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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行记的文体生成及多途发展趋势

2022-04-22李德辉

天府新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文体

李德辉

一、两汉间早期行记的编撰

行记是一种专门记述中国古代人出门远行经历见闻的著述和文体,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初步成熟,宋元明清时期持续繁荣,而其孕育则在两汉。产生于汉代的最初一批行记因为文体未成,记载简略,仅有纪行之书的著述要素,与此后成熟形态的晋唐行记异样,因而只能称为早期行记。早期行记虽年代甚早,叙述简单,篇幅简短,然而却是后世各种行记的源头。本文的意图就是要追溯和揭示古行记各体的文献源头,并论述其生成机理。

这样的书,两汉间共有七种,按照成书年代先后,条列如下:

陆贾《南越行纪》一卷,载其汉初出使南粤的经历见闻,但《汉书·陆贾传》及《艺文志》不载。引文散见《南方草木状》《升庵集》《广东通志》《水经注》,皆记南越人民物产之异,而不及其他。可见,陆贾此书的重点不是后世行记的那种对行程的记述,而是他在南越所见的人民、物产、风俗之异。这当是此书的本来面貌,道路行程不是此书的重点,出使见闻才是它的主体。

《张骞出关志》,载张骞出使西域诸国之事,原书当为张骞撰,汉武帝时被司马迁采入《史记·大宛列传》,晋唐古人所见《张骞出关志》则是经后世文人改编之本,非张骞原著。《隋书·经籍志二》“地理类”著录,一卷,无作者。亦见南宋郑樵《通志·艺文略四》,位居地理门行役类作品之首,郑氏对此书的这一部类安排,可以表明该书的外国行记性质,表明它是记述汉人张骞西使之事的一种时代最古的行役类地学书。

《南海行记》,见《汉书·地理志八下》:“自合浦、徐闻南入海,得大州,东西南北方千里……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自此还矣。”(1)班固:《汉书》卷二八下,中华书局,1962年,第1670页。这段文字为年代最早的关于东南亚大海中诸国的记载,反映西汉自徐闻、合浦以通南海的海路及汉代的对外交往开拓,文风简朴,叙事粗略,仍是早期行记的原始形态。尽管如此,却条理清晰,言事有据,必是西汉使节出使南海的记录。作者或即原文末交代的“汉之译使”,由其回国后编撰上呈。该书西汉末藏于兰台石室,东汉前期班固在兰台任校书郎,得窥中秘,将其作为叙述南海地理的重要史料,采入正史。

《西国行记》,作者东汉外交官甘英,和帝永元中,任西域都护班超府掾,受班超派遣,前往安息、大秦国探险。永元九年,穷临西海而还,归国以后撰为此书,所述皆前世所不至,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书成以后不甚行世,《隋书·经籍志》以下不见著录,唯有晋宋正史外国传采辑,表明其历史影响主要止于魏晋南北朝。

《天竺行记》,东汉明帝永平中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撰,载其天竺求法经见,属汉唐印度游历传记之一。唐初道宣《释迦方志》“搜括传记,条序使途”(2)释道宣:《释迦方志》卷下《游履篇第五》,范祥雍点校,中华书局,2000年,第96页。,而以此书位居第二,可见其叙述有据、年代古远、值得珍视。

《西域风土记》,东汉班勇撰,记东汉中叶西域诸国事,详写葱岭以西诸国地理风土,略写本国及西域内属诸国,系以作者安帝延光、顺帝永建年间两次出任西域长史的生活经历为背景写成。原文见《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所记凡二十余国,实为汉代方志,兼记行程,带有行记色彩,文体未纯,属于西行漫记,不是西行游记。

《天竺行传》,东汉末成光子撰,记其天竺求法经见,乃传记体专书。原书久佚,佚文《天中记》《说略》《玉芝堂谈荟》《禹贡长笺》征引四条,所记为西国传闻,带有神异色彩。这些内容,皆成光子在往返西国、出游天竺所访知的传闻,得来不易。于是,成光子将其逐一记载下来,作为国人了解西国历史地理的参考。

以上七书,因成书年代最早,属于行记发展史上首批成形的旅行记,故可简称早期行记。这批行记,孕育于汉魏间的外交活动和西行求法运动。前者由朝廷派遣使节,开展周边和远国外交;后者则是朝廷遣使西域访求佛法。两者都有官方背景,非民间自发行为;运动方向都是西域南海,故可简称西域南海行记;出使之事的担当者都是朝廷使节,回国以后都撰有行记以为交代。

这些书虽称行记,但不过是沿用后起的习惯称谓所加的文类名,和真正的行记还是有较大差距的,每种书都是文体未成。由于这批书都是在记行程的框架里面载地理风土的,里面包含多种旅行记的著述要素,这就为后世行记发展提供了多种可能。后人根据不同的编撰目的和写作需要,通过将著述要素舍弃一部分、取用一部分的方式,就可以写出不同体裁和样貌的行记。因而,早期行记确实内在地包含多途发展的文体潜能。

晋唐行记由此也呈现出多途发展趋势:有以写人物旅行事迹为主的旅行传记体,有以游踪为线索、以见闻观感为中心、重在写景抒情的游记体,有文笔松散、记事随意的类似风土记的笔记体,有专载道路里程的行程录体,有不记行程而专记出使路途言语的语录体,有以行程为框架、以史事为内容、载路途所见历史事件的杂史体,至少呈现出六条不同的发展路径(3)参见李德辉:《宋人行记的六大流别》,《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第6期;田峰: 《唐宋行记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有六种同中见异的著述体式。其中,行传体属于传记体的变种,游记体属于行传体的变体,笔记体以随笔文字行文,走的是另一条发展路径。此三者皆为文体,而后面的行程录体、语录体和杂史体行记,则为史地类著述,非关文体,但都在行记的大范围内,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

二、早期行记的文体孕育:从著述流衍为文体

前述行记尽管或为文体,或为著述,性质不一,但都是古代行记,因为写作目的不同而同源异流,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最终形成互异的文体风貌和著述面貌。然而,追溯其文体源流,发现都是从这批汉魏行记派生而出的。其成长道路和发展轨迹,可以形象地描绘为“从著述流衍为文体”,即本来是一种偏于地理、列在史部的史地类著述,而不是一类文体。如果硬要称为文体,那也只是“以著述为文体”,与本身就是为文之一体的那些文学体裁从来都不是一回事。但是,后人通过对这批著述写法和体裁的模仿,采用其中的行文和笔法,沿用部分著述要素,就可以写出体裁各异的纪行之书。这些书都堪称典型,众人熟悉,体裁独立,文体明确,特征鲜明,后世常用的纪行体裁由此确立。这样,著述就同时具有文体特征,可以等同于文体了,行记也由一种专书而演变成一类文体。

清儒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有两段话,对先秦经籍与后代文体的渊源做了精辟论述,为我们认识古行记的起源提供了理论指导,从中可以认识到先秦汉魏史地著述的文体孕育作用。其文谓:“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4)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一《诗教上》,中华书局,1985年,第60页,第61页。他的这番话,对探索早期行记与后来纪行文体的关系,揭示汉魏间纪行之书在行记文体孕育上的功绩,具有重要启示意义,但对他所下论断需要辩证分析,不能简单下结论。如果静止孤立看待,那就会认为其中三个“至战国而”的结论都是主观武断的、错误的,深入思考则不然。因为他说的可能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的实际意思是:战国秦汉之书,包含了后世诸多的文体要素,循着战国之书的著述要素往下发展推衍,就会形成后世各种不同功用和面貌的文体。此其本意所在,并非认为到战国就一切文体都发展齐备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是正确的,是很有见地的,唯其如此,故当“论文于战国”。他还含有另一个重要思想,那就是只有当“著述之事专”,才会有“文章之体备”,著述之业如果不专,著作的体裁也就不立,文体也不会发育到完备。著作既然都不能成体,那么文章之体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所以,他在后面又接着说:“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于文墨……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5)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一《诗教上》,中华书局,1985年,第60页,第61页。按照他的分析,六经衰微而后有子史,子史衰微而后有文集,著作衰微而后有辞章,后起的著述种类和文体要素,总是潜藏在前一种著述之中。文集之体虽然在先秦还不备,但其胚胎早就潜藏在那一时期的子史里面了。辞章之学虽然后起,但早就潜藏在先秦立言的著作里面了。当经学不为专门之学的时候,后世的文集里就会出现解经的经义之体。当史学不为专门家学问的时候,后世文集里面就会出现史学的体裁——传记。立言之书到后来不为专门之学以后,后人文集里面就会出现立言之书里才有的那种论辨文字。经史子集四类文献,不仅年代有早晚,内容有差异,层次有高低,而且前后之间还存在一种源与流的关系。大体而言,就是经书流衍为子史,子史流衍为文集,古来著述发展的总体趋势,就是著述必然流为辞章,著作必然衍为文体。前述这些现象都是著述流衍为辞章的具体表现。质言之,后人所习见的各种文体,都是从古老的经史子书中流衍而出的,是其流亚。经史子之学从专门之学走向非专门的学问,其体裁就能够为广大知识阶层所熟悉和掌握。后人对其加以模仿,于是文集生焉,辞章之学亦由此而起。经义、传记、论辨三体,本来是先秦古经书中的三种体裁式样,但经史子相继衰微之后,这些式样又都纷纷进入文集,成为文体,独立行用。应当说,这是相当启人心智的分析。自从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专门的著述以后,典型就树立起来了,后人写作也有了依傍。秦汉以来,有能力的著作者继起,述作纷纷,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人们对战国秦汉著述里面的文字加以效仿,辅之以主观创造和个性发挥,著述就会自然地演化为文章,而文章也势必各具体例,各有裁制,各成类别。这可以说是古来很多文体的衍生规律。目前,学界有不少富有新意的中国古代文体起源、衍生研究,恐怕也不能回避这一基本事实的存在(6)吴承学、李冠兰:《命篇与命体——兼论中国古代文体观念的发生》,《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本文所探讨的古行记的文体演变,也是循着这一轨迹展开的,内在地包含着这样的文体起源和发展的规律。

但章氏立论仅限于先秦,探索面还有限,且有以先秦学术概括后代学术的嫌疑,有以偏概全的不足。其实,先秦著述虽然经典,但并不能包举后世的一切文体,更不能涵盖后世的一切文变。古来文章著述,不仅在风格样貌上与时代对应、与时代相高下,而且其体裁样式也都是因时因事因人而起而变。孕育于先秦古远年代的著述,又怎能概括后世萌生的一切文变?故而需要对章氏所说稍加修正,改战国为战国秦汉,借过来论述古行记的起源和早期行记与后世纪行文体的关系,其立论就非常恰当了,也更为符合文学史和学术史的事实。盖因他所说的“文章之变尽”“著述之事专”“后世之文体备”都不是战国所独有的,实况是文变尽、著述专、文体备三件事,都是肇端于战国、全盛于秦汉、流衍于六朝。如果全面看待问题,当论文体起源于战国秦汉,而后文章著述的“升降盛衰之故可知”。用吴承学先生的话说,这也是中国古代“文体的理论”(7)吴承学:《建设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文体学》,《文学评论》2015年第2期。。往细处说,是属于其中“立体的理论”。古来文体的确立,或者因为职官制度,或者因为礼仪文化,或者因为古老著述。职官、礼制、著述是中国古代文体的三大源头。就古行记的起源而言,多数是源于先秦两汉的外交官,是一种外交官出使方国和境外的官方文书记录,到魏晋以后文章之学普及之际,才开始陆续出现纪行的私人著述。周秦汉外交官把这些出使记录整理成文书,交付有关部门,藏于图书秘籍之府或者某个政府职能部门。后来随着政权解体和朝代更迭,官书又从官府流出,为史家、子书作者所得,将其修入子史类著作,用于编撰正史外国传,记述中国周边民族政权或外国事迹,于是外交文书又变身为子史之书的一个部分,原文则因为史官的改写而消失于无形。后代作者因为纪行的需要,对先秦两汉子史里面的纪行叙事之文加以模仿,自然就会形成人们所看到的纪行专书和文章了。

行记在宋元明清多数归入集部,在汉唐则多归入史部。西汉之时,集部之名未立,集部文章各体亦未发育齐全。由于未立文名,故如有所著述,只能依傍六经诸子,出入经史诸子,因而其实况就是以六经子史为古文,而“非六经诸子而外,别有古文一体”(8)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3-114页。。刘师培指出,汉代的论说、诏敕之体出于周汉儒家,书说之体出于纵横家,奏议之体出于诸子论说,传记箴铭出于春秋家。行记也是基于这一原理而产生的,其文体都是从史部地理类文书及史地类专书中产生的,汉人撰述的七种行记是其近源,先秦就有的《山海经》《穆天子传》是其远源。

就以上所述,对汉魏古行记的发展进程加以简化,就是两汉外交官的官方文书—史部著作—纪行专书或专文这种三段式,每一个部分自为一个著作种类、自成一个发展阶段,具有各自不同的文本形态。这可以说是中国先秦两汉行记文体孕育和衍生的基本规律,具有广泛的适用性。

三、早期行记的文本形态及与后世行记的异同

就以上所说,结合具体的子史著作做文体起源的探索和分析,则自两晋南北朝以后人们所习见的行记,其可见的文体来源是记载汉魏古史的四部著名史书,具体地说,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四部正史。若循此线索进一步追溯,则是此四书所依傍的两汉纪行诸书,这才是真正的源头。陆贾《南越行纪》就是一个创体之作。此书时代最早,以行记为名,且其中见闻均以出使行程为背景,已经内在地具有了行记的叙述框架。后出的班勇、甘英、成光子行记亦具有这一特点。

但若要依据汉人撰述的七种行记去论述早期行记的文本形态,则存在较大的困难。陆贾《南越行纪》佚文仅剩数条,保存过少,无法得见其著述面貌。其中有相当部分已经被司马迁改写到《史记》中,本来应该是便于研究的,然而因为被分割到《陆贾传》的不同部分,文章不能连续,文献保存不完整,所以用于探索行记文体起源还是不理想,只能舍弃。甘英的《西国行记》,内容稀见,叙事翔实,体制转密,本来是文献和文体价值极高的西域史地著作,写作水平明显超过西汉,但是原文散佚,范晔《后汉书·西域传》只是提到此书,概括其内容而未引原文,因而无法考知其著述体例,也只能放弃。此外,《汉书·地理志》里面的《南海行记》,成光子的《天竺行传》,其篇幅也都简短,文献残缺,佚文所剩无几,不便于考索其著述体例。现存行记年代较早又佚文较多,文献保存相对完整的,唯有西汉张骞的西域行记,以及东汉班勇的《西域风土记》。张骞的行记自从被司马迁改写到《史记》中以后,原文就散亡了。魏晋南北朝有改编本,题为《张骞出关志》,张骞变成书名中的人名,而不是行记的作者,作者显然不是张骞,而另有其人。但此书自唐以后也不存。当时编者或是得见张骞行记之原本,故能结合其他记载,撰成此书。但一则此书早已亡佚,二则《史记》《后汉书》中还保存有更多的佚文,所以反而不如根据《史记》《后汉书》保存佚文来分析可靠。这同样可以说明汉魏间行记的文献面貌、著述要素,我们也可以在此基础上阐明其多途发展趋势。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

大宛之迹,见自张骞。张骞,汉中人,建元中为郎。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汉拜骞为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曰: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多善马……

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随畜,与匈奴同俗。控弦者数万,敢战。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羁属,不肯往朝会焉。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万人。与大宛邻国。国小,南羁事月氏,东羁事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余万,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云……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作者按:以下省略记安息、条支、大夏诸国之文)。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卭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皆各行一二千里……汉使终莫得通。(9)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3157-3166页。

《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

延光二年,敦煌太守张珰上书,陈三策……朝廷下其议……帝纳之,乃以班勇为西域长史……今撰建武以后其事异于先者,以为《西域传》,皆安帝末班勇所记云:

自敦煌西出玉门、阳关,涉鄯善,北通伊吾千余里。自伊吾北通车师前部高昌壁千二百里。自高昌壁北通后部金满城五百里,此其西域之门户也,故戊己校尉更互屯焉。伊吾地宜五谷、桑麻、蒲萄。其北又有柳中,皆膏腴之地,故汉常与匈奴争车师、伊吾,以制西域焉。

自鄯善逾葱领(岭),出西诸国,有两道:傍南山北,陂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领(岭),则出大月氏、安息之国也。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陂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领(岭),出大宛、康居、奄蔡、焉(耆)。

出玉门,经鄯善、且末、精绝三千余里,至拘弥。

拘弥国居宁弥城,去长史所居柳中四千九百里,去洛阳万二千八百里,领户二千一百七十三,口七千二百五十一,胜兵千七百六十人。

…………

…………

西夜国一名漂沙,去洛阳万四千四百里,户二千五百,口万余,胜兵三千人。地生白草,有毒。国人煎以为药,傅箭镞,所中即死。《汉书》中误云西夜、子合是一国,今各自有王。

…………

车师前王居交河城……后王居务途谷……前、后部及东且弥、卑陆、蒲类、移支,是为车师六国,北与匈奴接,前部西通焉耆北道,后部西通乌孙。(10)范晔:《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2911-2929页。

以上两段长文,即张骞、班勇行记的主体,删除了原著的开头结尾,而保存了记外国风土的部分,是文本的原始形态,当是自张骞、班勇的西行出使报告中节录,并做了适当的改编。其中, 《史记》的“具为天子言之曰”、《后汉书》的“皆安帝末班勇所记”乃是引文的显著标志,表明由此以上为司马迁、班固自撰的史文,以下则为行记的原文。“言曰”“所记”不是指奉命出使者回国以后对天子作口头汇报,而是指整理旅行所得,形成旅行记录,提交出使报告。由于外国史事对史料记载有特殊的要求,不能不依赖前人或时人行记来叙述,故中国士人的外国行记多被当成异域史料,修入正史外国传。很显然,《史记》 《后汉书》外国传的主体,就是张骞、班勇的西行记。这两段经史家改编之文,内容连贯,叙述清晰,文献保存完整,便于考察汉代西行记的著述体例,为研究行记起源、体制和发展趋向提供了可靠的文献依据。将其与西行记的典范之作——《大唐西域记》相比,发现有如下不同:

首先,没有对行程的连贯叙述,只有对外国地理风土的零星介绍。国与国之间,没有用道路和行程连接起来,前后内容在叙述上是脱节的,文气意脉也都不连贯。但从著述之体来看,对行程的交代是行记的灵魂,也是叙述的主线、行文的脉络,还是纪行著述区别于其他书籍的显著标志。没有这条主线和脉络,书中就缺少灵魂,没有中心,就不能被视为文学作品,只能是地理风土类记述,是一种西域史地研究资料。加上人物也不出现在正文中,让人读了误以为是正史中对外国地理的平面客观介绍。尽管使主当时西行是有明确旅行路线的,但在书中却没有体现出来,显然是被作者略去,这就跟后世行记首先重在纪行、其次才是叙事有显著的区别。

其次,对于所经所闻之国,尽管也像晋唐西行记那样,以国别为单位,按照作者经行游历的空间顺序,由近及远,去逐个介绍,但由于没有以人物为中心、以旅行为线索去组织串连材料,所以内容虽多,但很杂乱,结构松散。对每个国度的介绍都非常简单,偏于政治军事的平面介绍。《史记》所引的张骞行记,不过扼要介绍所经之国的地理方位、去汉朝的地理距离、国家性质(行国、 “土著”)、军力、民俗、疆域、地势、与邻国的关系等。《后汉书》所引班勇行记,较之张骞行记多出了对西域内属诸国国情的一段概述文字。国与国之间,多出了诸如“陂河西行”“出”“经”“至”等记述行踪的文字。每个国度,记其地理方位、距离汉朝西域长史治所柳中的远近(以里数表示)、户口、兵力、民风、物产、疆域、邻国等,较之张骞行记在记载上稍微详细一点,体例完备一点,但总体来看并无明显增加,仍是简单粗略叙述的原始形态。

其与后世行记的相似点在于:有明确的出使西域之事,贯穿全文的始终,有一个稳定的叙述框架,使事、使主、使途、地理都有,从性质上讲,已经初步具备了一部旅行传记的叙述构架,只是著述要素还不够完备,看上去还只是一段史书外国传的叙事文字,未成独立的文体,更谈不上文体特征的鲜明突出。在材料组织上,都是以使主一行的西行游历见闻为中心去叙事,然而所述止于地理、国情,不写人事活动。使事的担当者、故事的讲述者、行记的撰写者,都是同一个人,但作者并不正面出现在作品中,而只作为事件的经历者,去讲述自己的旅行经见,文字显得很客观和平面化。正文除了开头结尾外,中间的主体都是分国度介绍的,每个国度的内容具有相对独立性,自然成为一个叙事单位,后人据此可以分出段落。各个段落之间,开头总有几句简短的纪行文字来连接各个段落。由于全书都是一种开放式的叙述结构,虽然文字简单,不事铺叙,但是包容性强,可以改编的空间大,这就为其朝着真正的纪行之书发展预留了足够的空间。著述要素虽不完备,但读者完全可以根据需要自行增减。叙述的详略、写作的重点也都可以调整,不像墓志、神道碑或诏令奏议写法固定、不可更改,这就为它向着真正的行记发展提供了可能性。

四、从早期行记流衍出的六种发展趋势

持此二书与宋代行记的成熟状态相比,可以确认汉魏间的首批行记具有如下六种发展趋势:

其一是行传体的发展方向。行传体是旅行传记体的简称。行传体初成于东晋刘宋,其时有十多位僧人西行前往天竺西域求法,都采用了行传体来撰写纪行著作,最著名的就是东晋沙门法显的《佛国记》。后来六朝隋唐史书对这批著作加以著录和称引,因而六朝隋唐史籍常常出现行传一词。南北朝隋唐古人所谓行传,是指一部部的旅行传记、纪行专书,以写人物西行事迹为主。一般写法是以人物旅行活动为中心,以行程为脉络去叙事,文风质朴,记述简单,文体紧凑,脉络清晰,主线分明,中间间或夹有人物对话、动作描写、外貌描写和景物描写,但总体来说不重描写而重叙述,主要内容就是概括性的纪行文字。然而,因为是以人物旅行活动为中心的,故较之其他纪行文体,文学因素还是比较多的,主体性相对鲜明突出。但行记的作者不一定就是使事的担当者,部分行记可能是由当事人请求另一文化水平更高的文士代为润色甚至直接代笔撰写,而由使事的担当者去口述经见。特别是晋唐僧人行记,有不少属于这种情况。但这么做并不影响行记文体的独立性、完整性和连续性,对于行记写作质量的提高还有好处。这批西行传记的始祖和源头,就是汉代张骞、甘英的行记。这两部行记虽然和晋唐间的行传体还有明显的差别,但已经有了明确的使主、独立的使事和稳定的叙述框架,而且中间还偶尔有纪行文字,旅行的主线是连续的、清晰的。所不同的是,由于写作目的是介绍外国国情,而不是作者自己,所以作者作为使事担当者,只能隐藏在叙事文字背后,而不能出现在正文中,变身为故事的讲述者。这样,作品的内容就显得更为客观冷静,叙述文字扁平化,看上去不见情性,只有文字。人们读了,觉得只是一段史料,不是一篇纪行文章或一部纪行之书。后人将其中记述地理的文字加以扩充,将重点放在写人上,将故事的叙述人变成故事的主人公,直接正面出现在正文当中,改为以人物旅行活动为中心去组织材料,突出行程的主体地位,增加纪行的文字,让行程变得连续、清晰、完整,增加和扩充对外国国情的介绍。按照这样的写法编撰出来的,即是一部较好的行传。《法显传》《宋云行记》《大唐西域记》正是这么做的,因而被推为行传的典范。

其二是游记体的发展方向。游记是最著名的旅行文体,以记游写景、重视抒情而著名,其特点是重视写景抒情,纪行的文字只是作为行文的线索,偶尔出现在正文中,用来串联不同的景点。行程并不是叙述的中心,见闻和观感才是写作重点。而所谓见闻也与外交官、僧侣所写不同。汉唐行记的主要作者是外交官和游方僧,他们都是有身份、有来历、有背景的。外交官出于天子使臣的政治身份和使命,只关心经历之国的地理物产、政治军事,对外国国情的介绍有明显的选择性和目的性,并不是随见随写,一般只写外国的国力、国情,其中人口、兵力、民风、物产、疆域、邻国是记载的六个重点,这六者恰恰都是最能反映一国国力的,所以不惜笔墨加以记载,至于其他方面则被略去,个人活动完全不写。僧人行记本身就是为了游方求法巡礼而作。其写作最重视的有两点:一是游方者所经行的道路里程必然写清楚,以便为后续而至的游履者提供旅行的指引,其行记的编撰起着导游地图和旅行指南的作用;二是当地佛教的流行情况,包括寺庙、僧侣、教派、佛迹传闻,这既是僧侣最关心的事情,也是国内读者最感兴趣、最急于知道的中心部分,因而加以详写,其余的则被略去。宋元明清游记则与此完全不同,其中所谓观感偏重山水审美和发抒性灵、表达见解。出于这个目的,而大写风景之优美。凡山川之奇秀、地理之形势,必加记载,遇到有特色的部分,必加形容描绘,中间还颇有借景抒情的成分,甚至议论文字,情采流溢,感染读者。因而游记以描写、议论、抒情的文字居多,模山范水的意味较浓。因为喜欢议论,重视抒情,文采较好,而博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其写景文笔的文学性十分突出,洋洋洒洒,不惜笔墨,其中的名篇佳作又多出自宋元文人之手,因而颇多文人意气,为文士所喜爱。但因为见识鄙陋,书生意气浓重,而遭到学者的轻视和鄙薄。行记则以纪实为主,很少做个人发挥。即使偶有个人感触,也绝不发挥和展开。汉代行记虽然远非后世游记可比,但因为书中已经有了纪行叙事的框架结构,只要将其中介绍地理和国情的文字加以调整,在体例上略作改变,改为写自然景物风土人情之美,文风也相应地改为优美抒情的写景抒情文笔,采用文人所喜爱的描写性笔触,立即就会变身为一种文辞清美的山水游记。晋宋以下山水游记正是这么处理的,所以很少被视为行记,通常看成山水写景文,其实是从先秦汉魏著述中流出来的写景文体。可见,汉代行记中确实内在地含有后世游记文体的叙述要素。

其三是笔记体的发展方向。笔记体是一种随事记录、不拘体例的文体,其最大特点是随笔行文,分条记录,文笔散漫,没有一个自始至终贯穿全文的中心事件,只有简短记事的叙述文字。反映在语言文字组织上,就是用散文写作的零星琐碎的各种条文和信笔记录的散行文字。在文体形态上,每条文字自然成为笔记的一条,是以条为单位的,一般的组织编排形式是一事一条,下一条内容与上一条内容分离,每条文字讲述的是完全不同的人和事,诸条之间内容独立、不相连贯,这是笔记最显著的文体特征,是一种典型的随笔风格(11)根据这一标准,则很多宋代游记都不是笔记,而是日记。举例来说,宋人以日记体行文的游记著作,如范成大《骖鸾录》《吴船录》《揽辔录》、陆游《入蜀记》、周必大《泛舟游山录》,就都不是笔记,而是日记。这些书,每天的经见自成一条,看上去像是笔记,但全书有一个中心人物和事件,有贯穿全文的叙事框架和行文脉络。上下条文虽然内容相对独立,但有一个叙事框架去统率这些文字,看似文笔散乱,实则中心明确,这就使得它们跟一般的历史琐闻类、小说故事类、考据辨证类笔记有了明显的不同。部分学者将这些宋人行记也视为笔记,在文学史著作和个人专著、单篇论文中加以列举,甚至看成写景议论的小品文,实属对笔记的误解。原因之一,是对笔记文体特征和行文方式缺乏清醒的认识和精准的把握,只看到了作者每一天所记的文字比较独立,文风散漫,没有注意到这些书都是史部地理类著作或旅行传记类著述,著述各有体例。笔记之书是没有体例的,而日记体是有体例的,凡是自有体例的著作,即使文字散漫,也不是笔记,只能说,里面有用笔记方式写出的条文。原因之二,持这种看法的人没有看到作为整部的旅行记有旅行事件这个中心,以此来统辖下面的散行文字,实际上是形散神聚,因而其理解和判断是不够准确、存在片面性的。。从保存在《艺文类聚》《太平御览》《说郛》中的部分晋唐行记佚文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这一点。由于是以条文为单位的,所以有些唐宋明清笔记,为文意显豁起见,还给各个条文加上小标题,提示读者,帮助理解。有些条目名称是作者编撰时自行拟定的,比如洪迈《容斋随笔》,每条文字都有他自己拟定的标题,以为提示。这种做法在宋代以后才出现,属于少数派。占多数的都是只有条文、没有标题的那种笔记。即使有,也是后人编排的时候加上去的,非作者自撰之原文。比如中华书局出版的《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的宋代笔记,很多种都有条目名称,但皆非原书所有,乃今人校勘之时所加,可以用来称举笔记,但却不可视为原文。

以笔记方式写成的行记,由多条内容不同的地理风土物产类文字组成,大都三言两语,记载简短,不做展开,只记要点,极少看到连续纪行文字,占据主体的是大量的西域诸国地理山川、风俗物产,看上去像是地理书中的风土记和物产志。范晔之所以要在《后汉书·西域传》中称张骞、甘英西域行记为“二汉方志”,主要是因为这一点——文字组织形式和条目内容都很像汉魏南北朝方志。《玉海》卷一六将《张骞出关志》视为汉代异物志,编入《汉异物志》条,以为内容与东汉议郎杨孚《异物志》、东吴万震《南州异物志》、东吴朱应《扶南异物志》、西晋束晳《发蒙记》相同,都是“载物产之异”的著述系列,着眼的也是写地方物产的这一特点。其实,这种看法并不准确。准确地说,张骞的西域行记及其改编本《张骞出关志》,只是具有后世方志的部分内容。但两者都是专书,各有体例,各具目的,除了具有方志中的风土物产记录这一点相同外,其余都不同。且行记中的异物记录,是在作者前定的纪行叙事这一著述框架中展开的,是一种立体的叙述结构、一种“有故事的叙事”,而后世方志中的地方物产是根据不同门目的编撰需要搜括文献铺叙的,背后并无叙事的框架,却有条目的门类,不是某位出使外国的中华士人搜访所得,而是方志的编者采集自其他文献,是一种平面的无背景无故事的散乱叙事。

其四是语录体的发展方向。语录体也是古行记的一体,是古行记在南北朝到宋代的变种和分支。跟一般行记不同的是,重在记载出使期间和对方使节及其他人员的言语交接,以双方使臣的外交言论为主体,纪行文字一般不连贯出现在正文中,只作为叙述的线索,串联起语录的各个部分,主体还是作者沿途马背上及驿站、馆舍、殿廷上和对方来使的对话,特别是重要外交谈判唱和的言语交锋。此类行记孕育于先秦两汉,南北朝交聘期间开始成形,但未有专名。至宋代,随着中外交聘的大规模展开和散文文体的较快发育,始有出使语录之专名。由于宋代和辽夏金元的外交出使分为不出境而只接送对方来使的馆伴使,和走出国境到敌国和对方交涉的生辰使、正旦使,因而宋代纪行语录还有不出境而只在本国境内陪伴对方来使的“馆伴语录”和出入对方国境的“入国语录”的分别。人们一般只熟悉入国语录,而不太了解馆伴语录。其实在宋代,两者并行,工作认真、追求较高的宋代外交官如富弼等,甚至在事后会向朝廷提交出使行记和出使语录两种不同的外交记录,行记记行程,语录载对话,两者分工互补,史料价值尤高。这种书也是从汉魏间的纪行著作中孕育成体的。汉魏间的行记本来都各有纪行的框架、出使的事件,只是很少写到人物对话,更不纠缠于细小事节,一般都是粗线条叙事,文笔简略。出使语录则不然,专门讨论一些双方争执不下的麻烦问题。北宋时还只讨论重要礼节、边界争议,到南宋则大写细故,无关紧要的语言和细小事节占去多半,徒增篇幅,文体始坏。这是后来才有的事,但其源头则在汉代行记。汉代外交行记本来就有人物、事件、经历,在这个使事框架中适当取舍,略去其中的纪行文字,将行记的主体——对地理风土的记载置换成出使途中双方使节的言语对话,纪行之书就会变成出使语录体裁,此乃必然之势。

其五是杂史体的发展方向。杂史本为史书之一类,是一个史部文献的小类名称,以其所记事体杂碎而有是名。杂史类著作成为纪行之书的一体,是到宋代才有的事情。其体式特点是,以纪行之书为骨架,以杂出于当时的各种史事为内容,记一人一地一时之事,但却不像真正的杂史著作,系以史名,著书有体。在内容上,虽然也像一般的杂史那样,具一事之始末,述一时之见闻,有真实性和可信度,遗文旧事,足以存掌故、资考证,但采用的是编年体史书的编撰体制,是按日期分日记事的。受日记体行记体例的限制,原本完整连贯的历史事件被分散在不同的日期和条文之下,这样编成的是一种近似编年体史书和正史本纪但又异于此的著作,其体裁在行记和编年之间。由于年经事纬的著述体例的限定,而不得不将一个始末完整的历史事件,分系于不同的日期之内。其体制特点形象地说,是以行程为骨、时事为肉,看体例像是行记,看内容像是杂史。这类行记是我国行记发展到宋代高度成熟阶段产生出的变种,是杂史类著作和纪行之书的杂交,互相具有对方的特点。而其历史的源头,则在两汉。两汉行记皆为外交官所撰,受天子的指派,出使远国,拓展外交,宣扬国威。其行记本来就有对历史事件的记述,只是没有铺开,而将笔墨集中在外国地理、民情、物产、历史和人事上。如果将汉魏行记对地理风俗物产的叙述改换成对重要历史事件的详尽记载,而将纪行的文字穿插在历史叙述中,行记立即会变成杂史。宋代杂史类行记走的正是这条发展道路。多数以日记体行文,史事分散在不同日期。作者皆为奉命出使金国、蒙古的基层文官,临危受命,责任重大,目睹国难,痛愤不已,纷纷将纪行文字转换成史家笔墨。这类行记读起来但见大量的史事叙述,看不到很多的连续纪行文字,且由于原书亡佚,仅存佚文,被南宋初的史官摘录到编年体史书当中,分条编入不同的年月,故而所记之行在今人看来只是分散出现在编年类史书的不同年月、多个段落的叙述文字。《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史籍保存最多,一般称为“靖康稗史”,丛生于靖康之难前后到宋高宗前期,南宋末年也有,大大小小多达数十种。这种书籍的繁荣,本身就是宋代行记高度发达的标志,表明行记文体在高度成熟以后,和同在史部的其他史书之间存在多向度的著述混融和文体互渗,因而增加了辨体的困难。

其六是行程录体的发展方向。行程录体的特色是作为一种记述行程道路之专书存在,专门记载远行的路线里程,不仅以所经道路为骨,还以此为肉,记述行程的文字占据全书的主体,里面有大量对路线、行程、距离、方向、国度、山川、城镇的记载,很像是一幅用文字表述出来的导游图,内容单一,主线分明,很少涉及其他内容,更不考证地理人事。这是其中比较单纯和专门的一种写法,其体裁类似宋以后文集中记道里的驿路记,甚至跟正史地理志、断代地理总志和宋元明清地方志中对诸州诸县道路里程的连贯记载也有很大的相似度,初看上去还难以分辨其间的不同,这是占据主体的一种写法。另一种写法则主于文体交叉,是所谓道里记、行程录、驿程记的写法,其体裁特点是以纪行为框架、以见闻为内容,旅途见闻的篇幅要超过纪行文字。这类行记实为一种旅行传记,不过是假借行程录之名。早期之书如陈代江德藻《聘北道里记》、姚察《西聘道里记》,都是假借道里记之名、行纪行之实,道里在书中占比都不大。隋代程士章《西域道里记》,系其大业中奉隋炀帝之命,往使西域,备历风土,因而得以著为此书。《太平寰宇记》卷一八四引用一条,载西域小安息国的由来、王城、户口。从这条佚文来看,所谓“道里记”与一般的外国传志并无大的不同,也是主载方域地理,而未限于道里一隅,“道里”在书中仅仅是组材的线索、内容的一科;在书名中,“道里”一词亦不过是举其一端,其实并不足以尽括原书的内容。五代平居诲的《于阗国行程录》,也是这样一部书。虽然号为行程录,但行程不到五分之一,五分之四以上是他自灵州西行、经行二岁方至于阗的道里见闻。时代晚近的名著如王士祯《蜀道驿程记》,载其为四川乡试正考官,来往蜀道所经。上卷自京记至成都,下卷自成都记至河南新乡县,中多辨证古事,颇为精核,可以视为清代行记的代表作,真正的纪行文字不到三分之一,多数内容还是地理考古。这是行程录的高级形态。但其文本潜能,却存在于汉魏的西域行记。这种行记本来包括行程、见闻两个部分,将这两个部分同时加以扩充,把行程记述清楚,有选择性地记录游历见闻,适当润色文字,得到的就是一种相当好的旅行记。

以上以宋代行记为标准,论述了六种行记及其体制特征和著述样貌,梳理了它们和汉魏行记的渊源,中国古代行记的主要体式都已包括进去,所述可以涵括中国古行记的内容体式之变。从中可知,这些体式的基本演进规律是:以汉魏间成书的最早一批行记为起点和依傍,以行程、见闻和观感三个要素为基本点,就行记某一方面的叙述内容和文体要素加以扩充和强化,根据写作目的和编撰需要,发展其中的某个方面,而对其他关系不大的方面予以略写甚至舍弃,这样自然就会出现上述诸体。古来行记,都有行程、见闻、观感三个组成部分。如果详写出使行程,突出旅行事迹,写成的就是行传体。多写观感,描绘景物,得到的就是游记体(12)参见丁庆勇:《唐代游记文学研究》,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以随笔散文去记录风土物产,写出来的就是笔记体,读起来只看到一条一条的笔记文字,看不到游历和人物。详写人物对话,不写道路事件,写成的就是语录体。详写所见事件,系以日期,不及其他,写成的就是杂史体。详写经历路线,重在记列道路见闻,以为导引,得出的就是行程录体。无论内容和体式如何变化,都不离开“行程、见闻、观感”三个核心,其变化的轨迹总在此三者之间。

前述古行记六体,前三者皆为文体,近于文学,甚至本身就是文学的一体,如传记、游记;后三者皆为著述,属于史部著述,和史学的关系较密。行传重在写人物旅行事迹,为传记之一体。游记以写游踪和观感为主,向来自为一种文章之体,不与其他文体混同。笔记也是自古文章之一体,以随笔散行文字写成,文体较散但可读性强。而出使语录、道里记、驿程记、杂史,中古以来即为史地著述,系以史名,各具体例。至于文体语句,则始终用的都是不尚骈俪、不重对偶的散体。这是此六者在性质上的主要区别。但从成长道路、发展路径看,此六者都是从先秦汉魏史地著述中流出的,著述本身就包含行记的文体要素,时间一久,著述就会流为文体。到后来,形势又反了过来,人们纷纷采用这些古已有之的文体,写出整部的旅行传记、山水游记和一部部记述风土物产的笔记,还有所谓行记体杂史、出使语录、行程录,皆为史学之旁支,属于著述,各有体例,因此都是按体写作、依体成书的产物。由是,文体又还原为著述。人们采用早已成熟定型的纪行体式和文笔去撰写旅行著作,文体自然就会变为著述,这可以说是行记发展的另一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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