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记
2022-04-22韩华仁
韩华仁
1
我的住房就在四季的边沿。窗玻璃外是春的汪洋,春潮冲荡着玻璃发出嘭嘭的响声。也许是屋里装满了生活与霉变的气息,打开窗,流进屋里的春天气息却十分微弱,甚至感受不到。
我必须走出去,到院子到田野中去感受。
春天正是开花时。春天正是开花好时候。尽管每种花都急着开放,但它们都会在春天选择一小段时间,作为自己的开花节,在一个个节日的连续中,春天成了一条花的河。
春天必须做一位赶花人,在追赶花的路上,让花追赶自己。
我总是有着无限多的心事,而花却没心没肺只管欢快地开放。
我在一场花事的结束中,赶会一样去追赶另一场花事。我仰住笨脸,吭吭哧哧,在花丛中游荡,我拿着个老旧的照相机,咔嚓咔嚓拍照着我的惊呼。花朵细微地呢喃着,我甚至听到了一朵桃花喊着我的小名。
看花去,看花去。一个人看花去,一群人看花去,带着母亲看花去,带着妻子看花去,带着妞妞看花去。
春天是草木的故乡。回到了故乡的怀抱,草木便有了真情,一地残花还有点乡愁的味道。夏天是草木的牧场,每一棵草木都变成了马背上的汉子,放牧着急风暴雨。秋天是成熟的春天,饱满,富足,火热中散发着浓烈的酒香味。冬天是季节的外婆家,那里虽然寒冷,却可以围著火塘讲故事了。
春天也是人的另一个故乡。春天的故乡就坐在春风的翅膀上,春天的人都会飞翔。春天的故乡清新而湿润,春天的人也饱含着水分。在春天的故乡走一走,僵硬的四肢便柔软起来了,冰凉的手脚便暖和起来了。在春天的故乡里,从来没有硬邦邦的东西,在春风的敲打中,所有的老皮都会脱落掉,露出粉红的嫩肉。
立春那一天是一个极为震撼人心的时刻,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轰然打开。尽管枝头还看不到一点儿绿色,残冰还在阴坡翻着瓷白的眼,但从那一天开始,大地上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了花草的喊叫声,枝与根的脉络里江河奔腾,芽眼内一粒瞳仁开始转动。真的,从那一天起,树木与多年生小草的春天已经到来了。那些冬天一直墨绿着的冬草,也突然直起身子,好似有关紧的事要说。但对那些草木的种子来说,春天尚为时过早,天气也冷了点,它们睁开惺忪的睡眼瞅两眼,翻个身,又睡回笼觉去了,但在草长莺飞的时光里,它们已经开始做春天的梦了。直到谷雨,在布谷鸟急切的喊叫中,它们会突然睁开眼睛,一夜之间,绿满大地,要不了多久,大地就变成花海了。
2
我的春天是从房山头那一群麻雀的叫声中开始的,当然还有两只来凑热闹的喜鹊,喳喳几声,再飞走。那群麻雀在冬天几乎很少叫唤,即使叫唤几声,也是咕咕哝哝,没有个鸟叫样儿。但在立春前后几天,它们就会脆活活亮堂堂地叫起来。我的小房子也跟着沸腾了。我感到春天的呼喊声比麻雀的叫声还要响亮,麻雀的喊叫是对春天的回应。在春天的眼睛里,所有的生命都应该赶紧开花,就是石头也要做好开花的准备。鸟叫声是另一种花朵,开放在飞鸟的梦想里。
在柳树想发芽还没发芽的日子里,我已经没有时间伤感人少庄荒的老家,我感到原野也许就是我的另一个真正的故乡。
在原野中,在一条几里长的小山脉上,很少有孤零零的花树与花草。每一种草木都会经营出各自的村庄来。这些花的村庄与人住的村庄很相似,在一个桃姓的村庄中,还会住着梨姓与杏姓。但花的村庄却从来不会为蜜蜂到谁家做客争吵,相反,在白梨花的陪衬下,红桃花更显出水灵灵的娇羞。
我走进的第一个花的村庄就是玉兰。
在正月的冷风里,米粒大的桃花蕾还带着一顶黑褐色的小帽子,榆树柔软的枝条上是一溜溜看不清楚的褐红色粉状物。只有柳树的绿冰晶小尖芽,看着玉兰花会心地微笑。
南召县是玉兰原产地,经过好多年的栽种,村庄、路边都是玉兰,出门就能看到玉兰。不过每年我都会去雁依山看,那里是玉兰的原产地,有着几十里玉兰花海。那里已经不是村庄,而是一个玉兰的大城市。
玉兰开花时,除了柳树一团绿烟,其它树还保持着冬日的落寞色,玉兰也没有发芽,但玉兰的干枝上已经是一片洁白,在初春的阳光中,满山的玉兰树闪烁着白色光芒。一阵微风从白花海闪过,花浪起伏着,在玉兰花覆盖着的密林里,落花噗噗踏踏,好似雨滴声,又似松塔落,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感觉。如果大风从白花海滚过,山已经不是山了,而是涌起的大白浪头了,在白浪的翻腾中,一只只白色的鸟往天上飞,把天都遮着了。而大风过去,又是一阵噗噗踏踏,那些鸟消失了,可天空很多鸟仍在飞,在盘旋,显然花瓣的浪潮惊动了鸟们。
玉兰是一种高大的乔木,玉兰花也是北方树木中花朵最大的。玉兰花瓣线条优美,翘起的形状就像一枚银色的司南,也更像一只小船。那些跌进河水中的花瓣,顺流而下,去它们遥远的梦想了。
今年我去雁依山的时候,那些白色的小船已经远航,那些抛锚在林地的船只已经荒废,我错过了雁依山那场花的盛事。这让我多少有点失落。但在我短暂的失神中,突然传来了厚实而清亮的声音,那是连翘金黄色小喇叭花合奏出的音乐。在明快的声音里,我的情绪也明亮起来。连翘金黄色小喇叭一吹就是半个月。在它一天连续二十四小时的吹奏中,春天进入高潮,春风开始动情,草木全部出动,好似全天下都是为了发芽与开花。那些还开不出花的草木,也伸长出娇嫩多汁的翡翠色苔梗,树枝上晕染出鹅黄或橘红的娇嫩小叶片。
在农历二月底到三月底这一个多月中,大多数草木都会开出自己的花朵。大地染成彩色。这时也是很多城里人春天的开始,他们踩着满地落花,没几步就走进了春天的最深处。
原野、田间、村庄漂浮在花色的汪洋大海中,一阵风吹过,花雾里露出青瓦房脊。有人在花丛吆喝。女人的说笑声飘荡着花粉的味道。几只鸭子在小水塘里追逐着水面上的花瓣。
没有人能数清乡村到底开了多少种花。走进乡村,见得最多的花树肯定是桃梨杏与樱桃。这几种花树也会在大山上建成自己的村庄,但大多数村庄都不大,可能只有三五户人家,而更多则是独居户。那些独居户都是山里的老住户,已经得到了山风的真传,它们一阵很酷的摇曳,让山野花枝乱颤。那一树燃烧的色彩,已经成了那片山的春天标志。
山上有很多野果子品种,但在几千年的种植过程中,吃来吃去,还是桃李杏樱这几种果子好吃。因而,这些果木便从山野里走出来了,以家树的身份,走进了村庄的房前屋后,在一个个果园里安家落户。在一代代的呵护中,人便与这些果木有了特殊的感情,它们的花便闪烁着神圣的光芒,成了乡村最美的花朵。而我,每当走近这些花树,看着一树的热烈,总感到很亲切,好似我不是在赏花,而是回到了花的家里,回到了乡村的诗意处。
谷雨过后,繁闹的花季好似要结束了。春季在一点点加重颜色,燕子在天空不停地画着线条,青蛙咯哇着舒服舒服,小鸟忙着做窝。但还有很多花要从春天路过。洋槐花该开放了,深山的杜鹃花该开放了,第一喷儿月季真的要红红火火开一场了。
3
我住的院子种了不少香樟与桂花树,路边的小叶黄杨篱笆常年绿着。还有一棵樱桃,一棵杏子,开花时不少人驻足观看。但春天好似过客,两棵花树没几天便花落满地,花瓣又被风吹走了,院子又沉寂在单调的绿色中。白头翁的叫声把春光撕开一道口子,一股春潮涌进来,但口子很快就愈合了。我院子里的春天好似只有短暂的十多天。这让我感到很失落。
在不能走出去的时间里,有时候我從院子的东头走到西头,再转身从西头走到东头。我走得很慢,走走停停,目光越过院墙往远处看看,好似在找丢失的东西。我在院子里晃荡着。我坐在水泥台阶上,咦,水泥裂缝里却长着一棵蒲公英,亮飒飒的小黄花眨着眼睛。我趴在镂空的花砖上,花砖上竟然到处都长着苦麦菜。苦麦菜一簇簇莛梗上洒满星星点点的小黄花,花砖上悬浮着一个花的小星空。房后的空地里,绿了一冬天的婆婆草,绿豆大的四瓣小蓝花洒得到处都是。原来院墙根本就挡不住春风,春天并没有抛弃我的院子。在我的忽视中,院子的小草没日没夜地唱着歌,而我却没有听到。
多年来,我的目光一直被鲜艳吸引着,沉醉在饱满的色彩里,迷恋在繁闹的热烈中,对那些不热烈不鲜艳的草木根本就懒得看。当我从锦绣繁华里转过身来,把一双桃花眼投向那些不是花树的花树,不是花草的花草,我惊奇地发现,我生活的青山绿水之中,还没有不开花的树,没有不开花的草。
树终归是要开花的,即使没有赶上春天的脚步,也要在初夏残存的春意中,绽放自己的欢笑。
杨树、柳树、枫柳、核桃、栗子,以及满山都是的栎树,在春天都挂满一树浅绿色的花穗,花叶一色,很难看出来。杜仲花则是一簇细绒绒的绿毛,站在树下根本看不到。大山上很多大树,都开着米粒大的小花。在林子里走动,往往看不见花,却有一阵幽香袭来。坐在石头上歇歇脚,细粒如雨,呼呼啦啦,却是如豆的青色花铃,如扣的淡白花朵。山林中的一切,好似都隐藏在厚重无边的绿色中,无处不在的花开花落,却慢悠悠、静悄悄地进行着。多少年来,我一直醉心的各种花树,原来却是树木家园中一个小花枝。
4
谷雨前后,春意越来越浓烈了,在浩荡的春风里,我甚至有了开花的感觉。可树的花期已经过去,躲在叶片里的毛脸青杏,正在春风里眨巴着眼睛。那些喧闹的果园与花园已经沉寂在无边的绿色中,甚至连树名好似也消失了。
绿色是生命的原色,绿色是生长着的颜色,绿色让人安静。我的日子已经被绿色覆盖,在绿色高强度的连续冲刷中,我在绿汪洋中沉浮着。一阵大风吹过,我随绿而流,就像一叶扁舟。绿色是美好的。但绿叶终归要有红花陪衬,没有花朵的绿色,就像没有星星的夜空,汪着单调与寂寞。街边的紫薇花开了,路边的月季花开了,公园里的格桑花开了,但她们并不属于原野。
我弯着腰爬山的时候,我却发现,就在我的脚边,几朵小黄花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再沿着草皮往前看去,雪白的、紫色的、粉红的、金黄的花朵,点点片片,开放在大荒山中。那些形形色色的小草,正在以花的形式,在草浪中起舞。哎,原来我一直在花海中找花,可是大花树挡着了我看花的眼睛?当我俯下身子真心去看那些小草,无数只花的眼睛也盯着我看。我走到哪里,花便开到了哪里。我走,花也走,我停,花也停,我坐下来,花便围绕着我,好似我是一位花老人,她们想听我讲故事。我在山野往前慢慢走着,回头望去,我踩过草花,身后是一条我自己走出的花路。
我坐在草地上,躺在草丛里。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在草丛里躺着、趴着、滚着、跑着,捉蚂蚱,捉小虫,与草说着话,一玩就是一大晌。可还没有玩够哩,却忽然长大了。长大了,小草仍然年年绿着,小草花仍然年年开着,可不知啥时候起,小草好似已经淡出了我的视线,在我的眼光里消失了。
小草是大地上的先行者。当一粒小草的种子,在一次偶然的空降中,在一个没有生命迹象的地方长出来,一个生命家园的雏形便开始形成了。当很多小草在一个地方长起来,一个真正的生命家园便形成了。于是藤蔓来了,小灌木来了,大个子的乔木来了,各种各样的动物也来了,啊哈,春风细雨都来了。这个生命的家园就叫荒野。当荒野上出现庄稼与村庄,一个人类的家园便形成了。人的家园就建立在草的家园中,被小草小花包围着,从小草上一次次踩过,那便是乡村的路了。
望着到处都是的小草,我感到小草越看越神秘了,我越来越看不透小草了。小草的种类太多了,她们千奇百怪,大多我都不认识。多年生小草与树木都会在春天准时发芽,在春天开花。
大多数小草都是一年生的,她们的生命周期大多只有三四个月,但很多小草却能一年多生,当种子落进泥土里,只要泥土足够湿润,就立马发芽。我感到她们是背着春天飞行的植物,飞到哪里就把春天带到哪里,即使深秋,也要开放她们的小花朵,把大地装扮得妖娆起来。
责任编辑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