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有支“魔法棒”
2022-04-25陈娟
陈娟
2022年3月12日,吕嘉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指挥“十载嘉音”音乐会。
3月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坐满了人。吕嘉站上指挥台,面向观众鞠躬,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很快,整个厅安静下来,他转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缓缓抬起指挥棒,轻轻一挥,乐团奏响了德国音乐大师瓦格纳的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前奏曲,在明朗、活泼的乐声中,青年武士瓦尔特和金饰匠的女儿叶娃的爱情故事铺展开来,也拉开了“十载嘉音”音乐会的序幕。
随着乐曲的推进,吕嘉不断侧身、弯腰,臂膀在空中有节奏地挥舞,从瓦格纳的两部“前奏曲”到布鲁克纳的《D小调第九号交响曲》,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停止。几秒钟的定格后,他转过身,台下掌声雷动。
这天晚上,吕嘉前后3次上台谢幕。这场音乐会,对他来说也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到国家大剧院任职整整10年。临上台前,乐团副首席陈述找到一张照片,请他签名。照片拍摄于2012年,画面是他从上一任首席指挥陈佐湟手中接过指挥棒,就此成了乐团的“当家人”。那一年,吕嘉48岁。此前,他已经赢得了人生的三个“第一”:第一个在意大利担任歌剧院音乐总监的中国指挥家;第一个率芝加哥交响乐团赴欧洲演出的中国指挥家;第一个录制了门德尔松交响曲全集的中国指挥家。
“一晃回国都10年了,我学音乐也近50年了。”吕嘉说。他感慨着时间的流逝,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意大利,常常起个大早,走在佛罗伦萨的老桥上,想到但丁几百年前在桥上看到一模一样的风景,抬头看看太阳,看看楼看看桥,觉得“时间的河流仿佛并不存在”。
沿着时间河流追溯,回到2008年。
当时,国家大剧院刚刚建成不久,想要制作一部歌剧,作为歌剧场的“开台之作”,经过多番研讨,最终决定排演一部“中国人自己的《图兰朵》”。《图兰朵》是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最后一部作品,讲述元朝公主图兰朵与鞑靼王子卡拉夫的爱情故事。国家大剧院找来著名戏剧导演陈薪伊执导,指挥则邀请吕嘉来担任。
2017年,吕嘉指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演奏约翰内斯·勃拉姆斯《E小调第四交响曲》。(王小京 / 摄)
吕嘉此前在欧洲歌剧界享有盛名,曾指挥过《茶花女》《阿依达》《图兰朵》等,最多的就是《图兰朵》,他自己也最钟情普契尼。“普契尼总是在尝试不同风格,《图兰朵》里充满了中国元素,又融合了许多印象派因素。这部戏很有意思,包括主演、合唱、乐队在内的各部分都很有劲。”接到國家大剧院邀请时,他当即应下。
2008年3月,由中国人导演、续写、设计、指挥演出的《图兰朵》上演,连演7场,场场爆满。之后,这部歌剧成了剧院的招牌,几乎每年都要演一轮。
《图兰朵》之后,吕嘉和国家大剧院的合作多了起来。2012年,他正式接受邀请,担任管弦乐团首席指挥。当时,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才成立第二年,“比起国外那些成熟的乐团,这里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无论是乐器、演奏经验,还是演出曲目。吕嘉几乎是从零开始调教乐团,如工匠一般,一个一个零件地打磨,组成他想要的机器。
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有近百位演奏家,都是“80后”“90后”。每次排练一部新歌剧或者交响曲前,吕嘉都有一个习惯,先讲解音乐背景,包括作曲家所在时代的文化和艺术背景。他讲布鲁克纳,一个淳朴的奥地利农民,但正是因为淳朴、执着、简单成就了他,“他的音乐是个通透的世界”;讲莫扎特,生活在欧洲文艺复兴、工业革命之后的社会变革时期,中产阶级逐渐兴起,以前只是在教堂和贵族家里演出,现在要到剧院里演出了——这就是世俗的音乐会。所以,莫扎特作品中的人文因素、世俗因素特别明显,写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把所有情感都放进去,“展现出对人类命运的慈悲”。
“指挥,是一个乐团的灵魂,是艺术和音乐的引导者,不是打拍子的机器。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传承。”
10年间,吕嘉和乐团的演奏家们一起,一部歌剧一部交响曲地“磨”,遇到难度大的作品,就多花点时间,直到啃下来。乐团也由此成为一支纵贯交响乐和歌剧领域的乐团:一边参加歌剧演出,一边演出莫扎特、贝多芬、布鲁克纳、舒伯特等大师的交响乐作品。
时至今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渐渐成熟,“已具备国际交响乐团的基本水准,但与顶级乐团还有很远的距离,毕竟人家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比意大利人还懂意大利歌剧
吕嘉音乐生涯的转折点发生在德国。
1987年,吕嘉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直接保送了研究生。当时,古典音乐圈掀起出国留学潮,杨立青、汤沐海、苏聪等,都到德国留学。吕嘉后来也动了念头,给柏林艺术学院发去申请,接到了入学考试的通知。
1989年初,吕嘉揣着300美金,乘火车横穿亚欧大陆,途经莫斯科、华沙,抵达德国柏林。不久之后,他通过考试,成为柏林艺术学院的一员,开启了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活。他每天上午上课,12点开始去打工,当过搬运工,到过精神病院陪护病人,去当地华人餐馆包饺子、端盘子。每天工作到晚上12点,回到宿舍学德语、复习音乐知识,常常到凌晨三四点钟才睡下。那段时期,整个欧洲的音乐文化空前繁荣,热烈的氛围也感染了青年吕嘉。一有空余时间,他就去音乐厅、歌剧院观摩、学习,有时还去看柏林爱乐乐团的排练。
命运的转变,时常发生在不经意间。有一天,吕嘉在餐馆工作,看到报纸上一则消息,说意大利特兰多将举办“安东尼奥·佩德罗蒂国际指挥大赛”。他马上寄去自己的履历,报名参赛。“比赛有一环节,现场指挥乐队,谱台上放着印刷精美的名家总谱。我看这谱子有几处错误,到那后我停下来,跟评委说:‘这谱子有误,正确的该这样。’评委说:‘谱子没错,是你记错了。’我仍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让步。相持到一定时候,评委鼓掌,说是为了考我,故意印错的。”
最终,吕嘉获得第一名和评委特别奖。比赛一结束,组委会就给了他6份演出合同,大赛评委会主席、意大利佛罗伦萨歌剧院院长也对他赞赏有加。一年后,在这位院长举荐下,吕嘉来到意大利特里埃斯特市歌剧院出任音乐总监——这家歌剧院历史悠久,此前从来没有亚洲人当过音乐总监。
那一年,吕嘉26岁。按照惯例,欧洲许多年轻指挥都是要跟着一个有名气的大指挥担任助理,学习几年再开始独当一面。他一上来就成为总监,摸不清门路,就只好边排练边学习,“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老歌剧演员们的经验,一头钻进意大利歌剧里,慢慢融进歌剧院。
1990年,吕嘉在意大利特里埃斯特市歌剧院任音乐总监时指挥音乐会。
但因为年轻,因为东方面孔,还是有人质疑他,甚至不配合排练。有一次,吕嘉和一位大牌女高音排练一部歌剧,指出她有一个错误发音。“她不服,说自己是意大利人,一直就是这么发音,你,一个中国人怎么能懂得意大利语?”吕嘉回忆说。当时,他用地道的意大利语,将歌词朗诵了一遍,并说出了这个词为什么发这个音,依据是什么。最后,女高音心服口服。
吕嘉说,年轻指挥要出人头地,没有捷径,“只有多上台、多指挥”,“指挥越多,越能理解作者和音乐所要传达的内容。每表演一部作品,就好像过完一段人生。”
吕嘉的指挥,既富有激情又情感细腻,广受好评,用当地的乐评人话说,“他比意大利人还懂意大利歌剧”。
后来,吕嘉陆续收到演出邀约,成了欧洲知名的指挥家。31岁时,他成为第一个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出的中国指挥家;41岁时,他接任意大利维罗纳歌剧院,任音乐总监。倔强如他,曾给老师郑小瑛写信,说:“他们说我指挥德国古典音乐肯定不行,后来人们来邀我演出时,我就必奏德国音乐,而且得到了赞扬。”
如果不回中国,吕嘉能清晰看到自己未来的生活——在欧洲找一家历史悠久的歌剧院担任艺术总监,每天演出结束跟朋友聚会,闲时旅行,“欧洲生活很舒服,吃吃饭喝喝酒,出去旅行。在山上、在大海边,跟朋友聚会,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吕嘉选择了另一种人生。“对一个指挥来说,50岁开始是最好的时候,知识、思想、阅历、眼界、经验,都积累到一定程度了,你要慢慢成为艺术的引领者。”吕嘉说,古典音乐在欧洲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成为人们的生活日常。在中国,歌剧、交响乐都还刚起步,他想把自己的经验、想法、音乐理念,以及欧洲乐团的制度与规范带回来,传给更多年轻的音乐家。
现在的吕嘉,正处于一个指挥家的“黄金时代”。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不是在排练,就是在演出。和他合作过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性。生活中的他温文尔雅,工作时则有些急性子,团里有不少外籍演奏员,在排练场他常一着急就中文、英语、意大利语、德语齐飙;排练时,允许演奏员拉错音,“不是鼓励出错,是要在体现音乐的本质时心无旁骛”。工作之外,他喜欢读书,偶尔写写书法,手机里存有很多书法大家的作品,等演出、等飞机时翻出来看,甚至有一个愿望——将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用交响乐演奏出来。
“一个好指挥,需要具备哪些基本素养?”记者问。
“有可量的也有不可量的,太多了。比如记忆力,可以背谱子;理解力,理解音乐背后的精神和思想;领导、组织、沟通能力,等等。起码你的耳朵要好,好的耳朵不僅能听出错音,还能听出色彩来。就像画家的调色板,这种色彩不是乐队里的音乐家人人都能听得出来,你得去调,如果你可以想象出一千种灰,你就可以在你的色板上用这一千种灰和其他色调混出无穷的排列组合。”吕嘉对声音很敏感,几个演奏家拉同样的音,拉得都对,但他能马上知道谁的弓子快了一点,谁的弓子慢了一点。因此有人称他有“一副金耳朵”。
也正是因为耳朵好,吕嘉才走上了音乐之路。他生于上海一个音乐世家,父亲是指挥,母亲是女高音歌唱家。有一次,父亲想测试他的耳朵,在钢琴上弹了4个音,他立马准确说出。父亲既惊又喜,发现了他的音乐天分。后来,他便开始跟母亲学钢琴,跟父亲学指挥、视唱练耳,再后来,自己拿起了指挥棒。
至于音乐的意义,吕嘉没有正面作答。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德国留学的日子。初到德国,没地方住,柏林正值隆冬,天一黑,他便穿上所有的毛衣和羽绒服,到地铁站的地下通道,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直到天亮。入学后,他边读书边打工,省吃俭用买票看演出,“音乐可以让人忘记苦”。
他还记得一次终身难忘的演出。那次是在罗马,演出结束后,一位中年人在门口拦住了他,给他讲自己的经历:妻子和一个孩子病故,另一个孩子杳无音信,独自一人生活。两年前,丢了工作,找了新工作后依然很艰难,无意当中看了一场吕嘉在教堂的义演,之后每次他开音乐会都来听。“感到音乐把我从最最深渊的地方救了出来,在灵魂上拯救了我。这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想好好活下去,想有个女朋友。” 他对吕嘉说。吕嘉听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回到家中依然在回想当时发生的事,久久不能入睡。
“文化和音乐,能给人带来那么强烈的冲击和影响。”吕嘉说,音乐是一种能够触及心灵的艺术,他很幸运遇见了它。
1964年生于上海,指挥家。曾就读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师从指挥家郑小瑛,1989年到德国柏林艺术学院留学。第一位担任意大利国家歌剧院总监的亚裔指挥家,2012年担任中国国家大剧院歌剧总监与首席指挥,2017年任剧院音乐艺术总监兼管弦乐团音乐总监,近日演出“十载嘉音”系列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