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不期而遇 芬兰不是“你想象”(下)
2022-04-22马骋宇
马骋宇
世界很大,总得去看看。
哪个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迹?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遥望故乡的方向?
离开时,你舍弃了什么?归来时,你带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过的世界都成了你。
我喜欢的女作家陶立夏说:“芬兰是一个睡在湖光山色里的国度。”我以为传神极了。湖光山色也许哪儿都有,可一个“睡”字,却把芬兰的闲适与宁静描摹得深入骨髓。
芬兰,一个远得仿佛藏进了世界的尽头、默默散发着遗世而独立气质的国度,总让人感觉仙气飘飘似的。当大多数人类还在为各种攀比处心积虑、为“上进”“抢跑”疯狂内卷的时候,芬兰人却轻轻地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他们貌似高冷又淡然,实则包容且圆融;他们乐于云淡风轻地诠释那个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终极命题:怎样生活才幸福?
芬兰备受关注的还有它的教育制度——当然,如果让芬兰人自我宣传的话,我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教师长期被视为民族英雄,被称作“人们的蜡烛”,照亮芬兰人自力更生之路。芬兰人崇尚平等,认为芬兰学生的学习好是因为“平等从黑板开始”。教育资源的均衡以及针对恰当教学方法的持续教改,让芬兰学生始终保持一流的学习效率。
如马哥所述,他在与芬兰人的交往中,数次被倾轧、数次被颠覆认知、数次被迫反观内心。或许,相似更易相容,差异促进成长。如果我们可以不断在不同的人生观中观照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等到白发三千丈时才能明白:幸福没有定义,不过是心灵的宁静与精神的自由。
你能想象吗?在快餐连锁巨无霸遍布全球的今天,肯德基这艘所向披靡的航母居然很久无法登陆芬兰!按常理来说,美国和芬兰在饮食文化上同属西餐范畴,有着高度的相似性,汉堡、炸鸡、薯条、可乐都是再日常不过的饮食了,可美国偏偏凿不开芬兰这道壁垒。到底是为什么呢?
据说肯德基一直试图在芬兰当地寻找一家财务稳健、运营能力卓越的合作伙伴,灌输和沿用其在全球无坚不摧、势如破竹的经营策略,计划在芬兰全国开设五十家左右的店面,再由二级加盟商来经营。这种所谓 “特许经营”的模式是指通过签订合同,授权他人使用商标、经营模式等经营资源;被特许人按照合同约定,在统一经营体系下从事经营活动并向特许人支付特许经营费。肯德基提供品牌、管理、培训以及集中统一的原料和服务体系,合作方利用统一的品牌、服务来经营,最后双方按照约定来分享商业利益。这种方式可以保证肯德基在投资较少的情况下获得稳定收入,是肯德基在全球扩张中的制胜法宝,屡试不爽。
“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美国人这边把小算盘拨拉得噼啪乱响,芬兰人却完全不吃那一套。芬兰是一个具有寡头垄断倾向的小市场,快餐业只有几家实力雄厚的企业,管理着大量的本土餐饮品牌,占有绝对的市场份额。以特许经营这种策略进军芬兰市场,对他们来说没啥吸引力,他们才不会花钱费力去投资肯德基,再反过来瓜分自己现有的市场。此外,别忘了还有“詹代法则”啊——“利润”这种事可能都不在芬兰人攀比和内卷的范畴之内呢。美方实在没有办法,最终只好和爱沙尼亚的一家企业谈成合作,间接由他们负责在芬兰推出肯德基品牌。直到2021年的“双十一”当天,肯德基才得以在“赫村”开了第一家店,比进入中国市场晚了整整三十四年。
连肯德基这样的巨头想要进入芬兰市场都历经了如此波折,更何况我辈虾兵蟹将般的小企业乎?数年来在与芬兰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自认为成熟的认知时不时就会被无情颠覆。2015年夏天,我的合伙人尤西先生邀請我和一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朋友,携作品作为中国贵宾,出席在芬兰举办的北欧一年一度最大的珠宝展。接到邀请,我俩立刻投入了紧张的筹备工作中。在距展会开幕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朋友和他的团队日以继夜地研制精品,从主题、寓意、设计、选料到工艺,逐件评判、筛选、打磨,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瑕疵,力求为北欧人民呈现最完美的中国珠宝艺术品;我则忙着办理贵重物品海外展卖的各种繁琐环节和人员签证,安排这次国际重要文化交流活动的整体流程和细节。我俩对这次盛况空前的展会充满了期待,还特意在启程前加急定制了两身唐装,既想要在世界舞台上一展中式风采,也寄望在售卖环节大有斩获。
我们一行落地芬兰时正值6月下旬,极昼时傍晚的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我们驱车直奔展会现场,展会的道旗已在路旁迎风飘扬。车辆驶入铺满小石子的停车场,下车却不见气势磅礴的会展中心。几栋类似小餐厅的木制建筑和几排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散落在同样是小石子铺就的空场上,这就是展场?打里头走出来一位精神矍铄的大爷,尤西先生介绍说,这就是大会主席尤哈先生。尤哈先生亲热地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激情四射地说道:“欢迎各位中国贵宾来到我们北欧最大的珠宝展展会现场!”初见尤西先生座驾时的场景再次上演,我们面面相觑。作为最重要的参展商,我们尊贵地被安排在了木屋展厅内,其他的一般参展商就各自安置在户外的帐篷里了。展会开幕当天,从北欧各地赶来的客人络绎不绝,所有经过我们展台的客人,无一不对我们精心准备的重器赞不绝口、爱不释手,就是不出手!三天展会结束,户外展卖的平价玉石珠宝成交额节节攀升,我们却从赴邀而来时的踌躇满志到全无斩获铩羽而归,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原来大多北欧人只把珠宝当作日常配饰,并不愿高价购买奢侈品来炫富和夸耀。我觉得我们的这次经历,完全可以被收录进MBA市场营销学中被当作“目标客户群错配”的经典案例。
展会结束,我们收拾心情奔赴下一个客户,那是位于芬兰中部的一家锯木厂。一早就下起了雨,尤西先生开着我熟悉的那辆座驾,驶上双向均为单车道的城市间“国道”。前车是一辆中型厢式货车,它溅起的水雾完全遮挡住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我望向前方的视线,视觉疲劳让我昏昏欲睡。突然间的一个颠簸把我从梦中惊醒,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我向前方望去,前车居然还是那辆中型厢式货车!尤西先生依然若无其事地哼着小曲自得其乐,我却瞬间崩溃——这就是芬兰人的风险意识、规则意识,决不贸然超车!
终于到了锯木厂。寒暄过后,老板一边带我们参观,一边介绍工厂情况。这是一家中型规模的工厂,年产大约十二万方木材,一直想开拓中国市场;而我的朋友在国内是一家木材进口商,每年需从国外采购木材几十万方,完全可以包销这家工厂的产能。之前工厂的报价比我们的预期略高,所以这次到访前,我早已谋划好了谈判策略和技巧,胸有成竹准备一举拿下,只等晚上开庆功宴了。谈判桌前,双方僵持不下,对方只对已报价格象征性地做了一点微调。看时机差不多了,我“刷”地抛出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贸易谈判必杀器:以量换价,希望以包销对方全年产量的方式换取我方预期的低价。对方听到后,面部表情瞬间紧张起来,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番。抑制不住的得意已经暴露了我的志在必得——哪个企业不梦寐以求这样一位包销的大客户啊,怎样,一击即中了吧?对方老板开口了:“如果贵方想要包销我们的年产量,那我们将在原价基础上将价格上调5%。”什么,我没听错吧?我包圆,你提价?对方又明明白白地重复了一遍,答案:是的。这就是芬兰人的生意经!他们认为,如果我方独家包销了他们全年的产品,他们就会无货供应其他老客户,这将损害工厂商誉,所以必须提高价格,作为对老客户的补偿。好吧,对于追求信誉和社会信托责任的芬兰企业来说,我只能在一次又一次被碾压的过程中,不断更新认知、提高心理承受力了吧!
提到芬蘭,教育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这还得从一个名为“PISA”的测试说起。PISA是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发起的大规模国际教育评价项目——学生能力国际评价(The Programme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简称PISA)。测评对象是15周岁的在校学生,测评领域主要为阅读、数学和科学,每三年进行一次,评测学生为迎接当今不断变化的现实挑战,运用知识和技能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在日常生活情境下做出良好判断和决策的能力。
相较于中国学生每周学习57小时,芬兰学生的每周36小时为全球最短。而在历届的PISA测试中,芬兰学生总是以全球最短的学习时间取得名列前茅的优异成绩,充分说明芬兰教育体系的效率是首屈一指的。这引发了全球对芬兰教育的广泛关注与热议。我看过一张芬兰小学高年级的课程表,学生每天8:30或9:30才开始上课,上午最多三节课,11:00开始吃午饭和午休,下午最晚1:45放学,有时下午还没课。放学后没有任何学科类的补习班,而是各种文体兴趣班。我算了算,一周总共只有20节课,芬兰语、数学和英语加起来9节课,其他的体育课、手工课、音乐课、艺术课等占了一半还多。孩子们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带回一个自己做的小板凳或者两个大铁勺,家里早没地方搁了,把家长愁得要命。我琢磨着,咱们的学生一周得上他们两倍的课时外加各种补习还考不过他们,不服气啊!他们的学习效率咋就那么高呢?这应该就是以兴趣为出发点主动探寻与索然无味被动获得之间的差别吧。那么重点来了——怎样才能培养兴趣呢?这就是教学方法的问题了。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孰重孰轻,不同的教育体系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各个国家相同年龄段的学生所要学习的知识其实大同小异,通过恰当的方法让学生又快又好地掌握,始终是芬兰教育不断探索、研究和持续性改革的课题,他们认为“怎么教”比“教什么”更重要。
芬兰是第一个大胆尝试摆脱学科教育的国家。所谓“摆脱学科教育”,其实是一种“现象式教学”的探索,被认为是最先进的教学理念和方法之一;是基于现象的学习,是以生活中某个现象为主题,在一定的情境中将相近的学科知识重新编排,形成学科融合式的教学模式,而不再将这节课具体地定义为语文课、数学课或历史课。例如,将课程讨论的主题定为“为什么肯德基迟迟来不了芬兰”?就将孩子们的学习内容,由单纯的学科转为现实问题,有助于他们理解世界的运作规律。这种以问题为导向的教学方法,是基于现实世界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方式,最终帮助他们不仅会应试,而且会应用。我曾经到一所学校参观,亲眼目睹了“现象式教学”的芬兰课堂。原来就没有太多束缚的课堂更是“变本加厉”,孩子们坐、卧、趴、躺,姿势五花八门,就差有倒立的了,那乱乎劲儿,会把要求正襟危坐的老师气得昏过去!
PISA测试的优异成绩正是“现象式教学”改革的基础,正如某位芬兰校长所说:“正是因为全球领先,才要改革。因为有足够的底气折腾,再怎么改革也不会太差。”在最新一次的PISA测试中,芬兰终于通过“折腾”将成绩下滑至第七,但仍是学习效率和学校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
改革的同时,芬兰也并未废除学科教育,他们对自身的教育体系有着清醒的认识和自我定位。赫尔辛基大学教授文德认为:“芬兰教育是一场始于PISA测试的造神运动,由盲目崇拜、过度宣传等导致全世界对芬兰教育的错误认知。芬兰教育本身亦存在缺陷。”但无论如何,芬兰都是教育资源均衡的国家,学校无论坐落在“赫村”的市中心,还是在偏远的北极圈,从教学设施的完善到师资力量的配备几乎没有差异——没有重点校,也没有学区房。如果你问芬兰人哪所学校最好,得到的答案总是千篇一律:最好的学校就是离你家最近的那一所。我熟识的一位国内老教育工作者曾经跟我说,我们大约二十年前就试图效仿芬兰模式以求得教育的均衡发展。但芬兰的全国人口只有北京的五分之一,它的教育再怎么失衡也是大致均衡的;而我们呢,再怎么均衡也可能是不太均衡的。所以我们近期颁布了包括 “双减”政策在内的一系列举措,就是要大力推进教育资源的均衡发展。
芬兰教育模式的成果,使其站在了全球产业链的顶端。芬兰人口稀少,无法形成劳动密集型产业,也不会产生什么人口红利。所以他们格外重视教育,想拼命通过教育来培养和塑造产业链高端的人才。这一整套先进的教育理念与体系也相当奏效,培养出的大批人才都专注在智慧与科技密集型的产业当中,也就是所谓的具有高附加值的产业链上游,包括设计、科创、手游、清洁能源、环保科技、生物制药等领域。我曾拜访过一家全球领先的能源集团,他们涉足能源的全产业链管理,一些超高附加值的业务延伸细节令人感到吃惊,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其中有一支精锐团队,专门致力于某知名汽车品牌各系车型关门声音的研发,关门声音的大小、长短,是动听还是刺耳,给消费者带来的感受是愉悦还是厌烦,是否可以采用其他材料来持续改进,等等。就是这么一个没人在意的汽车关门声环节,至于如此小题大作吗?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是利润率最高的业务之一。芬兰的很多中小企业都垂直深耕在超细分的专业领域,目标客户群非常精准,拥有绝对的市场占有率和丰厚的回报,是名副其实的隐性冠军企业,绝不会像我们怀着满腔的热情去参加北欧最大的珠宝展,结果却完成了与目标客户群的“完美错配”。
但是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这样的“完美错配”才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传统中华文化的魅力,才彻头彻尾地诠释了“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的涵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价”的收获呢?世界的丰富多彩、千差万别,原本就因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同地域,五彩斑斓;不同国家,各具特色。那些独特的气场与味道像空气一样四处弥漫,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浸淫在各自的公序良俗和民生安澜中。因而芬兰,并不是你想象中的芬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