410亿立方米,俄罗斯的供应量约为2160亿立方米。
美国呢?2021年,它对欧盟天然气出口量仅为约220亿立方米—显然对欧洲是杯水车薪。
欧洲内部对此态度分化。德国总理奥拉夫·朔尔茨公开表示,如果突然对俄罗斯能源实施禁运,“将意味我们的国家和整个欧洲陷入衰退,数十万个工作岗位将面临风险,整个工业部门都会被淘汰”。
不过,这一说法遭到部分经济学家的反对。根据德国国家科学院学者估算,立刻禁运俄罗斯天然气对德影响是“巨大但可控的”。他们预计,德国GDP将因此下降0.5%~3%,比新冠疫情带来4.5%的衰退还少。
全球能源格局随之风云突变。俄乌冲突过后,欧洲能“去俄罗斯化”吗?世界大国中,谁会是赢家?
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场消耗战。处于攻势地位的美国,正在为一己之私拿整个世界经济做赌注。
短短一个月,欧洲能源价格涨得有多厉害?有数据显示,欧洲的电价上涨了10倍,天然气价格上涨了5倍。
德国联邦统计局3月29日公布最新数据:德国进口能源价格同比2021年2月增长129.5%,消费者家庭能源和燃料的支出比上一年高22.5%。据英国广播公司报道,待到2022年秋天,英国人均年度能源费将高达3000英镑。
价格飙升源于市场对俄乌冲突的预期。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一再推进欧洲全面能源去俄化。她在“三连峰会”上促成了多国领袖同意联手购买和储存天然气、氢气和液化天然气,还表示欧盟将亲自在成员国间分配天然气。
良好的愿望抵不过现实的冷酷。俄罗斯是世界第二大产油国,供应欧洲近三成原油。俄罗斯天然气出口量更是世界第一,北马其顿、波黑、摩尔多瓦等小国100%的天然气靠俄供应。Statista数据显示,德国、土耳其、意大利、法国对俄天然气需求量很大。
德国Agora Energiewende智库曾统计,该国55%天然气由俄供应,石油供应则高达34%。而如今,稳定的供应和低廉的能源市场价一去不复返,通胀压力让欧洲多国压力倍增。
而在西班牙,因高涨的能源价格,该国运输业工人持续15天罢工。3月20日,15万市民走上首都马德里街头示威,高举国旗,喊着标语—“生活成本持续上升”“我们农场主已经走在灭绝的路上了”。大规模示威在法国、德国、希腊等地持续上演,给予执政者巨大压力。
物流业的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据西班牙媒体报道,因奶罐车迟迟未抵达,北部阿斯图里亚斯大区的奶农被迫将成吨鲜奶倾倒,而西班牙大中城市则面临缺奶的窘境。
能源的价格,令力推欧洲“脱俄”的美国绷紧了弦。3月31日拜登宣布,美国将从战略储备(SPR)释放1.8亿桶石油—这是1970年代石油危机以来美国释放的最大库存。
《纽约时报》对此发表评论称:“拜登几乎没有工具控制由全球市场决定的能源价格,他因此求助于战略石油储备。但此举很可能作用不大,无法弥补俄罗斯过去向世界出售的石油、柴油和其他燃料。”
“我知道排除俄罗斯的天然气会让欧盟遭受损失,”拜登表示,“但這不仅在道德上是正确的做法,也使我们置身于一个更强大的战略基础上。”
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俄罗斯经济室主任徐坡岭对南风窗分析,在这次多方博弈中,美国希望既消耗俄罗斯又消耗欧洲,以进一步控制欧洲,并重新架构全球能源格局。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万青松告诉南风窗,从历史上几次对俄能源的制裁或禁运来看,美国都是发起人,欧洲国家则被动地加入。这背后,“政治目的为主、经济目的为辅”。
回到现实,无论在需求端还是供应端,美国鼓吹“去俄罗斯化”的计划在短期内不可能实现。
欧洲对天然气的进口,因近年推崇绿色能源而走高。根据金融数据公司FactSet Research Systems数据,在俄乌冲突之前,由于2020至2021年的寒冷冬季和此后的全球天然气供应短缺,欧洲的天然气储备已经远低于往年水平。
该机构预计,如果立即停止所有俄天然气的进口,欧洲的储存量将在年底前被耗尽;若减少50%的俄天然气进口,欧洲可撑到2022年底,但在2023年初仍会耗尽。
俄能源对欧洲多国生死攸关,美国与欧盟打出的底牌则是液化天然气。这是一种将气田生产的天然气经净化处理、低温液化后的能源,以方便海上运输。2021年12月,美国的液化天然气出口量超越卡塔尔,成为全球最大出口国。
液化天然气储备看似高端,但成本高昂。徐坡岭分析,液化天然气不可能弥补欧洲能源紧缺,原因是该能源依靠船运,受新冠疫情影响,全球货船、集装箱高度紧缺,即便“开足马力也运送不了太多液化天然气”。
《纽约时报》等美国媒体也对这一美好设想“泼冷水”,称3月25日“卖气”协议大概率只是“象征意义的”,因为短期内美国根本没有能力出口天然气,而欧洲更没有能力进口。
该报道指出,影响美国向欧洲输送能源的一大根源是:天然气与原油不同,不容易装上船舶。天然气须首先在出口端以昂贵的工艺冷却,再将液化天然气注入油轮。当船只抵达目的地时,还要反向操作,将液化天然气转化为天然气。
承载液化天然气的设施,在欧洲多国都是缺失的。德国的窘境很好地说明寻找能源时的两难。目前,德国国内暂未有接收液化天然气的设备和码头,其中一个拟建的接收站位于基尔运河的西侧出口,预计耗资5.5亿欧元。然而,由于环保主义者和当地绿党对该项目的抵制,施工文件递交决策机构已经几年,建造工作还未开始。
除了美国,欧洲还将目标瞄准阿塞拜疆、卡塔尔等更近的天然气供应国。前者位于美国力推的“南方天然气走廊”项目的起点,但天然气总量非常有限。后者曾宣布在2026年之际,将液化天然气的年产量提高至1.26亿吨。
不过,面对欧洲伸出的“橄榄枝”,卡塔尔方表示,该国已经与东亚的国家签订了长达30年的长期合同。从理论来讲,它仅能将10%~15%的量供应欧洲。
卡塔尔能源大臣给了一个总结性的发言:“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凭一己之力,取代俄罗斯对欧洲天然气的供应。”
欧洲诸国在能源方面与俄罗斯深度绑定,徐坡岭告诉南风窗记者,双方“血肉依存”的关系在历史上已经形成,即便冷战都无法阻隔。本轮欧洲针对俄罗斯能源采取的制裁、禁运举措,实际是俄乌冲突下的“应激反应”。
万青松也表示,欧洲与俄罗斯早已深度依赖,多数情况下双方的合作是理性的。
“俄欧能源合作不仅是买卖方的关系,还有以西方技术换取俄罗斯能源供应的模式—双方也认可这种平衡。”
他举了一个例子:许多欧洲能源大企业被允许在俄罗斯国有能源企业获得股份或搞合资企业,这一举措过去连中国企业都未被允许—这是俄欧深度合作的体现。
在长期的平衡下,“如果一方试图通过政治或者借助法律手段打破平衡,显然会两败俱伤”。他说,如今的能源战与美国单方面针对中国发动贸易战的原理相似,硬脱钩,“结果发现并不现实”。
这次很大可能的结果是,徐坡岭认为,“出于政治意识和经济成本的考量,会有双方妥协的过程”。
从表面来看,美国、欧洲、俄羅斯之间的“能源战”还在升级。3月31日,普京签署总统令,宣布4月1日起,对俄“非友好国家和地区”须在俄罗斯的银行开设账户,以卢布支付俄罗斯天然气。
意大利总理德拉吉、德国总理朔尔茨在当天先后表态:仍将按照与俄方签订的购买合同规定,用美元和欧元支付,用卢布支付在现阶段不可接受。
但德拉吉也补充:“可以尝试用卢布支付,这需要时间。”
徐坡岭对南风窗分析,欧洲内部对俄罗斯态度存在分化,例如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反俄态度激进,而老牌欧洲国家,如德国、意大利、法国对俄罗斯态度更理性。
不过,上述专家一致认为,尽管短期欧洲与俄罗斯能源依然相互依存,但从更长远来看,欧洲和俄罗斯都很清楚,俄乌冲突会是一个历史节点。
推动第三次能源转型处于现在进行时,欧盟摆出了明确的时间表:2030年前,欧洲要实现摆脱对俄化石燃料的依赖,包括实现天然气供应多样化和在供暖与发电中逐渐取代天然气的措施。
徐坡岭和万青松均告诉南风窗:“对此,俄罗斯已经察觉未来世界能源格局的变化,正寻求新的能源发展模式。”
可以预见的是,俄乌冲突以后,俄罗斯的能源出口重心将东移,走向亚太市场—这是一片未被挖掘的蓝海,需求量快速增长。
万青松分析,俄乌冲突为中俄深化能源合作提供机遇,促进两国围绕能源合作实现科技创新,共同实现“双碳”目标。
而世界人口第二多的印度,亦成为俄乌冲突的受益者。两家印度大型石油国企先后被曝买入共计500万桶“白菜价”的俄罗斯石油。而据英国 《金融时报》报道,3月份以来,俄罗斯平均每天向印度出口36万桶石油,几乎是2021年平均水平的4倍。
很难有人能明确预测俄乌冲突何时结束。在充满“黑天鹅”的时局剧变时代,相关方的进退、博弈,最终或多或少仍将屈服于现实。
如半岛电视台指出的,“唯一能肯定的是,俄罗斯既不是伊朗,也不是委内瑞拉,它拥有对全球经济产生致命影响的底牌。因此,西方与俄罗斯之间的经济博弈,似乎只是一场等待谁先受伤的比赛,而任何一方都不敢声称自己能够在不先受伤的时候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