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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教师的鲁迅,如何在课堂上"立人"?

2022-04-21马臻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语文教育鲁迅课堂

摘要:鲁迅的课堂教学,保持了务本与求活之间的平衡,将现实观照与文化批判相结合,并展现出冷峻平缓的课堂教育姿态。选取鲁迅的课堂教学这一独特视角,通过研究鲁迅课堂教学实践的大量细节,挖掘鲁迅教育实践中的独特个性与丰富内涵,检证鲁迅的"立人"教育思想。

关键词:鲁迅;课堂;"立人";语文教育

鲁迅的文章,在他生前就常被选人各类中小学课本之中,数量之多,是其他现当代作家难以企及的。一些研究者甚至认为,鲁迅的作品"能成为现代文学经典中的经典,很大程度上与人编中小学语文教材有关"①。鲁迅不仅是近百年来现代语文教材选文的主要作者之一,而且他本人也多年从事教育,在教育教学的过程中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鲜明的个性与精神,是当时最受人欢迎的教师之一。

笔者选取鲁迅的课堂教学这一独特视角,通过研究鲁迅课堂教学实践的大量细节,挖掘鲁迅教育实践中的独特个性与丰富内涵,探寻鲁迅的"立人"教育思想。

一、保持务本与求活之间的平衡

鲁迅从教多年,早年留学回国,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绍兴府中学堂、绍兴初级师范学校担任过生理学、化学等教员,教的是理科。后来随教育部迁往北京。1920年秋开始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等学校授课,讲授"中国小说史"等课程,教的是文科,而且是与文学有关的课程。鲁迅是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是一位语文大师。他以语言、文学来"立人",投身于中文文学教育,可谓适得其所。

当时在北大等高校,有教师自行编发课程讲义的制度。鲁迅教授"中国小说史",就曾制作课程讲义,后来根据课程讲义整理成学术名著《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学识渊博,每次上课,他都紧扣教学内容,上得十分扎实。当时北大法文系学生常惠,曾撰有《回忆鲁迅先生》一文,写道:"鲁迅先生讲课,是先把讲义念一遍,如有错字告诉学生改正,然后再逐段讲解。先生讲课详细认真,讲义字句不多,先生讲起来援引其他书中有关故事,比喻解释,要让学生对讲的课了解明白。"

鲁迅上课伊始即念讲义,直奔授课内容,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的导语或花架子,十分干脆。而且先將讲义文本疏通一遍,在学生理解讲义内容的基础上再深入阐发,循序渐进,切实可靠。但鲁迅又绝不是一字一句死扣讲义的呆板之人。当时的学生、日后的夫人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称:"鲁迅讲书,不是逐段逐句的,只是在某处有疑难的地方,才加以解释。"①另一位学生、著名诗人冯至则回忆鲁迅上课是"念了一遍讲义后,再抽出几个问题讲一讲。"(《冯至同志访问记》)可见,鲁迅会有选择性地针对疑难问题进行讲解,突出重点,纲举目张。这样的课堂,在教学内容上几无瑕疵,但显然还不够艺术——仅仅是照着讲义的路线,讲授基本的授课内容,还不能让课堂十分活跃。鲁迅并非一味谨守教学内容的人,他有时似乎故意要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调动课堂气氛。他的学生王儒卿曾在《回忆鲁迅》一文中有这样一段回忆:

鲁迅老师与我们讲课时,讲完《红楼梦》那一部分,他问道:"你们爱不爱林黛玉?"当时许多同学都不假思索,随口乱答。其中一个同学反问道:"周先生你爱不爱?"答曰:"我嫌她哭哭啼啼。"

这个关于林黛玉的玩笑,当时不同的学生都有回忆记载,可见是鲁迅常用的。它引起了学生的哄堂大笑,确实调剂了课堂气氛。但其内容与教学并无太多关联,偶一为之,效果很好。如果常常讲这样一些无关痛痒的笑话,课堂里虽然充满了快乐的笑声,但整堂课未免又显得太散漫松懈,不够严肃了。鲁迅学识渊博,当然另有高招。当时的学生、日后的著名语言学家魏建功回忆鲁迅讲课"是最典型的理论联系实际的……多半就了讲义上的论点加以发挥补充"。(《忆三十年代的鲁迅先生》)鲁迅在阐述清楚讲义论点的基础上,进行"发挥"和"补充",扩宽学生的知识视野,同时打开课堂的教学空间。另一位学生、小说家许钦文在《忆春光社》一文中的回忆更为具体:

往常他在《中国小说史略》的课上,也常常附带地讲些文学批评和新小说的作法,这次讲得范围更加广,也谈到果戈理和契诃夫等的作品,对于我们的帮助是很大的。

鲁迅的发挥与补充,是根据课堂教学内容来的。在讲授中国小说史的基础上,附带地讲些文学批评和新小说的作法,显然能加深学生对于中国古典小说的感受和领悟。同时,还加人西方作家的作品进行比较,"谈到果戈理和契诃夫等的作品",学生的兴趣想来会更高。我们再来看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一书中的一段更为详细的回忆,看看鲁迅是如何即兴发挥的:

讲到第十四篇《元明传来之讲史》,谈到宋江故事时:鲁迅说,小说乃是写的人生:非真的人生)故看小说第一不应把自己跑入小说里面)又说看小说犹之看铁槛中的狮虎:有槛才可以细细的看:由细看以推知其在山中生活情况)故文艺者:乃借小说——槛——以理会人生也)槛中的狮虎:非其全部状貌:但乃狮虎状貌之一片段)小说中的人生:亦一片段:故看小说看人生都应站立在第三者地位:切不可钻入:一钻入就要生病了)

从宋江的故事谈到小说与人生的关系:并且通过巧妙设喻:点明"故文艺者:乃借小说——槛——以理会人生也"的文艺道理:劝勉青年学子"看小说看人生都应站立在第三者地位:切不可钻人:一钻人就要生病了":观点深刻:而且十分生动:可以看出鲁迅即兴设喻、现场发挥的良好口才)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年的学生俞念远才在《回忆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一文中写道,

他的讲学:并不像一般名教授那样只管干巴巴的一句一句的读讲义:枯燥无味地下定义)他的讲话也和他的作品那样的丰富多彩……听他讲学:好像小学生听老师讲有趣的故事那样:恐怕时间过的太快)

讲课能让学生感觉"像小学生听老师讲有趣的故事那样:恐怕时间过的太快":鲁迅课堂的活跃、生动与丰富:可见一斑)这样的文学课堂:在务本与求活之间:有了良好的平衡:是十分成功的)

二、将现实观照与文化批判相结合

以上所论:仅仅是从务本与求活两个方面来谈鲁迅的教学方法和教学内容)但不是只有鲁迅一个人拥有良好的口才和渊博的学识:其他优秀的教师或学者也能做到)因此: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探讨:发掘鲁迅独特的课堂教学个性)

鲁迅曾在多个场合劝勉青年人"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①)他希望学生有较为辽阔的文化视野:"必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本活书"②)鲁迅反对青年人"钻进研究室"读死书:脱离社会实践:成为一个被动、麻木的知识学习者)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在课堂上常常联系现实:联系社会和人生:引导学生观察和关怀社会)北大学生孙玉珍在《鲁迅先生怎样教导我们的》一文中曾回忆,

那天讲唐宋传奇:讲了些霍小玉、崔莺莺等才子佳人的故事后:故意把话题引到"精神分析学"上来:说道,"近来常听人说:解决性的饥渴:比解决食的饥渴要困难得多)我虽心知其非:但并不欲与之争辩)此辈显系受弗洛伊德派学说的影响:或为真信:或仅趋时:争之何益:徒费唇舌而已)……"那天先生讲话:记得大概到此为止,中间几度引起全体同学大笑:但先生的面部表情:始终是冷静的、严肃的。

从唐宋传奇中霍小玉、崔莺莺的古老故事,引申到当下的"精神分析学"上来,并对当时社会上"弗洛伊德派学说"的信徒作出批评。鲁迅的文学课堂,显然不是拘泥于讲义知识的教学。这样的教学,既调动了课堂气氛,又教会了学生观察和思索。不过,身处二三十年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现实之中,鲁迅观照现实社会与人生的态度,常常带有其小说、杂文中一贯的批判色彩,这让他的课堂有了不同寻常的现实感和深度。许广平曾在《鲁迅回忆录》一书中回忆他讲授"中国小说史"时的风采:

《唐之传奇文》中谈到元旗的《莺莺传》,其后来的各自分飞,张生解释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因而舍弃莺莺,社会上(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云。鲁迅于讲解时不以为然,他同意有人说《会真记》是写的元稹自己的事,目的在辩护自己。是属于"辩解文"一类,不是为做小说而做的。

从《会真记》鲁迅又谈到中国人的矛盾性。他说:中国人(指旧文人)矛盾性很大,一方面讲道德礼义;一方面言行又绝不相关。又喜欢不负责任,如《聊斋》的女性,不是狐就是鬼,不要给她穿衣食饭,不会发生社会督责,都是对人不需要负担责任。中国男子,一方面骂《会真记》《聊斋》;一方面又喜欢读这些书,都是矛盾性存在之故。

从对元租写作《会真记》真实目的的深刻洞察,到由此引申出"中国人的矛盾性",批判中国人国民性格里的矛盾和虚伪,进行他那著名的"国民性批判",鲁迅的课堂,充满了思维的张力和现实的考量。在不知不觉中,引导学生发展批判性思维,树立批判精神。《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补编》中有一则《备考:鲁迅先生的笑话》,是当时他的学生(笔名ZM)发表在报纸上的,其中引录了鲁迅在课堂上的一段讲话(可参见《华盖集·后记》),也非常精彩:

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征象。正在和命运恶战的人,顾不到这些,其有实力的胜利者也多不做声。譬如鹰攫兔子,喊叫的是兔子不是鹰;猫捕老鼠,啼呼的是老鼠不是猫;鹞子捉家雀,啾啾的家雀不是鹞子。又好像楚霸王救赵破汉,追奔逐北的时候,他并不说什么,等到摆出诗人面孔,饮酒唱歌,那已经是兵败势穷,死日临头了。最近像吴佩孚名士的"登彼西山,赋彼其诗",齐赞元先生的"放下枪杆,拿起笔杆",更是明显的例子。

吴佩孚兵败之后赋诗言志,自喻清高,齐燮元"放下枪杆,拿起笔杆"为自己的军阀行径遮丑,都是当时重要的社会新闻。鲁迅从"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征象"这一感叹人手,多方设喻,独辟蹊径,竟然从鹰攫兔子、貓捕老鼠讲到了楚霸王"摆出诗人面孔"的"垓下悲歌";最后,又从历史返回现实,直接讽刺和抨击吴佩孚、齐燮元等军阀兵败势穷之后,以诗文创作为自己粉饰的现实,犀利痛快,颇有其杂文的风格。联想之丰富、思路之幽默、讽刺之直接,都可以看出"鲁迅先生讲话是有高度艺术的,①。

鲁迅在课堂上的现实观照和文化批判,往往不是直露的抨击或怒斥,而是颇带幽默感的讽刺。这种高超的语言艺术,既带给学生不一样的思维刺激,教给他们观察社会的方法,又不让课堂带有过多的火药味,保持了课堂的雅洁与严肃。学生荆有麟在《鲁迅教书时》中称鲁迅上课"有幽默感",注重语调和口气的调配,"不论讲什么,他是要将那奇异的特点,用常人所不大应用的语句,形容出来。听的人便会起一种兴味感"。而且视野开阔信息丰富,"无论他讲什么,不管是引证或比喻,那材料要格外丰富而生动,②。他在《鲁迅教书时》一文中详细记载了鲁迅上课的过程:

记得先生上课时,一进门,声音立刻寂静了,青年们将眼睛死盯住先生,先是一阵微笑,接着先生便念出讲义上的页数,马上开始讲起来,滔滔如瀑布,每一个问题的起源,经过,及先生个人对此的特殊意见。先生又善用幽默的语调,讲不到二十分钟,总会听见一阵轰笑,先生有时笑,有时并不笑,仍在继续往下讲。曾忆有一次,在北大讲《苦闷的象征》时,书中举了一个阿那托尔法郎所作的《泰倚思》的例,先生便将泰倚思的故事人物先叙述出来,然后再给以公正的批判,而后再回到讲义上举例的原因。时间虽然长(先生授课,两小时排在一起继续讲两个钟头,中间不下堂)些,而听的人,却像入了魔一般。随着先生的语句的思想,走向另一个景界中了。要不是先生为着疏散听者的脑筋,突然就冒出个幽默话来,使大家轰然一笑,恐怕听的人,会忘记自己在课堂上的……

鲁迅上课开讲是"念出讲义上的页数,马上开始讲起来",直接利落。讲课时,将幽默讽刺和现实批判相结合,将思维发散和课程讲解相结合的授课风格,几乎能让学生"人了魔一般,"会忘记自己在课堂上的",产生了强大的课堂魅力。另一位学生,当时北大英语系的董秋芳在《我所认识的鲁迅先生》一文中也有相似的回忆:

鲁迅先生在北大授的是"中国小说史"课,讲授间随时加入一些意味深长的幽默的讽刺话,使得听者忘倦,座无隙地。我也常常抽空去听,我一看到他的神态,就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教授。

"讽刺"而能"幽默"和"意味深长",难怪能让"听者忘倦,座无隙地"。这种课堂魅力,让鲁迅大受欢迎,慕名而来的学子挤满了教室。荆有麟回忆"每次遇到先生讲课时,连校外人都有许多去听讲。讲义不够是小事,校外人将课堂常常坐满,而选先生课的学生,反而无座位可坐,亦是常常有的事,③。有些学生听"中国小说史",听了一遍还要听第二遍,甚至连续听上三四年的也有不少。反复听同一门课程而不厌倦,可见鲁迅在课堂上是如何善于变化和发挥。他虽然讲授的是同样的知识,但却能够联系不同学问与社会现实,加以幽默的发挥乃至讽刺,绝少重复,这真的是教学生"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本活书"了。鲁迅大概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不过,相对于这种热闹的听课效果,更应该关注的或许是他对听课学生的心灵影响,即鲁迅的课堂在学生内心深处留下的印记。当时的学生,后来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的尚钺曾撰《怀念鲁迅先生》一文,文中说道:

我一直这样听了先生三年的讲授。这中间,从一部《中国小说史略》和一本《苦网的象征》(虽然未经详细地记录和研读)中,我却获得了此后求学和做人的宝贵教育。

读书不仅学到了知识,更学到了"求学和做人的宝贵教育",这样的课堂,确实具有浓郁的"立人"色彩。当时的学生,后来成为小说家的王鲁彦有一篇《活在人类的心里》,更为细致地描述了鲁迅在青年学生心头所引起的不一样的震撼,

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句,既不赞誉,也不贬损。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出笑声了。他的每句极平常的话几乎都被迫地停顿下来,中断下来。每个听众的眼前赤裸裸地显示出了美与丑、善与恶、真实与虚伪、光明与黑暗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大家在听他的"中国小说史"的讲述,却仿佛听到了全人类的灵魂的历史,每一件事态的甚至人心的重重叠叠的外套都给他连根撕掉了。于是教室里的人全笑了起来,笑声里混杂着欢乐与悲哀,爱恋与憎恨,羞惭与愤怒……

这种描述略带夸张,但也不失某种内心的真实。请注意这样一些词句,"赤裸裸地显示出""全人类的灵魂的历史""每一件事态的甚至人心的重重叠叠的外套都给他连根撕掉了",这些词句无一不显示出鲁迅教学中深刻而浓烈的批判性思维和表达。就是在这样充满幽默感和讽刺性的揭露与批判之中,在这样充满笑声的课堂氛围里,鲁迅让学生感受到了现实的复杂和丰富,学会了独立思考和批判性地看待现实。许多学生因此对于社会和人生有了不一样的发现和思考。这不就是"立人"教育思想的生动实践么?美国学者内尔·诺丁斯在《批判性课程,学校应该教授哪些知识》一书中指出,"批判性"并不意味着"坏",也并不意味着"批评",相反,它意味着"看到更远处",意味着内外反思。鲁迅的课堂就是这样一种让学生内外反思、"看到更远处"的课堂。内尔·诺丁斯在书中还说,不能使"学生满足于破坏性批判,成为技能娴熟但没有感情的批判者"。鲁迅混杂着"欢乐与悲哀,爱恋与憎恨"的课堂教育,充满了对现实的关怀和反思,蕴含着一种浓烈的情感。有了这样的情感,才能让学生在批判中成为这个世界的建设者、关怀者。

三、展现冷峻平缓的课堂教育姿态

但鲁迅又绝不仅仅是一个热烈而深沉的批判者。鲁迅身上有更为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转化成课堂上的某种心态和神态,塑造了鲁迅课堂不一样的韵味。

按理说,一个教师教课教得如此成功,几乎将教师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他应该为此而高兴,为此而心满意足、顾盼自得吧?但鲁迅偏偏没有。讲台上的他仍然有着某种沉重的灰色感。这或许与鲁迅一生在绝望之中的挣扎和反抗有关。在给许广平的一封信(出自《两地书》)中,鲁迅说道:

我其实哪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绝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渊,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讲台讲空话者就为此。

"上讲台"成了"讲空话",因为连自己也找不到世界的希望所在。"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渊,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教育者本是负有引导和教育责任的人,但教育者本身也处于"荷戟独彷徨,之中,觉得"惟'黑暗'與'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又如何来引导和教育他人呢?这种感觉,总让人想起他在《呐喊·自序》里说到过的"铁屋子的比喻":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这或者是一个启蒙者、教育者最沉重的心结了吧。教师,应让学生学到应有的基本知识,并且引导他们独立、大胆地正视现实、批判现实,成为现实的批判者、关怀者、建设者。然而,在黑暗的现实里,清醒、敏锐的青年学生必将承受黑暗带来的重压与苦楚。历史和现实中的"铁屋子,是"万难破毁,的,讲台上的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带来的只是教育者内心的某种自我反省乃至嘲讽。鲁迅后来也曾表述过同样的心境:"弄清了老实而不幸的青年的脑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觉,使他万一遭灾时来尝加倍的苦痛,同时给憎恶他的人们赏玩这较灵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乐。"(《答有恒先生》)这种在黑暗的现实中挣扎彷徨的矛盾,让鲁迅的教育实践有了一层不一样的沉重感。讲台上的鲁迅虽然学识渊博,讲课极其生动精彩,但其内心,却永远难以有成功的教育者那种自我欣赏的踌躇满志了——对他自己来说,讲台上的教育,是永远难以成功,甚至值得怀疑的吧?

汪晖①、钱理群②等学者将鲁迅的人生哲学界定为"反抗绝望",那么,鲁迅的教育学,就是一个"反抗绝望,者的教育学了。或许正是这种独特的心态,让鲁迅在课堂上有了一种别样的冷峻与通透。王鲁彦在《活在人类的心里》一文中写道:

他站住在讲桌边,用着锐利的目光望了一下听众,就开始了"中国小说史,那一课题。……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

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着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从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助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的。

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句,既不赞誉,也不贬损。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出笑声了。……但是教室里又忽然异常静默了,可以听见脉搏的击动声。鲁迅先生冷静苍白的脸上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的微笑。

鲁迅授课,只是"用着锐利的目光望了一下听众",就开始讲课。他绝不故作亲切。他的声调并不抑扬顿挫或慷慨激昂,而是十分"平缓,;他的姿势是"没有表情,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的"。虽然学生哄堂大笑,课堂气氛极为热烈,但"鲁迅先生冷静苍白的脸上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的微笑"。相对于学生的热烈、快乐,鲁迅的冷静乃至冷峻就颇为耐人寻味了。这种冷静与冷峻让许多学生印象深刻。孙席珍也回忆"中间几度引起全体同学大笑,但先生的面部表情,始终是冷静的、严肃的"。俞念远在《我所记得的鲁迅先生》一文中说,"他自己在讲坛上是不多笑的;可是他的讽刺的新锐语,却使学生不得不笑的"。幽默犀利的鲁迅,为什么在讲台上如此冷峻,以至于不苟言笑呢?当年的学生也在玩味,他们也在思索讲台上鲁迅先生的"笑,与"不笑"。王冶秋在《怀想鲁迅先生》一文中写道:

钟一响,他就踏着钟的"尾声","挤,进了课室。记得只是带个小布包,打开,取出来《小说史略》的讲稿:翻开便讲,有时讲得把人都要笑死了,他还是讲,一点都不停止,一点也没有笑容。他本心并没有想"插科打诨,故意逗人笑的含意,只是认真的讲,往深处钻,往皮骨里拧,把一切的什么"膏丹九散,三坟五典"的破玩意儿撕得净尽。你只看他眯缝着眼认真的在那撕,一点也不苟且的在那里剥皮抽筋,挖心取胆……假若笑是表示畅快,那你又怎能不笑?而他又何必要笑?

"他又何必要笑?"这一问,问得真是精彩。鲁迅有他的深刻,有他的沉重,有他本身的冷峻与通透。这样的教育者雖然在讲台上"眯缝着眼认真的在那撕",撕开了学问、人生、世界的种种真相,撕开了人性和人心的复杂与艰难,用充满智慧和幽默的言语给学生打开了一个独特的知识空间、思想空间,但在满堂学生的笑声中,他别有幽怀,其心境毕竟和学生不一样,又如何能笑?

鲁迅在课堂上很少笑,但并不意味着他从来不笑。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用一种充满象征感的语言来描绘鲁迅的"笑,与"不笑":

他干脆,守时刻,走到讲台上就打开包袱。那黑地红色线条的布包,为他所热爱的代表钢铁与热血的两种色彩的包裹……

他是严峻的,严峻到肃然起敬。但转瞬即融化了,如同冰见了太阳一样,那是他见了可爱而有希望的青年们。讲到精彩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有时他并不发笑,这样很快就讲下去了。到真个令人压抑不住了从心底内引起共鸣的时候,他也会破颜一笑,那是青年们的欢笑使他忘却了认识的许多哀愁。

他那爽朗松脆的笑声,常常是发自肺腑……

鲁迅"是严峻的,严峻到肃然起敬",偶尔的破颜一笑,"那爽朗松脆的笑声,常常是发自肺腑",特别真诚感人。不过,鲁迅之"不笑",除了内心的冷峻与沉重之外,或许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教师的"架子,意识。他曾这样说过:"一做教员,未免有顾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畅所欲言,这或者有人要反驳:那么,你畅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但实际上,"教授自身,纵使自以为怎样放达,下意识里总不免有架子在"。(《读书杂谈》)讲台上的教师毕竟是学生聆听乃至追摹的典范,要给学生以正面的感染力量。因此,作"教员,无论怎样"放达,或沉重,是必然要有"顾忌","不能畅所欲言,的。教育本身,有它的正面性与严肃性。

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鲁迅的教育姿态才特别耐人寻味。当年还是学生的许广平写信给鲁迅,说"虽则先生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两地书》)鲁迅在某种深刻的悲观与黑暗之中汲取精神力量,给予青年以正面的启发和鼓舞,实践其青年时代就立下的"立人,的救国宏愿。讲台之上的鲁迅,冷峻平静的外表之下有如此热烈而沉重的内心。他的教育学,可以用他在《我们怎样做父亲》里的一句话来概括: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鲁迅的课堂教学,既紧扣课程知识,又能在知识之外进行发散性的探讨,在务本和求活之间,保持了良好的平衡;既注重知识教学,传授给学生应有的学问,同时又打通课堂与社会人生的联系,在知识与人生之间,做到了良好的沟通。鲁迅又绝不是一个以导师自居,给学生灌输各种学说或思想的人,他的课堂始终涌动着一股独立思考和批判现实的精神。这种批判性的思维方式及其背后的人格范式,最能给学生以思想和人格的启迪,让学生成为有内心自觉的、独立思考的个体。可以说,鲁迅在文学(语文)的教育实践中,达到了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鲁迅在课堂之上独特而沉重的心态,给他的课堂带来了某种冷峻隽永之感。在冷静与热烈之间,师生的互动充满了思维和情感张力。

语文承载学生精神和心灵的家园。鲁迅在课堂上"立人,的教育方式,其独具风格的中文教育实践,都与我们的语文教育有着某种贴合。当我们在讨论鲁迅作品的教学问题时,也许应该特别留心鲁迅本人的教学风格和教育精神,因为鲁迅的作品与为人融为一体,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马臻,湖南省长沙市明德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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