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杨方,与玄奘在古代丝路“重逢”
2022-04-25
自2013年4月起,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侯杨方,率领科考队20余次奔赴帕米尔,沿着玄奘等古人曾经走过的道路,一步一个脚印,几乎踏遍了所有重要的山口和河谷。如今,他将多年考察经历化为文字,成书为《重返帕米尔:追寻玄奘与丝绸之路》出版。
玄奘当年走的是哪一条路
侯杨方与帕米尔高原结缘于2011年。那年夏天,中国地理年会在乌鲁木齐举办,侯杨方受邀参加。会议结束,他和另外3位同行一拍即合,奔赴帕米尔。从喀什到帕米尔,一路上充满惊喜:在100公里外就看到了高原,高大如墙,其上闪耀的是冰山;在红色的盖孜河谷,公格尔峰尽收眼底,两者间高度差竟然超过了6000米;还有漫天大雪、青葱河谷、冰山雪崩……两天的时间,他拍了近2000张照片。
回到上海,他对帕米尔念念不忘,还将自己拍摄的慕士塔格雪峰当成电脑桌面。“帕米尔古称葱岭,丝绸之路经过这里。当时,我就一直在想一些问题:丝路究竟经过哪一个山口、哪一条河谷?玄奘当年走的是哪一条路?在《大唐西域记》中,虽然记载了他行走的路线,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条路线早已模糊不清,无法在现代地图上定位出来。”
“精准复原,最简单的理解,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能根据这个路线图找到这条线路。”这是一项前人未曾做过的大工程。为了精准,侯杨方开始搜集、阅读大量中外文献,特别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以及19世纪至20世纪初西方帕米尔探险家荣赫鹏、寇松、斯文·赫定、斯坦因等人的著作。除文字资料外,还有地图,尤其是冷战时期美国、苏联军用地图。
待一切准备就绪,一场漫长的丝绸之路考察之旅开始。
不只有黄沙漫天,还有桃花源
2013年4月10日,侯杨方与史地所的同事、学生、记者等,一行人组成科考队,赴帕米尔考察,实地确定“玄奘东归路线之帕米尔段”和数段清代驿道。“无论是探访清代驿道,还是寻找丝绸之路,我都在寻觅水草丰美、河谷开阔的道路。因为商队必然是尽可能寻找这样的道路,以保证人畜补给。可以说,我要找的丝绸之路,是‘驴背上的丝绸之路’——既不是人徒步行走的道路,人能走的地方,驮货的驴、马和骆驼不一定能通过;也不是能驾车通行的314国道。”侯杨方说。
玄奘东归大唐,科考队西行而上。现在回忆起来,侯杨方觉得自己与玄奘最近的时刻是在这年4月17日。当日清晨,科考队从大同乡出发,到达提孜拉甫夏河与大同河Y字形交汇处时,一株巨大的杨树昂然独立于前方,一行人下车驻足。“这棵树起码有3000年树龄,8个人合抱才能抱住,约略地估算出树的周长约13米。当年玄奘过了坎达尔山口之后,不管往北还是往南,都会在这棵树的位置会合。”
“看到这棵杨树,就像是在和古人对话一样,好像穿越到了过去。它是目前可以确认的唯一目睹过玄奘取经走过的生命。”侯杨方说,他在树下想象着历史上的场景:公元645年,玄奘跟随一支商队,穿越帕米尔高原回归大唐,行李中装满了来自天竺的经书。途中路过此树,停留下来,在树下休息或野餐。 这种时空穿越感与时间沧桑感,始终伴随着侯杨方的考察之旅。
当年,玄奘翻越排依克山口回到现在中国境内后,来到“朅盘陀国”公主堡。 4月20日,科考队来到公主堡。登上崖顶,侯杨方看到夯土城墙遗迹犹存,与1906年斯坦因拍摄的照片对比,几无变化。接下来的几日,科考队一路向西,一直到排依克山口。4月26日,历时半个月的第一次考察结束。 之后,他们每年都沿着玄奘的足迹,一一探寻。
在塔吉克斯坦與阿富汗交界的瓦罕谷地,科考队到达时正值秋收,田野一片金黄,农人忙于田间地头,耕牛缓缓通过。“一派桃花源景致。”侯杨方说。他在麦田边的小店买了一支冰淇淋,站在树荫下,边吃边思考:玄奘为何在《大唐西域记》中“黑”瓦罕人,说他们“人性犷暴,形貌鄙陋”?“我见到的瓦罕人大都长相俊美,可见玄奘也是有主观偏见的。”
在大同乡,侯杨方见到村干部,跳下车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乡村公路通车之前,你们怎么去县城开会?”村干部手一指说:“我们上西边翻越坎达尔山口,再往西北就是翻越乌谷里亚特山口,然后就到了县城。”后来,他站在海拔近5000米的坎达尔山口,“再往上去的话是任何人都翻不过的,可通行的部分只有几十米宽”。那一刻,他知道玄奘走过这里。“1000多年以后,我们大家会有一个想象,以为玄奘是在探险。丝绸之路是常识之路,绝对不是探险之路,丝路是商贸和政治、军事之路,相当于现在的国道,他走的都是最好走的路。”侯杨方说。
2014年5月,侯杨方主持开发的“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正式上线。 如今,经过20多次的考察,玄奘东归路线之帕米尔段已基本完成。点开网站系统里的考察线路,丝绸之路仿佛蜿蜒的“长蛇”,“蛇身”由一个个黄色圆点组成,每一个圆点代表一个地名,周边还有经纬度、海拔以及现场照片等信息。那棵“目睹玄奘东归的大杨树”也有了自己的坐标。
后人读史,其实就是在读现实
1987年,侯杨方读高二,复旦大学教授朱维铮的《走出中世纪》出版。这本论述从晚明到晚清思想文化的史书一面市,便引起轰动。 侯杨方也买来读,“这本书充满思想的力量”。 由此,他下定决心,报考复旦大学历史系。第二年,他如愿以偿,成为历史系的学生。
但侯杨方不满足于单纯学历史。“我想在年轻的时候学一点,你可能过30岁就不会学的东西。”1995年2月,他转入葛剑雄门下读博士。葛剑雄师从谭其骧,对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颇有建树。之后,侯杨方跟着葛剑雄,作历史上的人口统计分析,写《中国人口史》(1910-1953年卷); 参与国家清史工程,研究清朝人口史、经济史; 博士毕业后,留历史地理研究所工作。
整日沉浸在故纸堆里,侯杨方熟稔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故事,也从历史中洞察人性。 2010年,应出版社之邀,他开始写《盛世启示录》,从西汉盛世和康乾盛世入手,书写社会上升时期所特有的帝王英武、人才迭出、生产富足、开疆拓土的盛大气象,以及潜在的种种危机。 他写历史,不照本宣科,而是深入历史深处,挖掘人性,“我坚信人性在两三千年内不会发生特别本质的变化”。 比如,他分析项羽的失败,类似现代经常说的“风口上会飞的猪”。借助时代的大势,胜利来得太快,因而错误地估计自己能力,最终失败也来得极为迅速、惨烈。
“后人读史,其实就是在读现实。岂能不慎哉?”侯杨方说,在他看来,历史叙写往往带有主观性。关于雍正帝继位合法性的问题,一直众说纷纭。侯杨方不仅参考雍正主导编纂的《圣祖仁皇帝实录》,还以《朝鲜李朝实录》佐证。据朝鲜使者记载,康熙皇帝在临终前还召见过大学士马齐,嘱咐“胤禛第二子(弘历)有英雄气象,必封为太子”,且他当面要求胤禛丰衣足食供养废太子、皇长子,并且要封废太子的嫡长子、他所钟爱的孙子为亲王。
“朝鲜使者的传言来自《朝鲜李朝实录》,这些都不是雍正皇帝可以控制的信息,后者还得到了事实证明,因此可以有很大把握地判断,雍正皇帝的继位,正是康熙皇帝本人的意愿,是合法的。”侯杨方说。
“你读历史,如果感觉读的像今天的故事,或者说你读今天的故事,怎么感觉似曾相识,也许这个历史,就是人性和社会本质。”侯杨方说。
(摘自《环球人物》陈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