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密码
2022-04-21撰文雷强
撰文_雷强
艺术和地气之间永恒互动,编码和解码之间灵性传承。
墨影和编码
贞观年间的这一天,阳光耀眼,透照窗扉,大唐内府弘文馆的将仕郎冯承素,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涂过黄蜡后变得透明的纸张,覆压到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书迹上。确保贴合稳固后,它们被移到窗前置立,光线瞬间穿透了纸张的纤维,将墨写的字迹清晰地映合在了蜡纸上。
冯承素心定神肃,取笔上前,就着明亮和字影,开始仔细描摹每一处墨迹的轮廓。描好后,中空的部分还要再施墨以填,最终成形为书圣真迹的“双钩廓填本”复制品。
这样的手摹工程细致而浩大,务须百密而无一疏。即便是冯承素这样受太宗李世民钦点的高手,失败率也极高。冯承素和他的同仁赵模、诸葛贞、韩道政、汤普澈等人全力以赴,也不过成就数本。羲之真迹久不见于人间,已经成为天地传说,连带唐宋摹本也变得价值连城。冯承素的摹写帖里,行墨结字都神韵流动,比发丝还细的笔触也清晰精美,在所有传世摹本中被认定为最接近原迹。
但它终究,是冯承素“填写”的字。始行于唐的这种所谓“响搨”摹写法,虽然忠实了原迹的轮廓,但是填墨的无奈之举,还是令书写原本固有的流动,以及毛笔的笔势笔力大为受损。
除了摹本,王羲之书迹传世的法帖还有另外两种,分别是临本和仿本。临本是看着原作,边看边临,仿本则走得更远,纯粹靠书写者仿学原作传说中的技巧自创而成。无论哪一种,其实都是一个对“王羲之的艺术”进行重新编码的过程。
后世书人一代接一代地接力,各种法帖也反复翻刻,所触摸递传的,其实都是王羲之书法的“影子”,甚至是“影子的影子”。流失和误读几乎是不证而自在的,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流失的是什么,误读的又是什么?因为真正属于王羲之的密码已如神龙之隐没:众人皆知其神妙,却再没有人亲眼见过。
唐 冯承素《行书摹兰亭序》故宫博物院藏
王羲之留下了他的书写的传说和作品,之后的事情,他也许没有在意,不知晓后世对他的尊崇到了什么地步,也不知道有人会爱他的字到入魔。
帝权和神话
李世民大概是王羲之最重要的粉丝之一。
他破天荒地以帝王九五之尊为《晋书》亲撰了《王羲之传》;他下令用金帛四处搜罗换取王的字迹,几乎扫清了民间留存,在他和后续高宗朝内,内府收藏的王羲之真迹有2290 纸,共128 卷;他专门设立了书学教育,教授王之书道;本人也身体力行地学习,“心慕手追”,有得意之作还制成拓本送给外国的使节。
王羲之在中国书法史上不可动摇的至尊地位,就是由这位政治色彩浓厚的帝王来推动的。无法假设,如果没有唐太宗以及之后历代帝王们的推崇,仅凭艺术的纯粹,王羲之是否能拥有如今的地位。
唐取代短暂的隋朝立国,底子还是染着南北朝的遗色,几百年分裂时光里人心向背难拢,在文化世界和书法世界里都身为主流的南方士族,虽然已经式微,但与三国时期吴国灭,吴族高门势力尤存一样,南方的那些根基深厚的望族,实在是统治者不容错过且必须借重的资源和宝藏。出身北方的唐王室无论是要怀柔天下规划民心,还是要在文化上接轨高阶主导文脉,都需要一个好的切入点。推崇并“圣化”当时已经很有书名的王羲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首先王羲之的出身无可挑剔,书法历来获评高迈俊逸又柔中带刚,他的哲学在儒家和道家之间互补而通融,既有前者的中和之美,又有后者的自然之气。他的人生不激不厉,不是社会秩序的挑战者,更不对政治统治上心,是非常完美的“杰出文艺界代表”以及知所进退的“士大夫典范”。
而作为历史上留有政名的“一代雄主”唐太宗,对王羲之的“爱戴”不管是出于政治需要,还是心灵依贴,也不论是帝王在附庸风雅,还是他意图对天下士子有所指示,总之,帝权天下无匹,帝王的爱好臣民皆争相效仿。
唯王独尊。琅琊王家的书法天才王羲之达成了书坛的神话。而所谓“神话”,在被证明是实事前,都是“被需要”的结果。
生命和流美
在帖派文人的书法领域里,王羲之是“书圣”,即便在清代碑学声势上扬,也无法更改他高坐中国书法首把交椅的地位。他的美学是集大成后的创新,把汉字的书写从实用引入到了一个情趣丛生的境界,得益于“人”的觉醒,也得益于自己内心的情怀、通透和力量。
不得不说汉字的生命力是一个奇迹,适应能力也是一个奇迹。今天书写升华的程度也许已经超出了神话中造字者仓颉的想象。汉末钟繇说:“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道出了书写艺术的本质:人之所以创作书法,是为了流出人的美。北宋的奸相蔡京即使笔迹再佳,不足以确保他在“宋四家”里的名位。
魏晋时候的美学张扬个性和情怀,常见信笔翻飞,无拘无束,同一时代、同一地区、甚至同一家族里都有不同书风并存,是属于艺术的“黄金乱世”。
而魏晋之风的复杂也在于,那些看似颓废、放纵的情绪后面,往往都隐藏着对生活对生命的执念和流连,而那些纵情享乐的面孔背后,又透露出对人生对命运的绝望与悲戚。
复杂正是人性的本相,也是艺术的活源。百临不倦,百读不厌,后世文人不惟在技法上肝脑涂地地尊崇王羲之,实际上也是试图在整个魏晋风度里寻找精神慰藉。羲之独秀,远非魏晋书法的全部。但当他的书体被确立为典范时,也就意味着对别的书体的掩盖和遮蔽。帖传天下,扩散的是名家的墨名,沿袭的也是法度的规矩,是否仍有人想要挣脱束缚,触摸前所未见新的光亮?就像王羲之在他的时代曾经做到的那样。
王羲之已经永远属于那个遥远的时代。后世的人不是没有文化根系的独自生长,但更需要的是来自先人的指引,而不是来自先人的限制。拜倒和臣服,是倾心欣赏的结果,追崇和学步,终归是美学偷懒的表现吧!
弹指之间,无远弗届。在现代人越来越减少书写,而转用效率更高的科技手段后,书法的未来会怎样?也许书法获得它艺术性的至纯之日,就是这一行为消亡之时,它是它生命的火焰,也将煅烧出自己华丽的墓志铭——这个过程本身就十足的“艺术”。
王羲之书法的密码,是携带有遗传信息的基因,切换出传世之初的清朗神秘,包蕴有人性生长的智慧美丽,也在宁静喧嚣里千年流转。它在日后又会经历怎样的旅程?
或许也不该杞人忧天。人类总是喜看万物生、愿行千里路、放不下一瓢饮,要在肉身的演绎里验证手之创造和心之喜悦。
这也许就是艺术和地气之间的永恒互动,编码和解码之间的灵性传承。
东晋 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唐摹本)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