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孳生的恶瘤——析《奥瑟罗》中的伊阿古形象

付瑶

文艺复兴是光辉灿烂的时代，它不仅奉献给人们无以计数的精湛美妙的艺术作品，而且以深邃的思想发现泽被后世，其中尤以对人的发现著称于世。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生活在那个激动人心的时代，深深为其精神感染着、鼓舞着，他在剧作中不遗余力地赞美那个时代。然而莎翁的伟大之处更在于他清醒地观察那个时代，反思它伟大之外的余音，《奥瑟罗》就是这样的一部杰作。

在《奥瑟罗》中，处处可见文艺复兴的时代印记：剧中的人自由嬉笑怒骂，没有多少顾忌地去追求个人幸福、个人权益，个性鲜明，富于人的气息而绝少中世纪文学作品中处处弥漫的陈腐、僵硬的神学、宗教气息，即使是在剧中以反面形象出现的伊阿古也不例外。他主张尊重个人自我，崇尚理性、意志，嘲弄那些不合理性的情感冲动，例如对一厢情愿爱恋苔丝狄蒙娜不果而声言想去寻死的罗德利哥，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变成这样那样，全在于我们自己。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座园圃，我们的意志是这园圃里的园丁；……让它荒废不治也好，把它辛勤耕垦也好，那权力都在于我们的意志。要是在我们的生命之中，理智和情欲不能保持平衡，我们血肉的邪心就会引导我们到一个荒唐的结局；可是我们有的是理智，可以冲淡我们汹涌的热情、肉体的刺激和奔放的淫欲。”这段话充分肯定了作为个人的自由、自主意志和理性的力量，点明了不按理性行事的危险。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者从宗教神权统治下解放人、肯定理性和科学的成果可由此窥见一斑。

然而，该剧更重要的是反映了莎士比亚对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理想的深刻反思，这种反思在伊阿古身上有集中的表现。人文主义提倡尊重人，提倡追求个人权利、个人幸福，而伊阿古正是以此作为他行动的出发点的，只是他把人作为个人来看待，更绝对缩小为自我，以自我个人利益为中心。他不顾他人或国家利益，为所欲为，充分展现了人文主义发展为个人主义进而走到极端时，可以疯狂恣肆、触目惊心到何等程度。

伊阿古的形象十分可信，他的性格、心理是多层次的：他能言善辩、洞察世事，却将才能用于施展阴谋诡计；他崇尚理性，主张以理智节制感情，却又善妒多疑、不顾情理；他看到甚至欣赏奥瑟罗、苔丝狄蒙娜等人的美德和才干，却不惜阴谋构陷……他身上充满种种令人惊心的矛盾，这一切却又完美地统一起来，就在于他的一切思想、行动都有一个统摄——他自己。

以自我为中心，一切为实现自我利益，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可以理解伊阿古身上的矛盾。他嘲弄罗德利哥的一厢情愿，责备他不懂得爱惜自己，不知以理性节制情感，他自己却怀疑据他所了解是“坦白直爽”的奥瑟罗与自己的妻子爱米利娅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并因此妒火中烧，不可遏制。表面看来这不合情理，实际源于他的以自我为中心，这狭窄的心导致他只相信自己，对除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持怀疑态度。这种怀疑无关乎事实或者理智，而纯出于对自我的绝对捍卫及对自我之外一切的否定，是纯粹怀疑的怀疑。

不仅如此，奥瑟罗不顾权贵的请托，提升凯西奥而不是他为副将，更是大大触犯了他的直接利益，先前的猜疑再加上这一次的阻碍，为悲剧的开启种下了必然的因。其中的关键在于伊阿古。正如他所宣称的，他追随主人，但实际上却靠着主人发展自己的势力，捞足油水，“他所尊敬的其实是他本人”，所以他尽管清楚地知道“塞浦路斯的战事正在进行”，情势危急，再没有第二个人有像奥瑟罗这样的才能担当此重任，却可以全然不顾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施展阴谋将奥瑟罗坑害。他巧言令色，见风使舵，对待有权势者就逢迎拍马、曲意奉承、委曲求全，而对与他地位平等甚至地位更低的人就出言不逊、冷嘲热讽、恶意恫吓。他嘲弄罗德利哥的痴心愚蠢，却又假装热心为他出谋划策，实际是在不断骗罗德利哥的钱并驱策他为自己的阴谋顺利施展铺路；爱米利娅是他的妻子，本应是他最亲密和相互扶掖的人，他对待她却是态度粗暴傲慢，只有在要利用她去办事时才会假装笑脸……

总而言之，这个人心中全无半点待人的真情实意，一切人间的法令律条、社会的道德规范以及世人的真诚情感在他眼底心间都只是方便他用来实现自己目的、追求自己利益的手段和工具，他人在他心里恐怕只有对自己有用与没用的分别。

伊阿古的内心阴暗扭曲、充满算计，表面上待对自己有用的人显得处处热心，真挚诚恳，却是“佛面蛇心的鬼魅”，是“用神圣的外表，引诱世人干最恶的罪行”的恶魔。他为自己成功的表演自鸣得意，甚至厚颜无耻地声称“谁说我做事奸恶？我贡献给他（指凯西奥）的这番意见，不是光明正大、很合理，而且的确是挽回这摩尔人的心意的最好办法吗？”这正是他的最可怕之处：用最正大光明的语言、最诚挚真心的态度诱引人一步步不自觉地走入他设计好的没顶深渊中。他把世人都纳入自己谋划的罗网中，如果他的阴谋不在最后一刻败露的话，可以想见以“神圣的外表”和谦恭的态度讨得从威尼斯过来送信的权贵欢心的他一定可以步步高升，在更大范围内施展他构陷世人、为自己谋利的算计——用最磊落的态度。好险！我们不禁捏了把冷汗。

莎士比亚塑造了伊阿古这样一个披着神圣外衣的恶魔形象，实际上寄托了莎翁对人文主义理想的深刻反思。如果说从宗教、社会群体中发现人、解放人，鼓励人的个性发展和个人才能发挥，鼓励个人的对幸福、自由意志和利益的追求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伟大胜利的话，那么当这种对个人的鼓吹恶性膨胀到如伊阿古一般，罔顾他人、团体、社会、国家的利益、安全，一心为自己打算，其破坏毁灭的力量是惊人的。这种人恣意妄为还言之凿凿，他奉行的尊敬自己、崇尚理性听来还属于人文主义者的主张，这对原本怀抱美好善良的人文主义理想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莎士比亚似乎想告诉我们：个人是渺小的，而世界是广阔的，妄图以渺小来囊括、统摄广阔，其后果是可怕的；人文主义对人的发现、颂扬是伟大的、具有突破意义的；但把人无限缩小为自我时，伊阿古这文艺复兴孳生的恶瘤绝对值得我们警戒、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