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建设视角下哈萨克斯坦骚乱事件评析： 原因与镜鉴
2022-04-21文龙杰
摘 要：2022年1月初，哈萨克斯坦发生了独立以来最大规模的骚乱事件。从国家建设视角看，造成这场骚乱的原因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与民众生活密切相关的气价上涨是直接原因，经济下滑是主要背景，发展不均衡导致的社会矛盾是深层原因，治理能力不足以应对全球化和部族主义的双重挑战是根本原因，政权交接期的国家系统运转效率下降是重要原因，外部力量干预和影响是潜在诱因。哈萨克斯坦在国家建设方面存在巨大赤字，提出诸多值得反思的国家治理镜鉴课题。哈萨克斯坦此次骚乱事件警示，国家建设需坚持和增进权威性、包容性、自主性、统一性。国家建设过程具有复杂性和动态性，一国政府要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适，处理好权威与包容、自主与开放、统一与多元、秩序与自由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
关键词：国家建设;国家治理;国家认同;哈萨克斯坦;骚乱
中图分类号：D73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3378（2022）02-0138-12
2022年1月初，哈萨克斯坦发生独立以来规模最大的骚乱。引发本次骚乱的直接原因是液化天然气价格上涨，且涨幅较大。液化天然气是哈萨克斯坦重要的基础燃料，其价格上涨在国内会引发一系列物价上涨，牵涉面较广。即便在1月4日气价恢复此前水平后，抗议仍演变为波及全国范围的骚乱。截至目前，国内鲜见对哈萨克斯坦骚乱事件的系统性理论分析，多为新闻评论。杨成认为，社会经济问题、西方渗透、危险的民族主义情绪等是本次骚乱的重要原因[1]。苏畅认为，政治精英对抗加剧、“公民行动主义”兴起、城市青年政治化成为本次骚乱的社会基础[2]。袁剑指出，此次骚乱说明了哈萨克斯坦既有政治与社会结构的脆弱性[3]。笔者在一篇评论中认为此次骚乱与经济不振、央地矛盾、互联网挑战、西方渗透、人口结构、政权交接等诸多因素有关[4]。关于哈萨克斯坦经济形势、国家认同、政治体制等方面的既有研究[5-9]，为分析此次事件提供了背景知识。哈萨克斯坦是中国的重要邻国，其国内局势既关系到中国西部安全与稳定，也关系到“一带一路”框架下合作的推动与落实，关注和研究哈萨克斯坦相关问题具有现实意义。在相关研究的基础上，本文立足国家建设视角对哈萨克斯坦骚乱事件的原因进行分析，涉及经济结构、阶层发展、央地矛盾、国家治理、国家认同、政权交接、疫情挑战、外部影响等因素，并就该事件的镜鉴进行总结。
一、事件回顾
哈萨克斯坦骚乱事件的参与者成分复杂，既有普通民众、不同政见人士，也有有组织的恐怖分子。自1月2日哈萨克斯坦西部出现民众抗议，到扩散至全国并在阿拉木图集中爆发，直至10日基本恢复秩序，骚乱事件迅速升级，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西部民众抗议气价上涨。1月1日，哈萨克斯坦西部曼格斯套州液化天然气开始涨价，由每升50～60坚戈（约合人民币0.88元）涨至120坚戈（约合人民币1.47元），涨了近一倍。价格上涨随即引发当地民众不满，2日该州扎瑙津、阿克套等地出现集会抗议，要求稳定物价、防止燃料短缺。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指示成立政府特别调查委员会，就价格上涨事件展开调查。托卡耶夫当天通过推特回应，已指示政府研究降低液化天然气价格的可行性，并呼吁示威者不要扰乱公共秩序，应依法向地方和中央政府表达诉求。3日，曼格斯套州政府宣布，液化天然气价格降至每升85坚戈至90坚戈（约合人民币1.25元至1.32元）。4日，根据该州政府与抗议者谈判的结果，液化天然气价格降至每升50坚戈（约合人民币0.735元）。此时，气价恢复至早先水平，哈萨克斯坦民众实际上已实现最初的抗议诉求。但抗议并未结束，且有扩大势头，并要求重新选举地方领导人。
第二阶段：民众抗议演变为骚乱。1月4日，事态扩大，民众抗议开始从西部向全国蔓延，哈萨克斯坦的最大城市、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阿拉木图成为风暴眼。当日，约有1 000人聚集在阿拉木图市中心举行抗议。警方使用眩晕手榴弹和催泪瓦斯驱散抗议者，但未能遏制事态发展。4日晚，阿拉木图市中心的共和国广场已聚集起5 000余人，并出现打砸抢烧行径，事态急剧恶化。哈萨克斯坦总统官网1月5日凌晨发布消息，由于局势恶化，托卡耶夫宣布曼格斯套州和阿拉木图市自1月5日凌晨1时30分进入紧急状态，至1月19日0时结束。托卡耶夫5日凌晨还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呼吁民众保持理智、谨慎行事，不要因為国内外的挑衅和煽动参与非法集会。他还强调，政府与抗议者之间需开展对话。5日，示威者攻占阿拉木图市政府大楼。随后，西部城市阿克托别市政府大楼也被攻占。事件由普通民众抗议演变为骚乱，并扩散到多地。托卡耶夫5日又相继宣布，阿拉木图州、首都努尔苏丹进入紧急状态。其间，反政府人群袭击了哈萨克斯坦国家电视台阿拉木图分台，控制了阿拉木图国际机场，还出现了针对警察的恐怖主义行径。随着事态不断升级，托卡耶夫当日又宣布，全国17个地区进入紧急状态，该状态将持续至19日。同日，托卡耶夫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宣布解散政府，任命第一副总理斯迈洛夫为代理总理。
第三阶段：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平乱。1月6日凌晨，托卡耶夫表示，阿拉木图机场和包括外国航班的5架飞机被“恐怖分子”扣押，正遭受外部侵略，已请求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成员国帮助应对“恐怖主义威胁”[10]。此前一天即1月5日，俄罗斯国家杜马独联体事务委员会主席卡拉什尼科夫表示，俄罗斯有义务响应托卡耶夫的请求，通过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镇压恐怖分子”。6日，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新闻秘书扎伊涅特金诺夫正式声明，将向哈萨克斯坦派出维和部队，协助稳定当地局势，将有来自俄罗斯、亚美尼亚、白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人员参加。6日，俄罗斯首先采取“闪电”行动，其他成员国维和部队嗣后陆续乘俄军伊尔-76运输机入哈。其中，俄罗斯派出逾2 000人，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自6日起，哈萨克斯坦持续近一周的骚乱局势逐步得到控制。8日凌晨，托卡耶夫在社交媒体发文，再次强调绝不会与“恐怖分子”谈判，“暴徒”必须被消灭。10日，托卡耶夫表示，国家已恢复秩序，渡过了一次“未遂的政变”。自13日起，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维和部队陆续撤离。俄罗斯国防部13日发布消息称，在哈萨克斯坦执行维和任务的部队已开始向哈执法机构移交由维和人员保护的重要设施。14日，白俄罗斯、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亚美尼亚等国的维和部队开始返回各自驻地。15日，结束在哈萨克斯坦维和任务的俄罗斯维和部队抵达契卡洛夫斯基和伊万诺沃军用机场，按计划于19日前抵达驻地。
此次骚乱事件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和严重的经济损失，逾万人被逮捕。哈萨克斯坦总检察院刑事调查局局长沙拉巴耶夫1月15日公布，此次骚乱事件导致225人死亡，包括平民、参与袭击的武装分子以及19名警务人员和军人;导致4 578人受伤，其中3 393人为强力部门人员。托卡耶夫1月10日与欧盟理事会主席米歇尔进行视频通话时表示，约有1 300个商业设施遭到破坏，有100多个购物中心和银行被袭击，约500辆警车被烧毁，初步估计经济损失可能达到20亿至30亿美元[11]。
二、受困“荷兰病”：石油出口大国遭遇滑铁卢
哈萨克斯坦经济形势恶化是导致此次骚乱事件发生的重要因素。哈萨克斯坦是中亚大国，独立30年来取得了较好的发展成就，经济总量较1991年增长了1.5倍，人均GDP增长超过12倍，居民实际收入增长3.3倍（1996—2020年），贫困人口占比从1996年的34.6%降至2020年的5.3%[12]。按照联合国公布的2020年人类发展指数，哈萨克斯坦在189个国家与地区中排第51位[13]。洛桑国际管理发展学院发布的2021年世界竞争力排名中，哈萨克斯坦排第35位[14]。这主要得益于丰富的油气储备和2000—2008年间国际石油价格居于高位。根据英国BP石油公司2021年公布的《全球能源统计回顾》[15]，截至2019年底，哈萨克斯坦探明石油储量30亿吨，居世界第12位;探明天然气储量2.3万亿立方米，居世界第15位。
哈萨克斯坦经济严重依赖油气出口。统计数据显示，油气出口占哈萨克斯坦外汇收入的半数以上，甚至有的年份高达60%～70%，约占国内生产总值的30%。以2020年为例，哈萨克斯坦出口贸易总额为469亿美元，其中油气出口额为237亿美元，在油价下跌的情况下仍占到了50.5%。受油價下跌影响，哈萨克斯坦2020年油气出口额较2019年下降29%，较2018年下降37%[16]。由于严重依赖油气资源，哈萨克斯坦在一定程度上患上了“荷兰病”。“荷兰病”是指一国经济的某一初级产品部门异常繁荣，而导致其他部门衰落的现象。自2000年开始，国际油价高涨，哈萨克斯坦利用自身丰富的油气储藏，大力发展石油、天然气产业，出口剧增，经济呈现一派繁荣景象。2000—2007年，哈萨克斯坦的GDP每年保持超10%的增速，最高时在2001年达到了13.5%。
但是，其消极影响随之而来。一方面，由于油气行业工资高，劳动力从制造业等部门向能源矿产等部门转移;由于油气行业收益大，非能源行业外商直接投资严重不足，投资额远远低于能源行业。另一方面，随着国际油价的上涨和石油出口的增加，哈萨克斯坦货币坚戈的汇率随之上升，工资水平上涨，生产成本大幅攀升，农业和工业制成品的国际竞争力下降。内外两方面因素使哈萨克斯坦的经济结构严重失衡，制造业等非能源领域处于欠发达状态，经济陷入“有增长无发展”的状态[17]。高水平的社会保障支出对哈萨克斯坦政府的财政产生了巨大压力，财政赤字随之急速增加。出口导向型、较为单一的经济结构导致了哈萨克斯坦严重依赖国际市场，又加之缺乏像OPEC那样影响石油定价的权力，哈萨克斯坦经济缺乏韧性和抗风险能力。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国际能源价格大幅下跌，哈萨克斯坦经济遭受重创。其2008年GDP增速为3.3%，2009年GDP增速为1.2%，下滑至2000年以来的最低水平。由于哈萨克斯坦尚未形成成熟的金融和货币体系，坚戈发生暴跌。
哈萨克斯坦经济从2010年开始回暖，但受国际油价下跌影响，自2014年起再次开始下滑，并于2016年跌至谷底，当年的GDP增速为1.1%。2015年8月20日，哈萨克斯坦政府表示，为确保经济增长与物价稳定，将取消坚戈对美元的汇率波动限制，开始实施自由浮动的汇率制度。当天，坚戈兑美元暴跌约35%，次日又跌约23%。此后，坚戈兑换美元汇率由约150∶1跌为340∶1，2016年一度跌至354∶1。此外，哈萨克斯坦经济下跌还与俄罗斯有关。哈俄同为关税同盟成员国，俄是哈第一大贸易伙伴，哈俄双边贸易额在哈对外贸易总额中占到20%左右，俄也是哈最大进口来源国，哈萨克斯坦30%～40%的进口来自俄罗斯。由于双方在货币和经贸领域的密切关系，哈萨克斯坦受俄罗斯的影响巨大。自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发生以来，美国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2017年8月通过了新的对俄制裁法案，俄罗斯经济遭受严重损失。2014年、2015年俄罗斯的GDP增速分别为0.7%、-2%。
在此背景下，2017—2019年，哈萨克斯坦经济维持4.1%～4.5%的增长，不足2000—2007年的一半。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一系列影响，哈萨克斯坦经济出现负增长，当年GDP增速为-2.5%。哈萨克斯坦央行的数据显示，2020年坚戈对美元汇率由年初的380∶1跌至420∶1;2021年继续下跌，由年初的420∶1一度跌至435∶1，11月末曾跌至440∶1[18]。根据哈萨克斯坦进口商品结构，美元升值将导致哈萨克斯坦国内商品和服务价格上涨。据哈萨克斯坦统计委员会数据，不计生产资料，该国居民消费的65%的非食品类商品和25%的食品依赖进口。根据贝叶斯向量自回归模型，美元汇率上升15%将导致所有消费品价格上涨，美元对坚戈汇率每升高1%，通货膨胀率就会增长0.13%[19]。哈萨克斯坦2021年的通货膨胀率远超其官方目标上限，9、10月份CPI一度达到8.9%;2022年1月，CPI为8.5%[20]。哈萨克斯坦经济虽然保持一定的增长速度，2021年1—11月GDP增速达到3.8%[21]，但在通货膨胀结构中，哈萨克斯坦2021年食品价格按年计算上涨约10%，非食品价格上涨8.5%，付费服务价格上涨6.8%[22]。在这种情况下，哈萨克斯坦民众的生活压力增大。
三、贫富悬殊：社会的非均衡非包容发展
患上“荷兰病”的哈萨克斯坦，经济结构极不合理，“盈利”来源主要是油气、能源、矿产等领域，而这些领域则主要控制在哈萨克斯坦部分精英手中。哈萨克斯坦前50名富豪多分布在油气服务、银行业、原材料、建筑、零售等行业[23]。如何分配这些为国家创收的财富，实际由掌控这些领域的精英主导。根据福布斯2021年的数据，哈萨克斯坦有7人的总财富超过240亿美元，跻身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列。例如，弗拉基米尔·金掌控着冶金、金融等行业，维亚切斯拉夫·金掌控着金融业，布拉特·乌特穆拉托夫掌控着矿业、银行业、酒店业[24]。在缺乏监管的情况下，这些精英实际上成了寡头，并形成利益集团。欧亚一些国家出现寡头现象与旧体制有关。欧亚国家资源禀赋雄厚，市场需求大，财富积累容易，往往不需太多管理体制改革和技术创新。旧体制被打破后，两类人迅速借旧垄断的温床变身为寡头：一类是旧体制的官员和厂长类，另一类是与新政权关系密切的人物，更何况不少新政权代表人物就是旧体制的管理层人物。
关于如何分配油气、能源、矿产等领域创造的财富，哈萨克斯坦在国家与寡头之间形成了博弈。从国家利益角度来讲，这些财富应用于再生产，包括扩大投资、引进先进技术、基础设施建设、设备更新、提高劳动者工资，以及在全国范围内改善社会福利。但寡头集团往往为了维护集团或自身利益，倾向于将这些财富转化为个人资产。当寡头集团在博弈中胜出时，国家利益就会受损。在哈萨克斯坦，一方面表现为油气出口创造的巨额利润，另一方面油气企业又抱怨因国内油气产品定价过低而面临亏损，无法提高劳动者工资，也缺乏资金完成设备更新和技术升级。引发此次骚乱事件的液化天然气之所以提价，就是根据油气企业要求，此前供给民用的液化天然气价格一直低于成本，为解决燃气生产企业经营亏损的问题，自2022年1月1日起改为按交易所价格交易。
这也是为什么在平定骚乱、恢复秩序后，托卡耶夫首先提出“富人做贡献”问題。他在1月11日指出“哪怕是按照国际标准，哈萨克斯坦在首任总统任职期间也出现了一群非常富有的公司和一群富人。我认为，现在是时候向哈萨克斯坦人民致敬并定期系统性地帮助他们了。”[25]托卡耶夫要求政府确定这些公司的名单，并确定这些公司向社会公共基金“致哈萨克斯坦人民”的捐款数额。他强调，这不是总统或政府的基金，而是“所有哈萨克斯坦人的基金”;捐款将用之于民，解决住房、医疗、教育等问题，支持文化事业发展，“将在城市、地区、城镇和乡村建设儿童体育设施，帮助有才华的孩子”，“帮助阿拉木图从可怕的悲剧中恢复过来[25]。如哈萨克斯坦经济学家阿尔马斯·楚金分析的那样，政府此举旨在通过“自愿-强制”的方式让企业向基金会“凑钱”，“这不是市场机制，但在特殊情况下是合理的”，“企业必须表现出社会责任感”[26]。在托卡耶夫采取的改善公民福祉的措施中，除设立基金会，还对个别寡头进行了处理。其中，最受关注的就是哈萨克斯坦石油运输公司总裁季马什·多萨诺夫于1月14日被免职，哈萨克斯坦天然气运输公司董事长凯拉塔·沙里普巴耶夫也被免职，并被免去了哈萨克斯坦全国企业家商会主席职务。
美国学者马克·拉姆塞耶等提出：在“寡头体制”中，将面临“官僚与寡头谁统治谁”的问题[27]。实际上，托卡耶夫面临的正是这样一个问题。作为官僚的政治家，与寡头、民众之间形成了复杂的多重博弈关系。在不影响政治家合法性和执政稳定的情况下，政治家与寡头之间可能保持合作关系。按照迈克尔·约翰斯顿的分析，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乌克兰、哈萨克斯坦这类政治和经济上都处于转型期的国家，因为这些国家的制度化程度比较低。但政治家与寡头间的这种合作会造成不平等，催生两极分化。据“世界不平等数据库”统计，2020年，哈萨克斯坦最富有的前1%人群占有国民财富总额的29%，而底层50%人口仅占有国民财富总额的5.5%;2021年个人收入基尼系数为0.54，个人净财富基尼系数达0.74，贫富差距非常悬殊[28]。据世界银行数据，2019年哈萨克斯坦的HH市场集中度指数（赫芬达尔-赫希曼指数）达0.7，产业集中程度极高[29]。腐败现象的主要表现之一就是侵吞国家财产[30]，而西部盛产油气的阿特劳州、曼格斯套州，根据调查属于腐败较严重的地区似乎并非偶然[31]。国内需求的增长本身是刺激经济增长和生产力上升的一个主要因素，不平等乃至两极分化损害了民众的需求，使国内市场缺乏活力，进而对经济和生产力的增长产生消极影响。经济和生产力的增长乏力反过来又降低了民众的购买力和社会福利，导致社会危机的爆发。
四、治理赤字：地区发展失衡、国家认同薄弱与互联网挑战
哈萨克斯坦内部治理的薄弱环节或赤字，为此次骚乱事件的发生酝酿了条件。其治理赤字涉及西部与“中心”的矛盾、国家认同薄弱、青少年思想西化、国家治理难以应对互联网挑战等方面。
（一）西部与“中心”的矛盾
此次骚乱事件最初从哈萨克斯坦西部的曼格斯套州发展起来，这与其西部地区作为“边缘”与“中心”的结构性矛盾有关。“中心—边缘”结构在国际关系、区域发展、复杂系统和网络、人际交往、组织管理等现实层面均有不同程度的表现，是一种描述和表达少数中心对多数边缘享有优势或权力的不平等，或少数中心与多数边缘间进行不平等互动的视角和分析工具[32]。根据“中心—边缘”理论，一国在诸多区域间率先发展某一区域进而使其成为中心区域，其余区域再发展之后即为边缘区域，可能造成发展的不均衡，并在发生危机时轻易地转嫁给边缘区域[33]。在这里，中心与边缘的划分并非单纯依据地理空间区位，更重要的是依据经济发展形态。
在哈萨克斯坦，其西部地区一定程度上扮演着“边缘”的角色。哈萨克斯坦西部民众认为，西部盛产油气，为国家创造了巨额财富，但这没有惠及本地，而是“被拿去建了新首都阿斯塔纳（现更名为努尔苏丹）”。在哈萨克斯坦社交网站上，经常可见到来自西部的民众发出这类抱怨。哈萨克斯坦社会内部各阶层的非包容性发展，使民众在表达政治和社会意见时倾向于诉诸暴力，而这种非包容性发展在西部的阿特劳州、曼格斯套州尤其明显。因此，哈萨克斯坦西部是各类反政府游行的多发地，且往往具有与“中心”对抗的色彩。例如，2016年5月，曼格斯套州首府阿克套发生了阻碍时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农业改革计划的游行。此次骚乱事件中最先出现游行的扎瑙津市，2011年12月曾发生了截至当时的最大规模骚乱。2016年4月，扎瑙津市发生了反对土地法案的示威游行[34]。扎瑙津市甚至被称为“民众不满的象征”[35]，“是反映整个地区问题的放大镜”[36]。俄罗斯学者在分析此次骚乱事件为何起源于西部时指出，扎瑙津市与阿克套市“都是对任何社会不公最敏感的城市，新的抗议浪潮从他们开始很合乎逻辑”[37]。
（二）国家认同薄弱
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始终面临着建构国家认同的重大课题。但哈萨克斯坦建构国家认同的效果不佳，一方面过去的部族认同、地域认同依然强势，另一方面不成热的过激的“公民身份追求”又带来了副作用，而互联网又为哈萨克斯坦民众以无序方式实现诉求提供了技术条件。
哈萨克族以游牧为主，历史上一直没有建立真正的中央统一体制。基于游牧经济的分散特点，哈萨克人于16世纪下半叶至17世纪逐步形成了大、中、小三个玉兹，亦称大帐、中帐和小帐。玉兹在哈萨克语中的本意是部分或地区，其基础是个别氏族和部落组成的部落联盟，彼此间独立性很强，各部族的关系在对抗、合作、统一之间交替出现。甚至在苏联成立初期，哈萨克斯坦仍被“一分为二”，直至1936年才合二为一。哈萨克斯坦中部和南部属于传统的中亚，而其西北部和北部因毗邻俄罗斯则较为俄化。哈萨克斯坦建国初期，首都设在南部的阿拉木图市。俄罗斯族在北方曾占到半数以上，有着较强的独立倾向，这是困扰其国家认同建构甚至统一的棘手问题。为解决这一问题，哈萨克斯坦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1997年将首都从阿拉木图迁至位于北方的阿斯塔纳（2019年3月20日更名为“努尔苏丹”）。但由于哈萨克斯坦广袤的土地和稀少的人口这一对基本矛盾，社会、交通和经济联系不紧密，使治理链条中总是存在“断裂”和“空位”，部族和地域认同一直有其存在空间，国家层面的认同难以贯彻至“毛细血管”层面。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地方上的政治精英还是民众，都更多地从维护和争取地方与部族利益角度考虑问题，国家认同建构受到极大制约。
哈萨克斯坦在建构国家认同时主要诉诸“去俄化”和“现代化”（或者说“国际化”）两种路径。有学者指出，苏联解体以来，中亚新独立国家个体与集体身份的构建与巩固往往表现为“去宗主国（俄罗斯）化”“在地化”和“国际化”，其中“去宗主国化”为核心，“在地化”和“国际化”则是一体两面[38]。哈萨克斯坦的“国际化”可理解为“与国际接轨”，按照西方标准建立现代国家。“国际化”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哈萨克斯坦从外部汲取有益资源，对冲和消解“宗主国”留下的影响，实现国家独立和现代化，但也必然受到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以及产生片面移植西方制度的后果。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并于20世纪90年代加速发展的新一波全球化浪潮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国家的边界，不利于哈萨克斯坦国家身份认同的形成与巩固[38]。特别是以新自由主义为代表的西方政治思潮，编织和传播关于自由、人权、平等、民主、多元等话语迷思，诱使哈萨克斯坦民众对国家主导的政治经济体制持一种拒斥和怀疑态度。他们关于上述关键词的认识偏向于解构和西化，并不契合哈萨克斯坦发展实际。从这个意义上说，哈萨克斯坦民众围绕前述关键词形成的过于超前的“公民身份追求”是不成熟的。
（三）国家治理难以应对互联网挑战
年轻人在哈萨克斯坦人口中占比较高。据2021年12月发布的官方通报，哈萨克斯坦总人口接近1 917万人，其中男性占48.71%，人口平均年龄为31.94岁，17岁以下人口占33.97%，14～28岁青年人口占19.72%，劳动年龄人口占59.05%[39]。这样的人口构成使哈萨克斯坦社会在变革意愿和动力方面偏于积极，社会危机爆发阈值也较低。而20～50岁的这一代人恰是哈萨克斯坦独立后成长起来的，他们的思想或多或少受到新自由主义的影响，带有明显的“国际化”底色。这为此次骚乱事件的发生在微观层面提供了人口学基础。1月5日，托卡耶夫发表电视讲话时呼吁民众保持理智，特别劝告年轻人不要自毁前程[40]。
互联网为“独立一代”提供了政治参与的技术条件。在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的30年，世界正受技术革命影响发生深刻变革。随着数字信息技术的使用和推广，人类社会全面进入互联网时代。通过使用互联网，组织的运行逻辑和结构发了改变，层级减少，趋于扁平化，信息传导效率提高，同时参与性更强。以社交软件上的话题小组为代表，其开放性、可及性和免费的特点，以及信息茧房造成的认同感，使参与者可在短时间内聚集在一起而形成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一旦转至线下，有了共同的行动纲领和目标，就会表现出强大的行动力。与此同时，人们的理念和思维方式也随之发生变化，动员成本降低，集体行动在全球范围内广泛地发生。“阿拉伯之春”就是这类“时代产物”的典型案例。如果一個国家不能有效回应互联网的这种挑战，就容易出现治理赤字。在哈萨克斯坦此次骚乱事件中，从号召、聚集、组织到宣传的所有关键环节上，互联网都发挥了相应作用。
五、政权交接：精英的观望与国家系统的低效
自2016年9月起，纳扎尔巴耶夫通过人事任命、修宪、释宪等为权力交接做好了准备。2019年3月19日，纳扎尔巴耶夫宣布辞去总统职务，时任议长托卡耶夫接棒。自此，托卡耶夫获得了权杖/合法性，但权势/有效性仍掌握在纳扎尔巴耶夫手中。权力具有两重属性，包括“权杖”和“权势”。权杖是权力符号（能指），而权势则是影响他人行动的实际能力（所指）。“权杖”与“权势”是权力的一体两面，二者分离导致哈萨克斯坦权力不够集中统一、权威不够，并引发双重政权、精英观望后果，导致国家系统的低效。
（一）双重政权
托卡耶夫是纳扎尔巴耶夫多番考察和选定的“接班人”，主观上不存在“对立”关系。但权杖拥有者与权势拥有者之间的矛盾是结构性的，与双方是否存在主观意愿无关。在“权杖-权势”分离的结构下，哈萨克斯坦出现了双重政权问题。面对国内关于双重政权的质疑，纳扎尔巴耶夫2019年10月通过国家通讯社予以澄清。随后，托卡耶夫于10月21日签署相关命令，扩大了纳扎尔巴耶夫在人事任命方面的权力，这使关于双重政权的讨论更趋热烈。10月29日，哈萨克斯坦总统顾问叶尔兰·卡林专门通过媒体向民众解释现总统与首任总统之间的工作关系，强调不存在双重政权。其间，司法部部长、总统新闻秘书也曾就最终人事决定权归属问题发声，但立场相互矛盾[41]。
鉴于这种情况，纳扎尔巴耶夫周围的核心圈政治精英认为自己仍有机会取代托卡耶夫而成为“接班人”。在与托卡耶夫的关系上，这些政治精英分化为两类：“倒托派”和“挺托派”。一方面，双方之间的博弈和内耗大大降低了政治精英集团的治理能力和效率，这为民众的抗议活动制造了机会。另一方面，国家治理中出现的问题、反对派声音或民众抗议，会被一方出于政治目的用来打击另一方。俄罗斯学者罗戈夫认为，此次骚乱事件在进入第二阶段时，民众的抗议被哈萨克斯坦争夺权力的力量利用了。在此次骚乱事件中，以1月4日为节点，民众抗议变为试图颠覆政权的骚乱，与“倒托派”推波助澜、试图利用民众打击托卡耶夫有着微妙的关系。
（二）观望策略
根据社会学的“戏剧理论”和“符号互动理论”，社会就像一个大舞台，人们使用的符号决定了其他人对其角色的认知，如果人们不能按照“框架”（现存的社会规范、准则、惯例等）扮演好这一角色，将为此付出巨大的生存和交流成本，“框架”也会出现混乱，其他角色也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整个社会系统的运转效率下降。这一框架在分析哈萨克斯坦政治精英集团时同样适用。托卡耶夫虽然拥有“总统”这一权力“符号”，但因不拥有相匹配的权势，而无法完全扮演总统角色;纳扎尔巴耶夫已不使用“总统”这一“符号”，却因具有权势而仍能产生影响。这实际上破坏了哈萨克斯坦政治精英集团原有的秩序，降低了该系统的运转效率。而为了认知和适应变化，相当一部分政治精英选择了低投入低风险的观望策略，静待新秩序的出现。当然，政治精英在此过程中并非全无主动性，当变化中的秩序出现明确的趋势时，观望的政治精英会根据自己的实际利益阻碍或促成这一趋势。这无疑也影响了该系统的运转效率。这正是在此次骚乱事件中，哈萨克斯坦当局在技术上应对迟缓和不力的重要原因。由于持观望策略，政治精英既不能对事态进行及时预判和控制，也不能确定事件背后的真正逻辑。
六、大国博弈：“颜色革命”与“制度移植”之患
中亚地区因其联通欧亚的地缘重要性，历来受到世界大国的关注。哈萨克斯坦作为中亚地区大国，又与俄罗斯、中国接壤，拥有丰富的油气资源，战略地位更加凸显。自独立以来，哈萨克斯坦一直奉行对外开放政策。俄罗斯、美国、日本、印度等国家和欧洲均在哈萨克斯坦拥有自己的利益，并根据各自目标积极发展与哈萨克斯坦的关系。哈萨克斯坦一方面获得了来自各个国家的有益资源以促进本国经济发展，另一方面也不得不面对各个国家之间的博弈。因此，哈萨克斯坦从现实主义出发，奉行多元平衡外交政策，以期通过某种平衡来实现本国利益的最大化。哈萨克斯坦将发展与其他中亚国家的关系放在首要位置，并与俄罗斯、中国、美国和欧盟等建立了不同水平的伙伴关系。
但从国家内部建设角度来看，哈萨克斯坦作为新独立国家，面临着建国、建制的历史任务，这使得其外交政策有着特殊的“内部考虑”。为了实现完全意义上的独立，哈萨克斯坦首先要降低对俄罗斯的传统依赖，因此选择引入美国的力量来平衡俄罗斯。纳扎尔巴耶夫提出国家“现代化”“国际化”，其最典型的举措就是将哈萨克语拉丁化。此前，受俄罗斯（苏联）影响，哈萨克语同俄语一样使用基里尔字母书写。与此同时，美国则将哈萨克斯坦视为在中亚地区遏制俄罗斯的重要支点。在美对俄采取遏制战略的大框架下，美国明确表示“支持中亚国家的独立和主权”，制衡会对这些国家的独立和脆弱主权构成威胁的“地区性的霸权性国家”[42]。但由于地理上相距太远，美国对中亚国家施加影响存在一定短板，主要依靠其全球影响力而采取离案平衡手法，政治上以“颜色革命”为手段，经济上以投资和技术为手段，意识形态上使用“现代化”“民主”“自由”等概念进行蛊惑，在国际上则利用所谓人权批评、国家信用评级等进行钳制。但也因为地理上的不毗邻，当中亚出现不稳定时，美国可免于被外溢的影响波及，且能给俄罗斯、中国等周边国家制造麻烦，反而肆意使用“颜色革命”等手段。
美国有意施加影响，而哈萨克斯坦提出的国家“现代化”与“国际化”为接受这种影响提供了内部条件。目前对有多少境外NGO在哈萨克斯坦活动尚无确切数据，媒体报道的数据从几百到几万不等。哈萨克斯坦“法律网”2014年报道称，哈萨克斯坦境内有27 000多个非政府组织，且大多数不属于专门领域（如医疗卫生类），“可以从事任何事情”[43]。根据哈萨克斯坦官方2018年的数据，资助哈萨克斯坦非政府组织的外国资金每年约为1 360万美元，其中70%来自美国和有关国际组织，约200家非政府组织获得了此类资助[44]。在这种情况下，独立30年来，西方价值观在哈萨克斯坦获广泛传播，西方所谓民主、自由、抗争等观念影响甚广，在蛊惑抗争方面颇具影响力。“俄罗斯观察”指出，哈萨克斯坦的各类抗议中，经常出现“受到美国资助的面孔”，其中一些抗议“项目”与美国驻哈萨克斯坦大使馆、索罗斯基金会、“自由之家”等具有资金往来关系[45]。此次骚乱事件中也能看到一些美国因素，特别是抗议诉求表达和组织方式上都有“颜色革命”的色彩。此次骚亂事件表现出的民众心态、社会意识和组织技术，不能说与美国及其在哈萨克斯坦活动的NGO多年来推动所谓“公民社会”建设毫无关系。美国的影响属于日渗夜透而不察类型，表现得更为隐蔽。
七、结语
哈萨克斯坦独立30年来，此次骚乱事件规模最大、影响深远。造成这场骚乱的原因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与民众生活密切相关的气价上涨是直接原因，经济下滑是主要背景，发展不均衡导致的社会矛盾是深层原因，治理能力不足以应对全球化和部族主义的双重挑战是根本原因，政权交接期的国家系统运转效率下降是重要原因，外部力量干预和影响是潜在诱因。这些原因显示，国家治理中涉及民生问题的决策尤需谨慎，前期需进行充分调研;经济结构畸形容易导致抗风险能力低下;区域协调发展和边疆稳定对于国家建设和发展具有重要战略意义;阶层非均衡发展容易导致社会冲突，经济社会发展要坚持共享导向;意识形态关系国家安全，要注意防范西方各类煽惑性思想的隐形形塑和西方NGO等外部力量的渗透，关注新技术对国家治理的负面影响;確保政治参与的有序性，在政府与民众之间建立良性互动关系;应注意权威的树立和维护，保障国家治理的高效运转。
哈萨克斯坦骚乱事件提出诸多值得反思的国家治理镜鉴课题。国家建设水平决定一国的综合发展水平，只有高水平和高质量的国家建设才能使一国成功应对内部和外部的各类挑战。哈萨克斯坦此次骚乱事件警示，国家建设需增进权威性，确保政府公信力，建立稳定秩序，保障治理体系运转效率;需增进包容性，实现经济多元发展、阶层利益公平分配、地区均衡发展;需保持自主性，采取适合本国国情的制度与治理体系，防范外部力量干预渗透;需增进统一性，塑造和夯实国家认同，防范地区、族群认同消解国家认同。国家建设是一个综合框架，涉及政治、经济、社会和思想等领域。这决定了国家建设实现过程的复杂性和动态性，一国政府需要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适，处理好权威与包容、自主与开放、统一与多元、秩序与自由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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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13946/j.cnki.jcqis.2022.02.013
作者簡介：文龙杰，复旦大学发展研究院博士后，中国新闻社评论理论部副主任、主任记者。
引用格式：文龙杰.国家建设视角下哈萨克斯坦骚乱事件评析：原因与镜鉴[J].统一战线学研究，2022（2）：138-1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