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逝
2022-04-22张天敏
张天敏
有外婆在的那些年,老家的村庄总是很静,静得只有老南风,鸡鸣狗叫,与大人喊娃的声音,给人留下旷远的沉思空间。在高处,有飘出瓦房坡那静静的炊烟,给我年少时无数次,抬头仰望天空的理由。
多年以后,我一回到村庄,老人手拉椅子的黄昏,和晚烟飘到村林上的影像,仍会清晰地回放过来。外婆与村庄其他老人在同一个黄昏,有着不一样的活法,但傍晚钻进各家灶火去做饭,赶的时间节点是一样的。只要我想起了外婆,许多村境就会默默返场。因为内心深情起来了,我会默默地看过老宅院,艾蒿丛,与旧砖堆缝里的苔藓,用每一寸目光深情抚摸与外婆有关的往事,在内心一声声呼唤她。
可是,外婆已从这座院里走几十年了,不是此时唤不回来,而是永远也回不来了。村庄显得孤独起来,铺天盖地的孤独,将宅院笼罩在清明的暮霭里。无可奈何时,我又抬头去望天空,从前天空上飘升的炊烟也不见了,连一丝一缕也没留下。
在我眼里,外婆的大襟,似乎都带着幽怨,与细碎而缓慢的小脚步,左右顾盼的眼神,静坐下来的柔弱与婉约,都酝酿成了打底的韵味,常年萦绕在家院里,引起我不少联想。总想读懂外婆这本书,越是读不懂,越是念想深,就这样比同龄人过早复杂起来。
与那份柔弱恰恰相反的,是外婆一脸的红润光鲜,直到晚年头上都没有一丝白发的超龄状。那么瘦弱,却很少患病的老人,对于村庄和当时的我,都是谜一样的存在,我在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里,慢慢猜着我要的谜底。
跟外婆相处最多的,是做饭和睡觉时辰。每回做饭,我都会缠线一样跟在她身后,表面是帮着添水或续柴,内心却是耐着辘辘的饥肠,在等饭吃。
那时,村人做饭用泥坯灶、泥锅台、黑铁锅。用来点火的,是火石火镰和火纸,人类最早的取火方式,不知经过了多少世代,仍被外婆承接在手。外婆打火时要把火纸火石都拿好,用火镰朝石棱上碰擦,擦得火石迸出火星儿来,正好落在纸媒儿上,吹一下纸媒儿燃起了明火,将明火凑近柴草燃着了,再塞进灶膛。外婆点火的每个动作都会揪得我提心吊胆。我担心外婆粗了心或慢了拍,就会耽搁吃饭时间,让我辘辘的饥肠继续辘辘下去。
外婆做饭用的柴种很多,有蚂蚁草根、包谷根、芝麻秆或干树枝,所有晒干的柴草庄稼根都是好燃料。外婆说柴草在灶膛里烧成了草木灰,撒在菜园里,菜叶不生虫,剩下的草木灰装竹筐里淋灰水,洗衣服去污力极强。我们姐弟放了学就去田野里捡柴,外婆用柴也很节省,煮稀饭用秸秆文火,蒸馍须硬柴武火,煮红薯疙瘩小火大火反复调节,火候掌握得适宜,紧煮慢炖出的饭格外香。每到饭时,我不是闻到麦面味、包谷糁和豆香气,就是芝麻叶面条的香味。多年以后,这些难忘的食物都被我定义为,外婆的味道。
后来上学了,我识得了人间烟火这个词。烟火两字,不管有多少种解读,都被我捺在外婆的灶火窝里,外婆的故事,也被我框在村庄的炊烟里。
再后来,我发现了村庄的黄昏,另有迷人的景观。只要外婆手里的柴塞进灶膛门里,我就跑到院外,抬头往烟囱顶上看。傍晚斜阳里,暮霭沉落的天空,一缕孤烟缓缓升起,经老南风一撩,即悠然散开,聚不成原来的形了,却变出更多的幻象。炊烟最好的看点在傍晚,天幕呈出青色背景,炊烟会连到树林上,变成一抹迷人的白练,然后再天女散花般袅袅乱乱。也许因了情多,而迷离天光,而纠缠晚风,而漫不经心地去了云际。
少顷,东家邻居西家邻居们的房坡上,也都冒出了白烟。多条烟缕或烟柱微妙地游到一起,在空中漫舞。清贫的童年时代,文化娱乐阵地一片空白,徐缓的炊烟,总是及时赶来救场。只是,夜幕降临时,炊烟就不见了,是跟着云彩,还是随了晚风走失的,让我费了好长时间去追踪,一回回往高处寻,望到天尽头,思路更跟不上,还徒生了冥想,没完没了地支付懵懂的思绪,最后自定义那就是,神往。
再后来,神往也跟着炊烟走散,不是散在黄昏后,而是散在时代的后尘。再回村庄时,一番仰望后,神往便切换成了神伤。天幕还在那,炊烟已散净,可炊烟引起的天马横空的追思,还没散净。有谁知道,那来自童年的追思,何时能散净。
在虛无的炊烟记忆里,外婆是有声有色存在着的。我们相处的岁月,外婆还不算老,她爱穿青布大襟,古典的盘扣,最醒目的是大襟上别的玉色手绢,若抽出来往前一甩,就是古代青衣水袖的范儿。外婆挪起小脚走的碎步,总是行云流水的样子。只要她往哪儿一坐,哪儿就是一幅静置的画,人不动,画就一直静在那。
年少时,我一直任性地认为,那好看的炊烟,就是为好看的外婆升起的。后来我知道外婆除了烧火做饭,还有另类的心思。她从取柴,到缩身灶火窝里,盯着灶膛里的火堆,都在寻着她的心思行事。不管外婆用什么柴料,什么火候,煮什么粥,都会持好一个姿态,从不改变,那就是稳稳端坐灶门前,把胸腹部对住火膛里的火,持续烤灸。外婆与火对应,组起一幅古老的村妇烧锅图,从容又贞静。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得红扑扑的两腮,是搽胭脂也达不到的红润,外婆就这样与烟火相互照亮,也相互滋养着。
有时,外婆站到锅台前炒菜搅锅,姿势变了,腹部仍对着泥坯灶台透出的温热,接受另一角度的热烤。这等于外婆每次做饭,在取柴的劳作中热了个身,烧锅时即备好了烤灸条件,待浑身血管受到火焰激活,血液经络便畅通起来。
小时候我一直弄不懂,村庄农闲时节,村婆们扎堆儿可不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而是说东道西的。她们说大襟上别个手巾儿,那咋不去唱戏哩,还懂药味单方啥的,那咋不去当大夫哩?这些风凉话,我听着别扭,也心疼外婆这个局外人遭际的冷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们话里套着的话掺了啥意思。外婆似乎知道,脸上的冷霜更重了,执意与村人隔山隔水的,很少与村婆们扎堆闲扯。如果想出村去挖草药,就会选清静的小径走。
我仍跟在外婆后头,到田埂沟边去采黄花苗、茅草根、枸杞根、野生地、车前草、蛤蟆皮草。挖出来放小竹筐里,回来晒干了包好存起,留着患病时用。挖出了草根,地上会留下个小坑窝,翻出新土掩住了青草,外婆会把土层扒开,填平小坑窝,让草尖露出来。挖黄花苗时,外婆说不要挖绝了,留住老根儿不久还会发芽。掐枸杞秧时,不要掐尖,摘构穗时,不要撇枝。
外婆总是没完没了地低腔小调叙唠,碎碎地洒在开着黄花紫花的草地上。我會绕过外婆的话题,直奔我的好奇点,问这那都是啥药能治啥病。外婆能说出桑叶泡茶的药性,葛花蒸面的功效,黄花苗清热败毒的作用。当我问及灶门里烤火时,外婆说她只是想烤得发热,暖胃热腹而已。
外婆采的草药,为我们姐弟治了不少病,有谁伤风感冒了,外婆叫喝下半碗葱姜汤,再推到灶火门前烤出汗,病就好了。记得我上学前,村庄来了个理发匠,外婆领我去理发。可理发匠在我之前,理过一个头皮长疮的人,那人的疮不仅传染给我,且传了半村子人。那时候有病都用单方,单方治了半月,没见治好一个。最后,还是外婆用晒干的癞蛤蟆兑香油,先为我治好了头疮。接着村人也用她的偏方,一个个治好了头疮,外婆成了村人眼中的半个大夫,再走到村路上,便有了招呼和问候。
外婆还是一副不与他人搭话的样子,出门绕过闲扯的人堆,低调回到家做她的家务。外婆的家务也跟村人不一样,别家蒸馍只蒸窝窝头,外婆会蒸花卷、包子。外婆会煮黄酒,做豆酱,剪衣服,剪鞋花,刺绣,织布,会把院门前的瓜棚豆架,修剪成精致的绿荫廊道,然后闲闲地坐下来,边摇蒲扇边哼小曲儿。
真正知道灶火对人体的热灸作用,是多年以后,我大量阅读资料,并与老中医研讨,其中把外婆挖的草药名和药性,都作了对号入座。我发现她的小竹筐里,简直装了一卷村婆的本草集。同时,我也悟出了,烧柴锅时灶火门口窜出来的火,是穿透力极强的红外线,外婆的健美是温热疗保养出来的。她每做一顿饭,就接受了一次热灸,一天三灸,胃里哪还有伤寒杂病发生,体内哪还有湿邪堵塞血管。原来长相那么丑陋的泥巴灶,竟为体弱的外婆提供了半生的温热疗。
我不知道这质朴而原始的智慧,源于多久远的祖先们,我却知道它对外婆的疗养有多少功效。这也是我离开村子和外婆后,仍绵绵不绝地眷恋着老家炊烟的原因。炊烟不只构起一幅好看的画,还为外婆那代人带来了血脉流畅的精气神。
可不知什么时候,我家的柴锅灶闲搁下来了,由蜂窝煤堆替代了柴垛。外婆对烧煤很不习惯,一开煤炉就咳嗽,有时煤炉火灭了,引燃时乌烟瘴气的,外婆会咳得喘不过气,就重用柴锅来煮饭。
那时村人都说外婆落后,可外婆不争不辩,只是端坐在灶火里,看灶膛里欢快跳闪的火焰,用身心感受着她要的温度。家人也认为时代进步了,外婆会慢慢跟上形势的。可谁都没有料到,当煤炉跟着时代的脚步走进所有农家灶火,不由分说地替代了泥巴锅台,外婆脸上的红润就退却了。外婆说她的老寒腿痛了,胃寒也犯了,夜里还不时咳嗽。尽管她用火罐挨到胸前取暖,用草药单方调治,但身体还是渐趋衰弱。
外婆看着孤独的灶台,说:泥灶烧火能烤出人身上湿寒,湿气在,百病害,湿气除,百病无。外婆说罢这话不久,就在一个麦黄季节,孤独地走了。
多年以后,我慢慢理解了外婆的孤独。
只是,那连着天空的炊烟已逝去了,只是我还会在多个仲春或秋后回来,一个人站在村头,久久仰望。
责任编辑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