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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剪断的脐带

2022-04-22陈修平

躬耕 2022年4期
关键词:儿女老家哥哥

陈修平

我知道,母亲曾经一定也有自己的梦想。只是生活的磨盘,已将她的梦碾成了家庭的琐碎;只是岁月的风雨,已将她的梦淋湿了,吹跑了;可是血緣的纽带,已将她的梦与儿女们的梦紧紧连在了一起,好像当初的脐带从未剪断!

——题记

端午前夕,为了一家人能在节日团聚,我和哥哥从老家把母亲接到了城里。

端午节一过,在城里仅仅待了七八天的母亲就坚持要返回乡下老家,语气非常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们不开车送我回去,我就自己坐车回去!”母亲说得很坚决,“接我来城里时,跟你们说好了的,过完节我就回去,你们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却要留我在这里。”

我和哥哥、姐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老家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山村,离我们生活的城市相距一百多公里。虽然村里前两年修通了水泥路,但出来进去还是很不方便,从城里坐车只能途经集镇,从集镇到村里还有四五里路要走,平时几乎很少有人进村去卖鱼卖肉。一旦生病,连上个医院都很麻烦。前面跟母亲说过不知多少回,如今我们当儿女的几个都在同一个城市定居下来了,老人家独自在乡下生活,我们很不放心,在城里跟着我们生活,比在乡下一个人过应该要好些。我们既担心老人家的身体和安全,又担心她一个人在山村生活营养跟不上。为了方便小孩读书,我和哥哥、姐姐先后买的房子均位于同一所中学附近,三家距离相隔均在千米之内。母亲来了,在我们想来其实很方便,随便她在哪家吃住,可以轮流,也可以任意,全凭她老人家的心情……然而,端午节前几天接母亲来到城里后,她每天念叨的依然是临走时托邻居照料的几只小鸡,惦记着菜园里牵藤挂果的蔬菜,并固执地每天跟我们念叨一过完端午节就回去,说在城里她虽然不做什么事,但总感觉很不习惯很不舒服很不自在。说这些话时,母亲一脸的愁容不展,我看得出来,她说的全是真心话。但我一直弄不明白,吃的,用的,儿女们都给她准备好了,生活条件也比乡下好多了,她老人家究竟为啥还会不习惯不舒服不自在呢?

父亲去世后,母亲已独自在乡下生活了十多年。一开始,我和哥哥、姐姐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谋生,工作、生活没有稳定下来,自然没法把母亲接到身边。母亲是个硬气的人,从来没有在生活方面向我们提出过任何要求。我们每年过年时给她生活费,她从来没有说过少了。近年来大家手头好些,就想多给点生活费,她却坚持不要,说已经够了。我知道,她是想尽量给儿女们节省一点儿。没想到的是,如今我们终于聚到了同一个城市,并且基本都稳定下来了,想让母亲来到身边,母亲却并不乐意。记忆之中,我们做儿女的来城里已经上十年了,母亲来城里生活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一般都是重要节日或者小孩生日的时候来一下,而且在城里逗留的日子一次比一次短。然而,已经年近八旬的母亲,虽然目前只有一些腰酸背疼之类的老年病,但我们实在不想让她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她还有多少岁月能够留给我们做儿女的尽孝,谁也说不定。俗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能趁早尽孝,以后就只有无用的长长的懊悔!无论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劝导,她还是执意要返回乡下……

最终,在“僵持了”两三天之后,我们还是拗不过母亲,只好送她返乡。

一路上,母亲又反复念叨着,出来十天了,不知小鸡死了没有?地里的辣椒肯定烂了,黄瓜老了吧?今年还买了种子种了几棵西瓜,放暑假了让小孩回家里吃……那份归家的急切心情,溢满在言语和眉宇之间。

进了村口,看着车窗外田地里的庄稼,母亲的眼睛似乎都亮了,脸上的阴云明显舒展开了,好像这些绿油油的植物就是亮在她心头的阳光、蓝天和白云。

车子停在老家屋前一棵百年古樟树下,母亲愉快地走下车来。童年的记忆中,古樟树下一直是村里人夏季纳凉的场所。如今,大多数村里人都外出打工或者带着小孩上集镇、县城读书去了,古樟树下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热闹,但这里依然是村里一处重要而特殊的风景,因为这里储存了人们太多太多的回忆。留守村里的几位老人远远看到车子进村了,早就三三两两围了过来。母亲同他们打着招呼,自自然然,轻轻松松,就像蓝天白云一样随意,好像他们就是属于这个村子的,早已与这方土地融为了一体。古樟树撑起的巨大树冠,正好形成了一片浓浓的绿荫,一缕缕阳光透过叶缝照射下来,映在他们的脸上,显得那么生动,那么祥和!

母亲与乡亲们交谈的惬意,与在城里时简直判若两人。看着充满沧桑而又绿意葱茏的古樟树,我忽然明白,母亲其实就像这棵古樟树一样,深深地扎根于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村。这里,有她经历的阳光和风雨,有她洒下的汗水和泪滴;这里,有她相处很久的乡亲,他们之间可以很随意地聚在一起用乡音拉着家常,可以在相邻的田地里一边劳作一边闲聊。不像在城里,我们做儿女的白天都要出去工作,她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与电视为伴。偶尔出去到附近公园走走,晃来晃去的也尽是陌生的面孔……她是属于这方土地的,年岁越老,越不能挪动她,否则她就活得不精神。

虽然选择留守在山村老家,但我知道,母亲还是会时常伫立在古樟树下,默默怀想着先她而去的父亲,殷殷守望着远在外地的儿女……

我们想把母亲留在城里一起生活,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前几年还患了急病,被紧急送来城里做过手术。

父亲去世后,她依然坚持一个人留在老家生活。我渐渐弄明白,母亲一是确实过惯了乡下天高云淡平静自由的生活,二是担心日子久了,与儿媳之间或多或少会起摩擦。为了老人家快乐,我也就没再强行要她到城里生活。

然而,不肯进城的母亲后来还是被救护车送进了城。前一天夜里,老人家眼睛痛得厉害,可她还是瞒着我们两个做儿子的。村里人第二天一早帮忙把母亲送进了县城医院,诊断为急性青光眼,急需动手术,不然眼睛就得失明。县城医生为了稳当,建议转往市里的大医院。

我和妻子在单位上班,哥哥夫妻开店经商。别看哥哥夫妻辛苦点,但收入比我俩上班的强多啦。听说母亲被救护车送来了,我赶紧通知妻子请假一起赶往医院,预先办好住院手续,并通过熟人请相关医生做好手术准备。通知妻子后,我随即通知了哥哥,让他们夫妻也快点赶到医院。

县城离市里有上百公里的路程,半晌午时,母亲终于被送到市里医院。极度憔悴的面色,可以看出老人家非常痛苦。由于事先已经办理好各项手续,母亲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然而,直到母亲进入手术室,哥哥夫妻二人一个都没到。我生气地再次打电话催促他们赶紧来医院,但哥哥称生意正忙着,“忙完了这一阵就去,反正手术时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手术快要结束时,哥嫂才匆匆赶至手术室门口。为了手术后母亲能得到好的照料,我忍住生气,和哥哥商量分批照顾母亲的安排,总的原则是母亲身边不能离人,因此我提议每家半天或者一天轮流来医院。

“那怎么行呢?那我生意还怎么做呀?这些天总不能天天关店门吧?”哥哥马上叫了起来,“白天你们多来,我们晚上有空就尽量早点来!”

母亲平时也根本没有麻烦我们什么,现在老人家病了,尽力照顾好她也是我们做子女的责任和本分。

然而,无论我怎么说,哥嫂始终不肯答应两家轮流来医院照顾母亲。

做完手术,母亲被推回了病房。趁母亲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去,我继续和哥哥讨论照料母亲之事,但他还是气呼呼地强调他的生意。

“老大呢?老大来了吗?”正在我们兄弟俩小声争吵的时候,母亲醒了过来,“今天六月初五,是老大的生日,煮长寿面和鸡蛋吃了吗?”

听到母亲手术后的第一句话语,一旁的我们全都不禁一怔,哥哥立即止住了争吵,跑到病床边,“妈,我在这里,你放心,长寿面和鸡蛋我都吃了。”这个时候,我看到哥哥脸红了,眼眶分明有泪光闪烁。

像我们早年在乡下出生的人,记的生日一般都是农历的日子,来到城里生活后,每天接触的日子基本为公历的日期。因此,不少从乡下进城生活的人,常常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往往在生日过后才会突然想起,也就呵呵一笑而过。以往每年,母亲也都会在生日那天打电话给我,提醒一定要记得吃长寿面和鸡蛋。我只是既惊奇又慨叹,刚做完手术的七旬老母亲怎么记性还这么好呢?

此后,哥哥主动跟我约好了轮流照料母亲的时间。直到母亲出院,我或妻子每次过去交接时,总能看到哥哥或嫂子守候在病床边,悉心陪护着……

中秋节假期,我们从栖身的城市返回老家,陪母亲过节。

进村的道路两侧,疯长的杂草毫无顾忌地挤到路旁,紧挨着,仿佛对着进村的方向在张望着什么!

中秋节前夕,一场台风袭击了东南沿海,给内地老家也带来了一场雨。山色越发青翠,空气似乎也是甜的,这是在城市中难以呼吸到的无比清新的气息。

老家这个山村原本有着三四十户人家。为了生计,中青年人早些年就都外出打工去了,绝大多数老年人也去了集镇或城里,负责接送孙辈们上学。因为孩子们纷纷跟风似的被大人们带到集镇、县城乃至随父母远赴外地上学,村里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前几年也就自然而然地停办了。

在村里,一个下午,仅仅见到了两三位老人。多数房屋无人打理,房前屋后长满了各种野草。绿绿的扁豆藤蔓从杂草丛中冒出来,肆意蔓延,攀上一户人家厨房的墙壁,又顺着屋檐,恣肆地爬到了烟囱上。也不知这是房屋主人哪一年落下的扁豆种子,在这里继续演绎着开花结果的故事。青砖,灰瓦,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很是炫目。而我,却读出了这紫色花朵花蕊里异常的落寞。

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和田园的母亲,在城里总是坐立不安,而在乡下老家却无比从容。一个人在家的日子,母亲习惯用种植与村子对话,屋旁搭起了丝瓜架、南瓜棚,还栽了一棵柿子树。大朵大朵黄黄的丝瓜花、南瓜花绽放于棚架之上,并用粗壮的丝瓜、滚圆的南瓜展示着它们无比实在的果实。上百个大大的绿绿的柿子,压弯了上上下下的枝条,非常诱人。下面枝条上的柿子,三岁小孩伸手就能触到,可是却无人去动一动。只有风儿吹来的时候,柿子们自觉或不自觉地随着枝条摆动一阵。

秋雨霏霏,中秋之夜,无月。

考虑到无人串门,晚饭后,我们便早早关门,陪母亲一边看电视剧,一边自由散漫地聊天。

小时候,一到夜里,一有异动,村里的狗就会叫个不停。如今,山村住了一晚,没听见一声狗叫。

次日起床,母亲已煮好面条、鸡蛋,一脸悦色等待我们儿孙。蛋黄的颜色,黄得很深,一看便知是土鸡蛋。十多个土鸡蛋,每人碗里两个,只有母亲碗里没有。我想把鸡蛋拨到母亲碗里,她坚持不肯,说担心高血压。我做医生的侄儿在一旁说,老人家不能天天吃素,也需要补充营养,一天吃一个鸡蛋,很有必要。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执拗地拒绝我把鸡蛋让给她,“鸡还会下蛋,我后面还能吃的。”

在城里,每回通电话时,我几乎都要叮嘱母亲,山村里面买鱼买肉很不方便,既然养了鸡,就把下的蛋及时吃了,不要留着;母亲每回总是“好好”地应承着,然而每次回家,她总是把积攒下来的土鸡蛋用来招待儿孙……

我知道,其实,母亲只养了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留待儿孙们回家过年。

春节前一天,我正在家吃晚饭,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我感到很惊奇,多年的印象中,母亲几乎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母亲打电话过来,肯定有啥事,不然不会打电话来的,我一边想着母亲的点点滴滴,一边赶紧接通了電话。

“儿呀,村里在刻功德碑,上面就是没有你的名字,我看都不好意思看了,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妈,前两年村里修祠堂,咱们家不是按人口集资了一万吗?”

“这不是刻集资的,是刻另外捐款的,最少的也捐了一千,听说村里就你一人没捐。”

“妈,祠堂早就建起来了,听说还余下了十多万,还要捐款干吗?”

“修池塘,修广场!”

我想起来了,祠堂落成后,一次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曾提到村里人想把祠堂前的小池塘改造成大池塘,把祠堂前的水田改造成大广场,不少人捐了款,还有人花两三万元买了石狮子捐给村里放在祠堂前。当时母亲问过我捐不捐,我没有作声,母亲也没再说啥。“妈,修池塘、修广场就让他们修吧,这个我不想捐款,更不想上啥功德碑。”

“儿呀,你是咱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吃上国家饭的。人要脸面树要皮,村里就你一人没上功德碑,你以后回村里好意思?我在村里能脸上有光?你要是不捐,我身上还有两千块,就代表你捐出去,让村里把你名字也刻上功德碑!”

“妈,我咋能让您出钱呢?您身上这点钱,都是我给您的生活费省下来的,您就放心用吧,吃好点,用好点。我不是没有这点钱,而是不想出钱做这个。”

“儿呀,我知道,你现在手头也宽裕了。钱,光看着有啥意思,你也要留名啊。你是这个村里长大的,你也应该在这个村里留下点啥啊!”

是呀,现在经济也不紧张了,确实应该为村里做点啥!我眼前浮现出村东头一片菜园地,这片菜园地与村子之间隔着一条两三米宽的港汊。我依稀记得,村里人曾经从后山上砍了几棵松树,把树干截断,拼在一起,架在港汊两岸,上面铺了土,就成了一座简易桥。每天,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要经过这里,侍弄菜园,或者采摘蔬菜。而采摘蔬菜的主要是村里的女人,我就曾不知有多少次跟着母亲去过这片菜园。后来一场大雨,发了大洪水,将这桥冲跑了。再后来,村里人不知从哪儿抬来了一块长长的青石条,架在了港汊上,当作桥。但这块青石条很窄,只有四五十公分宽,我小时候和小伙伴们走在上面总是战战兢兢的,担心掉下港汊。起初,村里人没钱在这条港汊上修桥。慢慢地,外出打工的打工,进城带孩子的带孩子,没有几个人在村里生活了。经过这里的人少了,也就没有人想着要在这港汊上修桥了……这块青石条就一直架在这条港汊上,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母亲越来越老了,肩腰腿都因往昔的过度劳累而落下了病根,如今时常就会发疼。这几年,我总担心母亲去菜园时掉下去,总是叮嘱母亲下雨天、上冻天不要去菜园地里。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了主意,便对母亲说,“妈,我既然决定了不捐钱修池塘、修广场,就不会改变。您也说得有道理,我现在确实也有能力为村里做点事。我想在村东头的港汊上修一座桥,代替那块青石条。”

“儿呀,这样也好,那我去跟村里人说,你出钱修这座桥,也就等于捐了款,让他们把你名字也刻上功德碑!”

“妈,不用刻功德碑,我不在乎这个,只要您健康平安开心就好。我会跟村里负责的说好,待明年天气好时,就把这桥修起来。”

第二年母亲节前,我利用周末回了村里,运去了钢筋、水泥、砂石等材料,请人把桥修了起来,桥面比青石条宽了三四倍,并在两边安装了不銹钢扶手。

母亲节那天,新修的桥正式通行。村里有人建议给桥取个名字,我几乎没加考虑就脱口而出,“就叫母亲桥吧!”我想的是,这既是自己的母亲经常走过的地方,也是村里众多母亲要走的地方。还有一点,这桥就是经母亲点拨才想到要修的,才修起来的——想到这里,我感觉脸上有点发热……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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