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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失自我的空洞存在
——探析余华作品中的女性观

2022-04-22郭晓雨山东大学山东威海264200

名作欣赏 2022年12期
关键词:家珍寡妇男权

⊙郭晓雨[山东大学,山东 威海 264200]

余华以他不凡的才学与卓尔不群的创作在当代文学创作领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仔细研读他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在对女性形象进行刻画之时,作家的潜意识中还留存着较深的男权意识,且受中国传统的女性观影响很深。因此作家在进行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之时,不自觉地从男性的角度出发,将男性对女性的某些期许寄托在女性形象身上,使得这些女性缺乏自我意识,多是为服务男性而存在。

通过对余华作品中的女性观进行剖析,我们可以探知当下男性作家对女性群体的不充分塑造与女性群体强烈的自我意识之间的鸿沟。如何弥补这一鸿沟也是当代文学创作必须面对的问题。

一、余华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一)贤德而温顺的女性——规范与受难

《活着》中的家珍与凤霞这对母女,性格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纯良温驯而惯于忍让。家珍原本是米行老板的千金,不仅容貌昳丽还具备一定的文化修养,却完全听从父母的安排,与纨绔子弟福贵成亲,而福贵并未给她一个幸福的婚姻生活,终日沉溺于嫖妓与赌博,甚至对怀孕的妻子拳脚相加,但家珍对此都默默地忍受,只是委婉地从旁提醒,完全不敢与丈夫进行正面冲突。后来福贵家中败落,已经被父亲接走的家珍仍然心甘情愿地归来,与丈夫过着贫穷艰困的生活。经历了一系列难以言说的苦难,贤惠与隐忍的品性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而福贵与家珍的女儿更是十分不幸,她幼时得了一场重病,变得聋且哑,后因家中的生计难以维系,父母便决定将她送给别人,攒下钱来使得弟弟有庆得以念书。面对父母这一有些狠心且不公的决断,凤霞只能默默接受,她既无读书受教育的权利,更随时面临着被送走的风险,但她从未感到不平。好在后来寻觅到了如意郎君万二喜,谁知却又因难产而死,温驯的凤霞的一生都浸润着苦涩之水。

《在细雨中呼喊》里的“母亲”形象可谓最为契合男权尺度的贤妻良母。纵观她的一生,我们看到的只有对丈夫孙广才无条件的依从与对丈夫的种种出格行为的无限度忍让。当她面临难以忍受的分娩之痛,匆匆生下孩子拖着虚弱的身体来为丈夫送饭之时,她却受到了丈夫劈头盖脸的责骂,而此时作者仍让她“轻声细气”、温柔如水。当丈夫公然与寡妇偷情之时,她悄然忍受了所有,依旧为丈夫毫无保留地奉献,哪怕她清楚地知道丈夫刚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回来又接着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甚至就当她忍辱负重许久终于爆发之时,她的怨气也都撒向了寡妇而非丈夫孙广才那里。应当说,她既是家中的劳动工具,又是生育工具与泄欲工具,没有丝毫作为一个独立女性应当具备的自我意识。她温顺得令人惊愕,她经历的苦难也令人触目惊心。

这类女性最为基本的特征便是贤惠温良,而作者也为她们安排了相似的受难命运。她们充满母性光辉的奉献品格与牺牲精神实际上是男性役使女性需要的投射。

(二)庸俗而放荡的女性——欲望与罪恶

《在细雨中呼喊》中的寡妇,是一个放荡程度远胜于娼妓的女性,她身材臃肿、举止粗俗,唯一热爱的事便是在夜晚等待一个又一个爬上自己床的男人。当她成功“俘获”英俊的知识分子苏医生之时,她骄傲地向人们炫耀她淫荡的魅力。这位寡妇仿佛就是为了性而活着,而无任何其他追求,她无时无刻不耽于皮肉之欢。这样的描绘使得这一形象略有失真之感。

余华笔下另一个典型的女子便是林红,因生活的窘迫,她对曾经对她求爱的刘镇首富李光头渐渐有了好感,在丈夫宋钢外出赚钱之时,与李光头开始了一段极端纵欲的生活。当二人为期三月的“纵欲时光”即将结束之时,从外地归来的宋钢得知了妻子出轨的消息,善良而憨厚的他怨恨自己的无能,选择了卧轨自杀。得知消息的林红一度崩溃,对自己荒淫的行为后悔万分,然而很快李光头为宋钢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追悼会,并在追悼会上为林红筹集了相当可观的抚恤金。林红心中的哀痛与对丈夫的追思是否尽数消散我们不得而知,但她确乎过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她用这笔钱开办了一家发廊,实则从事着灰色产业,豢养着许多“小姐”,为男性提供服务。而被他人称作“林姐”的林红,早已不再是那个曾经贤淑温柔的美好女子,反而变得庸俗功利、纵欲无度。

这类女性的出现源于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欲求、恐惧或是厌恶,恰恰基于此,作家将她们刻画得浪荡妖冶,有时语气中甚至充满嘲讽的色彩。

(三)冷漠而残忍的女性——悲剧的帮凶

这类女性在余华的作品中出场次数并不多,在其先锋小说中较为常见。之所以称她们为帮凶,是因为在暴力事件与悲剧的酿成之中,她们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助推作用。小说《现实一种》中的老太太与山岗、山峰的妻子,《难逃劫数》中的彩蝶都是这样的形象。

在小说《现实一种》中,山岗年幼的儿子皮皮无意中失手摔死了山峰的儿子——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皮皮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反而对祖母说:“弟弟睡着了。”而后老太太目睹了躺在地上流出一摊鲜血的婴儿,虽然对这场悲剧一清二楚,却不但没有抢救地上的孙儿,亦并未对施暴者皮皮做出任何训斥或是责罚,而仅仅是有些荒谬地顾忌着“自己体内的骨头是否会折断”。她在“吓了一跳”后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对发生的一切采取事不关己的淡漠的态度,她的冷漠在无形中酿成了此后兄弟相残的悲剧。同样地,山峰与山岗的妻子的冷漠与狠心也促使了这场骨肉相残悲剧的不断延续。

《难逃劫数》中的彩蝶同样冷漠得令人不可思议,她在露珠和东山的婚礼上出场,与广佛在四目相对之后,便离开婚礼现场在草地的泥淖中进行了交欢。一个男孩撞破了他们的偷情,广佛竟残忍地将这个小男孩杀害了。而在广佛杀人之时,彩蝶冷漠地在一旁观看,无动于衷,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羞耻之处,也未曾去劝阻行凶的广佛。在男孩被杀死之后,她坦然自若地重回了婚礼现场。应当说,正是彩蝶的麻木与冷漠助长了广佛如野草般恣意横生的暴力,她俨然是这场悲剧的帮凶。同时,在彩蝶身上,我们同样可以读到第二类女性身上那种近乎疯狂的、无边无际的欲望。

这类女性是悲剧、暴力的帮凶。余华的小说情节中鲜有由女性主导下产生的暴力,而这些女性麻木冷漠的性格在无形中使得她们成为男性的施暴行为中极大的助推力量。

二、余华作品中的女性观

作为男性作家,余华在创作之时很难站在女性的立场进行思索。应当说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无论是贤德而温顺的,或是庸俗而放荡的,抑或是冷漠而残忍的,均是来自男性作家的虚构与臆想,也满足了男性不同层面的需要。

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中,孙光林对女同学曹丽进行了各种想象,作家这样描绘:“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的部分全部贡献出来,在一片虚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这实则便是余华在塑造女性形象之时的内心写照。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窥见余华的女性观,即站在男性视角进行叙述,对女性身份、心理等方面予以忽视,继而塑造出了一群丧失自我的、为男性角色服务的空洞存在。

(一)异于男性主体的“客体之物”

余华对女性形象的忽视首先表现在对女性身份的简单化处理。他笔下的一切女性形象都是应男性角色需要而生,这便使得她们身份单一,形象雷同,处于被遮蔽的状态,缺乏自我而显得空洞。这也是上文中笔者能够将她们概括为贤德型、淫荡型、冷漠型三大类的原因。这些女性的形象大多不出妻子、母亲、女儿、寡妇等,都是基于与男性角色的对应身份而成的,若男性角色不再存在,这些女性角色仿佛也丧失了存在的必要。

余华对女性形象的忽视同样表现在对女性心理的忽视。《活着》中的家珍,原本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却对封建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言听计从,嫁人后完全丧失自我、奉献一切;《在细雨中呼喊》里的冯玉青,在面对使自己失贞的男性时没有任何话语权。这些女性为什么要无底线地牺牲自我?为何要不顾一切地满足男性的需要?作者都未曾加以解释,也拒绝赋予这些女性解释的权利。《难逃劫数》中,广佛杀害小男孩前后都有大段的心理描写,但对于彩蝶的心理,作者却只字未提,她为何愿意与素未谋面的广佛共赴云雨?又为何在对方杀人之时冷若冰霜、漠然处之?读者都不得而知。

对于上文提及的《在细雨中呼喊》里的寡妇形象而言,作者写道“她有时候也要陪权力睡觉”,这透露出一丝寡妇面对强权之时的无奈。况且这位寡妇寡居多年,之所以放荡至此,想来与她独守空房所带来的心理与生理的双重孤寂与折磨也不无关系,但作者拒绝去窥探人物内心的波澜起伏,只笃定地断言寡妇从事着“快乐的皮肉生涯”,尤其“快乐”一词,更是满含嘲讽与轻蔑之意。在对寡妇形象的塑造中,我们可以窥见余华对于女性流露出的一丝淡漠与轻视,他没有走入女性人物的内心,尽管他对于人物的心理描写是极其擅长的。与之类似的如《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是怎样背叛了妻子而与林芬芳同床、《兄弟》中的李光头是怎样疯狂地与女人滥交,这几处情节中对于人物的心理描写都十分详尽。

在男女形象的力量对比上,余华笔下的夫妇或是情人关系也多是“女弱男强”的模式,且男性对女性多有暴力倾向。《活着》中的家珍与《在细雨中呼喊》中的母亲,对她们的男人永远言听计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无论丈夫对她们提出怎样无理粗暴的要求,她们都会默默接受。还有《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玉兰,虽然作者有意将她塑造为一个泼辣的女性形象,然而她只是看上去强悍,家中一切重要决定都需要由许三观做出,她只能顺从。《兄弟》中的林红原本强硬,却因李光头发达后压倒性的财力优势而完全臣服于他,成为他的情人;而在宋钢自杀之后,林红变得六神无主,完全听命于李光头。更值得注意的是,余华笔下的男性主人公绝大部分都曾经动手打过女人或对女人使用过暴力,如孙广才、王立强、福贵、许三观、山峰、李光头等。《现实一种》中的山峰,在发现儿子死去后,对无辜的妻子拳打脚踢,甚至吼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目了然。可见,“女弱男强”的模式在余华小说的人物配置中相当常见,而这种设置恰恰与传统观念中的“妇人服于人”相契合。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余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被塑造成了与男性主体差距迥异的“客体之物”,这也是余华作品中男权意识流露的表现。可以说,余华小说中的部分女性形象已经被作家“物化”了,她们仿佛成为一台随时服务于男性的机器,失去了自我,更失去了张开喉咙说话、袒露自己内心的权利。

(二)作者创作的转向

在作者于2021年3月发表的新作《文城》中,我们看到了余华作品中女性观的转变,女性从被男性角色操纵的“客体之物”变为了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独立形象。《文城》中的女性主人公小美原本是阿强家的童养媳,而他们的家乡溪镇,是一个“童养媳被婆婆虐待屡见不鲜,打骂体罚是司空见惯”的极端封建之地。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的小美,自然没有自己应有的权利,曾因偷穿花衣服便被认为是“淫”,后又因给了弟弟铜钱而被婆婆所休。她事事顺从于夫家,甚至在丈夫阿强的安排下与他谎称为兄妹,为骗取钱财和林祥福生活在一起。然而,在小美发现自己怀上了林祥福的孩子之后,她的性格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如书中描绘的那样,“在这个长江边的夜晚,小美和阿强对调了他们此生的位置,此后不是小美跟随阿强,而是阿强跟随小美了”。在这里,“余华凸显了女性的重要性”,我们看到了余华新作中女性观念的改变,这无疑是令人欣慰的。

三、结语

上文笔者分析了余华小说中的三类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并对余华作品里呈现的女性观进行了大致的归纳。由此我们不难发现,余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为男性自身的需要与欲求的承载者,她们的存在,便是为男性角色而服务。应当说,这些女性形象可谓“传统男权的女性价值尺度在文学中的折射”。余华是当代文坛杰出的作家,他的作品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但他作为先锋小说家,其前期的作品在塑造女性形象之时,却难脱传统男权观念的藩篱,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①余华:《在细雨中呼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8年版,第5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余华:《现实一种》,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余华:《文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1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刘杨、吕彦霖、李佳贤:《化繁于简的精神之城——余华长篇小说〈文城〉讨论》,《西湖》2021年第7期,第93—103页。

⑤ 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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