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组诗)
2022-04-22薛松爽
薛松爽
听雪者
整个冬天
我沉迷于古书
彤雪坠落
白色间隙被无数面黑色身影充满
借着微光
我终于窥见了亘古的
一条粗大裂缝
无数的故人,沿着小径糜集
徘徊,自语,浩叹
有的纵身而下
跌落之姿,若雪之大朵
绽放于沉默山谷的荒履
此刻。我已临近那座山体
在冬日,它浑穆,完整
犹如一只脆弱的瓷器
痛楚
当大地还没有创造出“痛楚”
这个词,人们该怎样表达
那胸口的忽然塌陷,岩浆自目眶的
决出,以至无法吐露的那种无声
这个词怎样被发明:
一支笔于额角的刻写,一团肉
自喉头的呕出;蛹在心脏的
安眠,树林在碑石的生长
当它无数次被说出,落在纸面
根须裸出地表,疼痛得到缓解
它会剩下一个空壳,像曾经
窒息一颗头颅的口袋飞上天空
我们该如何为它重新浇注
一个头颅,一只脚掌,一副人形的躯体
重新建立那一个远望以当归,长歌以当哭
那波光粼粼而又坚如磐石的国度
自画像
一个诗人无法像梵高和伦勃朗
用一生描绘出自己热烈或沉郁的画像
将一颗头颅,一张面容固定在永恒的
画布之上;他们只用凌乱的残墨写下
属于自己的一些光,与浓重的阴影
稍纵即逝的思绪,肉体的摩擦,白骨
的闪电,组成一幅貌似面容的乱麻
你无法从线头中扯出一根完整的细线
每一道笔触皆是缓慢的哀悼
自画像最终会成为永不褪色的遗像
诗人不能拼凑出阴影中受光的一面脸庞
不能竖起一颗大理石上的坚韧头颅
诗人写下的每一笔,都来自那个
坚固的基座,和一团乱麻般的血茧
诗人以自身,让面容重新成为
一丝丝光线,一声声不绝如缕的歌哭
重新书写
“我已有几个月没有写下
一首诗”——书写变得艰难。仿佛
大病初愈。颤抖的手终于可以
执笔,写出病中的那些词
每一笔,都像在碑上刻写
每一笔,都可能将碑面刻坏
一些字写下来,感觉是错的
一些字沉在深暗的脑海,不能浮现
碑面将留下空白。而黑色注定增多
它们坚固,不分散,不会像鸟儿迁徙
菌类繁殖;更多的是,间架中的白
字与字,词与词,行与行,之间的白
虚弱相连,难以融化的雪
当我再次默读,这一笔、一划的黑
每一字都是相似的;每一个词
都有两个共通的发不出音的音节——
冻流
我会成为一条冻流
在日渐发黑的大地上
血液和思想凝结在一块
呈现半透明的蔚蓝
肋骨消失,连同
上面拴紧的根根铁丝
不再有浑圆的头颅
所有的足迹会踩踏上面
喜鹊会飞来啄食冰子
冰层之下有群鸟啼鸣
一个人冬日横穿冰流
与浅灰影子相互照耀
它的身体已有部分的莹白
向上的树枝束成黑色册頁
尖稍在蓝空中消融
而我自己在自己中爬行着
带着尖利的白色牙齿
一把巨斧雕琢长大的身形
我会拥有瓷器的伟大裂缝
在世界的黑暗的无声之中
河流记
我是世界的一道悲伤与
欣喜的伤口。我走在绵延的
队群中间。我们默默地走过
无数个耸立或塌陷的世纪
我们像是一道幽暗的水流
裹着远古的丝织的缁衣
口里衔着青铜,肩背披着
甲骨,细麻绳将彼此相牵
络绎的队伍迎来日出日落
朝露与曙色如同颤动的树叶
拂映泥色额头。在月夜,我们
泥罐中的银鱼跳出了清亮的水波
哦,当我们静止,我们是
一口洄旋的金色池塘
黑色的石兽卧于清冽水底,而
逆流而上的鲤鱼托起了冉冉莲花
我是河流中的河流,伤口中的伤口
我以灰色和自己的队群保持一致
而我的颜色更深,与走在最前边
那些人对应,他们因深黑而发出光彩
即使在盛夏,我的心底依然积着
融不掉的残雪,脸上蒙着洗不净的
灰尘。积雪的密书里隐藏小小的马
鸟和蒲公英种子,一些低语与哭泣
我像是暮晚一匹老马的眼睛
像陡峭的山峰之湖,面对
尘烟中的苍生,淌下混浊泪水
星光黯淡。我目睹了黑暗中的
穷形怪相,无数的挣扎,舞动
哭与笑。多少个时代,多少人死去
化为尘土,弥进我们的双眼
我们呼吸着自己的祖先与亲人
多少个时代,多少后来者降生
他们在血泊的黎明哇哇啼哭
隐隐的鸟群在我们远处的深林
鸣唱,在天空排列星辰的图案
而在烟尘弥漫的道路中间
哭泣的孩子始终都在,如同我
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降生
我是他的灰色身影,如此稚嫩,
又如此新鲜,父亲走在刀剑丛中
而我的母亲坐在榆树的金叶上微笑
如黑夜的一道折痕,一道明亮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