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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说佛坪
——论叶广芩、白忠德的秦岭散文书写

2022-04-22张保凤张海涛西安石油大学西安710065

名作欣赏 2022年12期
关键词:秦岭大熊猫作家

⊙张保凤 张海涛 [西安石油大学,西安 710065]

叶广芩是京籍陕西作家,其创作主要有两个支脉:没落的晚清家族故事和秦岭生态文学写作。白忠德是陕西土著,也是近年文坛成长起来的一位散文家,主要围绕故乡的乡民生存实际、秦岭生态进行创作。这两位作家虽鲜有人生交集,却在文学创作上呈现出诸多的关联性:叶广芩的散文集《老县城》《秦岭无闲草》《秦岭有生灵》,白忠德的《斯世佛坪》《佛坪等你来》《我的秦岭邻居》,这些作品围绕秦岭南麓佛坪这一地域,对其进行了历史文化及当下现实的积极思考与叩问,更有对秦岭草木、生灵的描写、关怀与热爱。

一、聚焦神秘县城:生态关注与现实写作

叶广芩20 世纪80 年代工作于陕西佛坪,开掘出一处创作的宝藏:佛坪故事。佛坪位于秦岭南麓,动植物资源丰富,是历史上的交通要塞,民国时期产生了诸多传奇故事,可以说是“中华父亲山”。秦岭里的这处角落成为融历史当下、合人际自然的神奇之地。它成为叶广芩文学的新源泉、新起点。散文家白忠德出生于佛坪,即使工作在西安多年,但心心念念的地理故乡、文学故乡、精神故乡仍然是佛坪。“人人都有一个地理故乡,却并非所有人都有情感故乡,也只是作家才有文学故乡,这么说来,我是多么幸运,竟然同时拥有三个故乡,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富足的人吗?”目光聚焦佛坪,两位作家呈现出笔墨的交集。

(一)对秦岭自然景致、动植物的关注与书写

佛坪保存着秦岭最后的原始森林,是天然的植物园、药物园和野生动物乐园。叶广芩和白忠德积极关注与热爱秦岭生态,将秦岭美不胜收的自然美景、丰富多彩的动植物生活尽收笔端。佛坪的大熊猫、金丝猴、羚羊、黑熊、野猪是活跃于他们笔下生趣盎然的共同朋友。光头山、鲁班寨、熊猫潭也都留下了两位作家的跋涉与探寻,各自形成了浸透生命情感与风格的文字。秦岭丰富的植被资源令两位作家叹为观止,叶广芩著有散文集《秦岭无闲草》;白忠德因为喜欢叶广芩的这个书名,而在自己描写秦岭药物资源及采药人的一篇散文中引用为同名标题。

(二)对秦岭深处佛坪山民现实生活的展示

叶广芩曾工作于佛坪基层,白忠德生长于佛坪山村。两位有着深切现实关怀精神的作家在对普通山民真实生活、现实愿望的书写中再一次有了文心感应。叶广芩笔下朴实善良的孩子汪汪一家物质生活贫乏却依然快乐;为爱来到山村,坚守山村教育的民办女教师虽无法转正,却始终无怨无悔;小姑娘荷花对大山外的生活无限渴望,却最终遗憾离世,令人伤感。山民生活中的苦与乐、忍耐与渴望,体现出作家对生活的真切观察与体悟。白忠德在散文集《回望农民》中就充分显示了他对农民现实生存境况的关注。在他书写佛坪的文字中有对痴迷于文学创作的乡村知识分子的理解,有对物质贫困中渴望爱情而不得的少女的关怀,还有对艰苦环境里守护秦岭自然生态的工作者以及普通山民的敬意。这些文字朴实却充满现实的温度和力量。

二、“外来者”的文化远观与“土著”的情感迫近

尽管两位作家的创作内容存在交集,但侧重点有区别,显现出同一地域的两样书写,颇为有趣。从叶广芩清朝贵胄的成长环境以及前期创作风格可发现,作为一位“外来者”,她更多关注的是这一地域内含的历史与文化。荒芜在乱草之中的“文庙”“古碑”,出了城的“城隍”,四面断墙的“天狱”,破败老城的历史故事、文化内涵,脚下连通秦蜀的傥骆古道,都令作家着迷与思考。

“历史走着大螺旋式和无数小螺旋式的发展路线,过去的记录里暗含着未来的特色,在今天的现实中又能窥出逝去岁月的痕迹。”在老县城内保存最完好的清代建筑“荣聚站”下,吸引作家的不是金字大木匾,彩绘着花朵的檐下壁画,而是它“赌局”的性质。从其当日的繁荣到如今的败落,作家联想到天堂与地狱杂合的“赌城”拉斯维加斯,再联系到由赌到匪,再到鸦片种植的民国乱象,最后由“荣聚站”的一片残损瓦当,点出了“不肖子孙戒”的历史警思。

《扶贫》中叶广芩写到了前市长卢建国和研究院的张正深入老县城调研,致力于脱贫工作,然而农民对新型农作物缺乏种植热情与实验耐心,新的家禽品种死完卖完吃完后,生长在山民贫瘠土地里的仍然只是玉米与包菜。叶广芩沉痛地慨叹:“扶贫是必要的……关键还是在于要提高农民的文化素质、道德修养,要开阔眼界,让动力从他们内心爆发,冲破农民的狭隘观念,让思路走出这崇山峻岭,这才是最重要的。”

由事到人再到理,叶广芩更多的是从文化中揭示脱贫工作的核心。作为一位佛坪的“外来者”,叶广芩常常在感性兴发的同时更以理性而文明的眼光发出警醒与沉思。“到佛坪的第一次,它就让我迷恋上了,我知道我生命深处和它有着某种相通的东西……会沿着漫长而曲折的傥骆古道、子午古道去寻觅它稀薄却极其独特的历史遗存 。”在她的笔下,神秘的佛坪从历史中走来,氤氲着悠久的文化氛围,它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需要探问,需要总结,需要思索。

与叶广芩的文化远观不同,白忠德笔下的佛坪充满了一位“土著”的感性沉浸与热爱,是一种“迫近”的情感观照与表达。例如作者对地方风情风俗的热情描绘:他在《佛坪吃货》《菜豆腐》中详细地记述了腊肉、热面皮、炕炕馍等特色吃食的形状、口味、制作方法,让读者惊异于“舌尖上的佛坪”。《椒溪农家》中,白忠德从当下山村以开办农家乐致富谈及乡野极盛的酒风,引到饮酒中的猜拳行令,再说到酒醉后醒酒的浆水面。笔下的包谷酒还未醉人,作家自己早就沉醉在故乡浓郁的风情之中了。

写人写事,白忠德是将目光着重于当下佛坪的平凡人事中,其中有辛酸的况味或崇敬的致意,但鲜有涉及对文化印记、意蕴的追寻与思考。《冬日访墓》中虽叙写自己的一次寻访古墓历程,但叙述重点放置在一户农家孙女因腿病无法上学的悲伤故事之上。《鲁班寨》中向导指着隐匿在茂密丛林的一处山梁,言明是建于汉朝的傥骆古道,作家在简洁介绍了这条蜀道后兴致一转,将行文的趣味落在人们纷纷在废墟里翻捡杨玉环的旧物,试图寻宝的热闹上来。文章尾部的处理确实有趣,傥骆古道的故事好似刚刚开始,吊起了读者的胃口,却还未展开就已掩卷,实在是有意犹未尽之憾。

《西河“美女”》中,作者记录了民间传闻中西河“美女”诱惑年轻后生的故事,这些故事追溯到了百年前山匪在此地制造的血腥屠杀惨剧。历史上民国时期的秦岭山区曾经乱象迭生,崇山峻岭的自然环境、天高皇帝远的地缘政治形态为匪乱提供了温床。匪乱给佛坪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动荡,甚至发生过两任县长被杀、县城城址改迁的巨大变故,可以说匪乱是佛坪老县城没落的最主要原因。基于这一点,作者本可以从民间传说“美女”的故事荡漾开去,一路溯源,追述历史,重构那个混乱、嗜血的年代,挖一挖匪徒们人性或是兽性,英雄还是暴徒的复杂内涵。然而作者意不在此,“美女”的传闻只是作者对当地民间传说异事的一个记录,因此它既没有“牵连”出作者对秦岭曾经动荡历史的发掘,也没有触发作者从人性、文化的角度对“土匪”这一特殊群体行进深挖、内剖。相反,在满足读者对民间神秘传说“猎奇”的审美期待后,作者于文末甚至开起了玩笑,希望这个历史惨剧中的西河“美女”幻化为一只可爱的熊猫陪伴在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身边,驱走他们单调生活的寂寞。因此,整个文本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也只是当下的佛坪故事罢了。

而恰恰相反,这些秦岭匪徒的故事却更能引起挖掘“佛坪”文化的“外来者”叶广芩对历史、文化的兴趣与思考。在《老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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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们》中,叶广芩将祸乱秦岭的这一群体专开一辑来谈。“在这本书里,我把土匪问题单列为一个题目来谈,是因为它的重要和人们对秦岭土匪了解的匮乏,在历史过去百年之后,我们不妨和那些被称为‘匪’的人心平气和地做一番对视,摸一摸他们的脉络,客观地想些问题,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条新的思路。”书中不仅写了“大王彭源洲”“魔王王三春”,甚至其中“亦绅亦匪的魏辅唐”直接引发了长篇小说《青木川》的创作。

三、“有生的伦理情感”与“有为无为的困惑”

叶广芩认为自己与佛坪的相遇是一种宿命。“我去岭南找到了佛坪,佛坪也在苍茫大地上找到了我,注定我和它有着无法割舍的一份情结。”她的两本散文集名字很特别——《秦岭无闲草》 《秦岭有生灵》。在作者眼中,秦岭深处的山山水水、动植物与人一样是生而高贵的,《老县城》中有三分之一的文字就是在描写秦岭动物的故事。

叶广芩相信观察动物的真正方法是必须对所有的生命都怀有一份发自内心的真感情。在她笔下,秦岭动物和人一样有感情,有性格,有气节。《读懂动物的眼睛》中活泼的小松鼠喜欢与人玩耍,趁人不备时偷饮咖啡,机灵逗趣。《熊猫客人》中大熊猫做客农家,不仅接受美食款待,还与山民一起围坐火炉前取暖,仿佛家人一般和谐、温馨。《黑熊》中,山里人称呼熊为“熊二哥”,秋天熊二哥在栗子树上摇晃树枝,树下的山民捡拾栗子,仿佛是协同劳作的兄弟。

《秦岭豹子》有一段文字十分活泼有趣,一只山豹咬死了8 只羊被包围、擒获,作者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怨怼:“我对它说,傻豹子啊,吃了羊你怎的不往山上跑啊?它呼噜了一声,像是在显示它的倔强。我说,你还要进到人家家里去睡觉!这回好了吧,舒坦了吧,关进小笼子弄这儿来啦。”凶猛的豹子在作家笔下既呆萌又傲娇,人与动物不是仇敌,倒更像是彼此关怀的朋友。

文中传达着一种伦理情感,像人对待人一样去对待有生的一切,才能够和大自然直接对话。这既是对“他者”的尊重,也是在维护人类自身的尊严,避免人性失格。《金丝猴:生命与自由》中金丝猴宁可饿死也不接受枷锁的桎梏,母猴宁可撞死自己的幼崽也不允许孩子被奴役,践行着“自由高于一切”的生存价值。

与叶广芩执着的伦理情感坚守不同,白忠德朴素的文字中隐隐透露出的是思考的矛盾与纠结。在《大熊猫我的秦岭邻居》中,作者将大熊猫美誉为“明星物种”“旗舰物种”,用整整一本书来介绍大熊猫的生活习性、发现过程、生存状态等。《明珠出尘》《金发女郎》《乖乖真乖》《艳艳留洋》《坪坪回老家》等文章描绘了秦岭熊猫被发现、救治、救助的过程,表达了对大熊猫的热爱,以及对救助人员与熊猫之间深厚情谊的赞美。大熊猫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外形,受到全世界的喜爱,因此熊猫出洋具有了外交与文化交流的意义。对这样的“有为”,作者是持肯定态度的,甚至发出“连‘世界公民’大熊猫都侍奉不好,我们还能把啥事干好,咋给祖宗后人们交代”的慨叹。

然而作者也关注到了“有为”带来的负面问题。留洋大熊猫在异国生活的不适应,国内外相关机构缺少信息的及时对接、交流等问题造成了出洋熊猫患病、死亡的悲剧。“留洋大熊猫的苦乐悲欢,只有它们自己最清楚”,文末作者与大熊猫交换立场,“共情”与反思。《英雄母子》中的熊猫娇娇靠着毅力与聪慧在野外11 年中生育6 个孩子,然而最终被人捉住,以“保护”的名义限制了自由,最终惨死在栅栏之内。金丝猴是秦岭四宝之一,在《秦岭喂猴人》中,作家描写了山中一群每日拉网招引,定点投食的喂猴人的工作。野生猴子有了食物供给、照顾是不是就生活得更幸福了呢?作者却对此发出了质疑:“喂养环境中的生活习性,能否代表自然环境中的生活习性?其生活习性发生改变时,如何保持其野性?一旦停止投食喂养,养成依赖行为的它们怎样在山林生存?”这样的质疑无人能够回答,引起的是深深的思考。

“有为”还是“无为”?白忠德的文中透露出困惑。在《敬畏太白山》中,当作者在攀登太白山,意欲征服太白山的旅程中,浓雾弥漫,遮山避路,高原反应使旅人头痛呕吐,作者似乎有所领悟:执拗与贪婪的“有为”必须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无为”的谦卑与敬畏也许才是人类对大自然起码的尊重。

聚焦“佛坪”,在现代性的眼光中,两位作家有着对这一地域现实生活与秦岭生态的共同关注。他们既感叹山民们淳朴的自然气息,也在物质与现实的困境中陷入思考。叶广芩从历史文化中回眸佛坪的荣光,也从进步与文明中对话山民们当下的精神丰富与发展。在秦岭的动植物之间,作家寻求的是伦理的“平等”与“尊重”。白忠德切近地注视着农民,表现他们朴素的现实欢乐与生活痛苦,努力做一位自己家乡人的关注者与言说者。“有为”于人们对秦岭宝贝们的保护,“无为”于敬畏自然,选择缄默,将选择权、生命权留给自然自己,白忠德的文字中留下的是困惑与思考。

①⑨ 白忠德:《斯世佛坪》,西安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第105页。

②③⑤⑦ 叶广芩:《老县城》,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7页,第186页,第63页,第273页。

④⑥ 白忠德:《佛坪等你来》,陕西音像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第2页。

⑧ 白忠德:《大熊猫我的秦岭邻居》,西安出版社2019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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