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镜花作品中艺伎形象的美学研究
2022-04-22侯真秋
摘要:近代作家泉镜花(1873—1939)是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人物,一生笔耕不辍,其创作跨越了日本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塑造了一个个生动鲜活的艺伎形象,既符合日本传统艺伎的“意气”①审美,又具备悲哀、神秘、怪异、妖艳、浪漫、幻想、唯美等审美色彩。因此,泉镜花的艺伎创作不仅是对日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守护,也是集作者审美情趣为一体的重要表现形式。本文基于日本最高审美标准的“物哀”和“幽玄”两大审美意识,解读泉镜花笔下艺伎形象独特的美学特征和审美价值。对泉镜花作品中艺伎形象的研究是对日本民族特色审美意识的再读,不仅对挖掘镜花世界的美学观具有重要意义,对构建当今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美学价值体系也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泉镜花;艺伎;审美意识
一、泉镜花与艺伎的渊源
泉镜花一生都与艺伎有着密切的关系。妹妹曾经是艺伎,亲戚家经营着艺伎馆,后来和艺伎桃太郎(本名伊藤玲)邂逅相恋,历经波折,修成正果,婚姻生活幸福美滿。[1]艺伎形象堪称泉镜花文学创作的源泉之一,无论是对泉镜花的个人成长还是文学创作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把镜花世界比作百花盛开的花园,那艺伎则是其中最艳丽的牡丹红和最淡雅的樱花白,鲜艳夺目又纯洁美好。而目前国内有关泉镜花笔下艺伎形象的研究尚不多见,缺少较为系统、全面的研究成果。艺伎作为日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象征,在镜花文学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其研究空间和研究价值有待进一步考察和探讨。
泉镜花的艺伎创作不仅与自身的人生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是在日本古典文艺的土壤中生根发芽进而成长开花。泉镜花生于文化底蕴丰富的金泽,父亲是一名工匠,母亲是“能乐”大鼓师之女,从小就对色彩斑斓的图画有着浓厚的兴趣,听着宝生流派的谣曲长大,因此,泉镜花对古典艺能的崇拜不仅是艺伎创作的源泉之一,也是对流落于花街柳巷但多才多艺的艺伎群体给予充分尊重的重要原因之一。泉镜花在多部作品中创作了一个个鲜活灵动、纯洁美好的艺伎形象,如《汤岛之恋》美丽勇敢的蝶吉,《歌行灯》中历经磨难却不屈不挠的三重,《日本桥》中善良美好的清叶。
通过表1可以看出艺伎形象的创作从泉镜花的自传小说一直延续到了幻想小说,塑造的艺伎形象都有着美丽善良、纯洁美好、毅然决然的共同特征。随着创作风格的转变,其笔下的艺伎形象从写实美逐渐倾向于幻想主义的神秘和魔幻美,审美元素愈加丰富。
二、艺伎形象的美学意蕴
泉镜花在《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1908)中指出,浪漫主义的作品是“以美为生命”。[2]其笔下的艺伎形象被抽象为具体美,代表着泉镜花女性审美的最高定位和追求,具有丰富的美学意蕴和审美价值。
(一)“物哀”之美
1.“物哀”的同情美
江户时期的著名国学家本居宣长(1730—1801)最早提出“物哀”一词。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的巅峰之作《源氏物语》全篇围绕着“物哀”的凄美氛围,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几乎都有着相似的悲剧命运,不仅具有凄婉悲哀的审美色彩,也表现了作者对女性们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物哀”的创作思想对日本近代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泉镜花创作的艺伎作品也几乎都是悲剧,对艺伎的悲惨命运充满同情哀怜之情,充分表现了作为日本传统文化载体的艺伎身上独特的“物哀”美。有论者提出:“对日本文艺中的‘物哀美,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悲哀美。悲哀只是‘物哀中的一种情绪,而这种情绪所包含的同情,意味着对他人悲哀的共鸣,乃至对世相悲哀的共鸣。这是种同情的美。”[3]泉镜花对社会底层的艺伎给予了高度的赞美和深切的同情,如《汤岛之恋》的艺伎女主人公蝶吉在和男主人公梓的对话中回忆起自己不幸的童年,这段描写充分表现出作者对女主人公身世的深切同情和哀怜。
“白天吹笛打鼓,排练舞蹈,还隔一天习一回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蝶吉模模糊糊记得亲妈,但既不知道妈有多大岁数,又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每逢走过河堤,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由妈妈牵着手走,或是开心地玩耍,她就思忖道——同样是人,为什么这样不同呢?”[4]作为艺伎蝶吉从小就要离开家人在艺伎馆里学习吹笛打鼓、唱歌跳舞、弹三味弦等技艺,受到严苛训练的同时还会遭到虐待。而年幼无助的蝶吉只能选择自己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享受着温暖的母爱,内心不禁涌现出对母亲的思念和悲哀的情感。这里不仅表达了作者对于蝶吉的同情和哀感,也有本人共鸣的情感。泉镜花九岁丧母,对母亲的思念是他一生都在追忆的主题,主人公悲惨童年的回忆正是作者本人的心理的真实写照,这种充满共感的“物哀”之美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更能触动人心从而达到“物哀”的美学境界。
2.“物哀”的爱情美
日本江户时期文学批评家本居宣长认为“生的诸多情状,尽现于恋情中,苦涩、悲伤、怨悱、愤怒、有趣、欣喜等皆有之。若舍去恋情,则人情之诸多深细处、物哀之真髓,皆难以显现。”[5]本居宣长认为爱情在“物哀”论中的地位至关重要,爱情细腻缠绵和复杂的情感是物哀最为丰富的表现。泉镜花的艺伎创作多以艺伎和男主人公的悲剧爱情为主题,且因双方的身份悬殊,恋情受到各方的阻挠。尽管主人公们试图冲破社会的既定秩序和传统价值观,但注定是令人哀伤惋惜的悲剧式结局。如《汤岛之恋》中的艺伎蝶吉和大学士神月梓相恋后最终双方投河殉情;《日本桥》中艺伎阿孝和医科大学生葛木分别后便自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妇系图》中艺伎阿茑和早濑主税的爱情遭到师父的阻挠,最终阿茑病死,早濑主税叶也自杀身亡。处于社会底层的艺伎受到社会的歧视和压迫,她们的爱情受到社会传统伦理道德和价值观的压制,更不会被所处的时代接纳,其爱情注定无法开花结果,但是泉镜花笔下的艺伎敢于和现实抗争,不惜用生命捍卫自己的爱情,生命和爱情一起消逝的时刻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主人公内心的悲哀和痛苦。这样的悲恋不禁让人产生哀伤、悲悯的情感,更显其“物哀”以悲为美的审美情趣,这和本居宣长“物哀”论的主张是一致。
(二)“幽玄”和神秘之美
“如果说‘物哀是理解日本文学与文化的一把钥匙,那么‘幽玄则是通往日本文学文化堂奥的必由之门。”[6]《古今和歌集·真名序》中最早提出“幽玄”含有神秘不可测的意味。[7]泉镜花通过艺伎形象以幻想主义和超自然的思维方式再现了日本传统的幽玄美意识。在艺伎创作中运用超自然因素,描写日常的现实世界发生一系列的怪异事件或者在现实世界构架一个异空间的妖幻世界,从而展现了其幽暗、神秘、空灵、超现实的“幽玄”审美趣味。如《日本桥》中将“街巷传言”的惊悚传说和艺伎的命运相结合,营造了一种神秘怪异的氛围;《订货账单》描写了一个和情人殉情后化作鬼魂的艺伎回到现实世界的故事;《紫障子》中描写了以男主人公猫头鹰和艺伎芦绘在关西地区旅途中的怪异见闻。作者通过不寻常的情节赋予了艺伎这一人物形象神秘和妖冶美,进而引领读者进入“幽玄”的世界,领略艺伎的荫翳之美。
1907年5月,泉镜花在《新潮》上发表了题为《喜欢鬼怪的缘由与处女作》的谈话,其中的一段讲述可视为打开泉镜花神秘世界的钥匙。“我相信世上有两种超自然的力量。一个是观音力,另一个是鬼神力,都是人类不可抗拒的力量。”[2]《紫障子》中以男主人公的见闻和幻觉为视角描写了一系列超自然的现象,在旅店里看到厚重而沉稳的砚台盒后,眼前浮现出传说中花魁高尾的容颜:“高尾身穿金线绉绸……衣带扣高高系在胸前,上面连着淡青色的整条腰带,像是淡青色的水面映照着人世间,皮肤中的白皙色泽仿佛是从清水中涌现出来的一般,著实令人毛骨悚然!”[8]83这段描写以比喻的手法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花魁高尾的妖艳、神秘的形象,给人一种含蓄、朦胧的美感,使人产生恐惧感的同时又被深深吸引着。清晨醒来的男主人公仿佛看到枕边的艺伎芦绘“正像一条锦缎般的蛇,在葱绿色和淡绿色条纹的皮肤上镶嵌着黄、红、蓝色的鳞片。”[8]132而后又看到芦绘无声而沉稳地安睡着,男主人公怀疑这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幻想中的芦绘是一条妖艳又可怕的蛇,让男主人公充满着征服欲,而现实中男主人公看到的芦绘是安静而美好的。从非现实到现实描写的强烈对比,艺伎身上暧昧模糊、神秘幽深的特点让人捉摸不透,更能表达出“幽玄”这一审美意识的余韵趣味。
三、结语
本研究从“物哀”和“幽玄”这两大日本民族传统审美意识出发,探讨了泉镜花笔下艺伎形象的悲哀、神秘和妖艳之美。从浪漫的“自传性小说”到神秘的幻想世界,艺伎形象蕴含的美学意识都体现了作者对于古典的执着及独特的审美倾向,《汤岛之恋》的蝶吉和《日本桥》中的阿孝的悲剧爱情尽显悲哀和同情之美,《紫障子》中通过男主人公的幻想和梦境展现了艺伎形象的神秘和妖艳之美。艺伎身上的美学价值历经岁月的洗礼和沉淀,让扎根于日本古典并赋予个人审美色彩的镜花文学焕发出永恒之美的艺术魅力。通过重读文学经典,重点关注作品中传统文化载体的经典人物形象,从文学审美的角度重新审视民族传统文化,从而使本国传统文化焕发出新的现代生命力。这对于当代我们挖掘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美学价值也具有一定的启发作用。
作者简介:侯真秋(1995—),女,汉族,山东费县人,西安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日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
注释:
①九鬼周造提出的继“幽玄”“物哀”“寂”之后日本民族传统四大审美范畴之一,具体指身体审美。
参考文献:
〔1〕孙艳华.泉镜花经典作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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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姜文清.“物哀”与“物感”——中日文艺审美观念比较[J].日本研究.1997(02):7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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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日)泉镜花.王俊,周觅(译).黑壁[M].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