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保药价怎么“砍”
2022-04-25尹洁
尹洁
2022年3月,刘国恩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刘元亮/摄)
张劲妮:“请企业第一轮报价。”
企业代表:“我们总部授权的报价是5.368万元每瓶。”
张劲妮:“我们希望企业第一轮报价就拿出最大的诚意。医保一直考虑的问题就是每一个小群体都不应该被放弃。这种药品如果进入(中国市场),(考虑到)中国的人口基数、中国政府为患者服务的决心,(企业)其实很难再找到这样的市场。”
三轮谈判后,企业降价到4.28万元。
张劲妮:“我相信你們觉得很痛,但这个价格离我们的目标还有一定距离……”
又经过两轮谈判。
企业代表:“我们的新报价是3.78万元。”
张劲妮:“其实我们谈判组对底价可以调整的空间是零。我们就是按照底价(谈判),你们踩进来,我们相遇,踩不进来,我们就是平行线。真的很艰难,我觉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企业代表:“我们也是,我们也快掉眼泪了……你们给点提示。”
2021年国家医保目录药品谈判现场。(视频截图)
这是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引发热议的一段视频。视频中的对话场景是2021年国家医保目录药品谈判现场。面对药企代表一轮又一轮的报价,国家医保局谈判代表张劲妮也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灵魂砍价”。最终,经过8轮报价、协商,这款治疗脊髓性肌萎缩症的药品,价格定为每瓶3.3万元。
“谈判中提到的底价,是由多个领域的专家进行测算,综合之后形成的最终价格。但这个数字是多少,解封之前我也不知道。”北京大学教授刘国恩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他曾连续两年担任国家医保目录调整药物经济学专家组组长。
张劲妮所谈判的药品,名为诺西那生钠注射液,因为可以治疗罕见病脊髓性肌萎缩症,每瓶的价格曾经高达70万元人民币。它被纳入国家医保药品目录的消息公布后,全国患者和家属都激动万分。有患儿家长表示,按3.3万元价格计算,除去医保报销部分,每年自费药价约10万元,比过去有大幅下降。
“这款药的降价幅度确实很大,让大家感到惊讶。但事实上,这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并非医保药品降价的普遍现象。”刘国恩说。
根据国家医疗保障局公布的数据,截至2021年,国家医保药品目录内的药品总数为2860种。据刘国恩介绍,在进行药价谈判时,要根据药品的竞争性、上市年限、市场规模等综合考量。
“具体到诺西那生钠注射液,它2016年就在美国上市了,企业的研发投资已经获得较好回报,所以能有较大的降价空间。另一方面,研发这款药的企业希望进入中国这个大市场,如果能被纳入国家医保,可以扩大其市场份额,这就进一步为降价提供了条件。”
诺西那生钠注射液的价格曾经高达70万元一瓶。
总之,药品的降价幅度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个结果来自3个专家组的意见:临床医生专家组对药物进行评价、打分,提供基础参考信息;药物经济学专家组根据药品给病人带来的获益,提出测算价格;医保基金专家组测算药品对医保基金的影响,提出建议价格。医保管理部门在综合测算价格和建议价格后,最终确定一个底价。
这个底价会被封入一个信封,直到谈判开始前才打开。只有当药企报价不超过底价时,谈判才能成功。
刘国恩告诉记者,药物经济学专家组由30多位中青年学者组成,在两周左右的时间里,他们会进行系统而细致的测算,主要从两方面考量:第一,该药品的治疗效果如何,对患者生存率的提升、生活质量的改善有多大帮助;第二,患者使用该药品的综合费用,单位生命质量的改善要花多少钱。
作为组长,刘国恩会将专家的意见与企业进行交流,如果发现不够精准之处,还要进一步纠正。
“药企总是觉得专家建议的价格太低。这可以理解。卖家永远嫌价格低,买家永远嫌价格高。”刘国恩说,“但我们要把可能被纳入医保的药品,与现有临床上正在使用的医保药品相比较。企业在研发产品的时候,应该考虑到竞品的存在,因为一种药品的最终价值,是要与现有临床治疗手段相比较,才能体现出来。你不能只谈自己的价值,忽略竞品的价值。”
2018年,反映特效药价格问题的电影《我不是药神》上映,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多年来,药价问题是社会高度关注的焦点之一。过去十几年间,国家出台了一轮又一轮医改政策,最近几年更是加大了力度。
2017年10月,十九大报告指出,要全面取消以药养医,健全药品供应保障制度。2020年,为了缓解看病贵问题,相关部门开展了第二、三批国家组织药品集中采购,共87个品种中选,平均降价53%。此外,还开展了国家组织冠脉支架集中带量采购,中选产品降价90%以上。
刘国恩认为,国家近几年对药品价格的调整取得了不少进展,包括国家医保局与企业进行的药品谈判、集中采购等,都是不断完善和进步的体现。
“总体来说,这几年药品的降价幅度要比过去大。但我个人以为,药价问题只是医疗改革问题的一个方面。仅靠药品价格的大幅调整是不够的。未来,我们仍需对整个医疗服务体系进行不断完善,才可能更好地系统性解决问题。”
电影《我不是药神》剧照。
对医药企业来说,每一款新药的研发都面临着不确定性:在成千上万种化合物中,寻找到对某种疾病有效的成分,然后进行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持续投入,直到药品成功上市,消除或缓解患者的痛苦,也有可能研发失败,投资血本无归。
因此有人担心,“灵魂砍价”是否会影响药企的研发积极性。刘国恩表示不必过度担忧,因为很多创新药还是具有价格竞争力的,而那些已经过了专利保护期、有了仿制药,或者市场上已經有相当收益的药品,即使医保部门不采取大幅降价的动作,市场竞争本身客观上也会对它们形成下行压力。
大众总是希望被纳入医保的药品越多越好,但医保基金的总量是有限的。刘国恩表示,国家医保药品目录一定是有选择、有取舍的,未来还是以常见病、慢性病为重点,这是中国医疗服务体系一个长期的、重要的任务。如果慢性病能够得到更好的控制,会节约大量医疗费用,从而更好地帮扶罕见病患者,这是一种高度相关、互补的关系。
刘国恩对中国医疗卫生情况的了解和分析,源自从小的成长环境以及多年的实地调研。他出生于四川茂县农村,少年时代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1976年,他从茂县一中毕业后,在农村当了一年多赤脚医生。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被西南民族大学数学系录取,本科期间开始自学经济学,硕士考入西南财经大学计量经济与统计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
1986年,刘国恩得到国家公派留学的机会,赴美攻读经济学博士。学成之后相继受聘于南加州大学、北卡罗莱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后获得终身教授职位。
在美国生活了15年后,刘国恩的人生出现了另一个转折点。2001年,时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副院长的张维迎,专程前往美国劝说刘国恩回到中国发展。
见面的最后夜晚,两人在美国校园的林荫路上边走边谈,张维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反复做思想工作,刘国恩则以各种理由婉拒——家庭、事业……走到深夜,张维迎的一番话打动了刘国恩:“在中国,没有经济学家搞卫生领域的研究是不正常的。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空白,我专程前来邀请你回国服务……这犹如一列为你特别发出的列车,要么你上来,要么错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2006年,刘国恩辞掉美国北卡大学的终身教授,回国,在北大全职任教至今。
十几年来,刘国恩见证了中国医疗服务体系的改革发展,也认识到这个体系的复杂性以及深层次改革的艰巨性和长期性。
2019年,刘国恩到四川凉山地区的昭觉县帮助脱贫,调研了当地农村居民在看病就医方面的很多问题。比如,农村女性普遍存在妇科病,因为缺乏基本卫生常识和基础医疗条件,导致病情非常严重,甚至把很多家庭拖入贫困泥潭。
这些问题往往是大城市里的专家学者难以了解的。由于偏远落后的村庄很难吸引优质医务人员,政府如果想将集中在城市里的医疗资源配置到贫困地区,挑战是巨大的。
“仅靠行政支援或者志愿者服务,无法满足当地长期需求。未来或许可以借助科技的力量,比如人工智能诊疗机器人,通过互联网提供远程医疗服务。”刘国恩说。
与此同时,城市里的患者同样在抱怨看病难。但刘国恩表示,仅从人均医疗资源数据看,中国并不比发达国家低多少。
根据公开数据,2019年,中国每千人拥有的医生数为2.76人,美国是2.6人,日本是2.3人;2020年,中国每千人拥有的病床数为6.46张,美国、英国都在3张左右。
课堂上的刘国恩。他希望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仅从人均医生数、人均床位数看,中国甚至领先于不少高收入国家。但我们去医院看病的时候,一名大夫所能提供的服务时间确实也只有几分钟。可见统计数据和现实情况并不一致。”
刘国恩认为,问题出在中国的医疗服务结构上。由于基层医疗服务体系不够健全,社区卫生机构所能提供的服务资源有限,导致百姓无论大病小病都往综合医院跑,而很多社区诊所门可罗雀。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分级诊疗。社区医生负责普通门诊服务以及健康管理,如果发现问题严重,再转诊到上级医院进行专科诊疗或住院服务。大医院的主要服务对象应该是住院患者和急诊患者。”
解决目标似乎简单明了,但落实起来困难重重。目前,中国的医护人员大多集中在公立医院,而且有事业编制。要鼓励他们到基层服务,需要各级政府出台具体的措施,从编制到待遇,到社会的接受程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还是那句话,要为广大医务人员创造多点执业的发展机会和空间,既有利于社会,也有利于个人,更有利于广大患者。这不是一个简单问题,解决起来是一个系统工程。”刘国恩说。
经济学博士,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学术委员会主任、北京大学全球健康发展研究院院长,国家卫健委全国新冠肺炎专家组成员,国务院医改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